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书文《东紫的小说:“女人气”与文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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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书文《东紫的小说:“女人气”与文学力》

东紫是一位极富“女人气”的女作家。“女人气”,成就了作家东紫的文学力。

“女人气”、女作家,在相当长的时间被当作文学力孱弱的符号。半个多世纪前,写过《三八节有感》的丁玲就曾对“女作家”的称谓颇有微词:作家即作家,为何论男女。其中透露出的信息颇令人玩味。“女作家”,在中国文坛有着丰富意味,除标识出作家的性别之外,还被赋予另外的含义。中国古代,在观念差异、文字与文学资源稀缺的大背景中,女性只有在有意取悦于男性这一重目的之下,才有文学修习的机会与必要,文学、艺术的才能具有另外的功能性的含义。女子无才便是德,慢慢转换为:女子有才,(往往)必然无德。中国古代文学史可以容忍大量男性易容变身创作出女性气质突显的作品,包容了相当数量的闺怨诗词,但实是容不下真正的女性文学。进入现当代,这种流风依然产生着影响。比如张爱玲,她身边的胡兰成们也成为文本解读中不可缺少的内容。纵然是丁玲,她与冯雪峰、胡也频、冯达、陈明的恋情被投以极大的关注。中国当代文坛,“女人气”、女作家又与独特的写作思潮结合在一起,甚至女性写作与身体写作被赋予了极大的相通性。女性,成了带有强烈工具性的符号。女性写作,有些像是电影中的艺术片,追求艺术性,同时又带有借艺术的名义以生理性因素诱人的嫌疑。宣泄着这隐私、那日记的女作家们,打着女性主义、女权主义的招牌,心中怀着为男性所不敢为的英雄之气,创作着迎合时尚的作品。这一类作品,看似有着强大的文学力,但从文学的常识、甚至从生活的常识而言,其实是落了下道。领风骚几年后,这类文字虽还余音袅袅,但已成不了气候。“美女作家”这一文学符号,在大众合力制造美女的时代,更多带有调侃的味道。

同时,谁也抹杀不了性别存在的事实。自然造物,便有男女。社会的磨洗,更是强化了这种观念。波伏瓦提出“第二性”的观念,指出女性不是先天形成,更多是后天造就。从另一个角度看,“女人气”恰恰是在特定生理基础上流溢出的性别特征。这种特征会影响作家的文体创造。同是写雨后场景,李清照(“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便与苏东坡(“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不同。同样写海,冰心的海(“我对它的爱是归心低首的”)与峻青的海(“一排排山岭似的巨浪从那灰黑色的遥远的天际,以排山倒海之势呼啸着咆哮着向着岸边滚动过来”)便有不同。英国作家莫里斯,经历了变性手术,性别的转换影响了其对世界观察、体认的角度,创作的风格也为之大变。谁也不能抹杀女作家独特的性别特征,正如同不能抹杀作家的年代轨迹,不能抹杀作家的地域特征。作家是复杂的组合体。年代、地域,这些所谓的外部因素在许多时候会对作家产生潜移默化、又会是深入骨髓的塑造力。例如,中国50后作家对理想的执着,80后作家骨子里的叛逆;俄国作家倾向于探挖心灵的深度,美国作家则倾向于对外在世界奥妙的探险;等等。性别作为更为内在性的因素,也可与时代、地域等因素一样,成为一个作家之文学力的重要来源。

“女人气”,成就了作家东紫的文学力。女作家东紫,善于、喜爱书写女性。她的作品营建了一个女性形象的画廊:碧玉(《一棵韭菜的战争》)、姚遥(《左左右右》)、被大鸟绑架的“我”(《我被大鸟绑架》)、印小青(《显微镜》)、梅云(《春茶》)、紫月(《被复习的爱情》)、小王子丹(《穿堂风》)、麦粒(《同床共枕》)、王小丫(《好日子就要来了》)……这是一个带有强烈“女人气”的女性形象系列:洁净、轻盈、不为世俗污垢所染,不通凡间世故甚而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碧玉在田垄上轻迈着细碎的步子,春天早晨的微风,温润清凉,拂动着她淡绿色的衣裙。碧玉觉得近日来堵在心里的那股气体慢慢地随了风向后飘去,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通透,如同从泉水里洗过的纱巾,被一双纤细白皙的手拽起,抖落了细碎的水珠,在风里飘动。她的脚步欢快起来,露珠在她绣着粉色荷花的鞋面上滴落、浸润,她的脚趾也体会到了一种清凉。那种不同于雨水有别于泉水的清凉是调皮的、嬉戏的,轻轻地在你不注意的时候洒落的。”《一棵韭菜的战争》发表于2007年,其中的碧玉,凝结着作家东紫关于女性的形象的理想。后来的印小青、梅云、小王子丹或隐或显都有一个“碧玉”的底子。碧玉是身由不己地“误食”了一棵韭菜,酿成悲剧。这棵韭菜,在梅云那里则变成了一段未加控制、甚至有意加醇的感情。造化弄人,在造化面前,女性命运显现出鲜明的吊诡特征。写顺手了女性,到2010年的《白猫》,东紫也试图做一改变:叙述者“我”化身为一个为情所困、有待启蒙的五十岁男性。但这一形象,在他那位拿得起放得下、充满权力感、习惯俯视别人的医学博士前妻的衬托之下,若不是刻意点明性别,整体看来却反而具有鲜亮的“女人气”:处处不设防,因而总受伤;随遇而安,只要世界让我过得去,我决不与世界为难;用生病来考验自己的恋人,找一个爱我的人,而不是我爱的人。这一次“失败”的变身实验似乎也说明了,写女性,是东紫的“宿命”。

