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的叶嘉莹说,她要给中国诗词吟诵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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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的叶嘉莹说,她要给中国诗词吟诵一个交代

《岁的叶嘉莹说,她要给中国诗词吟诵一个交代》


『如果我们不会吟诵,用理智写诗,诗歌的生命会被减损』


刚刚过去的2017年,93岁的古典诗词大家叶嘉莹先生一直在忙碌,除了讲课,她还在为中国古诗词吟诵的传承做着不懈的努力。
6月底,她在豆瓣时间开了古诗词吟诵课《以乐语教国子·叶嘉莹古诗词吟诵课》,该课程共计58期,整个课程共挑选249首唐宋古诗,86阙宋词元曲。叶先生从吟诵的方法、声韵之美、诗词内涵等方面进行品鉴,并一一示范,这是93岁的叶先生首次系统地讲述诗词吟诵。此前,叶先生曾编著出版了《给孩子的古诗词·讲诵版》,亲自为孩子们选编、讲解、吟诵了218首经典古诗词。
11月,叶先生出现在“2017年度文化中国讲坛·秋季讲座”中。为了照顾她的身体,主办方将她的讲座时间定为25分钟,但叶先生最终全程站着完成演讲,时长1小时15分。讲完,全场起立,掌声经久不息。
1924年农历六月一日,叶嘉莹出生在北京的一个旧式家庭。3、4岁时,父母便开始教她背诵古诗。1941年,叶嘉莹考入辅仁大学国文系,专攻古典文学专业,师从古典诗词名家顾随教授。时值抗战,叶先生的父亲因“七七事变”随国民政府西迁,与家中断了联系,同年9月,母亲又因癌症住院,术后不久即去世。叶嘉莹只得与伯父、伯母及两个幼弟一同生活,并开始创作大量的诗词。
24岁那年,叶嘉莹随先生从北京到南京,之后又去了台湾。此后辗转于台湾多所大学任教培养了一大批中国传统文化和古典文学专业人才,此间,还有一批欧美学生,从师于叶嘉莹,并成长为汉学专家。
上世纪60年代,叶嘉莹应邀担任美国哈佛大学、密歇根州立大学客座教授,并最终接受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的聘请,成为该校的终身教授,和家人在温哥华定居。当时,由于中国大陆与西方世界还处于隔绝状态,作为当时为数不多的用英语讲授中国古典诗词的中国学者之一,叶嘉莹为中国文化在西方的传播做出了重要贡献,其影响是不可估量。
1974年,在将近三十年的分别后,叶嘉莹再次踏上了中国大陆的故乡土地。为此,她写下了1878字的长诗《祖国行》:“卅年离家几万里,思乡情在无时已,一朝天外赋归来,眼流涕泪心狂喜……”
4年后,她向中国政府提出申请回国讲学,并于第二年得到批准,由此开始每年利用假期回国讲学。叶嘉莹先是在北大教书,后又受邀去了南开大学,除此之外,复旦大学,南京大学,湖北大学,四川大学,武汉大学等几十所大学都留下了叶嘉莹讲学的影子。这奔波于加拿大和中国之间的近30年中,每年春天,温哥华的大学停课放假,叶嘉莹就回国内讲学,然后秋天再飞回加拿大。
2014年,叶嘉莹决定不再奔波,从此定居南开。回国后,她还将自己教书所获的10万美元捐出,设立了驼庵奖学金和永言学术基金。“驼庵”是叶嘉莹老师顾随先生的别号;而“永言”是她因一位去世的女婿“永廷”和女儿“言 言“的合称。
在2017年11月的那次“超时演讲”中,叶嘉莹笑谈道:“有一次,凤凰台的鲁豫来访问,她问,你有没有谈过恋爱?我说没有。她说,我不能相信。我说,真的没有。我的女儿就说,我妈妈一辈子就是跟诗词谈恋爱了。”
吟诵——这是叶先生与诗词这场旷日持久的恋爱行进至当下最重要的主题。这也是中国旧诗传统中的一个重要特色,当用吟诵的调子来反复读诗的时候,就会“涵泳其间”,从而对诗词有更深的理解和体会。因此,曾有人说,吟诵最懂诗,然而,现在吟诵几乎已经失传。
叶先生致力于要给中国诗词吟诵一个交代,“我已经九十三岁了,我对于吟诵,要有一个交代。诗歌兴发感动的力量是从吟诵来的,传统的吟诵几乎已经失传了,我们不赶快抢救,就要灭绝了,如果我们不会吟诵,用理智来写诗,诗歌中兴发感动的力量难以找到,诗歌的生命会被减损。”
她知道93岁的年龄意味着一种“有限”,也因此更加卖力,“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之文学,一个时代又有一个时代之文学批评。但是你一定要有很好的中国诗词的修养和体会,也要对西方的理论有很深的理解和体会,我希望将来有青年人能够完成这件事情。我没有能够完成,希望大家能够完成。”
以下是叶嘉莹先生在接受采访时对中国古诗词吟诵的具体阐释——
记者:网络上有一些吟诵课,有的吟诵老师将普通话的吟诵方法作了归纳,比如在掌握一些基本调的情况下,依字行腔,依义行调,调整为契合某一首诗歌所抒发的情感的音调,这样程序化的吟诵推广方式,是否会距离吟诵的本质越来越远呢?
叶嘉莹:吟诵本身是非常简单的事情。当然,如果按照各地的方言、方音来进行编辑,就会很复杂,因为我们有太多省份和语言,我们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以普通话为基准的吟诵。这不是说我只会说普通话,是因为我想推广一个在全国都可以行之有效的吟诵,我们只能够以普通话为准。像我到福建去访问,过个山头他们话就不一样了,那我们就没有办法推行了。
普通话的吟诵,我们现在要举五言、七言就是各种节奏,每一首诗的停顿,我们要以普通话为标准,不要管前边的那些事情。吟诵就是把你自己对于一首诗的体会结合诗歌本身的平仄格律表现出来,就是如此之简单。这是第一个问题。一些讲吟诵的人说道理,什么依字行腔、依韵行义,这个反而太复杂了。
记者:吟诵中涉及到的一些问题,比如长诗的分段,诗中的句读,平仄音的处理,以及所用于吟诵的调子,您认为在吟诵中,哪一个部分最重要?是相对准确地处理字的平仄与腔调,是更加贴切地抒发感情、还是通过吟诵去更好地理解诗歌?



