骈文渐成时代之散文(两汉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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骈文渐成时代之散文(两汉三国)

骈文渐成时代之散文(两汉三国)

总论

汉继秦反文之治而为崇文之国,虽汉高祖马上得天下,薄儒生,溺儒冠,而《大风》一歌,实为开国之至文​‍‌‍​‍‌‍‌‍​‍​‍‌‍​‍‌‍​‍​‍‌‍​‍‌​‍​‍​‍‌‍​‍​‍​‍‌‍‌‍‌‍‌‍​‍‌‍​‍​​‍​‍​‍​‍​‍​‍​‍‌‍​‍‌‍​‍‌‍‌‍‌‍​。厥后楚元王学诗,惠帝除挟书之律,文帝使晁错受《尚书》,使博士作《王制》,又置《尔雅》、《孝经》、《孟子》博士​‍‌‍​‍‌‍‌‍​‍​‍‌‍​‍‌‍​‍​‍‌‍​‍‌​‍​‍​‍‌‍​‍​‍​‍‌‍‌‍‌‍‌‍​‍‌‍​‍​​‍​‍​‍​‍​‍​‍​‍‌‍​‍‌‍​‍‌‍‌‍‌‍​。《汉书·艺文志》云:“迄于孝武,书缺简脱,礼坏乐崩,圣上喟然而称曰:朕甚闵焉​‍‌‍​‍‌‍‌‍​‍​‍‌‍​‍‌‍​‍​‍‌‍​‍‌​‍​‍​‍‌‍​‍​‍​‍‌‍‌‍‌‍‌‍​‍‌‍​‍​​‍​‍​‍​‍​‍​‍​‍‌‍​‍‌‍​‍‌‍‌‍‌‍​。于是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至成帝时以书颇散亡,使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故自孝武以来,益彬彬多文学之士矣。

汉之文学渊源于战国者为最多,辞赋既原于屈、宋、荀卿,而京都一类,侈陈形势,亦本于苏秦、张仪之游说。凡此韵文之属,今姑勿论。若汉之散文,则莫盛于《书疏》。此亦本于《战国策》之书说。姚姬传《古文辞类纂》,于奏议类列楚莫敖子华《对威王》,张仪司马错《议伐蜀》,苏子《说齐闵王》,虞卿《议割六城与秦》,中旗《说秦昭王》,信陵君《谏与秦攻韩》,李斯《谏逐客书》诸篇,于贾山《至言》,贾谊《陈政事疏》之上;于书说类列陈轸《为齐说昭阳》,及苏秦《苏代淳于髡游说》诸篇,与范雎《献书昭王》,乐毅《报惠王书》,汗明《说春申君》等篇,于邹阳《谏吴王书》,《狱中上梁王书》,枚乘《说吴王书》,司马子长《报任安书》之上:可谓明文体之源流者矣。

汉人最重辞赋。班固《两都赋序》曰:“或曰赋者古诗之流也。昔成康没而颂声寝;王泽竭而诗不作。大汉初定,日不暇给。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内设金马石渠之署。外兴乐府协律之事,以兴废继绝,润色鸿业。是以众庶悦豫,福应尤盛,白麟赤雁芝房宝鼎之歌,荐于郊庙;神雀五凤甘露黄龙之瑞,以为年纪。故言语侍从之臣,若司马相如、虞丘寿王、东方朔、枚皋、王褒、刘向之属,朝夕论思,日月献纳。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倪宽,太常孔臧、太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刘德、太子太傅萧望之等,时时闲作。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着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故孝成之世,论而录之。盖秦御者千有余篇,而后大汉之文章,炳焉与三代同风。”此以文章二字专指辞赋而言,则汉人之重视辞赋可知矣。《楚辞》原于三百篇,汉赋又原于《楚辞》,而汉人之散文,实皆多受辞赋化。柳宗元《西汉文类序》曰:“殷周以前,其文简而野。魏晋以降,则荡而靡。得其中者汉氏。汉氏之东,则既衰矣。当文帝时始得贾生明儒术,武帝尤好焉,而公孙弘董仲舒司马迁相如之徒作,风雅益盛,敷施天下。自天子至公卿大夫士庶人,咸通焉。于是宣于诏策,达于奏议,讽于辞赋,传于歌谣。由高帝以讫于哀平王莽之诛,四方文章,盖烂然矣。”此言西汉文章之盛,而文质得中也。其所以如此者,盖不特辞赋为汉文之特色,为受《楚辞》之影响而已;即其《书疏》等散文,亦莫不渐受辞赋之影响,而日趋于富丽,如贾生司马相如之徒之所为是也。故西汉之散文,为李兆洛《骈体文钞》所选者,如汉景帝后六年《令二千石修职诏》,汉武帝元朔元年《议不举孝廉者罪诏》,元狩二年《报李广诏》、贾山《至言》、贾生《过秦论》、枚叔《上书谏吴王》、邹阳《狱中上书吴王》、《狱中上书自明》、司马长卿《上书谏猎》、《难蜀父老》、《喻巴蜀檄》、晁错《对贤良文学策》、公孙弘《对贤良文学策》、司马子长《报任安书》、刘子政《上灾异封事》、《讼陈汤疏》、刘子骏《移太常博士》等篇,虽不能即谓为骈文,然而不能不谓为已将成骈文之体势者也。由西汉而渐进至东汉,由东汉而渐进至于三国,若子桓、子建兄弟,遂为六朝骈体之宗师矣。

西汉武帝时代之散文已有与骈文无异者,今录邹阳枚乘各一篇如下:

邹阳《狱中上书》

臣闻忠无不报,信无不疑。臣常以为然,徒虚语耳。昔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太子畏之;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太白蚀昂,昭王疑之。夫精诚变天地而信不谕两主,岂不哀哉!今臣尽忠竭诚,毕议愿知,左右不明,卒从吏讯,为世所疑。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悟也。愿大王熟察之。

昔玉人献宝,楚王诛之;李斯极忠,胡亥极刑。是以箕子佯狂,接舆避世,恐遭此患也。愿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无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臣闻比干剖心,子胥鸱夷,臣始不信,今乃知之。愿大王熟察,少加怜焉。

语曰: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何则?知与不知也​‍‌‍​‍‌‍‌‍​‍​‍‌‍​‍‌‍​‍​‍‌‍​‍‌​‍​‍​‍‌‍​‍​‍​‍‌‍‌‍‌‍‌‍​‍‌‍​‍​​‍​‍​‍​‍​‍​‍​‍‌‍​‍‌‍​‍‌‍‌‍‌‍​。故樊于期逃秦之燕,藉荆轲首以奉丹之事;王奢去齐之魏,临城自刭以却齐存魏。夫王奢、樊于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国而死两君者,行合于志,而慕义无穷也。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而为燕尾生;自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何则?诚有以相知也。苏秦相燕,人恶之于燕王;燕王按剑而怒,食以。白圭显于中山,人恶之于魏文侯;文侯赐以夜光之璧。何则?两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岂移于浮词哉!

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昔司马喜膑脚于宋,卒相中山;范雎摺胁折齿于魏,卒为应侯。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捐朋党之私,挟孤独之交,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徐衍负石入海,不容身于世,义不苟取比周于朝以移人主之心。故百里奚乞食于道路,穆公委之以政;宁戚饭牛于车下;桓公任之以国。此二人者,岂素患于朝、借誉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感于心,合于意;坚如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于众口哉!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昔鲁听季孙之说逐孔子,宋信子冉之计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何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秦用戎人由余而霸中国,齐用越人子臧而强威宣,此二国岂拘于俗、牵于世、系奇偏之浮辞哉!公听并观,垂明当世。故意合则胡越为兄弟,由余、子臧是矣;不合则骨肉为雠敌,朱、象、管、蔡是矣。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明,后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侔,而三王易为比矣。

是以圣主觉悟,捐子之之心,而不说田常之贤;封比干之后,修孕妇之墓,故功业覆于天下。何则?欲善无厌也。夫晋文公亲其雠而强霸诸侯,齐桓用其仇而一匡天下。何则?慈仁殷勤,诚加于心,不可以虚辞借也。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立强天下,而卒车裂之;越用大夫种之谋,禽劲吴而霸中国,遂诛其身。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于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今人主诚能去骄傲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肝胆、施德厚,终与之穷达,无爱于士,则桀之犬可使吠尧,而跖之客可使刺由,何况因万乘之权,假圣王之资乎?然则荆轲沈七族,要离燔妻子,岂足为大王道哉!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众莫不按剑相眄者。何则?无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轮离奇,而为万乘器者,何则?以左右先为之容也。故无因而至前,虽出隋珠和璧,只结怨而不见德,故有人先游,则枯木朽株,树德而不忘。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羸,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怀龙逢、比干之意,而素无根柢之容;虽竭精神,欲开忠于当世之君,则人主必袭按剑相眄之迹矣。是使布衣之士,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于陶钧之上,而不牵乎卑乱之语,不夺乎众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荆轲而匕首窃发;周文王猎泾渭,载吕尚归以王天下。秦信左右而亡,周用乌集而王。何则?以其能越拘挛之语、驰域外之议、独观于昭旷之道也。

今人主沈诌谀之词,牵帷墙之制,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皂,此鲍焦所以愤于世也。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私污义;砥砺名号者,不以利伤行,故里名胜母,曾子不入;邑号朝歌,墨子回车。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笼于威重之权,胁于位势之贵,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则士有伏死掘穴岩薮之中耳,安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

枚乘谏吴王书

臣闻得全者全昌,失全者全亡。舜无立锥之地以有天下,禹无十户之聚以王诸侯。汤武之士,不过百里,上不绝三光之明,下不伤百姓之心者,有王术也。故父子之道,天性也,忠臣不避重诛以直谏,则事无遗策,功流万世。臣乘愿披腹心而效愚忠,唯大王少加意念恻怛之心于臣乘言。夫以一缕之任,系千钧之重,上县无极之高,下垂不测之渊,虽甚愚之人,犹知哀其将绝也。马方骇鼓而惊之,系方绝又重镇之。系绝于天,不可复结;坠入深渊,难以复出。其出不出,间不容发。能听忠臣之言,百举必脱。必若所欲为,危于累卵,难于上天;变所欲为,易于反掌,安于泰山。今欲极天命之寿,敝无穷之乐,究万乘之势,不出反掌之易,以居泰山之安,而欲乘累卵之危,走上天之难,此愚臣之所以为大王惑也。人性有畏其景而恶其迹者,却背而走,迹愈多,景愈疾。不知就阴而止,景灭迹绝。欲人勿闻,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为。欲汤之沧,一人炊之,百人扬之无益也,不如绝薪止火而已​‍‌‍​‍‌‍‌‍​‍​‍‌‍​‍‌‍​‍​‍‌‍​‍‌​‍​‍​‍‌‍​‍​‍​‍‌‍‌‍‌‍‌‍​‍‌‍​‍​​‍​‍​‍​‍​‍​‍​‍‌‍​‍‌‍​‍‌‍‌‍‌‍​。不绝之于彼,而救之于此,譬犹抱薪而救火也。养由基,楚之善射者也,去杨叶百步,百发百中,杨叶之大,加百中焉,可谓善射矣;然其所止乃百步之内耳。此于臣乘,未知操弓持矢也。福生有基,祸生有胎。纳其基,绝其胎,祸何自来?泰山之霤穿石,单极之断干,水非石之钻,索非木之锯,渐靡使之然也。夫铢铢而称之,至石必差;寸寸而度之,至丈必过;石称丈量,经而寡失,夫十围之木,始生如蘖;足可搔而绝,手可擢而拔;据其来生,先其未形也。磨砻底厉,不见其捐,有时而尽;种树畜养,不见其益,有时而大;积德累行,不知其善,有时而用;弃义背理,不知其恶,有时而亡。臣愿大王熟计而身行之,此百世不易之道也。

此二篇比物连类,虽后世极丽之骈文,何以过之?故曰:两汉之世为骈文渐成之时代也。至于三国,遂几于骈文时代也。

第二章 由学术时代而渐变为文学时代之散文(两汉)

第一节 总论

自《春秋》以上之诸史,皆为治化而为文;周、秦诸子,则皆为学术而为文;无专以文为事者。屈平、宋玉为韵文专家,似专以文为事矣;而实亦本于忧时怨生而作,亦不能谓专以文为事者也;盖其不欲以文见者其素志也;其不得不专以文名者其不幸也。至汉之贾谊,擅长奏疏,而不得行其志,始为赋以吊屈原,又自伤寿不得长,为《鸟赋》,是为汉代辞赋开山之大家。然揣其始志,亦未尝欲以赋家名于世也;不得已而为劳者之自歌耳。故《太史公书》以谊与屈原同传,均不幸而以辞赋名者也。至枚乘、司马相如之徒出,始专以辞赋为务。承其流者有枚皋、王褒、扬雄之徒,刻意摹拟,均专欲以文争胜。太史公作《司马相如列传》,尽录其《子虚》、《上林》诸赋;班孟坚作《扬雄传》,尽录其《羽猎》、《反离骚》等文;盖即后世《文苑传》之所自仿,而文学与学术离而为二之所由起也。又太史公传《儒林》,尝以文学与儒者同称。及班固《两都赋序》,乃专以文章属辞赋。且班氏所称诸家如司马相如、虞丘、寿王、东方朔、枚皋、王褒、刘向、儿宽、孔臧、董仲舒、刘德、萧望之等,今诸人之赋,皆多残亡,唯司马相如、刘向之赋,尚有存者,刘向之《九叹》,亦不为世所重。疑此辈皆多以经术家追逐时好而作辞赋,谅非其长,故不能工,而不能传于后世。唯司马相如史不称其精湛他学,唯以辞赋见称,实为文学家与学术家分家之始祖。自是而后,汉之学者,乃有专为文学而文学者矣。

《后汉书·文苑传》,自杜笃王烈凡二十二人,皆专以文学名者。范蔚宗赞之曰:“情志既动,篇章为贵;抽心呈貌,非雕非蔚;殊状共体,同声异气;言观丽则,永监淫费。”盖彼等皆纯粹之文士矣。

