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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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中记

作者: 宋作新 【本书体例】

沈既济

沈既济(750?——800?),苏州吴(今江苏吴县)人。史传称他“经学该明”、“史笔尤工”。德宗时,吏部侍郎杨炎以其有良史材荐于朝,召拜左拾遗、史馆修撰。杨炎得罪,坐累贬处州司户参军。后复入朝,官礼部员外郎。撰有《建中实录》十卷,为人所称。所写小说今存《任氏传》和《枕中记》两篇。

开元七年,道士有吕翁者,得神仙术,行邯郸道中,息邸舍,摄帽弛带,隐囊而坐。俄见旅中少年,乃卢生也。衣短褐,乘青驹,将适于田,亦止于邸中,与翁共席而坐,言笑殊畅。久之,卢生顾其衣装敝亵,乃长叹息曰:“大丈夫生世不谐,困如是也!”翁曰:“观子形体,无苦无恙,谈谐方适,而叹其困者,何也?”生曰:“吾此苟生耳,何适之谓?”翁曰:“此不谓适,而何谓适?”答曰:“士之生世,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使族益昌而家益肥,然后可以言适乎。吾尝志于学,富于游艺,自惟当年朱紫可拾。今已适壮,犹勤田亩,非困而何?”言讫,而目昏思寐。时主人方蒸黍。翁乃探囊中枕以授之,曰:“子枕吾枕,当令子荣适如志。”

其枕青瓷,而窍其两端。生俛首就之,见其窍渐大,明朗,乃举身而入,遂至其家。数日,娶清河崔氏女,女容甚丽,生资愈厚。生大悦,由是衣装服驭,日益鲜盛。明年,举进士,登第;释褐秘校;应制,转渭南尉;俄迁监察御史;转起居舍人,知制诰。三载,出典同州,迁陕牧。生性好土功,自陕西凿河八十里,以济不通。邦人利之,刻石纪德。移节汴州,领河南道采访使,征为京兆尹。是岁,神武皇帝方事戎狄,恢宏土宇。会吐蕃悉抹罗及烛龙莽布支攻陷瓜沙,而节度使王君新被杀,河湟震动。帝思将帅之才,遂除生御史中丞,河西道节度。大破戎虏,斩首七千级,开地九百里,筑三大城以遮要害。边人立石于居延山以颂之。归朝册勋,恩礼极盛。转吏部侍郎,迁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时望清重,群情翕习。大为时宰所忌,以飞语中之,贬为端州刺史。三年,征为常侍。未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与萧中令嵩、裴侍中光庭同执大政十余年,嘉谋密令,一日三接,献替启沃,号为贤相。同列害之,复诬与边将交结,所图不轨。制下狱,府吏引从至其门,而急收之。生惶骇不测,谓妻子曰:“吾家山东,有良田五顷,足以御寒馁,何苦求禄?而今至此,思衣短褐,乘青驹,行邯郸道中,不可得也。”引刃自刎,其妻救之,获免。其罹者皆死,独生为中官保之,减罪死,投驩州。数年,帝知冤,复追为中书令,封燕国公,恩旨殊异。生五子:曰俭,曰传,曰位,曰倜,曰倚,皆有才器。俭进士登第,为考功员外;传为侍御史;位为太常丞;倜为万年尉;倚最贤,年二十八,为左襄。其姻媾皆天下望族。有孙十余人。两窜荒徼,再登台铉,出入中外,徊翔台阁,五十余年,崇盛赫奕。性颇奢荡,甚好佚乐,后庭声色,皆第一绮丽。前后赐良田、甲第、佳人、名马、不可胜数。后年渐衰迈,屡乞骸骨,不许。病,中人候问,相踵于道,名医上药,无不至焉。将殁,上疏曰:“臣本山东诸生,以田圃为娱。偶逢圣运,得列官叙,过蒙殊奖,特秩鸿私,出拥节旌,入升台辅,周旋中外,绵历岁时。有忝天恩,无裨圣化,负乘贻寇,履薄增忧,日惧一日,不知老至。今年逾八十,位极三事,钟漏并歇,筋骸俱耄,弥留沈顿,待时益尽。顾无成效,上答休明,空负深恩,永辞圣代,无任感恋之至。谨奉表陈谢。”诏曰:“卿以俊德,作朕元辅,出拥藩翰,入赞雍熙。升平二纪,实卿所赖。比婴疾疹,日谓痊平,岂斯沈痼,良用悯恻。今令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就第候省,其勉加针石,为予自爱。犹冀无妄,期于有瘳。”是夕薨。