1.1956年,叶嘉莹在台湾教书

2. 2007年 12月 3日 , 天津南开大学 , 叶嘉莹向杨振宁夫妇赠送自己刚出的新书


叶嘉莹:这几方面并不背扭,要按照字的平仄和音调,也要结合你自己的感受,吟诵就是来帮助你对诗歌有更好的理解。关于长诗的分段,这个我记得我也吟诵了《长恨歌》。《长恨歌》因为它那么长,一定要分段。我上次曾经读诵,就是从唐明皇回到长安说 起——
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他说他回来了。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又是一个段落。
落叶满阶红不扫,椒房阿监青娥老。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它每当换一个韵就是一个段落,就是如此的简单。所以长诗怎么样分段,长诗结合着它的换韵,它换一个韵就是一个段落了。
记者:在您九十多岁的高龄,您开了一个节目希望“给吟诵一个交代”,而您认为您的吟诵需要流传下来的、不同于其他人的吟诵的最为重要的原因与特质是什么?
叶嘉莹:因为我觉得,我的这个吟诵,是一个比较正统的,没有其他的造作,也没有其他的音调,我就是按照我自己对于诗歌的体会,结合诗歌的平仄来吟诵的。我觉得这是一个正当的吟诵的方式,不是弄很多花样。所以我要把这个传下来。外边传得非常杂乱,每个都不同,弄得花样很多,有的像唱歌一样的,有的虽然唱得很好听,跟诗歌的平仄节奏完全都不配合了。所以我要结合着最基本的格律,留下一个基本的范式。
但是我也不是说我一个人吟诵的就都对,大家都要跟我一样,我只给大家一个参考。但每个人如果按照基本的理论,就一定要结合文字的平仄,要结合诗歌的情意,用你自己的声音表达这个你的内心的一种感受。
我这个吟诵确实是吟诵,不是别的人找一些个美丽的调子配首美丽的音乐,不是这种吟诵。还有吟诵的人一定要自己会做诗,他才能够掌握节奏和韵律。自己不会做诗,从来不做诗的人,唱得再美,他也不对。一定要懂得做诗,掌握做诗的格律和节奏的人吟诵,才是正确的。
记者:您长期关注吟诵,您觉得当代的吟诵面临的最为紧迫的问题是什么?
叶嘉莹:是杂乱。因为本来吟诵谁也不会,谁也不懂,所以大家就纷纷地你出一个主意,他出一个主意,你搞一个花样,他搞一个花样,弄得非常杂乱,这我觉得最大的问题。
记者:您的吟诵的调子主要是师承的谁,您的调子可以追溯到多久之前?
叶嘉莹:这我要很诚实地告诉大家,我没有师承,我的老师顾随先生不吟诵的,我的父亲偶尔吟诵,但是他也没有教给我吟诵。我的吟诵就是结合着诗歌的平仄的调子,结合了自己的体会,而且我不止是吟诵诗歌,所有的古文,我都是用吟唱的调子来读的。
中国的语言文字,它本身有一种韵律,你要掌握它本身那个平仄、高低、快慢的那个基本的,你什么都可以拿来吟,就不止是吟诗,也没有人教给我那么多,但我一直是拿着这个调子大声地吟唱的,不但来读诗,而且读古文 的。
记者:您可否回忆一下您小时候接触吟诵、学习吟诵时的情景?
叶嘉莹:我那个时候没有各种讲究,人家都是自然地吟诵。戴君仁先生吟诵得最好,因为戴君仁先生本身是一个诗人,他是结合自己真正对于诗歌的平仄的节奏、音调跟对于诗歌内容的体会来吟诵的。可是自从五四运动以后,大家都认为这是旧的,都应该打倒的,所以戴先生虽然是我的老师,他在教我书的时候从来没有教过我吟诵。
若干年之后,我到了北美,我想到吟诵是很重要的,恐怕要失传了。我知道戴先生会吟诵的,所以请我在台湾的学生录了一卷戴先生吟诗的带子。戴先生很热心,就把五七言、古今体通通吟了一遍给我录出来。戴先生也没有说我是要为了要推广吟诵而默默付出,当时没有这个观念,我当年也没有这个观念,所以这么多年我并没有讲吟诵,只是我觉得吟诵要失传是一件事情。我觉得现在的吟诵把这个吟诵给扭曲了,现在教吟诵的人,已经是不正当的,不合乎真正诗歌的要求的,所以我才提出来。
记者:您用的是普通话吟诵,将普通人进入吟诵的门槛大大降低了,为什么您没有用古音、拟音来吟诵?
