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坚平《芦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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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坚平《芦荻花》

河洼村地凹,依山傍水,寄住着几十户人家。这地方不养人,西北方两蘑酱黄色的馒头石,又瘪又秃像老翁的疮头。水盛,蜿蜒的土埠下满眼尽是一片青茏,莽莽郁郁生着一汪子芦苇。这苇儿不成才,纤细,溜人肩高,编不成席,烧掉又可惜,白糟践了百十亩好地。令河洼人恼得是养着苇儿的那泓荒水,五冬历夏不涸。里面滋蔓着蛤蟆葱、臭蒲、藻菜和无名的水草,乱哄哄地缠绕在瘦苇丛里。

世纪之交夏末的一场大雨,养鱼户的鱼都游进了大塘。有天清早,村长下塘逮了条黑鲶,弯曲的脊梁长得像骆驼,“这杂种长的!”他惊讶着。东方的云彩像生着的木炭,在晨风里红成一片,欲要烧塌天根一般。四周生满了水葫芦,要与芦苇抢水似的,他觉得腿有些痒,弯腰才看清自己泡在浑汤里。“坏水啦!老天在要庄户人的命!”他胡乱喊着,招来惊恐万状的村民。

明白人说那是县城造的孽,如今的工厂蘑菇似的往外冒,黑水七转八弯就汇入汪子里。出村的路给封死了,村子成了孤岛。县上派人来看过,说不能薄了山里人,免了款粮。又承诺有朝一日,给村里修几座石桥,水潴子再多,也不会将河洼人遗忘在部落里。村里人知足,都说虽赶集上店难些,这水坏得还有点儿价值。

村里人为与荒水挣地,农闲季节聚在汪子的背阴处开塘囤水,说不清治了多少年了,塘年年淤,水并没退多少,毁苇造田的念想,随着日出月落不时地萌生和消损,只有庄稼人那敢跟苍天黄土耗力的愚韧是永恒的。

这古老的村庄,像夕阳里的牛车,似乎忘了时间,一直在缓慢向前爬行。村里的人没啥繁衍,外面的女人嫁不进来,村里的后生都念着蜗守黑屋的爹娘和坡上能糊口的薄地,没人愿意趟过泥泞出去几回。人不旺,连茅屋上冒出的炊烟都恹恹的。恋土的老人们不容后生们嫌这地方,早年闹饥荒,别处的虫儿都饿死了,河洼人拖家带口地硬撑了过来,全仗这白嫩甘甜的苇根。想起这就没啥好羡慕外面的世界,说不准再逢上艰年,这汪子就是庄户人的命。

这里人取名大多跟脚下这方水土有关。芦儿、荻儿、花儿一群泥猴子眼瞅着在庸常的日子里熬大了。

最有出息的当属花儿了。男娃有出息当算有力气,虎背熊腰,胳臂上能挺出肉棱子,脊梁不愁驮尊碾子。花儿是女娃,出息当算生得水灵,惹人疼。花儿打小没男老儿,是娘的老生闺女。花儿娘年轻时生得娃儿没成就,五十岁那年秋天,院里快落净叶子的洋槐树又不合时宜地开了茬花儿,她肚里就有了花儿爹的根儿。来年正月刚过,花儿爹生了病,干不动重活,眼看着身子就垮了。当时,芦儿家让狗咬死了只鸡,芦儿爹送了过去,等那油囊喷香的东西盛在碗里时,花儿爹泪在眶里打旋儿,说家里要生了,到时男是你儿女是媳。芦儿爹应承着,花儿爹嘴里的肉丝没咽下头就歪了,断气时脸上堆满了笑纹,直到入殓还有不少人见这笑纹不曾隐去,都说头一回见他笑了。花儿娘把闺女拉扯大,娘俩日子不易,芦儿爹没少牵挂,常让芦儿捎些柴米过去。花儿长到十六岁的时候,面上就有了光泽,渐渐的眼珠儿黑得像炭,看人时眸子里聚起一层迷离的光,粼粼盈动。看到这后生们就压不住胸中的气儿,还有那婀娜的腰肢,庄稼女自小推车别梁,没了身廓儿。花儿帮娘操持家早,活没少干,可两条颀长的腿往那一走,纤腰翘臀,婆娑得让人傻。男娃夜里睡不稳,那可人的脸蛋儿和身条儿准在天幕上晃。

荻儿就从不直冲着看花儿,嫌她夜里有妖气,熬红了眼不说,成天跟掉了魂似的不值。荻儿是个跛子,姨是城里人,在一家大医院里做大夫,偏下不了崽儿,就有意拉拔他。荻儿在城里吃了几年好饭,进过大学堂,后来姨过世,姨夫又讨了女人,荻儿又成了乡下人。他脾性怪僻,整天净鼓捣些稀奇,学会了给人针灸下药,爹娘见孩子未成人便给人入吉,脸上就常挂着受人尊崇的光。全家日子过得清爽,续香火的事就特别惹人想,荻儿面上不急,私下却犯嘀咕,村里少女娃,花儿不是落鸡窝的茬儿,差好几辈儿不说,人家跟芦儿有约。苗苗也是该出阁的闺女,除了胸还算丰盈就没多少像女娃的地方了。

吃罢晚饭,花儿拾掇了桌上的残渣去喂圈里的母猪,母猪快发情了,待在那里不安生。花儿眼里有了希望,一只乳猪能卖上百块,抛去吃的细食,虽赚不了大钱,却能化零成整,又能攥肥喂田。要是母猪好使,一窝养十来只也不算多。等有了钱,花儿最想去城里趟,上年秋天苗苗让人从城里捎了件红T恤衫,把胸衬得诱人。她也想买一件,但不在外边穿,胸前的苞儿跟娘都羞得袒露,鼓鼓地凸进男娃的眼里,不花钱让人占了便宜。她不知啥叫丽质天成,暗自揣想穿上那衫儿后的俏样儿。芦儿爹咳嗽着进来,花儿娘稍一欠身,唤花儿舀了碗水。芦儿爹问了些家常,话头就转到花儿身上,说孩子大了,好张罗事儿喽。花儿娘半晌无语,稍后说,虽是那去了的应的,也该找个媒人。

花儿如让人扇了巴掌,惶惶地出了门,摸摸脸还烫。她知道自己在娘肚里就有了主儿。芦儿稀眉眼黄,身上有的是肉棱子,让人触起后面会有夯实的日子。花儿却咋也激不出那种火烈的感觉,嫌他愚木,肚里没啥明堂。他爹懂些医道,善给人拔火罐,他跟爹习练了多年,弄不好就灼得人家肤上起燎泡。天降黑,村落静静地让烟霭罩了起来,河洼村又断电了,前几天,山风将线杆吹折了,村里人不急,说还省了电钱,又嫌那么白的光招蛾虫。夜空似近又远,稀星迷蒙地闪着。花儿好似许久也没见到月亮了,苇子在忙着抽芽儿,到处都在嘎嘎涩响。

她愿独自待在汪子边,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事。村里阒寂的如一片冢地,一丝浊气悄然掠过,扯乱了她凝固的思绪,心沮成了淤泥沉积的死塘。她想寻点儿开心的事,打小记得开心的事有三桩。一桩是她识字多,河洼村的娃子上学少,学堂在后山村,虽不远,却要攀山越沟。有年冬天,芦儿、荻儿和花儿去后山的路上,芦儿一绕过芦苇滩踏进潴子里就犯瞎,不远的草丛里,突然扑棱一声飞起一只山鸡。芦儿想跑,脚下绊了一跤,摔掉了魂儿,脑里储的字也撒丢了大半。此后,他高低不再走那條路。本来,荻儿执拗着还要上学的,花儿看他瘸着腿,骗他说,她身子也吃不消,那些书,自己在家也学得懂。花儿伶精,有年村上来了工作组,派在花儿家吃饭,有个叫小王的见她乖巧,就天天教她生字,日子稍长,一天十个几十个也吞得烂,小王给她捎来好多杂志,她跟上面的字结缘似的,很快读起来就顺溜了,高兴时,还学广播里的人学官话。芦儿爹说女不认字,狗不犁田。有人就打帮腔,说这女娃不像洼里人,妖似的,不几年准是惹事的精。作为洼里人她说不清是欢乐还是悲哀,但每在忧郁鬼附身时,“俺啃得动大书”总让她阴晦的心里开启一扇天窗。二桩事是她见过世面,花儿的一个表姐在县城做生意,村子离县城不算远,自浑了塘,却要翻四个土埠子,过三个泥潴子。潴子里除冬上冰能擎住人,别的季节是埠里埠外两重天。有年村里粮食收了,玉米晒得囤里盛不下,家家户户都养了猪,猪足了膘时是来年的夏日,村子里号上几个壮汉,赶着十几头猪想突出泥潴子。过一道潴子时有两头游不过,让浑水呛死了。过二道潴子时猪都拥在里面打滚,翻腾的景象蔚壮悲烈,犹如在一口偌大的天锅里煮一条瞎龙,扑棱声伴着凄惨绝望的嘶啸,撼人心魄。那年河洼人肚里没少油水,庄稼人的脸上破天荒有了光泽。花儿曾在一个早春的日子,随来探望娘的表姐去了趟城里。城里的夜晚灯火璀璨,刚走过一处唱戏的,又看到一拨跳舞的。她踩着乐点,都想扭起来了。暗处里,偶有影子纠缠在一起,看明了才知是男娃女娃抱着亲嘴儿,羞得她夜里醒来心还怦怦跳。整整七天,花儿穿街走巷,看得眼珠子都痛了。要不是怕解冻回不了家,她当真会乐不思蜀了。村里的女娃懒得迈出泥潴子,她们恍如从花儿新奇的面容上见到了城。被人称开过眼界的人在河洼很体面,刚回村时花儿在人前确有些展扬,坐着也觉得比别人高。剩下的开心事就算讨人喜了,小时东家一瓢谷子西家一碗黑面,都说给花儿。花儿出落成大闺女了,长辈嗔骂她妖儿,多半是说招人疼爱。要说晃男娃子眼,花儿明白是啥缘由,在城里,站在超市里比人还高的镜子前,从头到脚一点没遮挡,高挑地竖在那里,廓儿如工匠打磨出来那般精细。她奇怪吃粗粮淡饭咋会长这么标致的肉躯,原先只知面上好看,岂不知廓儿更是窈窕得要命。她想要赚不来人家睃你,枉生了一副俊样。表姐临舍家一个白面小生,初见她这乡下女孩时,活像让电击了,搞得他一天两头过来串门。夸她超凡脱俗,城里艳妆浓抹的姑娘让她一比都蔫了。花儿自醉了,她喜欢把男娃子们贪婪的眼光从人堆里招过。有时她爱搞点恶作剧,男女娃子闲在一起逗乐,那几个浑小子,一准就在没咸没淡神诌的当口,眼线总在她亮丽的脸上逡巡。她佯做羞涩,躲在人后捋自己的辫梢儿,挑在他们眼涩的时候还上一个浅笑,这笑波儿震颤着,瞬间将浩瀚的能量在那欲念泛滥的头颅间释放,霎后,花儿尽管去想别的心事,剩下一群傻子半天在墙旮旯愣怔。如此几番,看足了男娃的洋相,心里越掂不出一副俏样儿在人世间的分量。花儿有了这三桩事日子就不觉难挨,可今晚不行,芦儿爹的话不容她再把那事当儿戏,嫁芦儿她从没当真想过,要说嫁人,她在朦胧中曾向往过埠外,起码能远眺到城楼的地方。要嫁的男人她说不清,芦儿除了有劲,一顿能吃五个饼子,没有让她心动的场儿。星星在灰暗的天幕上流布着,猫耳朵大的嫩杨树叶儿在远处脆亮地打欢儿。就在她苦愁的当儿,荻儿从坡上牵着羊回来了,他背上驮着草坨子,脚下跛得厉害,腚后的羊咩咩叫着,冲着秃山顶上那缕暗光,花儿瞧见了一副流淌过来的画。

