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康《我能跑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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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康《我能跑到哪里去》

阿三是被一阵乱棒打醒的。

阿三做了一个恶梦,梦见一群凶神恶煞的人持着砍刀棍棒追杀他。慌乱中,他逃进了一片密林里。密林里面到处是乱草枯枝野藤荆棘,阿三像一只掉进陷阱的野兔在里面东奔西撞无路可逃。

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阿三忽然看见半空中掉下个树叶一样轻飘飘的人来,血淋淋地悬在离地三尺的地方,浮云一样漂着。

阿三胆战心惊地问你是谁?那人回答我是阿龙。其实那人根本没有发出声音,阿三完全是从他嘴唇的开合感知他说话的内容。阿三也不知道自己啥时候有了能够辨识唇语的特异功能。

阿龙?阿三大吃一惊,问他你不是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在阿三的记忆中,阿龙是他的老乡,跟随他出来打工,在一个建筑工地做泥水工。有一天,脚手架忽然倒塌,阿龙和几个工友从十三层高的空中掉下来。其他人都是掉在地上摔死的,只有阿龙被一根钢丝绳勒住脖子,像个葫芦瓜一样吊在离地三尺高的地方被活活地勒死了。阿三领着工友们找老板为阿龙要赔偿,可是老板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奈,阿三只得和工友们把阿龙的尸体运回老家。阿龙的妻子听到噩耗,竟然抛下八十岁的瞎眼老娘和一岁的幼儿投河自尽。一时三刻断送了两条人命,阿三成了罪人,他被乡亲们指着背壳用最恶毒的话诅咒,骂他不是人,有本事把人活着带出去没本事把人活着带回来,不短命杀千刀打万枪也讨不到老婆,就是讨到老婆也是个瞎眼跛足生不出仔的烂婆娘,就是生得出仔也是个没有屁眼的死仔。

万般无奈之下,阿三只好忍辱负重卖掉了自己的祖屋安葬阿龙和他的妻子,剩下的钱全部交给阿龙的哥哥,托他抚养阿龙的老娘和幼子。阿三从此再也没脸回家,很多年都象一片云一样在外面漂着。

我落不了地,漂着的阿龙说,我死不瞑目啊。阿三心如刀割,正想劝慰阿龙几句,忽然一阵狂风吹来,阿龙像一缕清烟不见了踪影。

阿三正在不知所措,忽然又听到一阵难受的哼哼声,一看是一个面目浮肿的老人躺在他的跟前。再一看,竟然是暴牙的老娘,已经奄奄一息。阿三惊问大娘你怎么睡在这里?暴牙娘气若游丝地说我有病进不了医院,不睡这里睡哪里?阿三说你有病叫暴牙送你进医院治疗啊,睡在这里怎么行?暴牙娘说你吃了灯草说话轻巧,你把欠我儿的血汗钱还给他,他就可以送我进医院了。不然,我就睡在这里死在你眼前叫你一辈子也不得安宁。

阿三这才想起自己确实还欠着暴牙和工友们的工钱,原因是老板在工程结束的时候突然消失了,作为包工头的他因为开不起工钱,也只好像兔子似的躲起来,那些持刀拿棒追杀他的人都是被他欠了工钱回不了家的工友。

本来,从出了阿龙的事故以后,阿三就发誓不再做包工头。可是,他除了人灵活会耍嘴皮子以外,没有其它的技术,既做不了泥水活,又开不了商店;既回不了老家,又不愿意去拾破烂当骗子抢银行。就在阿三无计可施的时候,他遇到了现在的老板王大头。王大头以前也和阿三一样是建筑工地的包工头,两人曾经为了争着承包工地吵过闹过,后来又成了朋友。几年不见,王大头已经不再是包工头,摇身一变成了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板。

王大头念旧情,请阿三到饭店去喝酒。阿三也不推辞,就和王大头两人推杯换盏,都喝得烂醉如泥。阿三想起伤心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王大头已经知道了阿三的情况,就对他说,事已如此,哭也没用,何况那个丧尽天良的老板已经被死者的家属用乱刀砍死,阿龙的赔偿费是再也要不回来了。阿三这些年腰里别着短刀一直在寻找这个老板,听王大头这样说,他就像一只被捅破的气球一下子瘪了壳。