叶嘉莹:像毛诗《诗经》有《毛诗古音义(考)》,像《楚辞》,有《屈宋古音考(义)》,因为它那个古音跟现在已经完全不同,读起来很不习惯。写《屈宋古音义》《毛诗古音考》的人都是明朝的人,他知道周朝的人怎么读吗?所以这个并不尽然可信。我在UBC大学教书的时候有一个老师是外国人,蒲立本(Edwin G. Pulleyblank),他是研究中国古代的音韵,有一次他教他的学生用古音来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是这么念,现在我们很不习惯,何况我也说,这些都是后代的考证,古代人没有一个录音在那里。
记者:普通话的吟诵让更多人能够接近吟诵,让吟诵变得相对容易,但是脱离了中古音的系统,我们距离一些诗本来的样子就越来越远,即便是复兴吟诵,也只是部分复兴、一种相对个人化的复兴,您怎么看呢?
叶嘉莹:这就是他(蒲立本)说的,你一定要复古,你觉得这才对,那个古已经是没有办法了。古音就是我说的《屈宋古诗考(义)》《毛诗古音义(考)》,你按那个读出来现在根
本没有办法读,而且它的考证就是周朝的声音吗?所以我不按照古音。他说只是部分的复兴,这个话不是说完全回到古代才是复兴,只是说我们要把自己对于诗歌的体会,结合着诗歌的韵律,用声音表现出来,这个就是一种复兴。
● 摘自“澎湃新闻”,有删改
读一首诗
如何正确地吟诵《春夜喜雨》
《春夜喜雨》·杜甫好雨知时节(jiè),当春乃发(fà)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hè),江船火独(dù)明。晓看红湿(shì)处,花重锦官城。最近有读者提了问题,说:“汉语之所以伟大,主要在于书写方式的统一,而不在于读音如何,一味强调读音的重要性是否舍本求末?”所以,大部分人虽然赞同我对古诗吟诵读念的推广,但是一些读者就觉得,为什么我们要读出那么奇怪的、跟我们讲话不一样的声音,把一些字不按照普通话的声音来读呢?
这其实是一个很基本也很重要的问题。我实在要说,中国的诗词从南北朝以来,我们形成了一个格律,比如说绝句或者律诗:
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它有一个声调之美,而这个声调里边的有一些字,在中国古代是入声字。入声字广东现在还保留了一些,比如说我姓“叶”,广东人念yip,加了一个短促的闭口音,是一个入声的字。那我们中国的古人是有这个入声的 音。
减去声调,等于抽空了诗歌一半的生命,以《春夜喜雨》为例——
杜甫说“好雨知时节(jiè)”,不能念“好雨知时节(jié)”,平仄就不对了,这个“节”字是一个入声字。我现在读的不是古音,我只是作为一个北京人,要把有入声的古诗的声调读出来。“当春乃发(fà)生”,“发”是入声字。
我读的不是古音,我是作为北京人,尽量把它读成短促的仄声字。“随风潜入夜”,随着春天的和暖的风轻轻悄悄地在夜晚降下来了。“润物细无声”,它滋润了万物,使万物萌发生长,但是它是那样地安静,不知不觉地就滋润了万物。
“野径云俱黑(hè)”。“径”是指小路,在山野之间,人行的小路上。“野径”,山野的路径,“黑”不读“黑(hēi)”,读“hè”,是个入声字。
“火独(dù)明”,江水中捕鱼的船,这时候灯还亮着,因为有的鱼晚上出来,别处都黑暗了,只有江船上的火它独独还是亮的,“独”是入声字。
“晓看红湿(shì)处”,明天破晓,你看一看,那个雨滴在红色的花朵上,“湿”是带着滋润的雨点,“湿”我们普通话读“shī ”,但这里是入声字,所以我读“shì”。
“花重锦官城”,杜甫在四川,四川是锦城、锦官城,说四川有一条江叫锦江,说锦江的水只要你把锦缎在里边一洗,它的颜色就越加鲜丽了。
这首诗你如果不按照平仄念,就不好听。杜甫写这首诗的时候,他是按照平仄的声音写的,念出平仄声,才能把这首诗的美感传达出来。一首完整的诗,它有字形、字音、字意三方面的美,你不能把它(任)一种美感的特质去除。




● 摘自《以乐语教国子·叶嘉莹古诗词吟诵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