“荻儿!”花儿总这么喊他。他长她八岁,却矮她两辈儿,虽不是一支上的人,辈分却不乱,他喊她小奶奶。他喜欢花儿喊他时的声调,像风铃像流水像苇哨。比深秋漫天飘忽的苇绒还柔,听得心窝里都轻缈缈地。

“回家啵,春天风冲!”荻儿如嗡在地窖里,羊厌烦地撵到了他前面,绳索勒得手脖生痛,他硬撑着,猜花儿一准有事。

花儿踯躅着,她信荻儿,别瞧他模样精瘦,身上没根硬筋,心却爽堂,满满一肚子稀奇。重要的是他对花儿有恩,那年隆冬她十一岁,随大孩儿在封了冻的汪子里铲枯苇。娃儿们操着锨把顺冰上往前抢,苇条儿嘎嘎倒下,当中被推出一道辙子。花儿学着人家的样子,长长的睫毛上嵌着霜花。她一天收回的苇草能煮熟两顿地瓜。她家没劳力,男娃儿几天就能拾个苇垛,由大人打成坨子,男老们趁封冻挑上一担,翻过四个土埠子三个泥潴子,回来时担杖头就挂着油盐啥的,腰里也有了零花。花儿眼前的挑子快满了,日渐正午,伙伴们都嚷着要回家填肚子,她眼馋稍远处有簇密实的苇窝子。凛冽的寒风刮得枯蜷的苇叶儿沙沙响,那苇子昂立在那里,如田间镇雀的草人。她往前剃苇草的样子让人想起那挠拨绣球的猫崽儿,娃儿们陶醉了,怡然地望着萧索苍茫的古汪子。突然一阵悠远的裂响,冰陷了……汪里水浅,偏偏那窝儿是被村里人称为黑鱼坛的地方,夏日里黑水幽幽见不着底,绿苇杂草簇拥着囤底般的几块水面,里头常有黑蟮水蛇在藻菜里嬉戏。有人还称在那里见过老鳖,说鳖寿千年,只要这生灵在,汪就干不了。花儿只当是天崩地裂了,脚在水里蹬达着,棉袄顷刻变沉了,寒冷彻骨,她僵红的小手无助地乱抓着,胳膊下的冰就碎成了片儿,似乎还没想透一个死字,天地就不见了。

汪沿儿上的大孩子都吓傻了,脖上显了喉结的芦儿哆嗦着,瞧花儿喂了冰窟窿。眼见那震荡的冰碴子死寂了,芦儿后面的瘦荻儿噌地绕过去,跑了几步就滑倒了,刚爬起来又掼了个跟头,只听水声再响,娃子们前方溅起一层黑水花,荻儿也不见了。黑鱼坛暴怒了,宛若蛟龙弄潮,水底涌动的力量让整个清冷的汪子颤抖了。约莫气该尽了,坛里狂腾了几下,哗的一声花儿被托到冰面上。芦儿脱下棉袄把花儿包了,就在娃子们忙乱的时候,荻儿两手死拽住一把苇棵儿,艰难地爬上来,一头栽到冰面上就不行了。荻儿伤了脚,脚缆筋不知让啥给豁断了。后来村里人猜道,坛里肯定有比老鳖更厉害的东西,不是凡人能去的。看荻儿跛了一条腿,谁都憷那个地方。

“荻儿!青草沉,割了晒在坡上,蔫了再背。”花儿忘了心事,她怜悯荻儿,又钦慕他,一副薄身子,春种秋收,坡里的庄稼长得总比别人家的茂盛,闲里喂猪放羊,连家里的鸡也甜欢。顶重要的是他有能耐,上年冬日他拖着残腿去城里考了给人治病的牌子,就没人再去芦儿爹那儿拔火罐了。他不像别的男娃,没羞没臊地拿贼眼瞟她,嘴也干净,人前碰了面腼腆一笑算嗒了话,路上碰巧了避不开,他脸赤红,像个情窦初开的黄花闺女,吭哧着,说上句花儿听不真的话。越是这样,花儿逢上他时也莫名其妙地发窘,舌头拙得不是自己似的。

“男人没啥娇贵,就生姜喝凉水,啥都能熬!”荻儿死缠住羊,怕花儿再溺进水里似的。“汪里有铁狸子哩,昨夜苗苗家的鸡给叼走了!”

花儿想,兴许芦儿爹早回家了,就随荻儿往回走。荻儿更跛了,腰也弯得厉害。花儿说你把羊给我,就掰开他手牵过绳索。羊欺生,挣脱着往前跑,荻儿从背影里大胆地瞧着花儿,夜光下,花儿一蹦一跳,红衫儿在那高挑的身段上拂动,马尾辫也在欢愉地呼扇。荻儿咬住下唇,思忖一个豆大的人儿,咋眨眼就出落得这么大。

花儿遇上件窝囊事。那日午后,懒阳把人晒得头皮发痒,她在汪边刷泥盆,几尾黑鲢子在苇踝里唼喋,青蛙在四处聒噪。听身后有动静,她一回脸,是山虎。

“你鬼了!”花儿骂道。山虎没脸,男娃二十来岁正是害臊的年龄,他专爱往闺女小媳妇堆里钻,动辄捋人家辫子捏人家酥胸,人家恼他不恼,张着双臂笑得像只踩雏的公鸡。他爹是村长,早年四处闯荡,贩牛赚了钱,出资铺了大街,在人前就有了威。稀里糊涂几十年了,山虎爹只要还有口气,打个喷嚏土墙都掉渣。山虎常冲花儿说这村长迟早是我的,等那时,先把大塘改成良田,再在三个泥潴子上架桥,村民上城就像去串门。花儿从不睬他花哨的眼,滴溜溜地像涂了层烟油。山虎吹得没劲,哀叹这闺女心钝。他不死心,又成心勾她嬉鬧,摸出腰里的手机,说是新牌子,要她看新鲜。她扭过脸,只顾一个劲地搓衣服。山虎就冲着她照相。花儿叱喝道,你再瞎吧嗒,我就把你这破玩意扔水里去!

花儿跟人打趣,愿看嫩脸皮的男娃子,他们没开口颊上先绽出红晕,似贪吃了一口芥末,一副怕辣又难抵诱惑的样子。山虎往那一站那里就精骚,他在家抹了个水头,吊着个丝瓜鼻子在她肩边晃悠。花儿心泛龌龊,他讨个没趣,用脚溅起一泡水花,打湿了她的衣襟。她剜了他一眼,如见了蛆虫。山虎没味地噜噜说起风了,心尖尖衣衫刮走了哩;下雨哩,心尖尖裤子打湿哩;天黑哩,心尖尖肉蛋给谁哩。完了在花儿的辫梢上挠了把,眼顺她衣领往下溜,农家女不兴罩胸,那肉球隔着汗衫挺着。山虎正蒙眬醉着,脸上挨了口啐,花儿气呼呼地睥睨着他。山虎把啐在他唇边的唾沫舔进嘴,像馋猫尝了腥,又噜噜起骚话。这光景赶巧让去井台挑水的芦儿瞧见了,芦儿直犯嘀咕,把水筲弄得吱嘎响。花儿听到响动,又见芦儿黑塔般的影子倒在水面上,心头一阵释然。山虎喝道,你熊吱吱个啥?芦儿瞌下眼皮说,筲鼻子锈死了。说完悻悻走了。花儿鼻塞了,里面酸酸的。山虎骂道看你那个熊样,白瞎了身好肉。花儿拾掇起盆儿,带着一脚泥回家了。

门挂着,娘又去田里锄草去了,圈里的猪哼唧着。花儿进门时腿死沉,一头扎到炕上。花儿屋里没啥摆设,唯有的家具是墙根的柜子,里面放着花儿的衣裳,虽多是粗布,但干净整洁,透着一股清爽气。电视机在娘的屋里,娘爱看戏,可惜村里收不到唱戏的台。这让狭小的空间显得有些多余。倒是窗旁纸上的剪花给屋里添了许多亮色。那是花儿剪得,娘传得,娘却剪不出闺女那么多的花样。花儿剪下的楼房衣橱和紧身上衫褶边裙子全活了。望着窗旁上的景儿,斜阳的金箔把上面弄虚了,望着望着她心里就沮成了灰,那几件快活事也吊不起丝毫的慰悦。末了又想做女的倒霉透了,村里人都宠她俏巧,架不住糟事净往一块凑,忽儿又觉得女娃长大了没丁点儿好。她疲了,沉寂的世界里渐渐布起了阴云,周身膨起窒息的燥热。她渴望一场狂风骤雨,看自己柔弱的身骨能否顶住老天地恣睢。冥冥中,她感到一丝凉风在瘫软的躯体上微微拂过,赤炎的阳光穿过云层飘洒下来,她缩进背阴,一网蒙白罩过树桠营造出绚丽的斑斓。忽儿,啥东西倒塌了,没伤着,倒惊出一身寒栗。娘回来了,给她胸上搭了层被,焐得心口发堵,皮干舌燥。陡地,被子变得越来越重,像那又秃又瘪的土山,顷刻坍塌了。花儿睁开眼,贴面是张男人的脸,她哇的一声,屋顶上的坝泥震落在纸蓬上,砸得噼啪响。眼前的人实了,山虎滚到炕旮里。

“花儿,俺要你,一辈子当老祖儿恭着!”他仰起柿饼子脸,血充得鼻子竖了起来。

“山虎!……俺劈了你!”花兒眸子里突突喷着火苗子,不敢信眼前的事。

山虎给魂儿寻着了窝,破门进来就有捅天的胆,“你是妖儿,没一个人顶你魔!这辈子要让你打我边上溜了,还真不如你劈了俺!”他眼圈潮红,声音颤颤的。

“你滚!”花儿跟畜牲没话可说,脸色惨白,一阵晕眩,瘫在炕头上。

“蒲团大的村,你让俺滚到哪儿?花儿,乡里的喜鹊到城里搭不成窝儿,咱这地界儿不出啥人物,俺山虎也算能跑会咬,你随了我保你吃香喝辣,要个马平竖个驴尖!”山虎说话嘴角就起稀沫,拉黏丝。

“人鬼不同道,老虎吃肉蛤蟆吃虫,就这活法!”花儿像往外吐钉子,惹得山虎恶恼。

在这汪边生埠上长,花儿不给他山虎做媳妇似乎是件荒唐事。“明摊吧,我山虎要是没种,敢来贪嘴儿,要是连腥也闻不着,我甘当你花下鬼!”他一拍胸前白光光的两堆赘肉,没谁能治他似的。

花儿凝咽了,暗骂山虎你比狗赖比膏药黏比屎臭,俺洁净的身子连想也容不得你想。她蓦地意识到一丝不祥,惴栗着,眼前又浑浊了。山虎过来搀她,她被蜇了般地猛挫了他一肘子,他手更紧了,恍若一条狂虐的黑蛇恣意地绞缠在她臂上,她扑腾着,激得山虎心急火燎,他腾出一手摩挲她胸前的肉鼓,酱色的厚唇寻在白皙的肌肤上嘬嘬着。花儿心力交瘁,做女的天生少长了两根肋骨,修长的躯体在男人手里也是只羔羊,一切如堕进噩梦里,昏惚中她似乎沉入了水底,这让她体味到童年溺进冰窝子的感觉,手挣扎着,就是浮不出水面。窒息里她死揪住山虎的衣袖,她想有一棵草就不能断了活的想头。隐隐中,忽听一声钝响,山虎萎在她胯下。

荻儿竖在门旁,牙咬住腮里的肉。“找死!”他咤骂道,把手里的磨棍丢下。

花儿整整衣衫,嘘唏起来。没啥好哭,她知道山虎得不了手,只当是在茅坑里挨了一跤,泪是冲荻儿的,不知咋的,方才如陷进黑鱼坛里的那一霎,脑里梭地闪过一个念头,这念头让她打了个激灵,灵肉在猛烈震荡的当儿,荻儿出现了。糟事跟好事是个牵连,她这样想着,泪顺畅地爬在脸上。

山虎捂着后腚爬起来,见荻儿在密麻的金星中凶煞着,不信这跛子敢伤人。“你小枣核儿假充木鱼子!”他心虚着,掂不出荻儿到底有多大能耐。

“大白杨大,疯枝子不伐也是棵废材!”荻儿收起鄙夷的眼光,又满是柔婉地抚慰花儿说,“黑白各半天,只要脊梁直,房顶塌了人站着!”