第二节 辞赋家之散文

汉代辞赋家可谓至众,不可殚述,兹择最着者二人以略见一斑焉:曰贾谊、曰司马相如。其他如扬雄、班固、张衡之伦,其所为散文,亦莫不受辞赋影响,不能具论焉。《史记·贾生列传》云:“贾生名谊,雒阳人也,年十八,以能诵诗属书闻于郡中。吴廷尉为河南守,闻其秀才,召置门下,甚幸爱。孝文皇帝初立,闻河南守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故与李斯同邑,而常学事焉,乃徵为廷尉。廷尉乃言贾生年少,颇通诸子百家之书。文帝召以为博士。是时贾生年二十余,最少,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不能言,贾生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诸生乃自以为不能及也。孝文帝说之,超迁,一岁至太中大夫。贾生以为汉兴至孝文二十余年,天下和洽,而固当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乃悉草具其事仪法,色尚黄,数用五,为官名,悉更秦之法。孝文帝初即位,谦让未遑也。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国,其说皆自贾生发之。于是天子议以为贾生任公卿之佐。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乃短贾生曰:雒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乃以贾生为长沙王太傅。贾生既辞往行,闻长沙卑湿,自以为寿不得长,又以适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其辞云云。贾生为长沙王太傅,三年有鸮飞入贾生舍,止于坐隅,楚人命鸮曰服,贾生既以适居长沙,长沙卑湿,自以为寿不得长,伤悼之,乃为赋以自广,其辞曰云云。”贾生实为汉代最早之赋家。其辞赋作品,可谓追踪屈宋,缩长篇为短章,虽祖述屈宋而不蹈袭屈宋。汉之赋家如司马杨班虽以富丽胜,而论气格则未能或之先也。然贾生之散文亦为汉代之冠​‍‌‍​‍‌‍‌‍​‍​‍‌‍​‍‌‍​‍​‍‌‍​‍‌​‍​‍​‍‌‍​‍​‍​‍‌‍‌‍‌‍‌‍​‍‌‍​‍​​‍​‍​‍​‍​‍​‍​‍‌‍​‍‌‍​‍‌‍‌‍‌‍​。张溥辑一百三家有《贾长沙集》一卷。今选录其《过秦论·上篇》如下:

过秦论

秦孝公据淆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当是时,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备,外连衡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襄,蒙故业,因遗策,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爱人,尊贤重士,约从离横,兼韩、魏、燕、赵、齐、楚、宋、卫、中山之众。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昭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儿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遁逃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镟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解,争割地而奉秦。秦有余力而制其敝,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卤。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强国请服,弱国入朝。延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日浅,国家无事。

及至秦王,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驭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棰拊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堕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铸锯,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天下已定,秦王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秦王既没,余威震于殊俗。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倚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而倔起仟伯之中,率罢散之卒,将数百之众,而转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淆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锄耰棘矜,非铦于钩戟长铩也;谪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曩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也。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权,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淆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此文排比敷张,实有辞赋色采,自“且夫天下非小弱也”至末即为班固《东都赋》末一段所本。其文云:

且夫僻界西戎,险阻四塞,修其防御,孰与处乎土中?平夷洞达,万方辐凑,秦岭九嵕,泾渭之川,曷若四渎五岳?带河溯洛,图书之渊,建章甘泉,馆御列仙,孰与灵台明堂?统和天人,太液昆明,鸟兽之囿,曷若辟雍海流?道德之富,游侠逾侈,犯义侵礼,孰与同履法度?翼翼济济也。子徒习阿房之造天,而不睹京洛之有制也;识函谷之可关,而不知王者之无外也。

陈石遗先生云:“论辨一类,古今以贾谊《过秦论》为称首。其名为过秦,始见于《新书》,太史引作《秦始皇本纪论赞》,本只一篇,后人分作三篇。首篇《过秦始皇》,次篇《过二世》,三篇《过子婴》。其实如此巨制无他妙巧,不外开合擒纵而已。纵之愈远,擒之愈见有力也。首篇首言秦之数世,种种强盛,次言六国之谋臣策士,合纵并力而无如秦何。又次言秦盛,六国益复种种强盛,天下益无如之何矣。皆开也,纵也。而陈涉以匹夫亡之,然仅比一合一擒,未免过于简单。故又用且夫一段推开,将陈涉与六国层层比较,山之峰峦回抱,水之港汊溁洄矣。”

贾生之奏议,有《陈政事疏》,为汉人奏议中第一长篇文字,实为后世万言书之祖。其文亦最多排偶,今以文长不录。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云:“司马相如者,蜀郡成都人也,字长卿,少时好读书,学击剑,故其亲名之曰犬子。相如既学,慕蔺相如之为人,更名相如​‍‌‍​‍‌‍‌‍​‍​‍‌‍​‍‌‍​‍​‍‌‍​‍‌​‍​‍​‍‌‍​‍​‍​‍‌‍‌‍‌‍‌‍​‍‌‍​‍​​‍​‍​‍​‍​‍​‍​‍‌‍​‍‌‍​‍‌‍‌‍‌‍​。以赀为郎。事孝景帝。为武骑常侍,非其好也。会景帝不好辞赋,是时梁孝王来朝,从游说之士,齐人邹阳、淮阴枚乘、吴庄忌夫子之徒,相如见而说之。因病免客游梁,梁孝王令与诸生同舍,相如得与诸生游士居数岁,乃着《子虚》之赋。”又云:“蜀人杨得意为狗监侍上,上读《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斯人同时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上惊,乃召问相如。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诸侯之事,未足观也;请为《天子游猎赋》。赋成,奏之,上许令上节给笔札。相如以子虚,虚言也,为楚称;乌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难;无是公者,无是人也,明天子之义。故空借此三人为辞,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其卒章归之节俭,因以风谏。奏之天子,天子大说。”是为汉赋第一篇富丽之作,实亦原本宋玉之《高唐》也。《一百三家》集有《司马文园集》一卷。相如既为辞赋大家,故擅长辞令,雍容娴雅,兹录其《谕巴蜀檄》如下:

谕巴蜀檄

告巴蜀大守:蛮夷自擅,不讨之日久矣,时侵犯边境,劳士大夫。陛下即位,存抚天下,辑安中国。然后兴师出兵,北征匈奴,单于怖骇,交臂受事,诎膝请和。康居西域,重译请朝,稽首来享;移师东指,闽越相诛,右吊番禺,太子入朝,南夷之君,西僰之长,常效贡职,不敢怠堕,延颈举踵,喁喁然皆争归义,欲为臣妾。道里辽远,山川阻深,不能自致。

夫不顺者已诛,而为善者未赏,故遣中郎将往宾之,发巴蜀士民各五百人以奉币帛。卫使者不然,靡有兵革之事,战斗之患。今闻其乃发军兴制,惊惧子弟,忧患长老,郡又擅为转粟运输,皆非陛下之意也。当行者或亡逃自贼杀,亦非人臣之节也。

夫边郡之士,闻烽举燧燔,皆摄弓而驰,荷兵而走,流汗相属,唯恐居后,触白刃、冒流矢,义不反顾,计不旋踵。人怀怒心,如报私仇。彼岂乐死恶生、非编列之民、而与巴蜀异主哉!计深虑远,急国家之难,而乐尽人臣之道也,故有剖符之封,析珪而爵,位为通侯,居列东第。终则遗显号于后世,传土地于子孙,行事甚忠敬,居位甚安佚,名声施于无穷,功烈着而不灭。是以贤人君子,肝脑涂中原,膏液润野草而不辞也。

今奉币役至南夷,即自贼杀,或亡逃抵诛,身死无名,谥为至愚,耻及父母,为天下笑。人之度量相越,岂不远哉!然此非独行者之罪也,父兄之教不先,子弟之率不谨,寡廉鲜耻而俗不长厚也。其被刑戮,不亦宜乎?

陛下患使者有司之若彼,悼不肖愚民之如此,故遣信使晓喻百娃,以发卒之事,因数之以不忠死亡之罪,让三老孝弟以不教诲之过。方今田时,重烦百姓,己亲见近县,恐远所溪谷山泽之民不偏闻。檄到,亟下县道,使咸知陛下之意,唯毋忽也。

其文亦甚多排偶,贾生以气胜,长卿以韵胜也。《石遗室论文》云:“《史记·陆贾传》载贾说南越王赵佗说,司马相如本之以为《谕巴蜀檄》。檄之北征匈奴,单于怖骇,交臂受事,屈膝请和云云,即陆贾之鞭笞天下,劫略诸侯云云也。檄之摄弓而驰,荷戈而走,人怀怒心,如报私仇云云,即陆贾之将欲移兵云云也。檄之陛下患使者有司之若彼,悼不肖愚民之若此,即陆贾之天子怜百姓云云也。檄之发军兴制,惊惧子弟云云,即陆贾之以新造未成之越屈强于此云云也。檄之身死无名谥为至愚云云,即陆贾之掘烧先人冢夷灭宗族云云也。但陆说尤质直耳。”师说可谓深悉文章嬗变之迹。今录《史记·陆贾传》贾说南越王佗原文如下,俾得参照。

陆贾者,楚人也,以客从高祖定天下,名为有口辩士,居左右。常使诸侯。及高祖时,中国初定,尉他平南越,因王之。高祖使陆贾赐尉他印,为南越王。陆生至,尉他魋结,箕倨见陆生。陆生因进说他曰:足下中国人,亲戚昆弟,坟墓在真定。今足下反天性,弃冠带,欲以区区之越,与天子抗衡为敌国,祸且及身矣,且夫秦失其政,诸侯豪杰并起,唯汉王先入关,据咸阳,项羽倍约,自立为西楚霸王,诸侯皆属,可谓至强​‍‌‍​‍‌‍‌‍​‍​‍‌‍​‍‌‍​‍​‍‌‍​‍‌​‍​‍​‍‌‍​‍​‍​‍‌‍‌‍‌‍‌‍​‍‌‍​‍​​‍​‍​‍​‍​‍​‍​‍‌‍​‍‌‍​‍‌‍‌‍‌‍​。然汉王起巴蜀,鞭笞天下,劫略诸侯,诛项羽,灭之。五年之间,海内平定,此非人力,天之所建也。天子闻君王王南越,不助天下诛暴逆,将相欲移兵而诛王。天子怜百姓新劳苦,故且休之,遣臣授君王印,剖符通使,君王宜郊迎北面称臣。乃欲以新造未集之越,屈强于此。汉诚闻之,掘烧王先人蒙,夷灭宗族,使一偏将将十万众临越。则越杀王降汉如反覆手耳。于是尉他乃蹶然起坐谢陆生曰:居蛮夷中久,殊失礼义。因问陆生曰:我孰与萧何、曹参、韩信贤?陆生曰:王似贤。复曰:我孰与皇帝贤?陆生曰:皇帝起丰沛,讨暴秦,诛强楚,为天下兴利除害,继五帝三皇之业,统理中国。中国之人以亿计,地方万里,居天下之膏腴,人众车舆,万物殷富,政由一家,自天地剖泮,未始有也。今王众不过数十万,皆蛮夷崎岖山海间,譬若汉一郡,王何乃比于汉!尉他大笑曰:吾不起中国,故王此。使我居中国,何渠不若汉!乃大说陆生,留与饮数月,曰:越中无足与语。至生来,令我日闻所不闻。赐陆生橐中装直千金,他送亦千金。陆生卒拜尉他为越王,令称臣,奉汉约。归报,高祖大悦。

第三节 经世家之散文

汉人《书疏》,传于今者几尽为经世之学。就中文之尤工者为贾谊、晁错、赵充国、贾让、刘向之徒。贾文前已论及,刘文容后言之。今略论晁赵二家焉。

《汉书·晁错传》曰:“晁错,颍川人也,学申商刑名于轵张恢生所。错为人峭直刻深。考文时天下亡治尚书者,独闻齐有伏生,故秦博士,治《尚书》,年九十余,老不可徵。乃诏太常使人受之。太常遣错受书伏生所。还因上书称说,诏以为太子舍人门大夫,迁博士,拜为太子家令,以其辩得幸太子,太子家号曰智囊,是时匈奴强盛,数寇边,上发兵以御之,错上言兵事。”兹录其文如下:

上言兵事书

臣闻汉兴以来,胡虏数入边境,小入则小利,大入则大利。高后持再入陇西,攻城屠邑,驱略畜产。其后复入陇西,杀吏卒,大寇盗。窃闻战胜之威,民气百位;败兵之卒,没世不复。自高后以来,陇西三困于匈奴矣,民气破伤,亡有胜意。今之陇西之吏,赖社稷之神灵,奉陛下之明诏,和辑士率,底厉其节,起破伤之民,以当乘胜匈奴。用少击众,杀一王,败其众,而大有利。非陇西之民有勇怯,乃将吏之制巧拙异也。故兵法曰:有必胜之将,无必胜之民。繇此观之,安边境,立功名,在于良将,不可不择也。