卢生欠伸而悟,见其身方偃于邸舍,吕翁坐其旁,主人蒸黍未熟,触类如故。生蹶然而兴,曰:“岂其梦寐也?”翁谓生曰:“人生之适,亦如是矣。”生怃然良久,谢曰:“夫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尽知之矣。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稽首再拜而去。

(选自《文苑英华》)

唐玄宗开元七年,有个叫吕翁的道士,得到了神仙的法术,在去邯郸的路上,到一家旅舍休息,摘下帽子,松宽束带,靠着口袋坐下。不一会儿,看见旅客中有一位青年,这就是卢生。穿着粗布短上衣,骑着青色的小马,要到田里去,也在旅舍中休息。他与吕翁坐在一块儿,两人说说笑笑谈得很愉快。过了好大一会儿,卢生看看自己身上破旧粗糙的衣服,长叹一声说:“大丈夫命运不好,竟然穷困到这等地步!”吕翁说:“我看你的身体很好,没有痛苦没有疾病,我俩正谈得心情舒畅,而你却叹息起自己的穷困,为什么呢?”卢生回答说:“我这只不过是苟且偷生罢了,哪里有什么快乐?”吕翁问道:“这样还不算愉快,那什么样的生活才算愉快呢?”回答说:“人生在世,应当建立功勋,名扬天下,出朝为大将,入朝为宰相,吃的是丰盛的酒宴,听的是挑选出来的美好动听的音乐。使我的家族更加兴旺发达,家中的财产更加富有充实,这样才可以说是称心如意。我曾经立志勤奋学习,广涉‘六艺’,自认为高官厚禄,唾手可得。如今我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还辛辛苦苦地在地里忙碌,这不是穷困又是什么呢?”说罢,他的眼睛逐渐地模糊起来,想睡觉了。当时旅舍主人正在煮小米饭。吕翁从口袋中掏出一个枕头递给了卢生,说道:“你枕着我这个枕头睡,就可以使你荣华富贵,满足你的心愿。”