山虎寻思杂种你讨好小奶奶,瞧他那穷酸样,像叮嘱自己的妹子,花儿蜷坐在炕上,脸上竟有了酡红。他捺不住了,肚里似有生石灰浇了水,煮得五脏六腑都沸了。“你算她啥?我这卖笼头也轮不上你插嘴。告你说,花儿……是我的人了!”山虎火的时候,脸涨得黑紫,黄牙咬得咯吱响。

花儿哽住了,她身子是净的,平时想的事也是净的,甚至,她想象中的男女交合也毫无亵意。她要的男人是山是河,累了能倚在峦岗上慵懒地小憩,热了能溶进清冽的溪流里徜徉。山虎凭啥说这话?她憎恶透了这个猥琐寡廉的泼皮,仿佛他一身的污浊真的潜入了她的脉络,血都给脏了。

“花儿早有主了!”荻儿忍不住喝道。主儿是谁?芦儿!全村都知道这事,但话由他口出,倍感茫然。芦儿凭啥?老爹当年一只鸡就定了花儿的归宿,想起来真该诅咒这多舛的世间。可不是芦儿又是谁?

山虎看荻儿的样儿蹊跷,猜定这龟孙心根不净,诈唬道:“花香招蝶!这得看缘,可怜你晚托生两辈儿,小孙儿馋奶奶,没你的份儿!”

“俺日您祖宗!”荻儿火冒三丈,“你干肮脏事还损人,天眼睁着哩,你算哪路仙!”

山虎胸中如燃响了炮仗,猛踹了荻儿一脚。荻儿腰眼上一阵灼痛,黑屋就翻了。他重重地摔到炕旮儿里,周身的毛孔里嗖地冒出一阵冷汗。

“还戴孝帽往前拱不?”山虎藐视着躺在那里的矬子,还嫌不解气。蓦地,他看到炕旮儿里射过两束如剑的寒光,暗打了个噤子,往后缩了。

花儿扶荻儿回到家,他晕倒在炕上,迷糊里,他感到自己的那条好腿也跛了,膀上掮着碌碡,残喘着往土埠上攀。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吃力地睁开眼,跟前一阵雪亮,啥也看不清。他感觉到了,花儿跪在炕头上,用湿布轻轻揩着他的脸。他凝住神,看见两条明净的小溪,淙淙的清泉从那深远的幽谷里蜿蜒淌过。热泪滴到他腮上,滋润进心田里聚起一团融融的暖意。眼前又模糊了,潮儿在眶里澎湃,他感到花奶奶像娘,又像妹子,想到这他闸住了,他记起来了,他本不想骂山虎的,可山虎那句话不是人话。

花儿娘在旁边候着。荻儿爹娘受不住厄运天降,逆来顺受地丧着。荻儿爹把憋进腔里的烟雾吐出来,“这样不是法儿,鬼叫门了,你孤儿寡母的,没咒没符,后头说不定闹出啥来!”他瞥瞥花儿娘,“你该拿个谱儿!”

“俺是妇道人,你虽辈儿低,谱管用!”花儿娘睽着荻儿爹。

“要我说,爷在世时许过话,芦儿实诚,成了亲,山虎就死心了!”荻儿爹不住地咳着,害痨病似的。

花儿娘蹙着的眉头舒展了些:“芦儿爹前几天也提过。不过不逢年过节,单办这事不省。再说要看吉日,老仙婆胃口大,没两瓶好酒装憨儿,散的都不要,潴子里水又涨了,不赶集上店,酒哪弄去?”

“这不火上房了吗?闺女一辈子的大事,日子还要看,抽空约上芦儿娘,酒她家出。水大出不去,村里啥菜都有,圈里的猪也够肥了。”荻儿爹出急地说。

“就没别的道了?”花儿茫然插话,蜡人般地盘坐荻儿旁。这稚纯的声音满是忧戚,在低矮的黑屋里聩动,燥打着人的耳鼓。

“啥道?”荻儿爹嗡道。

屋里沉着。荻儿的腰又撕裂着,他合上眼,一切黑腾腾的,天地从没这样黑过。

花儿成亲那天,天不开面,密云蔽日。她进门时霏霏地下起了鞭杆子雨,把院里望喜的人淋了个透心。头天傍黑,荻儿从木盒底下翻出几扎火红色的毛线,这是他在城里卖草药换来的,二百多块钱。当时他一眼瞄上了这鲜艳的颜色,就知道会有大用场。在花儿家门前,他踌躇着,本想当面交给花儿,说上几句话,看花儿家里黑着,毫无动静,一点不像临喜的样子,心里强填上的爽气便荡然无存了。待了半天,他决计还是不进去的好,就悄悄地将毛线挂在门栅上,他想花儿明儿肯定会看见那火红火红的颜色的。早上五服内的族人都去芦儿家吃喜面,荻儿没去,他躺在炕上,给自己腰上敷了草药,小解时便血,几天不见好。望着房沿瀑下水线,雨星儿淅沥地潲进窗内,席边湿漉漉的。隐隐地,村那边传来闹房的喧哗,荻儿骨碌爬起来,纵身下地,腰上的肉让利刃绞刺着。他自虐地窜到天井里,黑雨劈头盖脸地浇下来,抽得脸皮生痛。

约莫在花儿和芦儿圆房的时辰,北街上在高耸的土墙内寂着的小瓦房里,哇哇传出几声苍朗的嚎哭,山虎爹咽氣了。

这天是河洼人悲喜交加的日子,人们打着饱嗝出了芦儿家,去领山虎爹半尺孝布。

花儿稀里糊涂成了女人。男女的事没啥体味,她觉得夜里除缠住男人的热身子睡有些新奇外,并没啥特别。男人整日乐颠颠地,乐老天啥事也不曾薄他。花儿没啥好乐,也没啥好沮,只是哀叹人生的好光景像不经花的钱,眨眼就挥霍没了。

花儿过门不到半月,重孝在身的山虎当上了代理村长。时值暮春,薄地里的庄稼蔫长着,庄户人有几天空闲,山虎派南街上的六指满庄吆喝,让村民去汪边集合。

日上三杆时汪子边上聚满了人,媚艳的阳光绵绻地挥洒过来,嗅着青鲜的芦苇溢过的甘爽,村民们都迷厥着。山虎清清嗓说:“俺爹去了,他老耗了半生,临走也没盼上个好光景。俺爹咽气前叮咛俺说,带好大伙儿,干到老!”他脸上蓄满庄严,记起老爹在弥留之际,艰难而神秘地说虎儿你不要糊涂,治水源于治人,在河洼村,能悟透这理,你就是爷!山虎把夜里想好的话都吐了出来。人们对开塘并无好恶,只是感到庄稼人闲着招病,浪费了一身力气。山虎正沉湎在对爹的崇敬里,见老少爷们的脸上都像挂了层灰,刮风下雨都那么副样子,这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他娘的春上水凉,开塘先从浅处下手,拦腰打上道堰,从阳面上土,准吃半夏的涝雨。就是退不下水,南滩的庄稼够了种子还能赚个秸。明儿起,一家出个劳力,没劳力的一天趟五块钱!”说罢,他抄起掀把,嗖地甩进汪子里,凛然地说:“别动,明儿这亩把地,我包了!”

村民们隐隐记起过去山虎爹站在那里的样子,这架势像条汉子,燎得大家刚从蛰冬里醒来似的,都挺直了脖子。

要散伙的当口,荻儿扼着腰冲山虎喊:“这法儿该改了!”他声音亢亮,如天雷击顶。“几十年了,老人都熬得不多了,再过几十年,咱也老了,苇地就能种庄稼了?”

野孩子时,吃肉鱼长大的山虎,从不把清汤寡面养身子的荻儿当角儿。跛子成人了,虽侏儒似的不起眼,可在山虎的心称上,那嶙峋巴骨却把他的砣挑得越来越高,这让他不敢再轻视荻儿的分量。山虎匿起锋芒,故作老成的样子哼道:“高辈人还没发话呢,你喝得河洼水,吃得坡上粮,就算肚里有点墨水,也用不着打喷嚏都板个斯文!”

“我是辈低,样儿也碍眼,可肩上扛着的家伙不单是看风吃食!”荻儿环顾了一下大伙儿,“你们想,咱年年治水,苇棵儿年年往外疯长,是啥理?水面大了,百儿把亩哩!四下的水咕嘟咕嘟地往洼地淌,只要源头不断,你就是十年开八塘也造不成田。倒不如靠水吃水,虽是死水,养不成鱼虾,可我琢磨,能长水草养苇子,就能生菱角长藕,种水稻!”

瞧着荻儿那对烁亮的眼,有人说这兴许能辟条道,有人说菱角不稀罕,顶不了饥困,藕是莲花根,女人吃了滋补。接下来村里明白人开始把话题扯到莲花上,说莲花是富贵花,穷山恶水连棵好草都不长。再说咱这儿能种稻,祖宗还不让人骂死,咱世代吃地瓜,喝荒水,咱没想到的祖宗早都干过了。

山虎火了:“啥叫断源头?”他朝村部一指,“那‘大禹’奖是街上拣来的?咱就这遭罪的命,前辈们还知道个丢卒保车哩,冲它,都得给我下塘,没讲价的份儿!”芦儿爹插话道:“这话对,好歹得对住免粮免款的待遇!”山虎接着揶揄说:“藕我吃过,花儿鲜艳的像新媳妇的红袄。咱除了芦苇,再绿油油地栽上一汪子,呵!秋后划着木盆铁锅,咱庄户人也逍遥回儿,啃着淤泥里的地萝卜,在芦苇荡里捉迷藏吧!”

人们嘻哈起来,苍朗的声音招得汪里的黑蛙呱呱乱叫,堤腰上的杨柳拂动着枝条,让迟暮的村落有了生气。

“毁掉苇子不难……”肥臀圆腰的苗苗嘹起高嗓,扯得前怀直颤。“这水田说不准收啥,藕俺也吃过,上得了大酒席。再说没吃过大米,就断定长不了水稻,咱这脑袋,是不是……”她寻不着合适的词,憋红脸接道:“太穷了!”

花儿默着,自进了芦儿家,她成了人们眼中的好女人,屋里屋外没缩手的营生,在人前不再跟人打情骂俏,一脸的安详让好事人挑不出刺来。她冷瞅着苗苗,钦佩这大闺女不善,在人群里亮着不忸怩,心里跟着暗暗痛快。她知道荻儿肯定在理,他若说天要下雨,她晴天出门也会带伞,发傻地服他。她攒着劲,盼大伙认这个理。

脑袋穷?谁嗤笑道,没听说把元宝往颅瓢里装。谁又骂,这死嫚子,咋跟跛子穿一条裤子?两个一胖一瘦挺配对,跟大蚂蚱背个小蚂蚱似的。

荻儿的腰又钻心地痛,他也不知道这藕咋种,秧咋插。只想河洼人成辈子瞎耗没意思,一汪死水世辈荒下去可悲。冲着山虎,戗他的念头不住地往外冒。

“大伙没花钱看了段二人转。”山虎面起酱色,“咱是庄稼人,地是命根子,治水不是小孩做尿碗儿,是功德千秋的大事!我这村长虽是代理,可也是乡里封的。等谁选上了这位子,爷们听你的!”