在这一系列形象身上,东紫颇为“任性”地书写着生理体验以及由这些生理体验引发的一系列“女性问题”,洞开心扉,不加隐藏。比如,她写男女之间的冲突:一个男人的呼噜会成为戕害一个女人青春的杀手;比如,初为人母,充满喜悦与温柔,但也不乏压抑与痛苦。这些含蕴隐喻的生理体验,在东紫的笔下,无不带有强烈的“女人气”:重直感,重细节,她用生理感觉牵引出对生活细切的体验。东紫善于写气味。《天涯近》中,大宝家的卧室、走廊里洋溢的是酸腐的味道,继母、父亲、玉儿都带着酸腐的味道,骄阳下的整个世界都带有了这样的味道。玉儿叫他“少爷”时,他闻到了鸦片的香味。他的世界与丰雨顺世界的区别也在于气味。东紫“放肆”地运用自己女性的敏感,描写生理现象引发读者的生理反应,开拓进入审美体验的窗口。她笔下的“痰”便无与伦比、卓绝古今:“或浓或淡,或黄或白,或半固体或液体,或陈旧或新鲜,或光滑或夹杂着泡泡,或成喷射状或蜷曲一团”,带着声响的“嗬,呸,啊,噗”,往下看,“前面的人抬起的鞋掌下,有一缕扯不断的黏稠”,往上看“一个喘着白色粗气的嘴巴张开,一口飞奔而出的唾沫划过印小青眼前淡淡的雾落下去”(《显微镜》)。她恨透了“痰”,于是才有这样的激情与能量充分调动人的生理体验。东紫写生活,写得带有“女人气”的任性,不讲道理,听凭情感的驱遣。但也正因如此,她能把生活本身描绘得细腻而有质感。在她的创作之中,女医生的形象或隐或显,印小青、姚遥……女性本就有着比男性更为敏感的生理感受,医生的这一层因素又把这种能力锐化、丰富。

东紫重视生活中的小温情,对生活怀着朴素的情感。她把存在主义、现代主义、女权主义、后现代主义……搁置在她那颗重直觉的心灵之外。《天涯近》中的丰雨顺,父亲死了,妻子跑了,儿子傻了,似乎什么也没有了,但依然在追求快乐,单单是温暖的阳光便能给他无限的希望。《在楼群中歌唱》中做小区环卫工的李守志,一遍一遍重复着《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的童谣,安享着简单的幸福。唱着歌干活,这是李守志女儿欢喜的愿望,也是作家的愿望。白猫的“爱情”故事打动、改变了“我”的爱情态度,重拾对美好爱情的追求(《白猫》)。《好日子就要来了》是东紫一篇长篇小说,题目所示即是她内心的呼唤。她是对生活存有温情的作家,多有批判但很少能将残酷进行到底,总乐意增加些温色调,或者有一个透进阳光的结尾。苦难之中坚守快乐,历尽艰难不舍希望,这是东紫小说中最为动人的因素。她写了许多极端事件、极端体验,但同时又往往把极端事件、极端体验“钝化”,很少写直接的、视觉化的生理冲突。渴望温暖、互相温暖,她希望她的小说世界洋溢着温情。