王大头有心想帮阿三一把,就请他去给自己管工地。阿三知道王大头虽然没有啥文化,但很重感情讲义气,是个能够交往和共事的人,何况他现在已经没有啥退路,只有像林冲那样硬着头皮被逼上梁山了,于是便答应王大头重操旧业,在工地上替他当包工头。

王大头的工地缺少人手,便叫阿三给他找一帮工人。阿三再也不敢回老家招工,便到劳务市场去找人。那天,阿三在劳务市场举着招工的牌子正和一帮外地农民在谈价钱,就有三个人挤到阿三跟前鼓起眼睛看着他。其中一人问阿三说三哥,你还认不认得我?

阿三一看,这个说话的人正是他的老乡鼓眼,他身边还站着暴牙和二狗。

阿三见在劳务市场遇到了老乡,就知道他们一定是在找工做。他故作惊讶地问是鼓眼兄弟啊?你们在这里干啥?

鼓眼说到这个地方来的人还能干啥?找事做呗。

暴牙说三哥你又东山再起了?这回可不能拉下俺了。

阿三心里暗暗叫苦,好在他脑瓜子转得快,灵机一动做了个尴尬的表情说三位兄弟,这份工恐怕你们做不了呢。

鼓眼说不就是卖苦力吗?我们都是泥里水里滚大的,有啥做不了的活?

阿三说不是你们吃不了苦,而是我们老板脾气怪,特别交待我不能招亲戚和老乡。

暴牙一听泄了气,蹲在地上用手捧着头,蔫蔫地说这下惨了,俺娘还等着俺挣钱进医院呢。找不到事做,俺娘就只有进棺材了。

阿三心里万分难受,真恨不得扯起巴掌 自己几耳光。这时,脾气暴躁的二狗黑着脸说鬼老三,你以为我不晓得你肚子里有几根弯弯肠子?你是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害怕再出个阿龙死在工地的事故,所以你就铁石心肠六亲不认了。

那些准备报名进工地的农民听到他们口无遮拦的说死啊鬼啊棺材啊,觉得晦气,一下子走了大半人。阿三见再这样和他们扯下去,恐怕真的连鬼都招不到了。他没有办法,只好松口道好好,我答应带你们进工地,不过你们千万不要跟老板讲是我的老乡,也不要对家里人讲是跟着我做工。

就这样,鼓眼、暴牙和二狗他们死乞白赖地进了阿三的包工队。哪晓得,那狗日的王大头也是一只笑面虎,鼓眼、暴牙和二狗他们跟着阿三在工地上累死累活干了一年,到年终准备结账回家的时候,王大头却卷着工程款失踪了。工地上乱成了一锅粥,大家吵吵闹闹围着阿三要工钱。狗日的王大头,他不仅利用了阿三,还把阿三推进了万劫不复的火坑。

阿三乱了方寸,他也不知道老板王大头去了哪里,他身上也没有钱,没法答应工友们的要求。有人就放出话来说要把阿三碎尸万段。阿三害怕了,他知道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是真的会干出蠢事来的,于是他只好连夜出逃,跑到一个离城市很远的郊区小村临时租了一间房子住下,暂避风头,而且把手机也关了。

现在,阿三听了暴牙娘的话,愧不欲生。他扑通一声给暴牙娘跪下来,通通通叩了几个响头,泪流满面地说大娘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暴牙和兄弟们,我一定会找到王大头要到工钱开给暴牙为你治病的。

暴牙娘哼哼着说我晓得你也是没有办法,我不怪你……他们追来了,你快逃命去吧。阿三一看,那些持刀拿棒追杀他的人已经从三面包围过来,乱棒像飞蝗一样从空中落下。阿三大叫一声,负痛醒来,已经从床上滚到地板上,鼻子跌出了血,额上也跌出了一个乌包,疼痛不已。