这个枕头是用青瓷做的,两头有孔。卢生枕在那个枕上,发现枕孔逐渐变大、变明亮了,于是他就走进孔内,不觉回到了家中。几个月之后,他娶了名门望族清河崔家的姑娘,这姑娘很漂亮,并且给卢生带来了十分丰厚的资产。卢生非常高兴,从此之后,他的服装穿戴、车马用具,一天比一天豪华精美。第二年,考中进士,脱去粗布衣服拜为秘校郎;又参加皇帝亲自主持的制举,考试合格,被任命为渭南县县尉;不久又升为监察御史;转官起居舍人,负责为皇帝起草圣旨。三年后,离京到同州为典签,不久又调任陕州牧。卢生重视兴修水利,从陕西修建了一条八十里的运河,改善了舟船水运和农田灌溉,老百姓得到了实惠,给他树碑立传,歌颂他的政绩。后来又调到汴州,任河南道采访使,调入京城任京兆尹。这一年,神武皇帝唐玄宗正与戎狄发生战争,扩大疆土,恰巧吐蕃悉抹逻和烛龙莽布支攻陷瓜沙城,节度使王君兵败被杀,河湟一带发生了极大的恐慌,皇帝考虑选择将帅之才,于是任命卢生为御史中丞,河西道节度使。他领兵出征,大败戎虏,斩杀了七千人,开辟了九百里的土地,在要害地方修筑了三座城池,巩固了边防。边人在居延山刻石立碑来颂扬他。班师回朝,论功行赏,皇帝给了他最荣耀的奖赏和最优厚的待遇。接着调任吏部侍郎,升为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当时他的名誉和声望,受到人们普遍的敬仰和尊重,很得人心。但却被当时的宰相所忌恨,用谣言来中伤他,于是被贬为端州刺史。三年后,召回京城任为常侍。没多久,做了宰相,和中书令萧嵩、侍中裴光庭同掌大权十多年,这期间,他多次向皇帝提出治国安邦的好建议,皇帝也经常与他谈论重要的指示和意图,皇帝对他非常信任,非常器重,他做了很多利国利民的好事,废除或改变了不利朝政的做法,他明智忠诚,辅佐皇帝治理天下,人们称他为贤相。和他同朝为官的同事在背地里陷害他,又诬告他与边将勾结,图谋不轨。皇帝下令逮捕他,关进监狱。执法的官员带领随从到他家紧急搜捕。卢生惊慌害怕,认为是杀头灭门的大祸临头了,对妻子说:“我的老家有良田五顷,完全可以吃饱穿暖,我何苦要出来当官啊!如今落到了这种地步,再想和过去那样,穿着粗布短衣,骑着青色的小马,自由自在地行走在邯郸路上,已经是不可能了。”说完拿起刀来自杀,他的妻子救了他。和他有同样罪名的,都处了死刑,只有卢生因为太监们讲情保护,减去死罪,赶出京城,降职为驩州太守。数年之后,皇帝知道他是受了冤枉,又重新提拔他担任中书令,封他为燕国公,皇帝对他的恩德特别优厚,当时算是天下第一了。卢生共有五个儿子:俭、传、位、倜、倚,都很有才器。俭考中了进士,任命为考功员外郎;传是侍御史;位是太常丞;倜是万年县县尉;倚最为贤能,二十八岁就做了左襄。他们的婚姻,娶的都是天下名门望族之女,有孙子十多人。从卢生的做官经历来看,两次被降职流放到荒凉边远的地方,又先后两次入朝官拜宰相,出入朝中朝外,历任过多年的尚书和侍郎,五十多年来,荣耀尊贵,举世无双。卢生天性奢侈放荡,追求享乐,后房成群的侍女和乐妓,容貌技艺都是天下第一流的。皇帝先后赏赐给他的良田、美宅、佳人、名马不可胜数。后来卢生逐渐衰老了,多次请求告老还乡,都未得到皇帝的准许。卢生得病的时候,皇帝派太监们前去问候,一个接一个来往不断。请来名医,用最好的药给他治病。卢生临终前,上疏说:“我本是山东地方的一介书生,以在田间劳动为快乐。偶然遇上国家昌明兴盛的世道,才使我成为朝廷上的一位官吏。感谢皇上对我过度的奖励和荣耀,给我特殊的恩赐,出朝担任统帅,入朝担任宰相,在朝中朝外担任重要的官职前后几十年。我很惭愧,辜负了皇帝的恩德,没有对皇上的德政和教化天下做过什么有益的事情,我只是按照皇上的指示去抚谕夷狄,我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不断增加忧愁,深怕一步走错,对不起皇上的器重,一天比一天害怕,不知不觉已经老了。如今我已年过八十,担任过官贵爵显的职位,眼下精神体力都已衰竭,生命就要终结了。回顾自己的一生没有做出什么成绩来报答圣上的英明,空负了圣上的恩德,就要永远辞别圣朝与圣上了,内心感到非常留恋又非常痛苦难受。谨奉此表陈谢圣上的恩德。”皇上的诏书说:“你凭借自己的优秀德才帮助我治理天下,出朝统军为国家屏障,入朝参与大政,管理国家,使国运昌盛。二十四年来国泰民安,天下太平,实在是依靠你的力量。近来不幸生病卧床,我原以为病情会一天天的康复,谁想到会突然沉重,这很使我忧愁焦虑。现派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到你府上问候。希望你安心治病,静心休养,好好爱护身体。只希望这病是无妄之疴,期望早日病好康复。”诏书到的这天晚上卢生就死了。

