《国语》《召公谏厉王弭谤》全文与赏析
《国语》
此篇选自《国语·周语》。召公,周朝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外交家。
【原文】
厉王虐,国人谤王。召公告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卫巫,使监谤者。以告,则杀之。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
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谤矣,乃不敢言。”召公曰:“是障之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鏤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民之有口,犹土之有山川也,财用于是乎出;犹其有原隰衍沃也,衣食于是乎生。口之宣言也,善败于是乎兴。行善而备败,其所以阜财用衣食者也。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若壅其口,其与能几何?”
王不听,于是国人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于彘。
【译文】
周厉王残暴无道,老百姓纷纷指责他的暴政。召公告诉厉王说:“老百姓已不堪忍受暴政!”厉王听了勃然大怒,找来一个卫国的巫师,派他暗中监视敢于指责自己的人。一经巫者告密,就横加杀戮。住在国都的人都不敢随便说话了,路上相见,以目示意,不敢交谈。
周厉王颇为得意,告诉召公说:“我能制止毁谤了,老百姓再也不敢吭声了。”召公说:“你这样做只能堵住人们的嘴啊。可是堵住人民的嘴,比堵塞河流还严重。河道因堵塞而造成决口,就会伤害更多人。倘使堵住老百姓的口,后果也将如此。因此,治水者只能疏通河道而使它畅通,治民者只能开导他们而让他们畅所欲言。所以天子处理政事时,让三公九卿以至各级官吏进献讽喻诗,乐师进献民间乐曲,史官进献有借鉴意义的史籍,少师诵读箴言,无眸子的盲人吟咏诗篇,有眸子的盲人诵读讽谏之言,掌管营建事务的百工纷纷进谏,平民则将自己的意见转达给君王,近侍之臣尽规谏之力,君王的同宗都能弥补、监察国王的过失,乐师和史官以乐歌、史籍加以谆谆教诲,德高望重的师傅再进一步劝诫他,然后,由天子斟酌取舍,付诸实施。这样,国家的政事得以实行而不违背常理。人民有口,就像土地上有山水,社会的物质财富全靠它出产;又像高原和低地都有平坦肥沃的良田一样,人类的衣食物品全靠它产生。百姓发表言论,政事的成败得失就都能表露出来。人们认为好的就尽力实行,认为失误的就设法预防,这才是增加衣食财富的途径啊。老百姓把内心考虑的事说出来,朝廷认为行得通就照着实行,怎么能加以堵塞呢?如果硬是堵住老百姓的嘴,那赞同的人能有多少呢?”
周厉王不听,于是老百姓再也不敢公开发表言论指斥他。过了三年,人们终于把这个暴君放逐到彘地去了。
【赏析】
有道是“武死战,文死谏”,国家有难,作为武臣就要义无反顾地奔赴战场,为国捐躯;作为文臣,就应该为国君出谋划策、进言献策。因此,我国古代帝王就非常重视“驭民之术”,也由此重视人的口才艺术,“情欲信,辞欲巧”。讽谏帝王乃是批龙鳞、逆圣听之冒险事,更需要大勇、大智,稍有差错就难免落得“比干剖心、屈原放逐”的下场。
西周末年厉王时期,周厉王实行暴政,国家危机四伏,内外矛盾加剧,民怨沸腾,奴隶反抗日甚。在这样的情况下,召公多次给厉王进谏,厉王“弗听”。《召公谏厉王弭谤》即是召公进谏的言录。这篇文章重点突出,详略得当,对于召公进谏的背景仅仅用一句话带过:“厉王虐,国人谤王。”相当精练。对于召公第一次进谏的过程和言辞也未详细记录,王怒、杀人、国人莫敢言、王喜,这虐、怒、杀、喜是一个逐层深入的过程,寥寥数字就将一位专横跋扈、昏庸愚蠢、刚愎自用的昏君面目呈现在大家面前,为后面主要记录的召公的第二次进谏以及厉王的下场埋下了伏笔。
如果说召公的第一次进谏所用语句“民不堪命矣”还比较委婉的话,那第二次进谏言辞犀利,就直接得多也锋利得多了,如滔滔江水,一泻千里,将厉王这样做的利害关系说得很透彻,留下了经典名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其中,使用最出色的演讲修辞技巧就是比喻,召公将人民的巨大力量比喻为奔腾的江水,堵住人民的嘴不让人说话、发表意见就像堵住河道不让水往前流一样危险,又将人民的意见和言论比喻为出产衣食物品的山川,自然贴切的比喻,将深刻的道理阐释得浅显易懂,告诉人们“治理民心要靠疏导而非强堵”。接下来召公不厌其烦地列举了各种人的谏言职责和进谏方式,建议厉王要虚心纳谏。
金圣叹有言:“前说民谤不可防,则比之以川,后说民谤必宜敬听,则比之以山川原隰。”这两个比喻增强了劝谏的说服力,接着用了两个反诘句:“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若壅其口,其与能几何?”非常有力地从反面又将论述推进一层,使召公的进谏达到了高潮。
在进谏过程中,召公重大局、识大体的进谏形象与厉王刚愎自用的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直言进谏,两次设喻、深入浅出,言辞犀利,滔滔不绝,既显示出了他对国家和人民的良苦用心,也展示了他卓越的讽谏艺术和口才。
召公的进言形象鲜明,用语简洁、质朴、平实,巧设比喻,生动形象,含义深刻,说理透彻,富有哲理,具有很强的警策意味;逻辑严密、句句相衔,前后呼应,具有很强的说服力。这样优秀的“演讲家”为何进谏失败呢?古语说,“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我们从召公进谏的时机来看,召公正是在厉王最需要谏言时进言的,而且进言了两次;从他进言的角度来看,逐层深入,两次设喻,非常巧妙且有说服力;最后,我们来看他进谏的对象,《论语》有言:“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由此观之,问题还在于他进谏的对象身上,最终,厉王这位昏君因为不听良言而被流放了,这样的结果令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