臣又闻用兵临战合刃之急者三,一曰得地形,二曰卒服习,三曰器用利。兵法曰:丈五之沟,渐车之水,山林积石,经川邱阜,草木所在,此步兵之地也;车骑二不当一。土山邱陵,曼衍相属,平原广野,此车骑之地也;步兵十不当一。平陵相远,川谷居间,仰高临下,此弓弩之地也,短兵百不当一。两陈相近,平地浅草,可前可后,此长戟之地也,剑楯三不当一。雚苇竹萧,草木蒙茏,支叶茂接,此矛铤之地也,长戟二不当一。曲道相伏,险厄相薄,此剑楯之地也,弓弩三不当一。士不选练,卒不服习,起居不精,动静不集,趋利弗及,避难不毕,前击后解,与金鼓之音相失,此不习勒车之过也,百不当十。兵不完利,与空手同,甲不坚密,与袒裼同,弩不可以及远,与短兵同,射不能中,与亡矢同,中不能入,与亡镞同,此将不省兵之祸也,五不当一。故兵法曰:器械不利,以其卒予敌也;卒不可用,以其将予敌也;将不知兵,以其主予敌也;君不择将,以其国予敌也。四者,兵之至要也。臣又闻大小异形,强弱异势,险易异备。夫卑身以事强,小国之形也;合小以攻大,敌国之形也;以蛮夷攻蛮夷,中国之形也​‍‌‍​‍‌‍‌‍​‍​‍‌‍​‍‌‍​‍​‍‌‍​‍‌​‍​‍​‍‌‍​‍​‍​‍‌‍‌‍‌‍‌‍​‍‌‍​‍​​‍​‍​‍​‍​‍​‍​‍‌‍​‍‌‍​‍‌‍‌‍‌‍​。今匈奴地形技艺与中国异,上下山阪,出入溪涧,中国之马弗与也;险道倾仄,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与也;风雨罢劳,饥渴不困,中国之人弗与也,此匈奴之长技也。若夫平原易地,轻车突骑,则匈奴之众易挠乱也,劲弩长戟,射疏及远,则匈奴之弓弗能格也;坚甲利刃,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五俱前,则匈奴之兵弗能当也;材官驺发,矢道同的,则匈奴之革笥木荐弗能支也;下马地斗,剑戟相接,去就相簿,则匈奴之足弗能给也,此中国之长技也。以此观之,匈奴之长技三,中国之长技五,陛下又兴数十万之众,以诛数万之匈奴,众寡之计,以十击一之术也。

虽然,兵,凶器;战,危事也。以大为小,以强为弱,在俯仰之间耳。夫以人之死争胜,跌而不振,则悔之无及也。帝王之道,出于万全。今降胡义渠蛮之属来归谊者,其众数千,饮食长技与匈奴同,可赐之坚甲絮衣,劲弓利矢,益以边郡之良骑,令明将能知其习俗和辑真心者,以陛下之明约将之。即有险阻,以此当之。平地通道,则以轻车材官制之。两军相为表里,各用其长技,衡加之以众,此万全之术也。

传曰:狂夫之言,而明主择焉。臣错愚陋,昧死上狂言,惟陛下财择。

《石遗室论文》云:“景帝时晁错号智囊,平日于兵刑钱谷诸要务,大概无不简练揣摩。其所读必不出《孙吴兵法》、《管子》、《商君》诸书。故其《言兵事》一篇,文字与《孙子》第二编第六篇、第七篇、第九篇,《商君》之《算地》、《战法》、《兵守》、《徕民》、《境内》,各篇甚为相似。不但立说用意之有所本已也。凡人学问,于何等书用功最深,一旦下笔,不必字摹句仿,自有不觉相似之处,似在神理也。错尚有《募民徙塞下》、《论守边备塞》二篇,亦多与《管子》作内政寄军令之言相近。”

又云,“其笔意与晁家令相近者,有赵充国。充国有《陈兵利害书》,不过寻常奏议体。其《屯田奏》三首,则皆斩钉截铁,无一躲闪语,无一支曼语;然亦时有约束照顾,使阅者易于明白,斯为本色文字。”其说甚是,今将赵充国《上屯田奏》第二编录后:

上屯田奏二

臣闻帝王之兵,以全取胜,是以贵谋而贱战,战而百胜,非善之善也,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蛮夷习俗,虽殊于礼义之国,然其欲避害就利,爱亲戚,畏死亡,一也。今虏亡其美地荐草,愁于寄托远遁,骨肉离心,人有畔志,而明主般师罢兵,万人留田,顺天时,因地利,以待可胜之虏,虽未即伏辜,兵决可期月而望。羌虏瓦解,前后降者万七百余人,及受言去者凡七十辈,此坐支解羌虏之具也。臣谨条不出兵留田便宜十二事。步兵九校,吏士万人,留屯以为武备,因田致谷,威德并行,一也;又因排折羌虏,命不得归肥饶之坠,贫破其众,以成羌虏相畔之渐,二也;居民得并田作,不失农业,三也;军马一月之食,度支田士一岁,罢骑兵以省大费,四也。至春省甲士卒,循河湟,漕谷至临羌,以视羌虏,杨威武,传世折冲之具,五也;以闲暇时,下所伐材,缮治邮亭,充入金城,六也;兵出乘危徼幸,不出令反畔之虏,窜于风寒之地,离霜露疾疫瘃堕之患,坐得必胜之道,七也;亡经阻远追死伤之害,八也;内不损威武之重,外不令虏得乘间之势,九也;又亡惊动河南大升小升,使生它之忧,十也;治湟狭中道桥,令可至鲜水,以制西城,信威千里,从枕席过师,十一也;大费既省,繇役豫息,以戒不虞,十二也。留屯田得十二便,出兵失十二利。臣充国材下,犬马齿衰,不识长册。惟明诏博详公卿议臣采择。

《汉书·赵充国传》云:“赵充国字翁孙,陇西上邽人也,复徙金城令居。始为骑士,以六郡良家子善骑射,补羽林,为人沈勇有大略,少好将帅之节,通知四夷事。”翁孙之文,削除支叶,严洁峻劲,宋王荆公之《三经义序》,即从此出而稍变其体。

第四节 史学家之散文

两汉史学家以马、班为巨子。《史记·太史公自序》云,“谈为太史公。太史公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太史公仕子建元元封之间,愍学者之不达其意而师悖,乃论六家之要旨。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迁。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游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于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还报命。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滞周南,不得与从事,故发愤且卒;而子迁适使反,见父子河洛之间,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常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予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着矣。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夫天下称颂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宜周召之风,达太王王季之思虑,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自获麟以来四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令,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迁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弗敢阙。卒三岁,迁为太史令。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恶也夫!身毁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着《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概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于是卒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

《后汉书·班彪传》云:“班彪字叔皮,扶风安陵人也。彪性沈重好古,才高而好述作,遂专心史籍之间。武帝时,司马迁着《史记》,自太初以后,阙而不录,后好事者颇或缀集时事,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继其书。彪乃继采前史遗事,傍贯异闻,作后传数十篇。”

又云:“固字孟坚,年九岁能属文,诵诗赋;及长,遂博贯载籍;九流百家之言,无不穷究;所学无常师,不为章句,举大义而已;性宽和容众,不以才能高人,诸儒以此慕之。父彪卒,归乡里,固以彪所续前史未详,乃潜精研思,欲就其业;既而有人上书显宗,告固私改作国史者,有诏下郡,收固系京兆狱,尽取其家书,先是扶风人苏朗,伪言图谶事,下狱死。固弟超恐固为郡所核考,不能自明,乃驰诣阙上书,得召见,具言固所着述意。而郡亦上其书,显宗甚奇之,召诸校书部,除兰台令史,与前睢阳令陈宗,长陵令尹敏,司隶从事孟异,共成《世祖本纪》。迁为郎,典校秘书,固又撰功臣平林新市公孙述事,作列传载记二十八篇奏之。帝乃复使终成前所着书。固以为汉绍尧运,以建帝业,至于六世史臣,乃追述功德,私作本纪,编于百王之末,厕于秦项之列。太初以后,阙而不录,故探撰前记缀集所闻,以为《汉书》。起元高祖,终于孝平王莽之诛,十有二世,二百三十年,综其行事,傍贯五经,上下洽通,为春秋考纪表志传,凡百篇。固自永平中,始受诏,潜精积思,二十余年,至建初中乃成。当世甚重其书,学者莫不讽诵焉。”

柱尝着《马班异同论》,以司马氏父子本《春秋》之义,发明通史之例;班氏父子,本《尚书》之义,发明断代史之例。其本纪为大纲,列传为细目,后人合之为纲鉴编年体之史,于吾国史学实为最大贡献。大抵司马氏尚奇,班氏尚正;司马氏文体近散,班氏文体近骈。习骈文者必宗班,故《昭明文选》选班氏之文独多,选司马氏之文只一篇而已。学古文者宗司马氏,故古文家韩愈数汉代能文者屡称司马而不及班氏也。今各录其叙文一篇,以见异同。

史记游侠列传序

韩子曰:“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功名俱着于春秋,固无可言者。及若季次、原宪,闾巷人也,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户,褐衣疏食,不厌。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之不倦。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廪,伊尹负于鼎俎,傅说匿于傅险,吕尚困于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饭牛,仲尼畏匡,菜色陈、蔡,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灾,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道哉!

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己飨其利者为有德。”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跖、暴戾,其徒诵义无穷。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

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俗,与世沉浮而取荣名哉!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故士穷窘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诚使乡曲之侠,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此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势激也。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声施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然儒墨皆排摈不载。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虽时捍当世之文罔: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

汉书游侠列传叙

古者天子建国,诸侯立家,自卿大夫以至于庶人,各有等差。是以民服事其上、而下无觊觎。孔子曰:“天下有道,政不在大夫。”百官有司,奉法承令,以修所职。失职有诛,侵官有罚。夫然故上下相顺,而庶事理焉。周室既微,礼乐征伐自诸侯出,桓文之后,大夫世权,陪臣执命;陵夷至于战国,合从连衡,力政争强。繇是列国公子,魏有信陵,赵有平原,齐有孟尝,楚有春申,皆藉王公之势,竟为游侠,鸡鸣狗盗,无不宾礼。而赵相虞卿,弃国捐君,以周穷交魏齐之厄;信陵无忌,窃符矫命,戮将专师,以赴平原之急,皆以取重诸侯,显名天下,扼掫而游谈者以四豪为称首。于是背公死党之议成,守职奉上之义废矣。

及至汉兴,禁纲疏阔,未之匡改也。是故代相陈豨,从车千乘;而吴濞、淮南,皆招宾客以千数;外戚大臣魏其、武安之属,竞逐于京师;布衣游侠剧孟、郭解之徒,驰骛于闾阎,权行州城,力折公侯,众庶荣其名迹,觊而慕之。虽陷于刑辟,自与杀身成名,若季路、仇牧,死而不悔也。故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非明王在上,视之以好恶,齐之以礼法,民曷繇知禁而反正乎?

古之正法,五伯三王之罪人也;而六国五伯之罪人也。夫四豪者,又六国之罪人也,况于郭解之伦,以匹夫之细,窃杀生之权,其罪己不容于诛矣!观其温良泛爱,振穷周急,谦让不伐,亦皆有绝异之姿。惜乎不入于道德,苟放纵于末流,杀身亡宗,非不幸也。

自魏其、武安、淮南之后,天子切齿,卫、霍改节,然郡国豪桀,处处各有。京师亲戚,冠盖相望,亦古今常道,莫足言者,唯成帝时外家王氏,宾客为盛,而楼护为帅。及王莽时,诸公之间,陈遵为雄,闾里之侠,原涉为魁。

两家思想文派之不同如此。至叙事之文,虽各有不同,然孟坚生子长之后,亦未尝不步趋太史氏也。《石遗室论文》云:“《汉书·李广传》后之《李陵传》,即欲继美太史公之《李广传》也。中叙陵苦战一大段,直逼《史记·淮阴侯传》、《项羽本纪》。传末凄惋处,直兼伍子胥屠、岸贾二事情景。”

又云:“千古伤心人无如伍子胥,李陵。子胥犹得报仇泄愤,李陵则长此终古,非得班孟坚奇文传之,其事亦淹没不彰。惟于别苏武诗稍寄悲慨之一二而已。《文选》有《李陵答苏武书》,端系六朝人赝作,即全本班书《李陵传》翻演成者,东坡嗤为齐梁小儿之言,不诬也,昭明选之,可谓无识矣。以中国有名人而降外国,李陵外有庾信、哥舒翰其最着者也。然其冤惨皆不如陵。陵名家子,其将才可以大破匈奴,立功塞外,徒以自恃太过,一误(以不愿属贰师不得骑)再误(不听军吏言败后求道径还归),致身败家族,致足悲矣。孟坚《汉书》,原不必为陵特立佳传,然难得此好题目,可与史迁竞胜,又代史迁发一大牢骚,故为特附一传于《李广传》后。孟坚平日于史迁文字,自己烂熟胸中,如伍子胥之父兄被诛,仓皇亡命,百计复仇;赵氏之族灭于屠岸贾,程婴、公孙杵臼,生死存孤:皆极人世伤心之故。但事情各异,只能得其嘻嘘悲恸神情。独有项籍,百战百胜,而垓下被围之后,以寡敌众终,至败亡。羽之力战至死,与陵之力战以至于降,情景极为相似。故陵以步兵五千人,敌单于八万余骑,犹羽麾下壮士骑从者仅八百余人,而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也。陵麾下及成安侯校各八百人为前行,犹羽渡淮骑能属者仅百余人也。陵与韩延年俱上马,壮士从者十余人,虏骑数千追之;犹羽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汉骑追者数千人也。陵便衣独步出营,犹项羽夜起饮帐中也。陵太息曰:兵败死矣,曰天明坐受缚矣;犹羽自度不得脱也。军使言将军威震匈奴,天命不遂;犹羽自言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今率困于此,此天之亡我也。军吏劝陵求道径还归,陵曰公止,吾不死,非壮士也,及无面目报陛下云云;犹乌江亭长劝羽渡江,羽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云云也。陵抵大泽葭苇中,犹羽至阴陵迷失道陷大泽中也。其尤似者力战之勇,孟坚叙陵以少击众曰击杀千人,曰斩首三千余级,曰复杀千人,曰复伤杀虏二千余人,皆陵五千人所手刃:犹史公叙羽曰,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遂斩汉一将,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曰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羽令骑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陵则徒斩车辐而持之,军吏持尺刃。羽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陵则止左右毋随我,大丈夫一取单于耳。羽有美人名虞,悲歌慷慨;陵则军中有女子,鼓声不起。其他管敢具告陵军无后救,射矢且尽,单于大喜;似韩信使人间视陈馀,知不用广武君策,信大喜。陵居谷中,虏在山上一段,似孙膑引庞涓入马陵道时。陵纵火自救,发连弩射单于,单于遮道攻陵,四面矢如雨下,疾呼曰,李陵韩延年趣降;庞涓追孙膑时亦言举火,言万弩夹道而伏,言万弩俱发,言斩树白而书之曰‘庞涓死于此树之下’,又其不仅以《项羽本纪》者矣。”