从东紫的写作看,这种温情并无深沉似海、大苦大难的生存背景,赖以支撑的仅仅一种平常、平凡却又蔓延弥漫的宽容。这体现为作家执着的“母仪天下”的女性情怀。“我”对白猫、自己的儿子,充满了关爱:“猫在我的坐垫上仰躺着睡着了,那样子非常像婴儿。我一下子想起儿子不满一岁的时候,那时候他胖得和白猫差不多,睡觉的时候把两只小胖手攥得紧紧的放在耳朵边上。”白猫失踪,“我”洗了它的照片,拿着四处寻问,跑遍了周围的各个住宅小区、建筑工地、动物收留站、餐馆(《白猫》)。牟琴想乐乐,为乐乐担心,冒着得罪全家人的危险到陌生的村子里去探看,展示出一个充满了母爱的女性才有的战斗的姿态。无辜的乐乐,忍受这个世界所有人的罪过,牟琴的义无反顾折射出东紫的母性情怀(《乐乐》)。一名残疾孩子,让印小青的母性蓬勃爆发(《显微镜》)。《互相温暖》是东紫用力颇多的一篇作品,在思想层面的努力下探使其显得独树一帜。老三们活得正常而风光,他们追逐着金钱与门面,把这个世界变得功利而狭隘,让这个世界在表面的光鲜之下生机丧失殆尽。他们容不得患了恋物癖的老四的存在。给这个世界以生机的是两位母亲——老四的母亲与“外村女人”。她们宽容、放任为自我而活、始终是孩子的老四。老四所依恋的乳罩,是母性的象征,有着深沉的力量。

批评家提到“女人气”时,往往还经常加上一“小”字,成为“小女人气”:封闭、偏执、自恋、做作,与开放、大度、大爱、从容相对。“女人气”实在不必然便成为“小女人气”。与伟大相对,有一种细切,可以精致而勇猛,生鲜而具体。东紫的成功在于,她把“女人气”化成一种隐忍的写作力道,成就了自己的文学力。在她的小说中,有一个沉默的层面存在;许多时候,小说的力量恰恰在于欲言还休之处。她是一位有意于创造自己文体的作家,对于怎样打造自己创作的利器,她有着思考并进行实践的探索。2007年,是东紫的实验年;2008年,则是她创作上的“迷乱期”。这两年间,她发表的作品有:《左左右右》、《邂逅》、《我被大鸟绑架》、《显微镜》、《梦里桃花源》、《珍珠树上的安全套》。《左左右右》沿袭了此前《珍珠树上》、《天涯近》的路向,并向前做了推进,更加圆熟自如;但她试着突围,进行了一系列的实验。《邂逅》是要走抓人内心隐秘闪念路子,有心理小说的气象;《一棵韭菜的战争》,是要走离奇故事的路子,把人性的纠结放于方寸之间;《我被大鸟绑架》,带有强烈的实验小说的味道。2007年多向度的实验,衍生的是2008年的“迷乱”。《梦里桃花源》欲走讨巧之路。小时的饥饿体验,或许加之《饥饿艺术家》之类作品的阅读体验,促成了这一文本。同时,东紫又有意要摆脱单纯的生理体验的书写,加入了梦幻与真实不可分的重要理念。作品杂糅但不丰实,生理的恶心与观念指归的虚空结合一起,没有促成预期的阅读体验。《珍珠树上的安全套》为2004年《珍珠树上》的缩写版,可能是为了杂志栏目之需,带有作家作品展演性质,同时在题目中突显了本为撩人胃口实为倒人胃口的字眼。可幸的是,在《显微镜》中,东紫又走回到了坚实的路上。此后的《在楼群中歌唱》、《乐乐》等等,加固了这条坚实的道路。

一路下来,东紫成功的小说,都是在着意于给人以温暖。《互相温暖》富有深意:老四与“外村女人”,都是温暖的施予者,也都是温暖的接受者。放眼看来,“互相温暖”也是东紫小说核心理念所在:乐乐收获了牟琴一家人的温暖,牟琴一家人在温暖乐乐的同时,也温暖自己一家人;“我”关爱白猫,白猫的爱情也使“我”的心重获温暖。文学何为?可以批判,可以警示,更为重要者:安顿心灵。于创作者而言,要在写作中安顿自己的心灵。就阅读者来说,是在文字中寻找心灵的港湾。

作家或许本就是要有些“女人气”的。古希腊神话中,奥林匹亚山上主管文艺的是缪斯女神。印度传统中,文艺之神是身坐莲花宝座之上的大梵天的妻子。对生活的敏感,对温情的执着,对母性的坚守,这是女作家文学力的重要源泉。冰心、张爱玲、丁玲、王安忆、毕淑敏、迟子建……这些笔触细腻而温婉、思绪灵动而敏捷、柔韧聪慧、纯良宽容的女作家搭建了一道靓丽的风景。听从心灵的命令,生活在高处,“紫气东来三万里”,东紫这位有着强烈“女人气”的女作家有理由带给文坛更多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