人群散尽时荻儿还伫在那里。花儿心里阴着随芦儿家去了,芦儿走时扯了荻儿一把,哝道:“别逞能,人家当官哩。”荻儿恍若醉人,一阵孤寂袭来,啥也懒得想了。

荻儿出了三百块钱,十天不用出工。壮汉们小心地趟进汪子的浅处,水脚脖子深,钻心的凉。他们先选出一道水岔子,拦腰打起条堰,不多时,大伙腿上就暴起了青筋,纷纷爬上岸来歇气。芦儿凭着力气,轻松地将一锨锨黑豆腐般的淤泥端出水面,粗臂一挥,泥浆划了道长弧,伴着软绵的噗响,黑星子四下飞溅。芦儿一连十几锨不歇气,地上就像燃着了泥花爆仗。几个年纪稍长的人,蛮开心地打着下手,黧黑的脸膛上不时地添了些麻点儿,芦儿爹对儿子爱骂了声狗日的,石葫芦做的!家里多出了个人,活虽累,饭吃得也多,可在家待着不踏实,再说一天下来能赚三十块钱,攥在手里沉甸甸的。他挣到这钱的时候,一边喜滋滋地,一边骂出这钱的人犯邪。阳光渐暖,水下的人都绷住架儿,挥舞着家什,像一群吃饱的水牛在汪里撒欢。山虎拄着铁锨,腿肚子打着冷膘儿。他横了眼岸上,荻儿在悠闲地背着篓子去挖草药,向一湾热火投下两瞥冷漠。山虎眼珠子都紫了,将一墩苇根铲得稀烂。

开塘的三日上,荻儿尿憋,腰又灼疼,蹲在茅房里便血。刚系好腰带,花儿轻悄地挪开栅门进来,款款碎步踩在荻儿心上,他窘在那里,花儿颧骨高凸,眼窝子泛青,乏力地说:“俺害病了,闷了两宿汗,劲耗尽了也不见好。”

两人对坐着,心都怦怦作响,仿佛要出啥事。荻儿手抖着给花儿切脉,她腕软如脂,似有蚯蚓在脉里蠕动,晕懵间他分明听到由天庭飘下一阵喁喁私语,像窃笑一对痴人。“饭还行吗?”他感到房梁上生着无数只眼睛。

“老恶!”她说。

“……怕是添喜了!”

她梭地抽回手:“瞎说!俺有火,成天闷,睡不着心里跟烧着了似的!”

他细瞅她的脸的确暗红,拿出体温表让她量。花儿一侧身子,把表掖进腋下,就寻话儿说,问大侄跟侄媳妇呢?荻儿道娘到疃南臼米,爹去坡里放猪去了。两人都觉得拙口笨腮,哪句话都搜肠刮肚。她跟自己说都过来的人了,还做啥秀气?“侄媳妇眼神儿不好,有洗浆缝补的活儿应一声!”她掏心地说。

“这些,俺都能做。小奶忙里忙外的,也得管好身子!”他感激地一笑,看过体温,惊讶道:“高烧哩!怕有炎症,得用针!”就从盒里取出针具。

花儿窘着,小窥荻儿的脸色,他神色凝重,似坦然又怯懦,却绝无邪意。她扭胯解开红腰带,那是婆婆给系的,说辟邪又有红运,一准生个小子。她一慌乱,红腰带掉到地上,荻儿拾起来,塞给她。她将裤筒往下抹了抹,不知肤面是否够用。荻儿手指把那裤腰勾到她臀下,花儿身子一抖,羞赧地半趴在炕沿上。鬼使神差,荻儿的手发木,屋里光暗,眼前一虚,愣是看不准针穴。花儿锅着腰,半晌不见动静,汗溻了胸窝子,旋即能闻见脖领里溢出的香馍味。

“小奶,你挺会儿,就好!”

她歪过脸说:“没那么娇,随你扎就是了!”

他拗劲将针头往那圆蛋儿上攮,添了个红点子。他大了头,舌头黏在牙上说:“小奶你忍着点儿,俺今手生!”

花儿噗哧一笑:“这就跟挠痒一样,忘了有年俺割草豁了指头,血淌得泉子似的,你吓得那样,找荠菜给止血,俺怕了么?”

荻儿揩了把汗,埋怨自己混球,医生给人打针是闭眼的活儿,怯啥?他静起常心扎下,花儿臀上聚了个肉疙瘩,核桃般地嵌住了针头。荻儿瘫到地上说:“小奶你穿上,俺丢丑了!”

花儿也惴惴不安,替他攒着劲,宽他心说:“笑死人了,俺见你给小孩打都不费事,你把俺当小孩好了!”话一出口便觉失言,倒像是在有意羞他,自己先起了幾分臊。

“吃药吧,真的不行哩!”他满是懊丧和自责。

花儿整好衣裳,面上有了湿润的桃红,说:“我就这贱脾气,挨几下就轻快了!”

她走时轻盈盈地,荻儿在惶惑,病怏怏的一个人,咋说好就好了。

夏日里天长,坡里的麦子旱卷了叶子,汪里的荒水也退了许多,大家顾不上开塘,都忙着往自己家田里挑水。荻儿身骨差,清晨天麻麻亮就挑筲出了门,日头毒时刚好浇好最后一垄地,就坐在树荫里消汗。坡儿不高,离汪子几十步,绿苇硬挺地往四周弥散着翠光,坡上却无水脉,庄稼喝的全仗天上赐雨,落下就靠庄稼人的肩膀。荻儿盯着罗锅着腰往坡上攀挑的人们,脸都晒得绛紫,觉得可怜又让人窃笑。苗苗腚大腰粗,起先混在汉们堆里逞能,几趟就怵头了,她见荻儿躲在凉处观景,丢下担子就坐在草棵上。荻儿说你别让地气伤了身子,苗苗扯东拉西,冲着荻儿不择眼,心说这小子肚里能盛天,活得有滋味,就是成天锁住眉头忧郁寡欢,谁也猜不透他的天是阴是晴。苗苗说过些日子潴子里的水浅时,她知道有条能趟出去的水道,想去趟城里,到荷花湾里挖两只藕,回来栽在汪里。

荻儿惬意地望着远方,仿佛在那片绿油油的苇丛里匿着一道旖旎的风景。“荷花?花儿你见过?”他呢喃地问。

“画上有哩,裙子叶,花儿俊俏透了,粉嘟嘟的,让你恨不得去咬!”

荻儿闻到了一缕淡淡的清香,他知道这味儿是从树上飘下来的,卖傻地问:“哪来的甜瓜香儿?”

苗苗嗔骂:“呆子!洋槐花儿开了,小心让蜜蜂蛰着眼!”

“比槐花儿香,是远处吹过来的。”他偏逗引她说,思绪让鬼牵着走了。

“啥花儿?苇缨儿还没开苞,野花儿让水臭熏了,就你鼻尖!”苗苗喜得腮都酸了。她忽见荻儿两眼潮润,面红耳赤,举止也乱了。迷惑的功夫,花儿挑着水上来,她瘦了,身段更显高挑,头发凌乱,脸煞白,像着了霜的水萝卜。花儿见荻儿和苗苗拉呱一笑没搭话,苗苗看清花儿与荻儿眼线碰了一下,明晃晃的光儿在半空打了个结,荻儿好似受伤了。苗苗蓦地悟到啥,骂这老实人原是个花痴。

收罢麦子,种上秋玉米,庄稼人有几天的空闲,山虎又号上人去开塘。

夏日里开塘与暮春不同,汉们跳进塘里抄掀往汪里挖,这时谁都不肯花钱请工。早上汉们还穿条裤衩,临晌时索性脱了个精光,黑泥挂满灰不溜秋的脸膛,头发也让泥浆结成了绺子。劳作正酣,浸腰间的浑水汤里虎有生气的肉物在汉们的暗处游,呼叫声伴着岸上泥花连天的噗响,偌大的一个汪子,宛如一个惺忪中的少妇,让一群没脸的泼皮肆意地调笑。

歇息时汉们聚在柳荫里嗞着旱烟,吊着疲蔫的男根,照例围着它演绎古老的故事。山虎不再下水,整天神气活现地瞅着浩渺的汪子,脑里也似苇儿一样蔓长出些纷乱的念头。他听不得汉们的粗话,裆里憋不住,挺不直身子就走了。走时神情恍然若失,心里嫉恨起一个女人。

傍晚天忽降阴气,细雨把天井里的梧桐树打得嗦嗦响。吃罢饭,芦儿匆匆上了炕,难得有个凉爽的时候,黑屋里隆隆地充满了欲望,男人性急,唤着正间的花儿。花儿看着南天上最后一颗星也悄然隐去了,心想世事如天象,地上的人跟星儿差不多,明晃晃的说不准啥时就黯淡了。她想起了荻儿,算起来也二十六七的人了,讨不上可心的女人,那日他跟苗苗在坡上说的话恰好刮进她的耳朵,啥时想起心就往下坠,这花那花的要痴哩,这冤家心都费偏了。她越想越疚,欠人家一条命哩,还跛了腿,人前不成样子。平心说,她打懂事起就敬着荻儿,觉着他像个人,骨子里都是钢气,是虎背熊腰的芦儿所不及的。蝉儿在树桠上呻吟了几声,借着灯光,天上一片蒙黑,荻儿的影儿就在那深暗的地方若隐若现,虚渺着如游离在梦里。说不清多少往事,搅得心里酸酸的。起风了,吹皱了花儿的眉,黑发恣意地在额上撩着,魂儿像丢了,连男人的唤声也没听见。芦儿急了,抓起笤帚拽到地上,花儿醒了梦。炕上的事一点不快活,芦儿吭哧着,花儿说雨下大了,猪圈上的草快烂塌了。芦儿说下雨正好下种儿。花儿又说日后别让爹下塘了,有没有不差那几十块钱。芦儿蔫了,话也不说就睡了。

天下了场透雨,大堤上的柳树都挪进了汪子里,一湾芦苇在明媚的阳光下青翠欲滴,贪婪地往外疯长。塘开不成,汉们都闲得难受,凑在汪边说瞎话。六指取笑芦儿人高马大,有块好地,愣播不上种儿。闹着闹着话就扯远了,傻三有油有盐说起某庄谁家媳妇借种儿的故事,芦儿面布阴色,破口大骂了一句。伙计们怔住了,不知他起得哪门子邪火。后来都在私下嘀咕,说八成芦儿不行。

午饭上,芦儿爹温了酒,壶见底时嚷:“芦儿你杂种不孝!”芦儿红着眼,菜都没敢咽,不知捅了啥娄子。“不给祖上添个烧香的,你枉吃枉喝了!”芦儿有些冤:“我也急,你当这是种瓜栽茄子。”“你心思就没跟老人想一块去……”芦儿爹呛住了。花儿缩在里屋在织着毛衣,火红的线在指尖上颤动着。这些平淡的日子,尽让她用手里的活给打发了。有时她嫌自己织得太快,无缘无故拆掉大半截,要不就反复鼓捣一个花样,总不离手。有回芦儿烦了,说你一辈子就织那玩意儿吧,啥也不顾!花儿白了他眼,芦儿说织那么大,你担得起?花儿说不是俺的,芦儿就乐了,说我一辈子还没穿这么好的毛衣哩,就是颜色嫩了点儿。她听公爹奚落儿子,知道是在骂谁。芦儿娘冲她嘟囔说也该有点动静了,神没少拜,不知差在哪儿?说罢给盛上一碗稀饭,上面飘着一撮儿黑糊。花儿诧异,婆婆说是刚求来的神药,灵验着呐。

花兒进荻儿家门时有些忐忑,荻儿娘觑起眼,瞧了半天说小婶来了。花儿让她叫羞了,说这几日不好受,找大孙子抓点药。她这样称着,心里开始坦然,悄声进了内屋,荻儿正苦冥着咂着草根,花儿倚在门框上候着,他一点也不觉。花儿悯意油然生起,荻儿奉养两个老人,日子清苦不说,还整日做学问,没个冷暖,拾掇得再好,也不像个家。荻儿察觉到啥,抬头便见花儿脉脉地瞅着自己,她那件圆领橘黄衫衬得满屋都流金溢彩了。荻儿舌根子缩进喉里,愕着。

“俺害病了,夜里睡不死,老溻汗,恶里雾罩地做梦!”花儿把腕子伸过,让他号脉。

荻儿看她脸色蜡黄,肤上起糙,颧骨更凸了,唯有清澈的眼波显得幽幽深邃。他猛想起那次给她打针出的丑,耳根又开始温热,指尖上有颗心在跳,不知是谁的。“又恶?”他唐突地问。

花儿这才记起,把婆婆在她碗里下的黑糊儿拿出来:“俺婆婆去老仙婆那儿求得,我吃了就想吐!”