恶梦把阿三吓得魂不附体。

阿三到这里来租房子住还有另外一个目的,他知道老板王大头也是农民出身,也是靠包工起家,只不过他比阿三运气好而已。而且,阿三打听到王大头的老家就是这个小村的,家里还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娘,所以阿三选择到这里来暂住,一是躲追债,二是等王大头,他相信王大头不会不回家来看他的老娘。只要王大头一回家,他就有机会找他要回工友们的血汗钱。

阿三被恶梦吓醒,再也不敢在小屋里呆了。趁着夜色掩护,阿三悄悄溜出屋,垂头丧气地在小巷口溜达,冥思苦想着还钱的办法。他在身上揣了一把刀,一是为了防身,二是万一找到王大头要不到工钱,他就决定把他一刀捅了,他把这个狗日的没良心的王大头恨得牙根痒痒。

阿三像只躲在洞里的老鼠,白天不敢出屋,整天呆在小屋里抽闷烟,那滋味比坐牢还难受。阿三想与其这样受苦,还不如干脆去自首坐牢算了。但是他又不甘心那样作贱自己,因为这样一来他吃工友血汗钱的臭名就坐实了,倒霉的是他和工友们,高兴的是那个缺德的王大头。

这几天,阿三的右眼皮一个劲地乱跳。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烦得阿三坐卧不安。就在刚才,阿三的左眼皮突然也跳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他想起在电视里听过的一首歌:“左眼皮跳跳,好事就来到。”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否极泰来,是不是好运气就要降临了?

阿三像个幽灵似的转悠着,突然发现路边有个黑色的东西。他蹩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鼓鼓的皮包。阿三的心噗噗跳了起来,他联想到了钱,慌手慌脚拉开包一看,真是想么子有么子,果然是几沓厚厚的钞票,恐怕有好几万呢。

阿三高兴得差点要晕过去。他怀疑自己又是在做梦,便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疼得他龇牙咧嘴差点叫出声来。啊呀,这回是真的了。这到底是祸是福?这天上掉下来砸着他脑壳的横财要还是不要?好在他是闯过江湖的人,很快就镇定下来。他观察了一下前后左右,发现没什么动静,急忙把外衣脱下来裹住皮包,一把抱起调头就往回走。

还没有走出几步,突然听到身后有人断喝一声:“站住!”阿三回头一看,见身后站着鼓眼和暴牙两人,横眉竖眼像两尊凶神恶煞的门神。狗日的,真是阴魂不散,他们怎么也追到这里来了呢?其实阿三疏忽了一点,就是他既然能来这里找王大头,工友们为什么就不能来这里找王大头呢?这就是常说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工友们在这里没有找到王大头,却歪打正着发现了阿三,真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阿三一慌,条件反射地拔腿就跑,鼓眼和暴牙啊呀呀喊叫着在后面发力猛追。跑到一个拐角,阿三迎面和一个大汉撞了一个满怀。阿三被撞得立足不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衣服包着的皮包也脱手滚到了一边。这人劈手抓住阿三,把他从地上拎小鸡似的提起来,咬牙切齿地骂好你个鬼老三,看你往哪跑?

阿三虽然被撞得眼冒金星,但他还是认出这人就是二狗。冤家路窄,阿三心想完了,这一回是插上翅膀也飞不掉了,于是索性眯上眼睛,等着让他们宰割了。

鼓眼追上来,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恶狠狠地骂好你个狗日的鬼老三,今天终于逮住你了。

暴牙也骂你他妈的良心被狗吃了,连弟兄们的血汗钱你也敢独吞?

阿三一身冷汗湿透了衬衣,像从水里面爬出来一样战战兢兢地分辩道你们误会了,听我解释……

暴牙说解你妈个头而且提拳就打,阿三只好眯着眼睛等揍。等了半天不见拳头落下,一看却见暴牙抱着头蹲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哭了起来你这个狗日的鬼老三……没良心杀千刀的鬼老三……呜呜……俺娘已经病了半年了,还等着俺寄钱回家救命呢……