又云:“班孟坚《王贡两龚鲍传》首先历举古来自洁之士,次历举当时清名之士,以为王吉辈发端,传中插入邴汉、邴曼容等,传末复旁及诸清名之士,此班书之规模《史记·孟荀列传》者。”

第五节 经学家之散文

汉自武帝崇尚儒术,通经之士日众,汉之能文者几于无不通经,今论其荦荦大者董仲舒、刘向二人,以为代表焉。

《汉书·董仲舒传》,“董仲舒,广川人也。少治《春秋》。孝景时为博士。下帷讲诵,弟子传以久次相授业,或莫见其面,盖三年不窥田园,其勤如此。进退容止,非礼不行,学士皆师尊之,武帝即位,举贤良文学之士,前后百数,而仲舒对贤良策焉。”《一百三家集》有《董胶西集》一卷。

贤良策对一

制曰:朕获承至尊休德,传之亡穷,而施之罔极。任大而守重。是以夙夜不皇康宁,永惟万事之统,犹惧有阙,故广延四方之豪俊。郡国诸侯,公选贤良修洁博习之士。欲闻大道之要,至论之极。今子大夫褒然为举首,朕甚嘉之。子大夫其精心致思,朕垂听而问焉。盖闻五帝三王之道,改制作乐,而天下洽和,百王同之。当虞氏之乐,莫盛于韶,于周莫盛于勺。圣王已没,钟鼓管弦之声未衰;而大道微缺,陵夷至乎桀纣之行,王道大坏矣。夫五百年之间,守文之君,当涂之士,欲则先王之法,以戴翼其世者甚众,然犹不能反,日以仆灭,至后王而后止。岂其所持操或悖缪而失其统与?固天降命不可复反,必推之于大衰而后息与。呜乎,凡所为屑屑夙兴夜寐、务法上古者又将无补与,三代受命,其符安在?灾异之变,何缘而起?性命之情,或夭或寿,或仁或鄙。习闻其号,未烛厥理。伊欲风流而令行,刑轻而奸改,百姓和乐,政事宣昭,何修何饬,而膏露降、百谷登,德润四海,泽臻草木;三光全,寒暑平,受天之祜,享鬼神之灵,德泽洋溢,施乎方外延及群生。子大夫明先圣之业,习俗化之变、终始之序,讲闻高谊之日久矣。其明以谕朕,科别其条,勿猥勿并,取之于术,慎其所出,乃其不正不直,不忠不极,枉于执事,书之不泄,兴于朕躬,毋悼后害。子大夫其尽心,靡有所隐,朕将亲览焉。

仲舒对曰:陛下发德音,下明诏,求天命与情性,皆非愚臣之所能及也。臣谨案《春秋》之中,视前世己行之事,以亲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自非大亡道之世者,天尽欲扶持而全安之,事在强勉而已矣。强勉学问,则闻见博而知益明;强勉行道,则德日起而大有功。此皆可使还至而立有效者也。《诗》曰:“夙夜匪解”,《书》云:“茂哉茂哉”,皆强勉之谓也。道者所繇适于治之路也,仁义礼乐皆其具也,故圣王已没,而子孙长久,安宁数百岁。此皆礼乐教化之功也。王者未作乐之时,乃用先王之乐宜于世者,而以深入教化于民。教化之情不得,雅颂之乐不成,故王者功成作乐。乐其德也。乐者所以变民风、化民俗也。其变民也易,其化人也着,故声发于和而本于情,接于肌肤,臧于骨髓,故王道微缺,而管弦之声未衰也。夫虞氏之不为政久矣,然而乐颂遗风,犹有存者。是以孔子在齐,而闻韶也。夫人君莫不欲安存而恶危亡,然而政乱国危者甚众,所任者非其人,而所繇者非其道,是以政日以仆灭也​‍‌‍​‍‌‍‌‍​‍​‍‌‍​‍‌‍​‍​‍‌‍​‍‌​‍​‍​‍‌‍​‍​‍​‍‌‍‌‍‌‍‌‍​‍‌‍​‍​​‍​‍​‍​‍​‍​‍​‍‌‍​‍‌‍​‍‌‍‌‍‌‍​。夫周道衰于幽厉,非道亡也,幽厉不繇也。至于宣王思昔先王之德,兴滞补币,明文武之功业,周道然复兴。诗人美之而作,上天祜之,为生贤佐,后世称诵,至今不绝。此夙夜不解行善之所致也。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也。故治乱废兴在于己,非天降命不可得反,其所操持悖谬,失其统也。臣闻天之所大奉使之王者,必有非人力所能政。而自至者,此受命之符也。天下之人同心归之,若归父母,故天瑞应诚而至。书曰:白鱼入于王舟,有火复于王屋,流为乌,此盖受命之符也。周公曰:复哉复哉。孔子曰:德不孤,必有邻。皆积善累德之效也。及至后世淫佚衰微,不能统理群生,诸侯背畔,残贼良民,以争壤土,废德教而任刑罚,刑罚不中,则生邪气,邪气积于下,怨恶畜于上,上下不和,则阴阳缪盩,而妖孽生矣。此灾异所缘而起也。臣闻命者天之令也,性者生之质也,情者人之欲也。或夭或寿,或仁或鄙,陶冶而成之,不能粹美,有治乱之所生,故不齐也。孔子曰: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草上之风必偃。故尧舜行德,则民仁寿;桀纣行暴,则民鄙夭。夫上之化下,下之从上。犹泥之在钧,惟甄者之所为;犹金之在镕,惟冶者之所铸。绥之斯俫,动之斯和,此之谓也。臣谨案《春秋》之文,求王道之端,得之于正。正次王,王次春,春者天之所为也,正者王之所为也。其意曰:上承天之所为,而下以正其所为正,王道之端云尔。然则王者欲有所为,宜求其端于天。天道之大者在阴阳,阳为德,阴为刑,刑主杀而德主生。是故阳常居大夏而以生育养长为事,阴常居大冬而积于空虚不用之处,以此见天之任德不任刑也。天使阳出布施于上而主岁功,使阴入伏于下而时出佐阳,阳不得阴之助亦不能独成岁终,阳以成岁为名,此天意也。王者承天意以从事,故任德教而不任刑。刑者不可任以治世,犹阴之不可任以成岁也。为政而任刑不顺于天,故先王莫之肯为也。今废先王德教之官,而独任执法之吏治民,毋乃任刑之意与?孔子曰:不教而诛谓之虐。虐政用于下,而欲德教之被四海,故难成也。臣谨案《春秋》谓一元之意,一者,万物之所从始也;元者,辞之所谓大也。谓一为元者,视大始而欲正本也。春秋深探其本,而反自贵者始,故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四方正,远近莫敢不壹于正,而亡有邪气奸其间者。是以阴阳调而风雨时,群生和而万民殖,五谷熟而草木茂。天地之间,被润泽而大丰美;四海之内,闻盛德而皆徕臣。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毕至,而王道终矣。孔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自悲可致此物,而身卑贱不得致也。今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居得致之位,操可致之势,又有能致之资,行高而恩厚;知明而意美,爱民而好士,可谓谊主矣,然而天地未应而美祥莫至者,何也?凡以教化不立。而万民不正也。夫万民之从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是故教化立而奸邪皆止者,其堤防完也。教化废而奸邪并出。刑罚不能胜者,其堤防坏也​‍‌‍​‍‌‍‌‍​‍​‍‌‍​‍‌‍​‍​‍‌‍​‍‌​‍​‍​‍‌‍​‍​‍​‍‌‍‌‍‌‍‌‍​‍‌‍​‍​​‍​‍​‍​‍​‍​‍​‍‌‍​‍‌‍​‍‌‍‌‍‌‍​。古之王者明于此,是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为大务。立太学以教于国,设庠序以化于邑,渐民以仁,摩民以谊,节民以礼,故其刑罚甚轻,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习俗美也。圣王之继乱世也,扫除其迹,而悉去之。复修教化而崇起之,教化已明,习俗已成,子孙循之,行五六百岁尚未败也。至周之末世,大为亡道,以失天下。秦继其后,独不能改,又益甚之。重禁文学不得挟书,弃捐礼谊,而恶闻之。其心欲尽灭先圣之道,而颛为自恣苟简之治,故立为天子,十四岁而国破亡矣。自古以来。未曾有以乱济乱,大败天下之民。如秦者也,其遗毒余烈,至今未灭。使习俗薄恶,人民嚚顽,抵冒殊捍,熟烂如此之甚者也。孔子曰:腐朽之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今汉继秦之后如朽木粪墙矣,虽欲善治之,亡可奈何,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诈起,如以汤止沸,抱薪救火,愈甚亡益也。窃譬之琴瑟不调,甚者必解而更张之,乃可鼓也。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乃可理也。当更张而不更张,虽有良工,不能善调也;当更化而不更化,虽有大贤不能善治也。故汉得天下以来;常欲善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于当更化而不更化也。古人有言曰: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今临政而愿治,七十余岁矣,不如退更化。更化则可善治,善治则灾害日去,福禄日来。诗云: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为政而宜于民者,固当受禄于天。夫仁义礼知信,五常之道,王者所当修饬也。五者修饬,故受天之祜,而享鬼神之灵,德施于方外,延及群生也。

陈澧《东塾读书记》云:“董生之学,深邃者在春秋及阴阳之说,其大有功于世者,则班固所云切当世,施朝廷者也。班氏云:自武帝初立,魏其武安侯为相,而隆儒矣,及仲舒对策,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学校之言,州郡举茂材孝廉,皆仲舒发之。澧谓孔子孟子,不能行其道于天下,至董生乃能施之发之。”

《石遗室论文》云:“汉代文章,世称贾茂董醇。茂盛也,即树木枝叶畅茂之意,贾生之策论,根本盛大,枝叶扶疏,茂不难解也。董之醇在何处乎?均是此意此言,在他人言之透露,而董言之含蓄;他人言之激烈,而董言之委婉,不肯求其简捷。三策原以灾异作主,而第一篇开口曰以观天人相与之际,曰天尽欲扶持而安全之,曰事在强勉而已矣,曰可使还至而立有效者也,皆说得亲切近情。曰非道亡也,幽厉不繇也,曰非天降命不可得反其所操持悖谬失其统也,委婉中又说得郑重,视天难谌命靡常者较亲切矣。曰刑罚不中,则生邪气云云,曰天任德不任刑,曰阳不得阴之助云云,曰故先王不肯为也,皆颇有至理。曰四方正远近莫敢不一于正而亡有邪气奸其间者,则煞句颇峭,以其上正心以正朝廷各句已堂堂正正说之,此处正收太平,故反足一句;又足以阴阳调风雨时,至王道终矣一段,以鼓舞修德之心,文气可谓厚矣;又反足以凤鸟不至,至不得致也数句,厚之至也。曰自古以来未尝有以乱济乱大数天下之民如秦者也,文气已足矣;又重之曰,其遗毒余烈,至今未灭,使习俗薄恶,人民嚚顽抵冒殊捍熟烂如此之甚者也,皆文气之厚处;又肯说多余话,而说来不讨厌,使人动听,如人君莫不欲安存而恶危亡云云是也。”

《汉书·楚元王传》云:向字子政,末名更生,年十二,以父德任为郎。既冠,以行修饰擢为谏大夫。《一百三家集》有《刘子政集》一卷。今录其《谏起昌陵疏》如下:

谏起昌陵疏

臣闻《易》曰:“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故贤圣之君,博观终始,穷极事情,而是非分明。王者必通三统,明天命所授者博,非独一姓也。孔子论《诗》,至于“殷土肤敏,裸将于京”,喟然叹曰:大哉天命,善不可不传于子孙!是以富贵无常,不如是,则王公其何以戒慎,民萌何以劝勉。盖伤微子之事周,而痛殷之亡也。虽有尧舜之圣,不能化丹朱之子;虽有禹汤之德,不能训末孙之桀纣。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也。昔高皇帝既灭秦,将都雒阳,感寤刘敬之言,自以德不及周而贤于秦,遂徙都关中,依周之德,因秦之阻,世之长短以德为效,故常战栗,不敢讳亡。孔子所谓“富贵无常”,盖谓此也。

孝文皇帝居霸陵,北临厕,意凄怆悲怀,顾谓群臣曰:嗟乎,以北山石为椁,用纻絮斫陈漆其间,岂可动哉!张释之进曰:使其中有可欲,虽锢南山犹有隙;使其中无可欲,虽无石椁,又何戚焉!夫死者无终极,而国家有废兴,故释之之言为无穷计也。孝文寤焉,遂薄葬不起山坟​‍‌‍​‍‌‍‌‍​‍​‍‌‍​‍‌‍​‍​‍‌‍​‍‌​‍​‍​‍‌‍​‍​‍​‍‌‍‌‍‌‍‌‍​‍‌‍​‍​​‍​‍​‍​‍​‍​‍​‍‌‍​‍‌‍​‍‌‍‌‍‌‍​。

《易》曰: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藏之中野,不封不树,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棺椁之作,自黄帝始,黄帝葬于桥山,尧葬济阴,邱陇皆小,葬具甚微。舜葬苍梧,二妃不从。禹葬会稽,不改其列。殷汤无葬处,文、武、周公葬于毕,秦穆公葬于雍橐泉宫祈年馆下,樗里子葬于武库,皆无邱陇之处。此圣帝明王贤君智士远览独虑无穷之计也。其贤臣孝子,亦承命顺意而薄葬之,此诚奉安君父忠孝之至也。

夫周公,武王弟也,葬兄甚微;孔子葬母于防,称古墓而不坟,曰:“丘,东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不识也。”为四尺坟,遇雨而崩,弟子修之,以告孔子。孔子流涕曰:“吾闻之古者不修墓。”盖非之也。延陵季子适齐而反,其子死,葬于嬴博之间,穿不及泉,敛以时服,封坟掩坎,其高可隐,而号曰:“骨肉归复于土,命也,魂气则无不之也。”夫嬴博去吴,千有余里,季子不归葬。孔子往观曰:“延陵季子于礼合矣。”故仲尼孝子,而延陵慈父,舜禹忠臣,周公弟弟,其葬君亲骨肉皆微薄矣。非苟为俭,诚便于体也。宋桓司马为石椁,仲尼曰:“不如速朽。”秦相吕不韦集知略之士,而造《春秋》,亦言薄葬之义,皆明于事情者也。

逮至吴王阖闾,违礼厚葬,十有余年,越人发之。及秦惠文武昭严襄五王,皆大作邱陇,多其瘗藏,咸尽发掘暴露,甚足悲也。秦始皇帝葬于骊山之河,下锢三泉,上崇山坟,其高五十余丈,周回五里有余,石椁为游馆,人膏为灯烛,水银为江海,黄金为凫雁,珍宝之藏,机械之变,棺椁之丽,官馆之盛,不可胜原。多杀宫人,生工匠,计以万数。天下苦其役而反之,骊山之作未成,而周章百万之师至其下矣。项籍燔其宫室营宇,往者咸见发掘,其后牧儿亡羊,羊入其凿,牧者持火照求羊,失火烧其藏椁。自古及今,葬未有盛如始皇者也。数年之间,外被项籍之灾,内罹牧竖之祸,岂不哀哉!