细看那沫儿,荻儿惊骇地说:“这净是阴旮儿的灰土,哪是下口的东西?治病?不要命就烧高香了!”

“那……”花儿朝屋外窥探,静着。她手心抚住肚子说:“俺咋就没点动静?”

荻儿脸刷地红进脖里,像是这事与他有瓜葛。花儿脸也挂不住,让荻儿难堪,还不如把心事埋住呢。

荻儿一懵脊梁就湿漉漉的,支吾道:“瞧你肾虚,不养好身子就别想别的。”语塞了一会儿,又说:“我也不行,夜里跟闹鬼似的!”

花儿莞尔一笑:“这可好了,一个方儿治两人的病,总不睡觉还不成精了!”

“水里有种水翦草,不好找哩,配上野枣核熬汤,几回保你睡懒!”他说。

花儿说你傻了,汪里就有。她有次钻进苇荫里消暑,越往里打探就越爽凉,翠苇纵深无边,棵子里有妖似地诡谲,她心里犯怵,越发着魔一样往里走,脚焦酸时踩到一块秃地,秃地四面狂荡着苇浪,人像置身在绿风里,她抚去地上晒暴的泥皮儿,细沙就袒了出来。她撩开茂密的苇障,忽见黑鱼坛就在不远,那黑幽的水面上就生满鲜活的水翦草,在斑驳的阳光下挺着嫩绿的叶子。“后天吃过午饭,你在塘南等俺!”

花儿出门碰上了山虎,山虎说这么快就完事了,小心下个瘸崽。花儿头发一甩,说有钱难买个乐意,这得看缘。

日上中天时,热得出奇。花儿扎上围裙在忙饭,锅烧开了,向灶里添了把柴,起身往锅腰上糊饼子。婆婆又去老仙婆家求药去了,公爹有些不适,坐在梧桐下纳凉。花儿忙得大汗淋漓,眼涩嘴也咸了,手里拢着面团子,没糊上几个,火苗就由灶楣上舔出来,燎疼了她的腿。芦儿进门,花儿说快把火续上。

半天没见动静,火劈里啪啦燃着了灶前的柴草,花儿生气地舀过一瓢水泼下,烟雾弥漫开来。她这才见芦儿拉了个驴脸,就像春上死了猪仔那个样。

“咋了?”花儿怕出了啥事,饼子滑进沸水里也没捞。

“你说咋了?”芦儿话语生硬,“你昨晌去哪了?”

“去荻儿家,犯着谁了?”她看不惯男人让醋灌晕的酸样,恶睃了他一眼。

“荻儿荻儿的,好听咋的?”芦儿心锥得溢血,丰厚的胸膛鼓成了金刚蛤蟆。

花儿把泥盆往锅台上一推,朝芦儿讨说道:“芦儿你今儿说清楚,俺背你干肮脏事来没?那些戳事的画条竿儿你就爬,就盼咱两口儿闹。你想啥俺明白,山虎毁俺我不指望你护着,可你,别帮他拿刀子!”说着,她眼圈红了。

芦儿还恼着,嘴却软了。天井里有了芦儿爹的咯痰声:“风不来树不响,锄镰好使……是柄让人攥着呢。”

锅腰上的饼子全塌进锅底,煮成了粥糊。

翌日,冒红的日头像在苇荡里撒了层辣面子,不肯给人一丝清凉的空儿。

花儿在汪边寻了块净水,蹲在那里洗碎布,埠上有人走过,踩得她心慌意乱的。碎布洗完了,凉在苇梢上,花花绿绿点缀着葱茏。芦苇葳蕤时,水给滤得稍清,她打心眼喜爱这黑泥里郁郁葱葱的贱物,想不出河洼村没有这片青翠的样子。她试着把腿伸进水里,几尾乌亮的鱼儿在往脚丫里钻,水面上,能映出她黑黑的眸子,头发有些燥,模样还是俏得让人怜爱。她心想,要是再走过三个人荻儿还不来,让他一人找水翦草去。刚生起这念头,她猛感背后一烘。“吓死俺了!”花儿脸红如熟,不知有啥好臊。

荻儿站在那里,他换了短裤,那条跛腿细细的,一副孱弱的样子。

花儿卷起裤筒儿:“右边水浅,先绕到秃地上,不远就是!”她没提黑鱼坛,像领一个健忘的童友,去温寻那条牵魂的旧巷。

荻儿怯懦地说:“你指指就行,我能找到!”

花儿面褪了红,羞恼地顶道:“你也这样,尽跟自己打架。”说罢径自趟进水里,搡得苇条儿来回悠。走出十来步,她朝荻儿激将:“小时候的胆儿都长没了,你缩在那儿,别让铁狸子咬着!”

荻儿木憨地下了水,跟前的景儿全没了颜色。苇声窸窣,和着水花的脆响,古汪子渐渐便属于两人的了。七月里是苇子贪长的季节,茂盛的像燃着了一湾绿火。连逢大雨,水没到了腿弯子,花儿在前面开道,苇湾里时而浪涛汹涌,层层的纤条细叶在两人身边划肩而过;时而万籁俱静,油绿的叠嶂消掉了外面的风。乡下女娃嫁了人后就很少梳扮,一件汗衫穿几个夏天。荻儿离她太近,看清了布衫贴在她的脊梁上,还有两翼那圆润的肉肩。他怕脏了花儿的好意,就拼命想些别的抑邪,心绪却总突不出满眼浩瀚流动的波涛,人在其中,缥缈得如两只翩飞的蜻蜓。荻儿想这准是老天做她时逢了高兴,才把这块璞玉雕琢得如此精细,要不就是嫌庄稼汉们不够累,闲里故意让人装出那鲜丽的模样伤神。两人默默走着,水鸟和黑蛙不时弄出点响动,怕谁难堪似的。荻儿索性把花儿的背面看个饱,像在县城展馆里凝视一副浴人的素描。他想我怕是真的要完了,平时有过想女人的念头,在医术上,还研究过女人的身子,没啥稀奇。今儿不行,啥都虚游古怪,血仿佛都被螺旋的心泵抽干了。他弯腰洗了把脸,心里吼道花奶奶,俺是您孙子。水舒缓地淌进胸膛里,浑身的热才消了些。

“荻儿!”她看他有些奇怪,柔婉地叫了声,荻儿侧耳细听,没等出下句。他懵忪着,揣摩着花儿的心思。

“你喜欢芦葦吗?”她没话找话。

“没它,荒水就把咱河洼毁了!那些脏物,都让它给吃了。”

“俺就是怪喜欢,从来没听说它吃脏物。”她回过头,似有领悟地道:“怪不得汪里的水有时清有时浑。”

“它贱,命强着呢,有多黑的水,就有多绿的苇子!”和花儿在一起,他脑字能生出若干念头,像涓涓不断的泉水。

“那……”花儿瞪大了眼,“开塘毁苇白做了?”

“人呐!总跟自己过不去,作践自己!”他沉思着,像个先生。

花儿一笑,又沉静下来说:“这话挺深,书上说得?”在她看来,荻儿是本想读又读不透的大书。

“自己瞎想的!”他有些腼腆。

“荻儿!你今年二十七了?”

“属牛的,大你八岁!”

“你爹娘心焦着哩,也该成个家了!”她不敢回头,特意放低了声调,心还是像条没被捉住的鱼,扑棱了一下。

“早哩,这事求不得,等二老过去了,啥都好说!”

花儿倏地立住,生气道:“胡说,爹娘还壮着呢,你要熬多少年?你呀,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这话套在你身上,也……”荻儿锁住嘴,不想把她扯进来。

花儿哑了,想啥事思念得久了,都在脸上写着呢。“荻儿!俺好些日子没书读了,忘了个字。”

“啥字?要书看,我那多着呢……”另个荻儿似乎在拼命拉她上船,“也不是,尽是医书……”

“心安的‘安’字咋写!”

“好认,家字头下一个女子!”

“荻儿,家无女子不安哩!别挑剔,我知道人家都嫌你瘸,做不动沉营生,别庄的闺女嫁不进来,凑合些,哪有十全十美的事?”

“我结实着呢,心不瘸。再说人不是牲口,硬拴在一起才叫不安哩!”

“苗苗壮实,心眼好,能过日子会疼人……”

“俺不想讨媳妇,狗哄你!”

“人不能光为自己活,要为自己,俺也不嫁!”

“小奶……芦儿爷待你好吗?”

溟蒙的汪子里又剩下芦苇深丛释放出来的嗦啦声,两人拖着水辙子,深一步浅一步地走着。

“你爷待俺好!”

“咋好?”

“啥咋好咋好的,拿俺当人!”

“那你是什么?”

“俺得往这里想,哪天他给老人拣软地瓜,还给俺捏了个。哪天他做活让我歇着……”

“俺爷心眼好,一人能做仨人的活,当鸟儿把你养着……”荻儿替她罗列着,不知是褒是贬。

花儿没回话,心说吃得一锅睡得一窝儿,能活就是了。

秃地上,苇棵儿比别处高俏,有股清爽明亮的气息。仰天长望,空中的流云都让地上的景致衬得娇媚了。脚下的细沙如软绵的流体,踩在上面心怪痒的。

才想歇口气,荻儿突然惊栗地喊你腿上有血!花儿娘哎一声僵住了,一只肥硕的蚂蟥饥饿地吸在她皙白的腿肚上,头探进肉里,蜷着油墨色的脊梁,一匝匝地往里蠕动。花儿撕扯了一把,那家伙又粘又滑,像抓不到的影子,就又娘娘地叫着,瘫到地上。荻儿说你别慌,忍着点儿,抡起巴掌就朝那鬼东西扇起来,一阵啪啪响过,花儿的腿立马红肿了。那黑家伙经打,并无畏缩的意思。荻儿说你再忍点儿,这东西扯不得,俺要下重手了!花儿两手紧抱他的胳膊,说你快打,钻进脉里俺就没命了,吓得脸煞白。他下了狠,牙咬住腮棱,没轻没重地连打了十几巴掌,蚂蟥熊了,骨碌一下滚了下来。

“好哩!”荻儿气喘如牛,盯着花儿红肿的伤处,嗫嚅道:“它埋汰,不狠不行!”