不遇伤心不断肠。暴牙一个五尺高的黑大汉,竟然像个娘们似的说哭就哭,这可不是在台上演戏装出来的,阿三被他哭得一身骨头都冷了,挖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听暴牙提到钱,阿三突然想了起来,眼前不是有一包钱吗?管他二十一,先解决眼前的困境再说。于是,他一把抓过皮包说各位兄弟,我已经找老板讨到了工钱,正要给你们结账呢。

阿三已经骗了工友们一回,所以大家不再相信他了,鼓眼嘿嘿冷笑道你个狗日的骗人精,你以为我们还会相信你的鬼话吗?这些老实巴交的农民工,根本就没注意阿三的脚下还放着一个装钱的皮包,还以为那是阿三的一堆破衣服。

阿三见他们不信,便抖开衣服拉开皮包拉链,露出里面的钞票,说不信你们自己看,钱就在这里呢。

鼓眼借着二狗手中的打火机光一看,果真是一包货真价实花花绿绿的票子呢,看来阿三说的是真话,于是说鬼老三,你既然要付钱给我们,为什么要躲我们,还把手机关掉呢?

阿三说我之前是怕你们要不到钱揍我才躲起来的。现在刚刚找到钱,正准备找你们呢。

二狗说那你刚才见到我们又为什么要跑呢?

我能跑到哪里去?阿三说,这黑灯瞎火的我以为遇到歹人了,害怕嘛。

暴牙从地上站起来,抹了一把鼻涕眼泪,说别废话了,赶紧把俺们的工钱发了,俺老娘还等着钱治病呢。

阿三说好,你们跟我到我住的地方,我把工钱发给你们。

阿三领着鼓眼和暴牙他们进了他租住的小屋,找出工资花名册,把欠鼓眼和暴牙他们的工钱付清。鼓眼和暴牙他们领了工钱,高高兴兴准备离开。临走,鼓眼对阿三说三哥,之前是兄弟们误会你了。我们也是没有办法,都靠着这几个打鬼钱回家过年呢,你多多谅解吧。

暴牙眼睛红红的也说三哥,兄弟在这里替俺娘谢谢你了。

别在这里像个老娘们似的哼哼唧唧了,这钱本来就是我们应该要的。二狗不耐烦地说,三哥你也快走吧,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阿三说你们快走吧,拿了钱明天就赶快回家,不要管我,我还要去找其他的兄弟们付工钱呢。直到这时,他才敢把手机打开。一看,已经有十几个未接电话了。

鼓眼和暴牙他们刚走,阿三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一看来电显示,竟然是王大头的电话。阿三把手机放在耳边,久久没有说话。

王大头说阿三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说话?

阿三摸了一把插在腰里的短刀,把牙齿咬得咯嘣响,说老板啊,你还问我在哪里,我正要问你在哪里呢。

王大头说阿三你狗日的咬牙干啥?你是不是得了伤寒在打摆子啊。

你才得了伤寒呢,阿三毫不客气地回敬过去,该打摆子的是你。

好了,别扯了,王大头说,实话告诉我你到底在哪里?

阿三说我现在也不知道我在啥地方,我正在到处找你呢。

王大头说找我好啊,我在公司呢。你狗日的电话总是关机,我怎么能找到你呢?你赶快过来,把承包款发给工人们,好让他们回家过年哪。

阿三吓了一跳,怀疑自己耳背听错了。王大头真有这么好心主动找他发工钱,之前为啥要携款潜逃呢?该不是王大头发现阿三到处找他想来个黄鼠狼给鸡拜年要杀人灭口吧?阿三多了个心眼,说你这时才想起我们农民工啊?你的电话不是也一直关机吗?我还以为你携款潜逃了呢。

王大头说屁话,我能跑到哪里去?我提取第一笔工程款丢了,怕工人们找我的麻烦,所以才暂避风头。现在,我想办法找到钱了,这不通知你快来领嘛。

阿三一听傻了,连忙抓过皮包翻了起来,果然从皮包里翻出王大头的身份证复印件和农民工的花名册,然后像木头人一样呆在那里。

阿三你怎么不说话啦?王大头在电话那头问,别傻了,赶快过来结账吧。

阿三没有说话,抓起皮包,连门没关就冲进了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