是故德弥厚者葬弥薄,知愈深者葬愈微;无德寡知,其葬愈厚;邱陇弥高,官庙甚丽,发掘必速。由是观之,明暗之效,葬之吉凶,昭然可见矣。周德既衰而奢侈,宣王贤而中兴,更为俭官室、小寝庙,诗人美之,《斯干》之诗是也,上章道官室之如制,下章言子孙之众多也。及鲁严公刻饰宗庙,多筑台囿,后嗣再绝,《春秋》束焉。周宣如彼而昌,鲁秦如此而绝,是则奢俭之得失也。

陛下即位,躬亲节俭,始营初陵,其制约小,天下莫不称贤明;及徙昌陵,增碑为高,积土为山,发民坟墓,积以万数,营起邑居,期日迫卒,功费大万百余,死者恨于下,生者愁于上,怨气感动阴阳,因之以饥馑,物故流离,以十万数,臣甚惛焉。以死者为有知,发人之墓,其害多矣,若其无知,又安用大?谋之贤知则不说,以示众庶则苦之。若苟以说愚夫淫侈之人,又何为哉!陛下慈仁笃美甚厚,聪明疏达盖世,宜弘汉家之德,崇刘氏之美,光昭五帝三王,而顾与暴秦乱君竞为奢侈,比方邱陇,说愚夫之目,隆一时之观,违贤知之心,亡万世之安,臣窃为陛下羞之。惟陛下上览明圣,黄帝尧舜禹汤文式周公仲尼之制,下观贤知,穆公延陵樗里张释之之意。孝文皇帝去坟薄葬,以俭安神,可以为则;秦昭、始皇,增山厚藏,以侈生害,足以为戒。初陵之橅,宜从公卿大臣之议,以息众庶。

《石遗室论文》云:“刘向《论起昌陵疏》,首段言自古无不亡之国,厚葬无益,可谓敢言,以一唱三叹,极有风神。其警语云,王者必通三统,明天命所授者博,非独一姓也。又云:虽有尧舜之圣,不能化丹朱之子;虽有禹汤之德,不能训末孙之桀纣。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也。次段历举古来薄葬之人,皆有特识,亦以淡宕之笔出之。其警语云:夫死者无终极,而国家有废兴,故释之之言(张释之对汉文帝曰,使其中有可欲,虽锢南山犹有隙,使其中无可欲。虽无石椁,又何戚焉)为无穷计也。又云:此圣帝明王贤君智士远览独虑无穷之计也。其贤臣孝子亦承命顺意而薄葬之,此诚奉安君父忠孝之至也。三段乃详言厚葬之害,以甚足悲也,岂不哀哉。分两次作煞笔,亦出以唱叹。末段始反复总以痛切之言,其警语云:是故德弥厚者葬弥薄,知愈深者葬愈微;无德寡知,其葬愈厚;邱陇弥高,宫庙甚丽,发掘必速。由是观之,明暗之效,葬之吉凶,昭然可见矣。又云:陛下始营初陵,其制约小,天下莫不称贤明;及徙昌陵,增埠为高,积土为山,发民坟墓,积以万数;以死者为有知,发人之墓,其害多矣;若其无知,又焉用大?谋之贤知则不说,以示众庶则苦之,若苟以说愚夫淫侈之人,又何为哉?子政文章,笔皆平实,此篇独多姿态​‍‌‍​‍‌‍‌‍​‍​‍‌‍​‍‌‍​‍​‍‌‍​‍‌​‍​‍​‍‌‍​‍​‍​‍‌‍‌‍‌‍‌‍​‍‌‍​‍​​‍​‍​‍​‍​‍​‍​‍‌‍​‍‌‍​‍‌‍‌‍‌‍​。”

董、刘之文,其根据经术剀切深厚如此。柱尝谓汉之散文,可分四大派,一辞赋派,二经世派,三经术派,四史学派,其余可为附庸而已。辞赋派以司马相如、扬雄为宗,其后流而为骈文,后世古文家韩退之时或宗之;经世派以贾谊、晁错为魁,其流而为骈文者陆宣公为最,后世古文家三苏等宗之;经术派以董仲舒、刘向为首,而后世古文家李翱、曾巩、王安石辈宗之;史学家以司马迁、班固为祖,而后世古文家韩退之,欧阳修之徒,多宗司马氏。

此外公孙宏、匡衡亦以经术为文,若京房、翼奉、李寻等虽经学专家而散文非其所长矣,至于东汉无一不文以经术焉。

第六节 训诂派之散文

西汉经学家之于经也,大抵通大义,不事章句,如贾、董、刘向、扬雄之徒皆是也。至东汉儒者,遂为之一变,事章句,工训诂,如郑兴、郑众、贾逵、马融、郑玄之徒是也。西汉儒者求通大义,故多工文;东汉儒者局促于训诂,故鲜能文者;惟马融之辞赋,最为富丽,足以上方扬班而已。今略论郑玄、许慎二家,以见一斑焉。

《后汉书·郑玄传》云:“玄字康成,北海高密人也。少为乡啬夫,得休归,常诣学宫,不乐为吏,父数怒之,不能禁;遂造太学受业,师事京兆第五元。先始通《京氏易》,《公羊春秋》,《三统历》,《九章算术》。又从东郡张恭祖受《周官》、《礼记》、《左氏春秋》、《韩诗》、《古文尚书》。以山东无足问者,乃西入关因涿郡卢植,师事扶风马融。融门徒四百余人,升堂进者五十余生。融素骄贵,玄在门下,三年不得见,乃使高业弟子传授于玄。玄日夜寻诵,未尝怠倦,会融集诸生考论图纬,闻玄善算,乃召见于楼上。玄因从质诸疑义,问毕辞归,融喟然谓门人曰:郑生今去,吾道东矣。玄自游学十余年乃归乡里。家贫,客耕东莱,学徒相随已数百千人。及党事起,乃与同郡孙嵩等四十余人俱被禁锢,遂隐修经业,杜门不出。时任城何休好《公羊》学,遂着《公羊墨守》、《左氏膏肓》、《穀梁废疾》,玄乃发墨守,针膏肓,起废疾。休见而叹曰:康成入吾室操吾矛以伐我乎?初中兴之后,范升、陈元、李育、贾逵之徒,争论古今学,后马融答北地太守刘环,及玄答何休,义据通深,由是古学遂明。”今录其《戒子书》如下:

戒子益恩

吾家旧贫,不为父母昆弟所容,去厮役之吏,游学周秦之都,往来幽并兖豫之域,获觐乎在位通人,处逸大儒,得意者咸从捧手。有所授焉,遂博稽六艺,粗览传记,时睹秘书纬术之奥。年过四十,乃归供养,假田播殖,以娱朝夕。遇阉尹擅势,坐党禁锢,十有四年,而蒙赦令。举贤良方正有道,辟大将军三司府,公车再召,比牒并名,早为宰相。惟彼数公,懿德大雅,克堪王臣,故宜式序。吾自忖度,无任于此,但念述先圣之元意,思整百家之不齐,亦庶几以竭吾才。故闻命罔从,而黄巾为害,萍浮南北,复归邦乡。入此岁来,已七十矣,宿业衰落,仍有失误。案之礼典,便合传家。今我告尔以老,归尔以事,将闲居以安性,覃思以终业;自非拜国君之命,问族亲之忧,展敬坟墓,观省野物,胡尝扶杖出门乎!家事大小,汝一承之。咨尔茕茕一夫,曾无同生相依。其勖求君子之道,研钻勿替,敬慎威仪,以近有德。显誉成于僚友,德行立于己志。若致声称,亦有荣于所生,可不深念邪?可不深念邪?吾虽无黻冕之绪,颇有让爵之高,自乐以论赞之功,庶不遗后人之羞。未所愤愤者,徒以亡亲坟垄未成,所好群书,率皆腐敝,不得于礼堂写定,传与其人。日西方暮,其可图乎?家今差多于昔,勤力务时,无恤饥寒,菲饮食,薄衣服,节夫二者,尚令吾寡憾,若忽忘不识。亦已焉哉!

《后汉书·儒林传》云:“许慎字叔重,汝南召陵人也。性淳笃,少博学经籍,马融常推敬之。时人为之语曰:五经无双许叔重。为郡功曹,举孝廉,再迁除洨长,卒于家。初慎以五经传说臧否不同,于是撰为《五经异义》,又作《说文解字》十四篇,皆传于世。”今录其《说文解字叙》于后:

说文解字叙

叙曰: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众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视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易》八卦,以垂宪象。及神农氏结绳为治,而统其事,庶业其繁,饰伪萌生。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百工以乂,万品以察,盖取诸夬。夬扬于王庭,言文者宣教明化于王者朝廷,君子所以施禄及下,居德明忌也。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寖多也,箸于竹帛谓之书。书者,如也,以迄五帝三王之世,改易殊体,封于泰山者七十有二代,靡有同焉。

周礼八岁入小学,保氏教国子,先以六书。一曰指事。指事者,视而可识,察而见意,二是也。二曰象形。象形者,画成其物,随体诘诎,日月是也。三曰形声。形声者,以事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四曰会意。会意者,比类合谊,以见指,信是也。五曰转注。转注者,建类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六曰假借。假借者,本无其字,依声托事,令长是也。

及宣王大史籀着《大篆》十五篇,与古文或异。至孔子书六经,左丘明述春秋传,皆以古文,厥意可得而说。其后诸侯力政,不统于王,恶礼乐之害己,而皆去其典籍;分为七国,田畴异亩,车涂异轨,律令异法。衣冠异制,言语异声,文字异形。

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罢其不与秦文合者。斯作《仓颉篇》,中车府令赵高作《爰历篇》,大史令胡母敬作《博学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颇省改,所谓小篆者也。是时,秦烧经书,涤除旧典,大发吏卒兴戍役、官狱职务繁,初有隶书,以趣约易,而古文由此绝矣。

自尔秦书有八体:一曰大篆,二曰小篆,三曰刻符,四曰虫书,五曰摹印,六曰署书,七曰殳书,八曰隶书。汉兴有草书,尉律学僮十七已上,始试,讽籀书九千字,乃得为史;又以八体试之,郡移大史并课,最者以为尚书史,书或不正,辄举劾之。今虽有尉律,不课,小学不修,莫达其说久矣。

孝宣皇帝时,召通仓颉读者,张敞从受之。凉州刺史杜业、沛人爰礼、讲学大夫秦近,亦能言之。孝平皇帝时,徴礼等百余人,令说文字未央廷中,以礼为小学元士,黄门侍郎扬雄采以作《训纂篇》,凡《仓颉》己下十四篇,凡五千三百四十字,群书所载,略存之矣。

及亡新居摄,使大司空甄丰等校文书之部,自以为应制作,颇改定古文。时有六书:一曰古文,孔子壁中书也;二曰奇字,即古文而异者也;三曰篆书,即小篆;四曰左书,即秦隶书。秦始皇帝使下杜人程邈所作也;五曰缪篆,所以摹印也;六曰鸟虫书,所以书幡信也。壁中书者,鲁恭王坏孔子宅而得《礼记》、《尚书》、《春秋》、《论语》、《孝经》,又北平侯张苍献《春秋左氏传》,郡国亦往往于山川得鼎彝,其铭即前代之古文,皆自相似,虽叵复见远流,其详可得略说也。

而世人大共非訾,以为好奇者也,故诡正文,乡壁虚造不可知之书,变乱常行,以耀于世。诸生竟逐说字解经谊,称秦之隶书为仓颉时书,云父子相传,何得改易。乃猥曰:“马头人为长,人持十为斗,虫者屈中也。”廷尉说律,至以字断法,苛人受钱,苛之字止句也。若此者甚众,皆不合孔氏古文,谬于史籀。俗儒图夫,玩其所习,蔽所希闻,不见通学。未尝睹字例之条,怪旧艺而善野言,以其所知为秘妙。究洞圣人之微旨,又见《仓颉篇》中幼子承诏,因曰:古帝之所作也,其辞有神仟之术焉。其迷误不谕,岂不悖哉!