花儿拢住魂儿,见荻儿痴呆的样子忽儿又觉好笑。血殷殷流着,腿酥酥地痛,荻儿惶拙地扯起胸前的汗衫儿,轻轻给她拭着。

日头又往上蹿了一截子,秃地上满是荫凉,融融的苇窝里,飕飕透着爽气,把夏日的暑热摒得七零八落。花儿娴愔着,惊悸过后,倒觉得亏这活物了,赚来了荻儿幽眇的抚理,那痛楚的地方如注入一针麻醉,沸血在体内涌流。她感到一阵舒倦,荻儿的手在恍惚里越来越大,不一会她娇珑的肉躯就全栖缩在他的掌心里了。

荻儿单腿跪地,索性脱下沾满血渍的汗衫,挑干净的地方去擦。花儿看着他的上身,不由惊叹这汉子的确长得仔细,她看得那么真切,黑眼珠都凝滞了。荻儿目光与她碰了一下,仓慌地想起了什么:“俺衫儿脏,感染了伤人……”花儿才不怕呢,把腿朝他一蹬说:“你给俺治!”“不如……俺给你吮吮!”不容分说,他埋下赤润的瘦脸,唇熨贴在伤口上,啧啧吸起来。花儿想叫,却出不了声。荻儿躬着背像那只蚂蟥,开始只有他在吭哧,稍后花儿也喘得不行。他抬起头,咕咚一下将咸渍咽进肚里,两人佛像似的刻板着,把惴渴的眼神印进对方的瞳仁里。

“我不是人……”荻儿生冷地说。

花儿羞讷着,心想:你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不成?他失了人形,她就暗盼着尽你闹,能吃了俺不成?越这样想,虚幻里有条诱惑的壑子就横在眼前,逼着你跳。黑发湿漉漉地贴在她的额上,心跳错了点儿。

“长水翦草的场儿在哪?”他遽地想起自己干啥来了。

“喏”花儿慌促地起身,嘎嘎踩倒一片芦苇,黑鱼坛就隐约显露在眼前。坛里杂草横生,水葫芦浮藻在当中恣情地长着,不远处有一圈儿净水,黑幽幽得深不可测。那净水上依稀可见几株鲜绿的便是水翦草了。当看到那溜窄的翦翦叶儿时,荻儿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激动。

“坛里深哩!”花儿久远的心底里,黑鱼坛是无垠无极、贪婪和繁衍生命的地方。

坛里自古让人炒得神秘,花儿和荻儿是唯一到过里面的河洼人。荻儿从不愿提起这事,图人家报恩似的,让人看扁了。偶尔,他长蕴欣慰,那个遥远的冬日是老天让他做回踏实事,一个令人炫目的生命留在了世上,仿佛是对他漫漫庸常岁月最大的犒赏。

“别去采了,那玩意儿治不好俺的病!”花儿迷惘的眸子变得烁烁闪动,一抹胭脂绽在腮上,似乎多少个寒暑闷在心头的悲惑,在她靓丽的神情里豁然晴朗了。

荻儿放弃了采捞水翦草的念头,他痛苦地点透了病根:“是治不好!俺只算半拉子郎中,治不好你的,也治不好我的,这药俺怕今辈儿也兑不出!”荻儿黯然神伤,惆怅和凄怆猝上心头。

“就不能寻个法儿?”花儿禁不住抓着他的肩头,语调里充满一丝反叛的柔情。荻儿打了个噤子,胸里滋长出一股狂荡的念想,肆虐着如洒在苇叶上的热光。那光儿烘烤着他的五脏六腑,煎熬里他倏地发现自己赤裸着身子,光儿腾起了熊熊的火蛇,烧着烧着他就成了一堆古怪的骷髅,原本人的真身是牲畜,他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他锁上眼睑,借着肉躯内潜匿着的震荡,呼唤着能在灵魂深处浇上一场滂沱大雨。少顷,他睁开眼,热光依旧在苇叶上挺着。他想谁也悖不了天,乱天纲的事给全家招祸。花儿是有主儿的女人,偷着揣想也是罪过。荻儿干搓了两把颅瓢,晕眩地站起来,苍穹上有几缕云带飘忽,他筋骨透凉,沮丧地说:“回去吧,小心布让贼偷了!”

花儿恋着窝儿,忽见荻儿蚂蟥一样熊了,恰巧脑里又来了给她捏过软地瓜的芦儿,不禁也感几分荒唐。

临下水,花儿害怕,蚂蟥叮在皮上的血斑还没凝,她脚才蘸水又踅了回来。

荻儿弯下背,啥也不说,花儿在犹豫和贪婪间轻轻跨在他腰弯上,荻儿微微在她大腿上一拦,花儿是水,荻儿是泥,骤地天地都融合了,风不再吹,苇叶也懒得响了。他步履蹒跚,搅得水嘭隆响,苇梢儿刺挠着两人的袒处。荻儿举目远望,红日头在滚滚的绿浪里漂浮,一切都显得不真实起来。脚下更凌乱了,他分明感到头顶上轻渺地旋动着一团灵气,紧裹起他俩在这迷离的古汪子里漫游,瘦削的脊梁上,有坦峦的山谷拥着,像寒冬偎依在避风的阳窝子里,天变得忽而降雪,忽而风啸。荻儿流汗了,花儿酥软的下颌儿轻磕在他膀上,懒懒如贪睡的猫。荻儿喘吁吁的,花儿分辨不出这欢嘈的山风是从哪刮来的,只感到娇柔的躯体真的成了水,一滴滴滋进那片沃土里去了。她懵兮兮地寻思咋会有这般感受?似乎意识到让荻儿背是个错,老天在诱惑两个老实人做傻事。她想起了芦儿,芦儿温存她时像睡醒的狮子寻着了吃的,一阵豪饮鲸吞,剔罢牙隙,啥都虚淡了。今儿错就错在偎在荻儿的背上竟是这么快活,她不由紧紧搂住他,呼哧着跟他喘成一体了。

走出芦苇荡时罩在身边的灵气散尽了,只見埠上尘土飞扬,花儿脚刚落地,就感到四周有些异样。

“好哇!老少爷们忙开塘,你们真会选个时候,怪不得水退不下,原来汪里有鳖!”山虎冷笑着竖在歪脖子柳下,像个套住兔子的猎手,旁边拥着几个人是他的本家兄弟。芦儿躲在人后,亲眼看着花儿趴在跛子的脊梁上,他阔脸涨得锃青,一时乱了心绪,要命也想不到花儿竟是那种遭人嗤笑的贱人。他一跩一跩走到荻儿和自己女人近前,三人钉成了桩子。芦儿臂上的肉饽饽在动,眼里刺出了刀刃儿。荻儿心静如水,像是大人在琢磨孩子要玩啥把戏。

“杂种!”芦儿往前一蹭,胸前的肉棱子触到荻儿干瘪的梭骨上。

“小爷!你损俺中,别伤了俺小奶!”荻儿声洪如钟,他实在忍不了山虎挂着笑纹的那张脸皮。他又有些怯,望着惶恐无措的花儿,不敢说心里干净,有点愧对芦儿。

芦儿啐了口花儿,花儿泪眼硕盈。男人仿佛想象到一个龌龊的场景,他突然怪嚎一声,高举起手掌……他心碎了,女人真不知好歹,俺芦儿对你好啊!没缺你吃没少你穿,拿你知冷知热,有屈俺替你吃,有累替你扛,过得门来俺戳你一指头来么?他越想越觉窝囊,手掌颤抖着,眼前开始迷糊起来……花儿抽搭着,像个乖巧的孩子受了天大的委屈,冲着聚来的人群,用怨艾来洗涤这个大喜大悲的世界。

山虎心头释泄出一股酣畅的快感,他朝惊悚失色的荻儿挖苦道:“看你闹得,光顾痛快,就乱了礼纲吗?”转脸又朝芦儿咋呼:“绿帽子赚也赚了,打老婆算啥能耐?日后她还得给你下蛋孵窝。这偷奸养汉的事一人做不成!”

芦儿朝荻儿攥紧了拳头,脖上青筋突起,肉脸急剧地抽搐着。荻儿悸罔地望着芦儿,如倒霉的麋鹿碰上了猎豹。花儿不哭了,果敢地在两个男人中间夹了个楔子。芦儿暴怒了:“你这不要脸的……贱种!”一把揪起花儿的浓发……

小村沸腾了。敦厚的河洼人凝神屏气,如看一处久违的大戏。花儿的惨叫起初让钻在大人腿下的孩子惊骇不已,傻三讨厌地骂,闹啥?没见过狗打秧子?乡下孩子都见惯了那场景,两条狗纠缠在一起,让长棍乱石打得狂吠乱叫。聋婆子心慈,怕芦儿伤着花儿,向芦儿哀求说:“你别撕她头,往腚上打,那肉厚!”

荻儿心里一震,瘸到芦儿近前,像要撼动一棵大树。花儿和荻儿争着往前拱,甘心替揍似的。

“花痴撒野了,花痴撒野了!”孩子们起着哄。

“抢死!我一个个成全你们。”芦儿瞪着荻儿,所有的仇恨全聚到这个小跛子身上。自己在人们讥嘲的眼神里跟小丑一般。他猛一收臂,携雷挟电地一拳击过去,把荻儿掼出几步远。荻儿眼前轰得一黑,世界阒寂了。

荻儿醒来时,明媚的阳光照常把屋里映得暖洋洋的,他费了好大劲,却只见半个壁子,一只眼瞎了,芦儿爹给上的药布。事情的了结是在好久不沾人气的村部里。山虎让傻三把里面清了遍,这是他代理村长后的另件大事,开塘的事也不小,凡事得分个轻重缓急。

屋中央放了八仙桌,沏了茶。正位上坐着芦儿爹,芦儿爹在村里的辈儿不算最高,但在世的高辈一个卧病在炕,一个推说耳聋眼花辨不清事。芦儿爹见多识广,虽有亲嫌,事到临头也顾不得避讳。人到暮年,逢事称得上是随心所欲,他从未怀疑自己是河洼村的高人。

边上坐着山虎,荻儿爹娘同花儿娘缩坐在阴湿的地上,荻儿和花儿蹲在一边。里面昏暗,烟雾缭绕,一缕白光从窗户透过,几只蛛蛛无聊地吊在通凉处打盹。

芦儿爹呷了口茶说:“事已发了,都是家丑,犯不上告官,按老规矩办。旧时候也有过这事,男的让人劁了……”

荻儿眼窝子充血,好眼也模糊不清,腰上伤又发了。几日里恍恍惚惚,好几次在浑噩里梦见花儿死了,让人抛进了泥潴子。今儿花儿蓬头垢面像个叫花子,他胸里不由涌起满天愤懑,日子还分个黑白不?接下又暗自伤叹,自知人事,咋总跟这女的拖泥沾水,如前世有扯不断的丝连。

芦儿爹苍哑地加重了声音:“花儿的罪有她娘在,你先说个法儿!荻儿你罪不可恕,既伤了芦儿,孙辈戏奶又犯天条,任打,零刀剐你也不解恨!任罚,你今辈做牛做马也难还家门的清白!”他朝桌上击了一掌,震得天梁上浮尘嗦嗦飘落下来。

“俺是清白的!”花儿嘤嘤地说。

没等芦儿爹发话,花儿娘踮着碎步过去,指尖剜在闺女的额上骂:“小贱种,你丢俺的老脸,你娘俺守了半辈子寡,门前招过是非来么?人不是那狗猫,跟男人往苇湾里钻,没事也沾骚!丢死俺了……”花儿娘骂着就岔了气,浊泪渗进核桃纹里。她踽踽到芦儿爹正前,祈祷说:“亲家,你再看她步,让小贱种给你家做牛做马!”话刚咽下,脖子一软,就瘫倒在八仙桌腿边。花儿哇地喊了亲娘,扑过去搀她。娘抬起头,地上的灰尘和着泪涂满老脸,她爱恨交加,边涕泣边撕扯女儿的衣裳,花儿放声嚎啕起来,跟娘抱成团儿。

荻儿爹站起来,往前凑了凑:“孩子瞎了眼,打盆说盆,打碗说碗,这也是一辈子的事!”荻儿娘也帮腔:“孩子还没家口……”芦儿爹嫌他们讲混理:“照您说,俺还得给曾孙子赔礼……”他晃着站起来,指着荻儿,“曾孙子脚都踏进俺家了,是你的眼值钱,还是俺家的名声值钱?”他越说越恼,“我还你只眼,你一锥子捅瞎它!”荻儿受不住人们的目光,芦儿爹拽起了花儿,嚎着:“你还这小贱人的贞节!”