卢生伸了个懒腰醒了,发现自己正睡在旅舍内,吕翁还坐在他的身旁,主人煮的小米饭还没熟。身边所有的事情都同过去一样,一切照旧。卢生一跃而起,猛然醒悟了,说道:“这不是梦吗?”吕翁对他说:“人的一生所能做到的,也就是这些啊!”卢生呆呆地思索了好一会儿,向吕翁致谢说:“人生的荣耀与侮辱、富贵与贫贱、得与失、生与死,内中的道理我都明白了。这是先生您遏止我追求荣华富贵的原因,怎敢不接受您的教导。”说完再次拜谢吕翁而去。

在浩瀚的文海中,以短短一梦,历尽人生,表现人生如梦的道家出世思想的作品很多,而真正能称得起成熟,称得起有代表性的作品恐怕只有沈既济的《枕中记》和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正如汪辟疆所说:“此二篇足为代表,其他皆可略也。”而《枕中记》的问世又略早于《南柯太守传》。

入世、出世是一对矛盾,一直困扰着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这对矛盾从更深意义上说是儒家和道家的矛盾。“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实在是解决这对矛盾的两全之策。到了唐代佛教思想盛行,“虚静恬淡”、“万念皆空”、“顿悟玄机”等佛教思想对那些失意的入世者来说是很有吸引力的,它使人们不得不重新思考人生的意义,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到了唐代文人们对人生如梦的主题如此感兴趣。正象汪辟疆在《唐人小说·枕中记》篇后所说的那样:“唐时佛道思想,遍播士流,故文学受其感化,篇什尤多……于短梦中忽历一生,其间荣悴悲欢,刹那而尽;转念尘世实境,等类齐观。出世之想,不觉自生。影响所及,逾于《庄》、《列》矣。”沈既济作为唐代的小说家,自己也有入世、出世之经历,自然对此感受颇深。他在《枕中记》中主要申述“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亦即释道的出世思想。文中吕翁自由自在地行走在邯郸路上,得神仙术,淡薄功名利禄,是一个名符其实的出世者。而卢生虽然“衣短褐,乘青驹,将适于田……”过着恬淡宁静的生活,但对卢生来说这是出于一种无奈,他念念不忘的是“士之生世,当建功树名”的儒家思想。两种不同思想的人共坐一席相谈,自然产生分岐,解决的办法是吕翁让卢生枕上自己的枕头而历尽一生。在这一生中卢生还算得意:娶望族“清河崔氏”女;进士及第;然后步步高升,出将入相;“再登台铉,出入中外”;子孙满堂;年逾八十才死。但醒来之后,“触类如故”,所有蹉跌荣耀都只是一场幻梦而已!卢生最后顿悟玄机,稽首再拜而去,可谓佛道思想的一大胜利,从而对功名利禄的热衷追求者进行了极大的讽刺。有意思的是,作者写梦并不是无谓的编造,而是将卢生的梦中经历置于唐玄宗朝真实的历史背景中详加描述,如所述的“方事戎狄,恢宏土宇。会吐蕃悉抹逻及烛龙莽布支攻陷瓜沙,而节度使王君新被杀,……”、“凿河八十里”等与历史记载一一皆合,读来似真似幻。由此可见作为小说家兼史学家的沈既济既富于想象又十分严谨的创作风格。

当然,作者塑造的主人公卢生是不成功的,其性格不显明,只是具有类的特征,还不是黑格尔所说的“这一个”。但作者所采用的小说技巧是很有特色的,除了结构完整外。还有较好的细节描写,可以说本文感染并感动读者的不在于性格的典型性,而在于思想性和细节的精彩性。如一开始叙述卢生“衣短褐,乘青驹,将适于田”,在邯郸道上与道士吕翁相遇,乃在枕中以一梦而历平生,后叙及被收下狱,悔叹“思衣短褐,乘青驹,行邯郸道中,不可及也。”仅是一个简单的小细节的照应,让人读后不觉生出荣辱得失的人生感慨,其魅力是无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