《书》曰:予欲观古人之象。言必遵修旧文而不穿凿。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今亡矣夫!盖非其不知而不问,人用己私,是非无正,巧说邪辞,使天下学者疑。盖文字者经艺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识古,故曰,本立而道生,知天下之至啧而不可乱也。”

今叙篆文,合以古籀,博采通人,至于小大,信而有证,稽其说,将以理群类、解谬误,晓学者,达神恉,分别部居,不相杂厕也。万物咸睹,靡不兼载;厥谊不昭,爰明以谕。其称《易》,孟氏,《书》,孔氏,《诗》,毛氏,《礼》,周官,《春秋》,左氏、《论语》、《孝经》,皆古文也。其于所不知,盖阙如也。

康成之文,信笔而书,甚不费力,近于自然派之散文,为后来陶渊明一派所宗。叔重之文,镂心镌贤,颇近骈文​‍‌‍​‍‌‍‌‍​‍​‍‌‍​‍‌‍​‍​‍‌‍​‍‌​‍​‍​‍‌‍​‍​‍​‍‌‍‌‍‌‍‌‍​‍‌‍​‍​​‍​‍​‍​‍​‍​‍​‍‌‍​‍‌‍​‍‌‍‌‍‌‍​。东汉训诂家之散文,以二子为最杰出矣。

第七节 碑文家之散文

两汉金石家之文,多不着撰者姓名,盖古例也。然其文极浑厚朴茂,唐韩愈碑文,最为后世称颂,而不知多本于汉碑也。汉金文如盘铭等多属韵文,今不录。惟碑则有铭有叙,铭虽韵文,而叙文则散文也。故今略录一二,以见其为周秦金石文之流变焉。

汉碑用字固多俗体,以其为隶变也。然时亦多存古字,且缘殷周钟鼎文字之例,多用通假字,故读汉碑不特可见文体之流变,且可以见字体之流变焉。

国三老袁君碑

君讳良,字厚卿,陈国扶乐人也。厥先舜苗,世为封君。周之兴,虞阏父典陶正,嗣满为陈侯,至玄孙涛涂。初氏父字,立姓曰袁。鲁僖公四年,为大夫;哀十一年,颇为司徒,其末或适齐楚,而袁生□独留陈。当秦之乱,隐居河洛。高祖破项,实从其策。天下既定,还宅扶乐。孝武征和三年,生曾孙干,斩贼公先勇,拜黄门郎,封关内侯,食遗乡六百户。后锡金紫,仟修城之郭。干薨,子经嗣。经薨,子山嗣。传国三世,至王莽而绝。君即山之曾孙,缵神明之洪族,资天德之清则,惇综《易》、《诗》,而悦礼乐,举孝廉、郎中、谒者、将作大匠、丞相令、广陵太守,讨江贼张路等,威震徐方。谢病归家。孝顺初政,咨□□白,三府举君,徴拜议郎、符节令。时元子光博平令,中子腾尚书郎,少子璋谒者,诏书壁□□可父事。群司以君父子俱列三台,夫人结发,上为三老,使者持节安车,亲□几杖之尊,袒割之养,君实飨之。后拜梁相,帝御九龙殿,引君对觌,与饭酒,赐饮宴,册曰:顷者连遇运害,灾条备至,阴阳不和,寒暑不节。昔孔子制义,承奉则有兴盛之福,慢期即致来咎之变,朕以妙身,袭裘继业,二九之戎,今直其际,图记占□,慎在藩国。自先帝至德,犹有七国之谋,盖治世者不讳其难。朕追寤社稷之重,恐有交会诸国王侯,开导以骄满之渐,令奸邪因缘生慝,相以显选,简练内升。昔掌苻竟,惠抚我民,故连拔授,不问勋次,典郡职重,亲执经纬,隐栝在手。往者王尊发纵于平阳,清约藩辅,其节衎然。忠臣之义,有献善去否,其加精微,测切防绝。朕疚心以戒,今特赐钱十万,杂缯三十匹,玉具剑佩,书刀、绣文印衣、无极手巾各一。往悉乃心,勉崇协同,便宜数上。君子曰:优贤之宠,于斯盛矣。宰县治郡,无民不思。载八十五,以病致仕。永建六年二月戊辰卒。居罔室庐,殡于假馆。昔行父乎仲,小国之卿,其俭犹称,况汉大夫,父子同升,而无环堵,不遭丘明实录之时,便前哲孤名。而君独立。于是厥孙卫尉滂,司徒掾弘图,刊石作铭。其辞曰:飞清邈,纷其厉;跨高山,铺云际。作帝父,振秽;登华龙,眺天空。酌不挥,凯以迈,民被泽,邦畿乂,才本德,曜其碣;□煌煌、数万世。

郎中郑君碑

君讳固,字伯坚,蓍君元子也。含中和之淑质,履上仁之清操;孝友着乎闺门,至行立乎乡党。初受业于欧阳,遂穷究于典籍;膺游夏之文学,襄冉季之政事。弱冠,仕郡吏​‍‌‍​‍‌‍‌‍​‍​‍‌‍​‍‌‍​‍​‍‌‍​‍‌​‍​‍​‍‌‍​‍​‍​‍‌‍‌‍‌‍‌‍​‍‌‍​‍​​‍​‍​‍​‍​‍​‍​‍‌‍​‍‌‍​‍‌‍‌‍‌‍​。诸曹掾史、主簿、督邮、五官掾、功曹,入则腹心,出则爪牙,忠以卫上,清以自修。犯颜謇愕,造膝辞,加以好成方类,推贤达善,逡遁退让,当世以此服之。群后珍玮,以为储举。先屈计掾,奉我方贡。清眇冠手群彦,德能简乎圣心。延熹元年二月十九日,诏拜郎中,非其好也,以疾锢辞,未满期限,从其本规,乃遘凶愍。年廿二,其四月廿四日,遭命陨身,痛如之何!先是,君大男孟子,有杨乌之才,善性形于岐嶷,□□见于垂髦,年七岁而夭,大君夫人所共哀也。故建兆共坟,配食斯坛,以慰考妣之心。琦瑶延以为至德不纪,则钟鼎奚铭;昔姬武,弟述其兄,综极徽猷行于篾陋,独曷敢忘!乃刊石以旌遗芳。其辞曰:于惟郎中,实天生德,颐亲诲弟,虔恭竭力。教我义方,导我礼则,传宣孔业,作世幕则。从政事上,忠以自勖,贡计王庭,华夏归服,帝用嘉之,显拜殊特,将从雅意,色斯自得。乃遭氛灾,陨命颠沛,家失所怙,国亡忠直。俯哭谁诉,仰啼焉告,嗟嗟孟子,苗而弗毓。奉我元兄,修孝罔极,魂而有灵,亦歆斯勒。

吾尝谓金石文实可谓为纯粹之美术文,金石字亦可谓纯粹之美术字,盖欲借此以寿世者也。西汉以前之金石文多不着姓名,多不见于各家之专集,以当时尚无集也。故今于周秦与两汉之金石文特为专章以论之。

吴闿生云:“文章之事,以金石刻为最重,其体亦最难。自退之韩氏外,殆莫有能为之者。柳州犹不失法度。至欧公而后,则尽篾古初,率意自为,名为志铭,笔势与他文无异。三苏不喜为碑刻,世亦知其不工。于是独欧公碑铭至多,而尤擅大名。吾尝谓欧公所为碑文,皆论序传状类耳,实于金石体裁无与。夫文各有体要,今序书传而用箴颂,作章奏而仿歌诗,可乎?欧公铭志之文,何以异是。呜乎,法之不明也久矣。儿时读韩文,喜其惊创瑰奇,以为退之伟才,故独辟蹊径如是,后来者所当步趋,而莫外也。及睹《蔡中郎集》,乃知碑刻之体,创自中郎;退之特踵其法为之,未尝立异,顾其才高,遂乃出奇无穷耳。后得洪文惠所辑《汉碑刻》,益诧为平生所未见,反复研诵,弥月不能去手。乃知汉人碑颂,其高文至多,崇闳隽伟,非中郎一家所能概,而退之不能出其范围。中郎虽负盛名,亦因当时风气而为之,非其特创者,而金石之文固而导源于此也。盖三代以上,铭功德于彝鼎,其词尚简,今存者虽多而不尽可识;石刻之文,惟岐阳之鼓,后世亦未能尽解,顾其体可意而知也。秦皇崛起,褒功立石,皆丞相斯为之,原本雅颂,一变而为金石之体,法律森严,足以范围百世;后儒或以为破除诗书,自我作古者非也。事未有无法而可以自立者,彼李斯宁独异哉?继斯而作者则孟坚《燕然山铭》,皆轩天拔地,壁立万仞;岂独二子才雄,抑金石之作,其道固若是也,碑铭如于东汉,作者不尽知其何人,要皆遵循成轨,制作玮异,其气其辞,与三代彝鼎石鼓秦皇刻石肸蛮相通,无支离隔绝之诮,所存今不可多见,见者莫不光气炯然,皆天地之鸿宝也。论者不察,辄病东汉靡弱,谓其气尔然而尽,是岂可谓知言乎?曹氏代汉,相去未几,所为大飨受禅诸碑,皆当时朝庙钜典,而气既剽轻,词亦窳陋,良由操、丕否德,亦篡逆之朝,执笔者固无弘毅之士也。自是以降,六朝碑志,陈陈相因,一流于骈俪浮冗,无可观览;至退之而后起衰振懦,夐绝前载,而规橅意度,则一秉东汉之遗,可覆按也。今学者皆知韩文之奇,而于汉代诸碑熟视若无睹焉;譬如敬人之子孙,而忘其父祖可乎?”

第三章 为文学而文学时代之散文(汉魏之际)

第一节 总论

《文心雕龙·时序篇》云:“自哀、平陵替,光武中兴,深怀图谶,颇略文华。然杜笃献诔以免刑,班彪参奏以补令,虽非旁求,亦不遐弃。及明帝叠耀,崇爱儒术,肄礼璧堂,讲文虎观,孟坚珥笔于国史,贾逵给札于瑞颂,东平擅其懿文,沛王振其通论,帝则藩仪,辉光相照矣。自安、和已下,迄至顺、桓,则有班、傅、三崔,王、马、张、蔡,磊落鸿儒,才不时乏,而文章之选,存而不论。然中兴之后,群才稍改前辙,华实所附,斟酌经辞;盖历政讲聚,故渐靡儒风者也。降及灵帝,时好辞制,造羲皇之书,开鸿都之赋;而乐松之徒,拓集浅陋;故扬赐号为兜,蔡邕比之俳优,其余风遗文,盖蔑如也。自献帝播迁,文学蓬转;建安之末,区宇方辑;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仲宣委质于汉南,孔璋归命于河北,伟长从官于青土,公干徇质于海隅,德琏综其斐然之思,元瑜展其翩翩之乐,文蔚休伯之俦,于叔德祖之侣,傲雅觞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漉笔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谈笑。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至明帝纂戎,制诗度曲,徵篇章之士,置崇文之观,何刘群才,迭相照耀。少主相仍,唯高贵英雅,顾盼合章,动言成论。于时正始余风,篇体轻澹,而稽阮应缪,并驰文路矣。”刘师培谓此篇述东汉三国文学变迁,至为明晰,诚学者所宜参考也​‍‌‍​‍‌‍‌‍​‍​‍‌‍​‍‌‍​‍​‍‌‍​‍‌​‍​‍​‍‌‍​‍​‍​‍‌‍‌‍‌‍‌‍​‍‌‍​‍​​‍​‍​‍​‍​‍​‍​‍‌‍​‍‌‍​‍‌‍‌‍‌‍​。

刘师培云:“东汉之文,均尚和缓,其奋笔直书,以气运词,实自祢衡始。《鹦鹉赋序》谓衡因为赋,笔不停辍,文不加点,知他文亦然。是以汉魏文士,多尚聘辞,或慷慨高厉,或溢气坌涌,(孔融《荐祢衡疏》语)此皆衡文开之先也。”(孔融引重衡文即以此启。故融之所作多范伯喈,惟荐衡表则效衡体与他篇文气不同)刘说固是。然亦本于《文心雕龙》。《神思篇》云:“相如含笔而腐豪,扬雄辍翰而惊梦,桓谭疾感于苦思,王充气竭于思虑,张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练都以一纪,虽有巨制,亦思之缓也。淮南崇朝而赋骚,枚皋应召而成赋,子建援椟如口诵,仲宣举笔似宿构,阮瑀据鞍而制书,祢衡当食而草奏,虽有短篇,亦思之速也。”彦和所举捷速诸人,多属建安者,可见西汉迟缓之文,至汉末而一变矣。

又云:“建安文学,革易前型,迁蜕之由,可得而说。两汉之世,户习七经,虽及子家,必缘经术。魏武治国,颇杂刑名,文体因之,渐趋清峻,一也;建武以还,士民秉礼,迨及建安,渐尚通侻,侻则侈陈哀乐,通则渐藻玄思,二也;献帝之初,诸方棋峙,乘时之士,颇慕纵横,骋词之风,肇专于此,三也;又汉之灵帝,颇好俳词,(见杨赐蔡邕等传)下习其风,益尚华靡,虽迄魏初,其风未革,四也。”

又云:“《文心雕龙》诸书,或以魏代文学,与汉不异,不知文学变迁,因自然之势,魏文与汉不同者盖有四焉。书檄之文,骋词以张势,一也;论说之文,渐事校练名理,二也;奏疏之文,质直而屏华,三也;诗赋之文,益事华靡,多慷慨之音,四也。凡此四者,概与建安以前有异,此则研究者所当知也。”(《中古文学史》)刘氏此论最精。盖文章之体,各有所宜,至此时而辨别始严。魏文帝《典论》文云:“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

两汉之世,专欲为文人者惟辞赋家耳,若着散文者则以奏疏为最工,此则以政教为本,而非专欲为文者也。故两汉之世,尚未至于为文学而文学时代。迄乎曹魏,则文学之风始大盛,故论文之篇,子桓子建,均有佳制,非崇尚文学,曷克臻此?以是之故,诗赋之外,宜文宜质,亦极有体裁矣。

第二节 三曹之散文

沈约《宋书·谢灵运传》云:“三祖陈王,咸蓄盛藻,甫乃以情纬文,以文被质。”三祖者武帝操、文帝丕、明帝睿也。陈王者,陈思王植也。四人之中,以操、丕及植为优。

曹操字孟德,沛国谯人,举孝廉为郎,黄巾起拜骑都尉,历官至丞相,由魏国公晋封王,谥曰武,子丕受汉碑禅,尊为太祖武皇帝。《魏志》曰:“汉末天下大乱,豪雄并起,而袁绍虎视四州,强盛莫敌。太祖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矫情任算,不念旧恶,总御皇机,克成洪业者,惟其明略最优也,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士矣。”申商韩白二语,可以见魏武之学术,即可以见魏武之文章,亦足以观汉魏之际之文风矣。魏武之四言诗,既笼罩一切,于三百篇外独树一帜,非汉人步趋三百篇者所能及:其散文亦雄伟悲壮,虎步百代。《一百三家集》有《魏武帝集》一卷。