山虎喝了一声,屋里沉寂了:“您都去见官,看这骚官司谁是赢家……”

荻儿爹蔫了,缩着头说:“都仰仗你哩!”

“俺真是清白的!荻儿干净……”她朝荻儿瞄着,又怜又气地说:“你开口呀!你赔了只眼,捞着俺来没?”

山虎冷瞥了她眼说:“花儿你静声,看你孤儿寡母怪可怜人,你嫁了芦儿是挖着了福根,偏耐不住野男人的逗引,后头夹着尾巴做人也就是了。可荻儿你当着父母尊长,脏了花儿一生的名声,给你留只好眼看点正事也算慈了,这是你作孽的代价。不念你养老,你这种败坏家风的人当千刀万剐!”

荻儿忽地站起来,眇眼直刺山虎,忿儿忿儿地说:“都人模狗样的,我荻儿生来行善,拿黄连当蜜喝,今儿成了逆种!”说着悲上心头,忍不住朝愣斜着他的几张熟脸道:“我犯啥了?您说我脏,俺没做出的您都想得出,是谁坏了花儿的名声?谁?”他一只眼直愣愣地瞪着,煞是瘆人。

“是誰?”山虎坏笑道:“花儿不是骑在驴身上吧?你俩几时钻得苇塘人家都看得清楚,沾黑了她你还想白?”

芦儿爹仿佛又看到儿媳与这混蛋的苟且事,嚷:“你是不低头,搅得俺家没法过了,我就豁出去了……”他逗着气,手上的烟掉到地上。

荻儿娘哭着,回敬芦儿爹说:“他坏了您家的名声俺知道,他都废成这样了,谁再往死里治他,俺也不活了!”

山虎眼如鹰隼,看屋里乱成一锅粥,不急着评理,伺机找寻下嘴的地方。

“山虎爷!俺悖了你,戳了虎腚,可你信不?天不能把我这废人怎样,人也难毁我!谁心里有鬼谁知道,只要我有口气,俺要呵护着花奶奶,你瞧着吧!”

大家一刹都被荻儿钢硬的话震住了。荻儿爹避怯了,儿子瘦弱的肢体一天天坏下去,伤痛却在心里。自己苦了一辈子,儿子的命更糟,后面的情形他肉眼凡胎看不清楚。他愚讷着,心像被火煮木的地瓜。荻儿娘硬着头皮,又哭诉怨大人无能少德,早给孩子说上家口就好了。荻儿愧疚地望着双亲说:“咱谁也不怪,怪就怪人是猴变的,有时做人事,有时干兽事,人为兽时猪狗不如,暗里伤人;怪就怪大家顺着日子往回过了,咱是那井底的蛤蟆,就着粥糊喝黑水,愚得脑里都霉了,除了嚼舌头搬弄事,咱河洼一年到头连一丝清凉风都不刮;怪就怪儿子不孝,弄成了这样,怕二老有生之年也享不上天福!”

芦儿爹又掩上一锅烟,乱头无绪地坐在那里掉份儿。山虎暗叹这跛子肚里有牙,赶紧索住场儿说:“这么着吧,大小我也是个官,芦儿家亏着,荻儿替芦儿家开半月塘,洗洗你那身邪气!”能将两件大事捆在一起做,他想是再好不过了。

荻儿火冲天灵,烈焰都储在那只好眼上。山虎心虚,看看后面的本家兄弟,恶得像凶神,腰又粗了,说:“是泥鳅钻湾,是龙蹿天,你算啥角儿?干败俗事成英雄了咋的?”荻儿爹娘瘫软了,山虎主事不比他爹,好撒野,谁家也惧。荻儿爹认了命,为给儿子保住只明眼,上来掴了荻儿一巴掌,一声脆响,荻儿感到热辣辣的脸不再是自己的了。荻儿爹红了眼窝:“让他去开塘,要嫌他无能,俺老两口也去!”

“哈哈……”荻儿突然大笑起来,让大伙吃惊不小,荻儿越发不能自持,直笑得人们面面相觑,好似河洼村又添了个痴人。

荻儿如患沉疴,灵魂好几天在地狱门前游来荡去。昨夜他借着灯光清晰地看到了娘满脸的皱褶像雕出来一样精细,她眯着花眼在一针针缕着荻儿的布衫。爹回来了,满身惫倦,刚坐到木墩子上,又抓过一捆麦秸拧起了苫。荻儿视线模糊了,品咂着就生姜喝凉水的滋味,骨子里都充斥着彻悟,他要好好地活,绝不毁在爹娘的前头,有他在,绝不能让老爹去开塘。

天又下了场足雨,芦苇荡里清新意浓,瘦苇随风拂去,顷顷碧浪夹杂着淤泥水草的潮气,在酥润暄黄的土埠下翻腾。

开塘依然喧闹壮美,春上退下的水造得田又让水没了,玉米棵子只露了个蔫黄的头儿,好歹汪底撂上的黑泥还能肥田。山虎在柳荫下居高瞰视,汉子们在黑水里赤裸着,搅动起层层浪花,让身上的泥纹不停地变着模样。山虎这时有种人上人的感觉,庄稼人同汪子争地和他能在人前吆五喝六有一丝奇妙的谋和,让他委实感到自己步入成熟了。这感觉耸得他喘气有些粗,脚踩到地上跫跫地。

荻儿开塘不合群,单挑。日上半空时,山虎敲响了锨头,汉子们冲洗了两下,一个个裸着爬上埠子,一头栖到阴凉里,相互打趣起来。荻儿独自呆得远远的,早上山虎说开塘有规矩,荻儿趟进水里,锋利的锨刃不时地在挥动中闪着寒光,山虎一哆嗦,深感治人得动心机,就由他去了。大伙儿也避着荻儿,平时磨嘴解闷都离不开裤腰,要是碰上沾过腥的主儿,嘴上骂他骚,心里却妒他有馋讨。山虎在汉们堆里朗朗地笑,其实心底空空的,他不时乜眼那孤影子,一阵凄凉袭身,怅兮兮地道不清缘由。

花儿怀上了崽儿,这件平常事立时传成了稀罕,都窃窃道她肚里的崽儿非跛即瞎。夜里消暑,三堆五簇的庄稼人嘁喳地起了兴致,说得有鼻有眼。老光棍骂道,早看出那妖儿蛇亮的眼能惹事。六指说,都别正经了,让你上手瞎两只眼也一百个心甘。说说闹闹整个暑夜就不寂寞,日子过得蛮快。

花儿与芦儿分了炕,独自待在厢房里寂得慌,又倚在冷墙上织毛衣。昨天她才拆掉一条袖子,只要这软绵绵的线绒拢在手里,她愿黑夜变得漫长。公婆的脸像暮秋的风,萧瑟着让她肤上起鸡皮疙瘩。芦儿成天丧着脸,她肚子凸了就成了多余的人,想吐时他躲得老远,生怕弄脏了身上。她能亲近的人只有娘了,出了嫁的女人回到娘家就成了客。她回去串了几次,娘掩门栅时像屋里偷了人,望着憔悴的女儿渐显了形儿,眼说红就红了。花儿说,娘你别这样,闺女我对得起芦儿家,天明理。娘说,天眼亮着哩,管不住自己能毁好几窝。花儿望着窗外的月牙儿在梧桐树上罩满银光,日趋的寥寞就像肚里的肉一样萌长,屋里憋得要命,一股晦气蛇般地在胸口盘缠,仿佛肢体都被捆住了,心痉挛地像拧成了麻花。

她悄悄出了土门。汪子里黑茫茫的,阵风乍起,嘈切声裹杂着蛙叫鸟鸣若似有一群奔腾的野马咆哮而过。花儿瑟缩着,从没想到卑贱的瘦苇在黑夜里竟会变得如此神秘博大。她往凹处踌躇着,草丛边有活物在动,汪子里在偷摸地繁衍着新的生命。她仰望那弯皎月,孑然地在一帏残云边躲着,天与地有聊无聊都永恒着,人不行,一辈子的好时候蝉一样,唱不了几天,待下崽荒了俏,日子眨眼就过去了。月儿钻进云里去了,花儿的心跟着沉暗了,觉得女人有个好脸好条儿是天变着法子戏弄人,倒不如像苗苗,大咧咧的谁也不避讳,一年到头没愁没忧。花儿又恶得慌,嘎嘎呕吐起来,她蹲在地上,跟前是一摊鲜泥,怪粘脚的。她有些诧异,白天撂上的稀泥板结得快,谁在瞎黑里做腾?镰月又开眼了,汪底蓦地映出一块皓白,在沉闷和喧啸的缠绵里幽光粼粼。她凝凝神,埠腰上坐着一个人,吓得她差点喊出来。她敛住胆,蹑手蹑脚地往前凑了凑,那影儿木墩一般动也没动,花儿眼泪刷地涌泉而出,嘤嘤怨道:“谁让你毁自己来?能干多干多,又不是包活,没人逼你。再说这儿多潮,你身上还有多少好件儿?熥了腰咋办?”

黑影默着,水面起了皱,月光在里面碎成了金黄的片儿,近处的苇条儿在随风旋动。

“你别让人掂着,爹娘还指望你养老送终,糟践垮了谁撑家?”花儿哽咽起来,手使劲往那木墩上掐。

“啥哩?俺身子软骨头硬,这块水面成了,有用场!”荻儿沙哑地说:“看你一人溜达,怕有点啥,你待在那里清心,我动,怕吓着你。”

“水里能种金子也犯不着这样!你心里解不开死扣俺猜得出,你得学会活!”她似乎在启迪和抚慰受了冤枉的孩子,尽管她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会活。

“俺能活,生姜喂,盐里泡,一年能迈三百六十道坎子!倒是你,拖着身子,活抻着做,心要亮畅,肚里成天装着孬事,胎儿精着呢,跟着不爽。”花儿单腿蹲地,静静地端量着跟前这个瘦弱的残人,他像苍老了许多,头发蓬乱,独目在西沉的月光下烁烁闪动。“你怎么就……不听俺的劝?”她轻轻偎过,两臂搂住他的身子。他光着膀子,汪子边上风凉,他耗在那里有个把时辰了,身上抖得厉害。花儿的怀里温暖极了,似寒冬一头钻进炕头的新被里,他沉浸在和煦的梦里,有些享不住这温暖,怕梦醒了。他哽咽着,泪珠子淌到花儿的脸颊上。花儿热泪涟涟,收紧了双臂。两人谁也没哭出声,那月儿不知啥时坠进秃山里去了。

七月七晚上,芦儿和六指几个哥们凑在一起,从家里捎了菜豆、韭菜和几个鸡蛋,去酿了烧酒的老光棍家穷醵。喝了几十分钟,烧酒把几人的脸红成了灯笼,芦儿提出到塘里下网捉鱼。傻三说,今儿是啥日子?天上的牛郎都搂着织女哩。六指也来了兴致,戏芦儿说这烧酒蛮管用,哥们顶不住了,俺那破女人跟抱着个会说话的猴差不多,干那事……心里尽想着花儿了!见芦儿不悦,老光棍烦恼地骂都是公狗托生的,伙计们拍拍后腚都溜回了家。

花儿老早就睡下了,白日干不了重活,去坡里锄草了,身子死沉。炕洞里燃了把柴去潮,躺在那里怪烦躁,她掀起被单儿,腿肿得要裂,腰也绷得打不了弯儿。她吹灭了灯想睡,不再想些没滋味的事。芦儿进来摸火柴,摸着了没走,脱了鞋爬到炕上。花儿往里挪了挪算是回应,他嗡着说我不行了,手便下到她胸前摩挲。女人许久没靠男人睡,绵绵地说,这怎么行?里头有你的骨肉哩。芦儿越发气重了,手心搭到女人腹上,他摸了个绒绒的软球,抓过一看,是她揣了个毛线团儿,说,吓我一跳!花兒慌乱地收起那东西,心猿意马地说,这几日他不老实,我盼生个男娃,给你家续香火不说,做女的倒霉透了。说罢侧过身子,把奶头堵到他的胸上。半天无语,花儿心有些疚,细想芦儿除了愚木长得糙,找不出多少不济的地方。她把唇贴过去,在他胡茬上蹭,芦儿有些受宠若惊,女人抢着跟他亲似乎不曾有过。

“俺怕……”芦儿猛不丁地说。

“啥?”蟋蟀钻进墙缝里唧唧叫着,夜特别静。

芦儿头往枕边一筛,封住了嘴巴。花儿挺烦他啥事没个脆劲,激他说:“就你这黏样儿,当年我掉进冰窟窿早死了!”