让县自明本志令

孤始举孝廉,年少,自以本非岩穴知名之士,恐为海内人之所见凡愚,欲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誉,使世士明知之,故在济南始除残去秽,平心选举,违迕诸常侍,以为强豪所忿。恐致家祸,故以病还。

去官之后,年纪尚少,顾视同岁中,年有五十,未名为老。内自图之,从此却去二十年,待天下清,乃与同岁中始举者等耳。故以四时归乡里,于谯东五十里,筑精舍,欲秋夏读书,冬春射猎,求底下之地,欲以泥水自蔽,绝宾客往来之望。然不能得如意。

后徵为都尉,迁典军校尉,意遂更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然后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此其志也。而遭值董卓之难,兴举义兵,是时合兵,能多得耳。然常自损,不欲多之。所以然者,多兵意盛,与强敌争,倘更为祸始,故汴水之战数千,后还到扬州更募,亦复不过三千人,此其本志有限也。

后领兖州,破降黄巾三十万众。又袁术憯号于九江,下皆称臣,名门曰建号门,衣被皆为天子之制,两妇预争为皇后。志计已定,人有劝术使遂即帝位,露布天下。答言“曹公尚在,未可也”。后孤讨擒其四将,获其人众,遂使术穷亡解沮,发病而死。及至袁绍据河北,兵势强盛,孤自度势,实不敌之。但计投死为国,以义灭身,足垂于后,幸而破绍,枭其二子,又刘表自以为宗室,包藏奸心,乍前乍却,以观世事,据有荆州。孤复定之,遂平天下​‍‌‍​‍‌‍‌‍​‍​‍‌‍​‍‌‍​‍​‍‌‍​‍‌​‍​‍​‍‌‍​‍​‍​‍‌‍‌‍‌‍‌‍​‍‌‍​‍​​‍​‍​‍​‍​‍​‍​‍‌‍​‍‌‍​‍‌‍‌‍‌‍​。身为宰相,人臣之贵以极,意望已过矣。

今孤言此,若为自大,欲人言尽,故无讳耳。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或者人见孤强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评,言有不逊之志,妄相忖度,每用耿耿。齐桓晋文,所以垂称至今日者,以其兵势广大,犹能奉事周室也。《论语》云: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谓至德矣。夫能以大事小也,昔乐毅走赵,赵王欲与之图燕,乐毅伏而垂泣,对曰:臣事昭王,犹事大王。臣若获戾,放在他国,没世然后已,不忍谋赵之徒隶,况燕后嗣乎?胡亥之杀蒙恬也,恬曰:自吾先入及至子孙,积信于秦三世矣。今臣将兵三十余万,其势足以背叛,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忘先王。孤每读此二人书,未尝不怆然流涕也。孤祖父以至孤身,皆当亲重之任,可谓见信者矣,以及子植兄弟,过于三世矣。

孤非徒对君说此也,常以语妻妾,皆令深知此意。孤谓之言:“顾我万年之后,汝曹皆当出嫁,欲令传道我心,使他人皆知之。”孤此言皆肝鬲之要也。所以勤勤恳恳,叙心腹者,见周公有《金滕》之书以自明,恐人不信之。故然,欲孤便尔委捐所典兵众,以还执事,归就武平侯国,实不可也。何者?诚恐己离兵为人所祸也。既为子孙计,又已败则国家倾危,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此所不得为也。前朝思封三子为侯,固辞不受,今更欲受之,非欲复以为荣,欲以为外援,为万安计。

孤闻介推之避晋封,申胥之逃楚赏,未赏不舍书而叹,有以自省也。奉国威灵,仗钺征伐,推弱以克强,处小而擒大。意之所图,动无违事;心之所虑,何向不济。遂荡平天下,不辱主命,可谓天助汉室,非人力也。然封兼四县,食户三万,何德堪之。江湖未静,不可让位,至于邑土,可得而辞。今上还阳夏、柘、苦三县户二万,但食武平万户,且以分损谤议,少减孤之贵也。

曹丕字子桓,武帝太子,仕汉为五官中郎将,操殁,嗣为丞相,魏王受汉禅,改元黄初,薨谥曰文。《魏志》云:“帝好文学,以着述为务,自所勒成垂百篇。又传诸儒撰集经传,随类相从,凡千余篇,号曰《皇览》。”又曰:“文帝天资文藻,下笔成章,博闻强识,才艺兼该。”《一百三家集》有《魏文帝集》一卷。

自叙

初平之元,董卓杀主鸩后,荡覆王室。是时,四海既困中平之政,兼恶卓之凶逆,家家思乱,人人自危。山东牧守,咸以春秋之义,卫人讨州吁于濮,言人人皆得讨贼。于是大兴义兵,名豪大侠,富室强族,飘扬云会,万里相赴。兖豫之师,战于荥阳;河内之甲,军于孟津。卓遂迁大驾,西都长安,而山东大者连郡国,中者婴城邑,小者聚阡陌,以还相吞并。会黄巾盛于海岳,山寇暴于并冀,乘胜转攻,席卷而南。乡邑望烟而奔,城郭睹尘而溃,百姓死亡,暴骨如莽。余时年五岁,上以四方扰乱,教余学射;六岁而知射,又教余骑马;八岁而能骑射矣。以时之多难,故每征,余常从。建安初。上南征荆州,至宛,张绣降,旬日而反,亡兄孝廉子修从兄安民遇害,时余年十岁,乘马得脱。夫文武之道,各随时而用。生于中平之季,长于戎旅之间,是以少好弓马,于今不衰。逐禽辄十里,驰射常百步。日多体健,心每不厌。建安十年,始定冀州,貊贡良弓,燕代献名马。时岁之暮春,句芒司节,和风扇物,弓燥手柔,草浅兽肥,与族兄子丹猎于邺西终日,手获獐鹿九,雉兔三十​‍‌‍​‍‌‍‌‍​‍​‍‌‍​‍‌‍​‍​‍‌‍​‍‌​‍​‍​‍‌‍​‍​‍​‍‌‍‌‍‌‍‌‍​‍‌‍​‍​​‍​‍​‍​‍​‍​‍​‍‌‍​‍‌‍​‍‌‍‌‍‌‍​。后军南征,次曲,尚书令荀彧奉使犒军,见余谈论之末,彧言闻君善左右射,此实难能。余言执事未睹夫项发口纵,俯马蹄而仰月支也。彧喜,笑曰:乃尔。余曰:埒有常径,的有常所。虽每发辄中,非至妙也。若夫驰平原,赴丰草,要狡兽,截轻禽,使弓不虚弯,所中必洞,斯则妙矣。时军祭酒张京在坐,顾彧拊手曰善。余又学击剑,阅师多矣。四方之法各异,唯京师为善。桓灵之间,有虎贲王越善斯术,称于京师。河南史阿言昔与越游,具得其法,余从阿学之精熟。尝与平虏将军刘勋、奋威将军邓展等共饮,宿闻展善有手臂,晓五兵,又称其能空手入白刃。余与论剑良久,谓言将军法,非也。余顾尝好之,又得善术,因求与余对。时酒酣耳热,方食甘蔗,便以为杖,下殿数交,三中其臂。左右大笑。展意不平,求更为之。余言吾法急属,难相中面,故齐臂耳。展言愿复一交,余知其欲突以取交中也,因伪深进,展果寻前,余却脚剿,正截其颡。坐中惊视。余还坐,笑曰:昔阳庆使淳于意去其故方,更授以秘术,今余亦愿邓将军捐弃故伎,更受要道也。一坐尽欢。夫事不可自谓己长,余少晓持复,自谓无对。俗名双戟为坐铁室,镶盾为蔽木户,后从陈国袁敏学,以单攻复,每为若神。对家不知所出,告曰若逢敏于狭路,直决耳。余于他戏弄之事少所喜,唯弹棋略尽其巧,少为之赋。昔京师先工有马合乡侯、东方安世、张公子,常恨不得与彼数子者对。上雅好诗书文籍,虽在军旅,手不释卷。每定省从容,常言人少好学则思专,长则善忘,长大而能勤学者唯吾与袁伯业耳。余是以少诵诗论,及长而备历五经四部,史汉诸子百家之言,靡不毕览,所着书论诗赋凡六十篇。至若智而能愚,勇而能怯,仁以接物,恕以及下,以付后之良史。

子桓文修饬安闲,与乃父之愤笔疾书,作风大别矣。他如《典论·论文》、《与吴质书》,尤为清丽卓约,吾尝以谓魏文帝之诗文,与王右军之书法,可同类共赏。

曹植字子建,丕弟,年十岁余,诵读诗论及辞赋数十万言,善属文。太祖尝视其文,谓植曰:汝倩人邪?植跪曰:言出为论,下笔成章,顾当面试,奈何倩人?时邺铜爵台新成,太祖悉将诸子登台,使各为赋,植援笔立成可观。太祖甚异之。黄初三年进侯为鄄城王,徙封东阿,又封陈,谥曰思。涵芬楼《四部丛刊》影印明活字《曹子建集》十卷。

籍田说

春耕于籍田,郎中令侍寡人焉。顾而谓之曰:“昔者神农氏始尝万草,教民种植。今寡人之兴此田,将欲以拟乎治国,非徒娱耳目而已也。夫营畴万亩,厥田上下,经以大陌,带以横阡,奇柳夹路,名果被园,宰农实掌,是谓公田,此亦寡人之封疆也。日殄没而归馆,晨未昕而即野,此亦寡人之先下也。菽雚特畴,禾黍异田,此亦寡人之理政也。及其息泉涌,庇重阴,怀有虞,抚素琴,此亦寡人之所习乐也。兰、蕙、荃、蘅,植之近畴,此亦寡人之所亲贤也。刺藜、臭蔚,弃之乎远疆,此亦寡人之所远佞也。若年丰岁登,果茂莱滋,则臣仆小大,咸取验焉。”

封人有能以轻凿修钩,去树之蝎者,树得以茂繁。中舍人曰:“不识治天下者亦有蝎者乎?”寡人告之曰:“昔三苗、共工、鲧、兜,非尧之蝎欤?”问曰:“诸侯之国,亦有蝎乎?”寡人告之曰:“齐之诸田,晋之六卿,鲁之三桓,非诸侯之蝎欤?然三国无轻凿修钩之任,终于齐篡鲁弱,晋国以分,不亦痛乎?”曰:“不识为君子者亦有蝎乎?”寡人告之曰:“固有之也​‍‌‍​‍‌‍‌‍​‍​‍‌‍​‍‌‍​‍​‍‌‍​‍‌​‍​‍​‍‌‍​‍​‍​‍‌‍‌‍‌‍‌‍​‍‌‍​‍​​‍​‍​‍​‍​‍​‍​‍‌‍​‍‌‍​‍‌‍‌‍‌‍​。富而慢,贵而骄,残仁贼义,甘财悦色,此亦君子之蝎也。天子勤耘,以牧一国。大夫勤耘,以收世禄;君子勤耘,以显令德。夫农者始于种,终于获,泽既时矣,苗既美矣。弃而不耘,则改为荒畴。盖丰年者期于必收,譬修道亦期于殁身也。”

夫凡人之为圃,各植其所好焉。好甘者植乎荠,好苦者植乎荼,好香者植乎兰,好辛者植乎蓼。至于寡人之圃,无不植也。

此寓言之文,上承庄列,而秦汉已少见之;后世古文家,韩柳亦尝为之,柳宗元所为,尤与子建为近。

第三节 建安七子之散文

魏文帝《典论·论文》云:“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干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玚德琏,东平刘桢公干,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以此相服,亦良难矣。”又云:“王粲长于辞赋,徐干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干之《玄猿》、《漏卮》、《圆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然于他文,未能称是。琳、瑀之章表书记,今之隽也。应玚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词,以至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扬班俦也。”又《与吴质书》云:“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而伟长独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者矣;着《中论》二十余篇,成一家之言,辞意典雅,足传于后,比子为不朽矣。德琏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学足以着书,美志不遂,良可痛惜。间者历览诸子之文,对之抆泪,既痛逝者,行自念也。孔璋章表殊健,微为繁富。公干有逸气,但未遒耳。其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元瑜书记翩翩,致足乐也。仲宣独自善于辞赋,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无以远过。昔伯牙绝弦于钟期,仲尼覆醢于子路,痛知音之难遇,伤门人之莫逮;诸子但为未及古人,自一时之隽也。”曹植《与杨德祖书》亦曰:“昔仲宣独步于汉南,孔璋鹰扬于河朔,伟长擅名于青土,公干振藻于海隅,德琏发迹于此魏,足下高视于上京,当此之时,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吾王于是设天纲以该之,顿八弦以掩之,今悉集兹国矣。然此数子犹复不能飞轩绝迹,一举千里。以孔璋之才,不闲于辞赋,而多自谓能与司马长卿同风。譬画虎不成,反为狗也。前书嘲之,反作论盛道仆赞其文。夫钟期不失听,于今称之,吾亦不能妄叹者,畏后世之嗤余也。”观此三篇所论,则七子之作风可知矣。七子者,《典论》所列孔融、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应玚、刘桢,后人所号为建安七子者也。

孔融字文举,孔子二十世孙。少有俊才,献帝时为北海相,立学校,表儒术,寻拜大中大夫。性宽容少忘,喜诱益后进,及退闲职,宾客日盈其门。常叹曰:座上客常满,尊中酒不空,吾无忧矣。融闻人之善若出诸己,言有可采必演而成之;面告其短,而退称所长;荐贤达士,多所奖进;知而未言,以为己过。故海内英俊,皆信服之。为曹操所忌,被诛。《一百三家集》有《孔少府集》一卷。

王粲字仲宣,山阳高平人。献帝西迁,粲徙长安,左中郎将蔡邕见而奇之。时邕学显着,贵重朝廷,常车骑填巷,宾客盈坐;闻粲在门,倒履迎之;粲至,年既幼弱,容状短小,一坐尽惊。邕曰:此王公孙也,有异才,吾不如也;吾家书籍文章,尽当与之。粲善属文,举笔便成,无所改定,时人常以为宿构。《一百三家集》有《王侍中集》一卷。

徐干字伟长,北海人,为司空;军谋祭酒掾属,五官将文学​‍‌‍​‍‌‍‌‍​‍​‍‌‍​‍‌‍​‍​‍‌‍​‍‌​‍​‍​‍‌‍​‍​‍​‍‌‍‌‍‌‍‌‍​‍‌‍​‍​​‍​‍​‍​‍​‍​‍​‍‌‍​‍‌‍​‍‌‍‌‍‌‍​。

陈琳字孔璋,广陵人,前为何进主簿;避难冀州,袁绍使典文章;袁氏败,归太祖。《一百三家集》有《陈记室集》一卷。

阮瑀字元瑜,陈留人。少受学于蔡邕。建安中都护曹洪欲使掌书记,瑀不为屈。太祖并以琳瑀为司空军谋祭酒管记室,军国书檄,多琳瑀所作也。《一百三家集》有《阮元瑜集》一卷。

应玚字德琏,汝南人。《一百三家集》有《应德琏集》一卷。

刘桢字公干,东平人。玚桢被太祖辟为丞相掾属。玚转为平原侯庶子,后为五官将文学。《一百三家集》有《刘公集》一卷。

七子之散文,自以孔融为最高,魏文称为气体高妙,诚可当之而无愧;王粲次之;陈琳又次之;余则难以伯仲矣。

汝颍优劣论

孔融

汝南戴子高亲止千乘万骑,与光武皇帝共揖于道中;颍川士虽抗节;未有颉颃天子者也。汝南许子伯,与其友人共说世俗将坏,因夜起,举声号哭;颍川士虽颇忧时,未有能哭世者也。汝南许掾教太守邓晨图开稻陂,灌数万顷,累世获其功,夜有火光之瑞;韩元长虽好地理,未有成功见效如许掾者也。汝南张元伯身死之后,见梦范巨卿;颍川士虽有奇异,未有鬼神能灵者也。汝南应世叔读书五行俱下;颍川士虽多聪明,未有能离娄并照者也。汝南李洪为太尉掾,弟杀人当死,洪自劾,诣阁乞代弟命,便饮鸩而死,弟用得全;颍川士虽尚节义,未有能杀身成仁如洪者也。汝南翟文仲为东郡太守,始举义兵以讨王莽;颍川士虽疾恶未有能破家为国者也。汝南袁公着为甲科郎中,上书欲治梁冀;颍川士虽慕忠谠,未有能投命直言者也。

为刘荆州与袁谭书

王粲

天降灾害,祸难殷流。初交殊族,卒成同盟,使三室震荡,彝伦攸。是以智达之士,莫不痛心入骨,伤时人不能相忍也。然孤与太公,志同愿等,虽楚魏绝邈,山河迥远,戮力乃心,共奖王室。使非族不干吾盟,异类不绝吾好,此孤与太公无贰之所致也。功绩未卒,太公殂陨,贤胤承统,以继洪业。宣奕世之德,履丕显之祚;摧严敌于邺都,扬休烈于朔土。顾定疆宇,虎视河外;凡我同盟,莫不景附。何悟青蝇飞于竿旌,无忌游于二垒;使股肱分成二体,胸绝为异身。初闻此问,尚谓不然。定闻信未,乃知阏伯实沈之忿已成,弃亲即仇之计已决。旃旆交于中原,暴尸累于城下,闻之哽咽,若存若亡。昔三王五伯,下及战国,君臣相弑,父子相杀,兄弟相残,亲戚相灭,盖时有之。然或欲以成王业,或欲以定霸功,皆所谓逆取顺守,而徼富强于一世也,未有弃亲即异、兀其根本、而能全躯长世者也。昔齐襄公报九世之仇,土丐卒荀偃之事,故《春秋》美其义,君子称其信。夫伯游之恨于齐,未若太公之忿于曹也;宣子之臣承业,未若仁君之继统也。且君子违难不适仇国,交绝不出恶声,泥忘先人之仇,弃亲戚之好,而为万世之戒,遗同盟之耻哉!蛮夷戎狄,将有诮让之言,况我族类,而不痛心邪?夫欲立竹帛于当时,全宗祀于一世,岂宜同生分谤,争校得失乎,若冀州有不弟之傲,无惭顺之节,仁君当降志辱身以济事为务,事定之后,使天下平其曲直,不亦为高义邪?今仁君见憎于夫人,未若郑庄之于姜氏;昆弟之嫌,未若重华之于象傲。然庄公卒从大隧之乐,象傲终受有鼻之封,愿捐弃百疴,追摄旧义,复为母子昆弟如初。今整勒士马,瞻望鹄立。

谏何进召外兵

陈琳

《易》称既鹿无虞,谚有掩目捕雀。夫微物尚不可欺以得志,况国之大事,其可以诈立乎?今将军总皇威,握兵要,龙骧虎步,高下在心。以此行事,无异于鼓洪炉以燎毛发,但当速发雷霆,行权立断。违经合道,天人顺之。而反释其利器,更徵于他,大兵合聚,强者为雄,所谓倒持干戈,授人以柄,必不成功,只为乱阶。

谏曹植书

刘桢

家丞刑颙,北士之彦,少秉高节,玄静澹泊,言少理多,真雅士也。桢诚不足同贯斯人,并列左右,而桢礼遇殊特,颙反疏简。私惧观者,将谓君侯习近不肖,礼贤不足;采庶子之春华,忘家丞之秋实。为上招谤,其罪不小,以此反侧​‍‌‍​‍‌‍‌‍​‍​‍‌‍​‍‌‍​‍​‍‌‍​‍‌​‍​‍​‍‌‍​‍​‍​‍‌‍‌‍‌‍‌‍​‍‌‍​‍​​‍​‍​‍​‍​‍​‍​‍‌‍​‍‌‍​‍‌‍‌‍‌‍​。

要而论之,魏代散文,约分两派。一曰:悲壮派,此派自魏武开之,陈思继之,益以富丽;凡王粲、陈琳、吴质之属随之,而皆望尘不及者也;凡六朝陆机、徐庾等尚气势者均自此出。二曰:清丽派,此派魏文倡之;凡阮籍、繁钦之徒随之;凡六朝之潜气内转,尚气韵一派,均从此出。

第四节 吴蜀之散文

吴蜀文学,远不及魏。然蜀之诸葛亮,有前后《出师表》,实千古最有名之文字,吴文之为人传诵者,则几于无有。唯有韦曜之《博奕论》,与诸葛恪《与丞相陆逊书》等不过数篇而已。

诸葛亮字孔明,琅琊阳都人,蜀汉丞相,封武乡侯。《蜀志》云:“亮性长于巧思,损益连弩,木牛流马,皆出其意;推衍兵法,作八阵图,咸得其要;教言书奏多可观,别为一集。”《一百三家集》有《诸葛亮丞相集》三卷。

诸葛恪字元逊,瑾长子也。孙权尝问恪曰:卿父与叔父(诸葛亮)孰贤?对曰:臣父为优。权问其故。对曰:臣父知所事,叔父不知。为吴抚越将军领丹阳太守,拜太傅。

前出师表

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待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宏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矢义,以塞忠谏之路也。

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治;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

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此皆良实,志虑忠纯,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谘之,然后施行,必能裨补阙漏,有所广益。

将军向宠,性行淑均,晓畅军事,试用于昔日,先帝称之曰能,是以众议举宠为督。愚以为营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谘之,必能使行陈和睦,优劣得所也。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侍中、尚书、长史、参军,此悉贞亮死节之臣也,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谘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

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帅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之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至于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则攸之、祎、允之任也。

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若无兴德之言,则责攸之、袆、允之咎,以彰其慢。陛下亦宜自谋,以谘诹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臣不胜受恩感激。

今当远离,临表涕泣,不知所云。

与丞相陆逊书

惕敬叔传清论,以为方今人物凋尽,守德业者不能复几,宜相左右,更为辅车,上熙国事,下相珍惜;又疾世俗好相谤毁,使已成之器,中有损累,将进之徒,意不欢笑。闻此喟然,诚独击节。愚以为君子不求备于一人。自孔氏门徒,大数三千,其见异者七十二人。至于子张、子路、子贡等,七十之徒,亚圣之德,然犹各有所短。师辟由喭,赐不受命。岂况下此而无所阙?且仲尼不以数子之不备而引以为友,不以人所短弃其所长也。加以当今取士,宜宽于往古。何者?时务从横,而善人单少。国家职司,常苦不克。苟令性不邪恶,志在陈力,便可奖就,聘其所任​‍‌‍​‍‌‍‌‍​‍​‍‌‍​‍‌‍​‍​‍‌‍​‍‌​‍​‍​‍‌‍​‍​‍​‍‌‍‌‍‌‍‌‍​‍‌‍​‍​​‍​‍​‍​‍​‍​‍​‍‌‍​‍‌‍​‍‌‍‌‍‌‍​。若于小小宜适,私行不足,皆宜阔略,不足缕责。且士诚不可纤论苛克,苛克则彼圣贤犹将不全,况其出入者邪?故曰以道望人则难,以人望人则易,贤愚可知。自汉末以来,中国士大夫如许子将辈,所以更相谤讪,或至于祸。原其本起,非为大仇,惟坐克己不能尽如礼,而责人专以正义。夫已不如礼则人不服,贵人以正义则人不堪。内不服其行,外不堪其责,则不得不相怨。相怨一生,则小人得容其间,得容其间则三至之言。浸润之谮,纷错交至,虽使至明至亲者处之,犹难以自定,况己为隙、且未能明者乎?是故张陈至于血刃,萧朱不终其好,本由于此而已。夫不舍小过,纤微相责,久乃至于家户为怨,一国无复全行之士也。

《石遗室论文》云:“《前出师表》中段的是三国时文字,上变汉京之朴茂,下开六朝之隽爽。其气韵少能辨之者。此表云:‘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至‘此臣之新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悲壮苍凉,所谓声情激越矣。《三国志注》引《魏武故事》,载建安十五年曹操《令》云:‘孤始举孝廉,年少欲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誉。故在济南始除残去秽,违迕诸常侍,以为强豪所忿,恐致家祸;去官之后,年纪尚少;顾视同岁中,年有五十,未名为老,内自图之,从此却走二十年,待天下清,乃与同岁中始举者等耳。故以四时归乡里,于谯东五十里筑精舍,欲秋夏读书,冬春射猎,求底下之地,欲以泥水自蔽,绝宾客往来之望,然不能得如意。后徵为都尉,迁典军校尉,意遂更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然后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此其志也。而遭值董卓之难,兴举义兵。后领兖州,破降黄巾三十万众。又袁术僭号于九江,后孤讨擒其四将,获其人众,遂使术穷亡解沮,发病而死。及至袁绍据河北,兵势强盛,幸而破绍,枭其二子。又刘表自以为宗室,包藏奸心,乍前乍却,以观世事,据有荆州,孤复定之。遂平天下,身为宰相,人臣之贵已极,意望已过矣。设使国家无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或者人见孤强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评,言有不逊之志,妄相忖度,每用耿耿。齐桓晋文,所以垂称至今日者,以其兵势广大,犹能奉事周室也。《论语》云: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谓至德矣。夫能以大事小也。然欲使孤便尔委捐新典兵众,以还执事,归就武平侯国,实不可也。何者?诚恐己离兵,为人新祸,既为子孙计,又己败则国家倾危,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老横中又时有慷慨悲歌之意。下至孙权,其《与曹公笺》,亦有‘春水方生,公宜速去。足下不死,孤不得安’等语,见《吴历》。可见当时文章风气大同小异如此。”

林传甲云:“蜀汉昭烈帝备,当汉祚已移,拥梁益一隅,称尊号,规模未备,文物无足称。后世史臣,每尊蜀汉为正统者,则因武侯《出师表》而重也。亲贤臣,远小人,谘诹善道,察纳雅言,皆儒者纯粹之精语。《后出师表》所谓汉赋不两立,王业不偏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成败利害,非所逆睹,非社稷之臣而能若是乎?武侯自知才弱敌强,惟不安于坐以待亡,故冒险进取,光明磊落,可揭以告万世。孔明将没,自表后主,言臣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盈财,以负陛下。呜呼,此其所以为孔明欤?魏臣华歆、王朗、陈群、诸葛璋各有书与孔明,陈天命人事,欲使举国称藩,孔明不报书,作正议,其大义昭于天日矣。”

又云:“江左六朝,建国金陵,阻长江为天堑,自孙氏始。孙坚盖孙武之后,其子策始有江左,皆转战无前,骁健尚武。策始用文士张纮,为书绝袁术。孙权袭父兄之业,称帝号,其文笔古雅,《责诸葛瑾之诏》,《让孙皎之书》,所见皆卓尔不群。其子孙休继立为景帝,其《答张布诏》曰:孤之涉学,群书略备,所见不少也。由此观之,南朝天子好读书,孙氏实启之矣。虞翻《谏猎书》之简要,骆统《理张温表》之详畅,诸葛恪《与丞相陆逊书》、《上孙奋笺》之明敏条达,吴人文之可传者也。吴楚多才,如严峻之好说文,阚泽陆续之善历数,薛综滑稽,出口成文,亦西蜀秦宓之流亚也。《周瑜传》中《谏以荆州资刘备疏》、《荐鲁肃疏》,皆非完璧,而雄直之气,略可见也。吴之末造,贺邵《谏孙皓书》、韦曜之《博奕论》、华核《请救蜀表》,渐近偶俪,亦皆质而不俚,足以自竞于汉魏之间。孰谓南朝文士柔弱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