芦儿忽地坐起,把埋在心里的话倒了出来:“不说这倒好,我怕啥?怕孩子降世……不随俺!”说罢竟孩子般地泣嗒起来。

“好个芦儿!”花儿差点往死里骂,男人还在心里糟蹋她,揭她没愈合的伤疤,再看他让妒火烧昏的样子,刚才的亲近权当让痞子调弄了。她知道他妒谁,今儿偏让他吐出来。“你说随谁?只可惜俺肚里下错了种儿,随谁也别随你那吊孝不哭的模样!芦儿你要心里没鬼,说穿俺身子铺给谁了?”

芦儿在女人面前算是露不出脸了,脑里岔了个弯儿,猛地想女人刚才那热唇怕是拿他当荻儿了。荻儿孬就孬在他那跛脚瞎眼全跟自己的女人有关联。打他懂得花儿当属自己的媳妇起,多少回他暗地里拿自己跟荻儿比,他芦儿牛样的壮,一车能推八百斤肥,一看就让人知道没坏心眼子。荻儿成废人前就长得仔细,家门里几辈就没出个棒实人。芦儿曾快慰地想象到,要是我是土埠上的那棵歪脖子柳,他荻儿撑死也不过是汪边柔细的苇荻,指望他立家怕屋顶连个草坯也披不上。可荻儿偏偏长了个葫芦脑袋,啥都能盛,学得字能衍生。芦儿不行,萝卜大的字装不满一筐,他祖上传的东西也没荻儿的管用,拔火罐治腰还将就,针灸连他爹也手锈了。荻儿会号脉下药,人身上的脉络穴道也分的清,医院里大夫会的花样他也不怵,这些他芦儿的虎背熊腰派不上用场。芦儿最不愿提花儿落入黑鱼坛那件事,让她小瞧他一辈子。成人后的荻儿待花儿像栖息在肩头的小燕子,敢向欺侮她的人撒野,敢豁命惹山虎,这些他芦儿服。要命的是荻儿每做一件事,都给花儿心田里下一颗种儿,渐渐地种儿发了芽,长得枝繁叶茂,春华秋实了。芦儿深知,在花儿这块地方,他连一棵草也没种上,而花儿心里蓄起的果实已囤满仓淌了。前段在苇地里那件令人震怒的事在他忧患中发生了,凭他那身力气,一只手能把荻儿掐死,他没把事做绝。事后,他又恨死了花儿,嫌她脏,苇地里的场景他能想得出,每次想都会有不同的花样。过去听男人女人勾搭的事新鲜,岂不知绿帽子戴到头上,人的尊贵在人前给剥蚀殆尽,一辈子遭人讥笑。平心说,花儿生得一副画上人的模样,嫁了他确是件屈事,儿时的芦儿瞧到她的眼心里就打颤,娶进门更是稀罕得不得了,拿她当宝,怕丢了怕碎了,最怕是让人偷了,而花儿是笑着让人偷的。芦儿越想越糊涂,不甘心把脏水尽往女人身上泼,就又把最毒的诅咒给了荻儿,咒他绝后。他的羞恼中泛起一丝痛释之感,而瞬间却又将他坠进悚惧的沟壑,他甚至不敢看花儿那隆起的地方,不知是希望还是罪孽,这当儿天地间仿佛都晦暝了,等他在肉焚魂荡的炼狱里活过来时,终于彻骨透心地悟到啥才是他生命的快活和痛苦之源。今夜,他感到了锥心地疼痛。

花儿的心凉到了冰点,肚里又不老實,她哀叹一声,怜自己孤零,男人就在炕边上,夫妻一场,肉交合时魂却在游离。没人在意她的心思,更没人在乎她这个弱女子是不是有血有肉,连最亲近的娘都嫌她不争脸,人前矮人一头。想想自嫁了人就跟路边的野草没啥两样。她偶尔想起从前曾有过的快乐,但稍纵即逝了。她捏捏身上的肉,似一棵被人遗忘在秋野里的白菜,渐渐皮干里糠了。花儿内心深处潜埋的火种着实还没有燃烬,抱着体内蠕动的团儿,思谋着还有若干路程等她去赶,此刻身躯里疲倦地萌动起一股执拗的渴望。她悄悄勾住芦儿的手,怕他离开。

“求求你,躲开荻儿,你要眼珠子我都抠给你!”芦儿卑贱地哀告。

花儿心上才激起的潮汐退去了。她脑海里唯有让她感到温馨的那张脸又让人涂成了鬼。“那事都是杂种们想出来的,你脑子笨,单不缺花花,你一身力气,就是使错了地方!芦儿,他真的比你好,你这辈子也撵不上他!你再逼俺,后边还说不定就跟他睡一个窝!”她字字千钧,把脸给了土墙。

“亲娘唉!”芦儿惨叫一声,嚎了句乡下人娘过世才有的话,憎恨地把被单拽到地上。花儿赤条条地朝上一挺,指着圆肚说:“芦儿你往这使劲,省得孩子生下不瘸!”

嗵嗵一阵重拳狂怒地擂在自己的胸膛上,芦儿嫌不解恨,头又砰砰撞着墙。

花儿潸然泪流,芦儿亦像受了重伤,出门的影儿酷似苍老的公爹。

天转凉了,荻儿打坡里拾柴回来,一路上打着冷战,临进门,他一眼看见门栅上像起了高高的火苗,他揉揉眼睛,丢了柴禾跑过去,是件红色的毛衣。他怕毛衣会生翅飞掉似的,一把逮过揣进怀里。

夜里,他脱下夹袄,小心翼翼地将毛衣罩在身上,轻轻抚摸着,感到浑身都柔软得不行了,宛若被颗颗心拥着。他穿了三回,又脱了三回,傍明搂着它做了甜梦。

花儿为芦儿生崽是在来年的仲春。早上花儿腆着肚子到田边的槐树上采花儿,下坡时崴了脚踝,摔了一跤,接下便肚子痛。芦儿娘悄悄说给芦儿爹听,芦儿爹知道不是好兆,却不通此道。听花儿躺在里间炕上哎哟,芦儿跟在爹娘腚后像个木憨。

时值雨季,烟霏云敛没个好天气,这几日给女人拾婴孩的老仙婆让水狼魔了,不吃不喝,披头散发地在家里发癫。大塘里水又涨了,封住了路。土埠上遍地的野棘子,到了泥潴子边上,便见水面上漂满青赭色的浮苔,浅处的刺蔓旺旺地往沿上的酸枣棘上攀缘,水里一团团烟种样的红虮子在快活地畅游,人着了水肤上就起鬼疹。芦儿一到泥潴子沿上,腿肚子就抖。花儿又娘哎娘哎地吆喝着,花儿娘恰好迈进门槛,扎进内屋,花儿嘴里咬住一绺头发,手胡乱撕着,把炕席都弄破了。这天仿佛非要断芦儿家的香火,眼瞅着花儿直冒白汗,身子拧成绳儿,芦儿娘到底是过来人,迈着扇子脚对花儿娘啁啁道,没接过孩子还没生过?

芦儿娘挓挲着胳臂剥下媳妇的裤子,花儿脸惨白,嘴唇燎了层干泡,像炎日里跳上塘边的小白鲢,眼瞅着就焦了。她眼珠恐怖地瞪着,没了黑瞳儿。

花儿娘痛惜闺女娇嫩的身子,明白女人生产是大命换小命的事,不敢大意,正寻着咒儿,听到外屋有动静,隔帘一瞧,是荻儿,他肘弯里挽着紫木药箱,锅腰溜肩,蓬头垢面邋遢得没人样。芦儿家的人没想这埋汰人敢登门,只当他是疯了,顾不上恶心,给了他个冷面。

里屋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声,荻儿能感到花儿的惨痛。那年荻儿为救她伤了脚筋,她头回见他一瘸一拐地走路,惊栗地发出一声凄惨的哀嚎,那剜心的稚音常在他耳边萦绕。

荻儿往前挪了两步,芦儿一把逮了他个趔趄:“你别骑俺脖上拉屎,里头是人!”芦儿爹瞌巴着小眼,琢磨这杂种的确有胆,要是往常,他会奚落得他脸往裤裆里拱,可此刻他恓惶着,如折了主心骨。花儿娘不时隔着门帘蹿里蹿外,叨叨天要塌了,搅得大伙腿都软了。芦儿爹吐了口唾沫踩了一脚说:“不信咱家不养人,生孩子不是生病!”

花儿娘又恐慑着从内屋出来,凹陷的眼窝里已挤不出多少泪水,她颤巍着,两手猛地抓住芦儿爹胳膊说:“怕不行了!权当她是牲口,还是……让大孙子看看吧!”

花儿的惨叫声渐渐变成孱弱的呻吟,门外的红日头像让天狗吞了,黑壁上的橙光隐去了。荻儿待在那道油腻的布帘边,帘子比铁匠的围裙还旧,把那间阴暗的禁地罩得死沉沉的。荻儿清瘦的脸庞上难掩心中的焦灼,他虽是洼里娃子,却不屑洼里人的庸琐和劣陋,心里的天砖头大,啥事都拿愚昧当睿智。当然洼里也有荻儿看得惯的地方,秋天满埠遍坡的苞谷,苍爽的长天和身处淖潦而繁衍不息的翠草绿苇。他想起书上把一个好人说成是竖在黑土地上的红高粱,洼里人大多有像红高粱的地方,敦厚质朴,命贱。只是在他沉缓的思绪里,潇潇糜雨让一些腐秸烂叶时常发出黑塘的泥臭。唯有花儿是个例外,那年他跛了,他只当是老天本不该给他双好腿,生怕花儿背着包袱长,谁知花儿偏是个视恩如命的人,打小那戚迷的小模样在他面前常绽出难以言状的神情。荻儿被这解不透的玄奥敛住了,夜里花娃子那张稚纯的脸如一副清晰又模糊的画,他梦里尽跟这画上人拉呱了。花儿长大了,荻儿明白自己聚了心病,只是不想让花儿知道,就避她。那些日子脑里一时不装她就像家里少了口人,花儿似乎是那郁郁葱葱高粱地里娉婷的一棵,绿叶鲜亮,缨穗上有一层抹不掉的彩晕。

荻儿心如刀绞,他朝芦儿爹央求说:“老爷爷,人命关天,女人生养我不敢说通,但老法折腾要人命。老爷爷,我都废成这样了,就当俺是猪是狗,您还忌讳啥?”他又激昂地朝芦儿说:“爷爷,你说得对,花儿是人!要是下骡子养马,我着什么急?”屋里的人都站成了杆儿,芦儿爹让烟锅烫了手,他躁了句:“他娘,中了不?”

黑屋里回了芦儿娘绝望的哀吟,听着像个风烛残年的病婆。

荻儿急得在地上瘸着走圈儿,那帘子像道鬼幡,花儿似咫尺天涯。他挺佩服花儿,比他有胆,那夜在汪边见过不久,花儿着了点凉,她瞅了个空隙,抚着肚里的崽儿,又钻进荻儿家。荻儿吃了一惊,两人默视良久,花儿眼先怯了,避人闯进这里,给人话柄,还嫌把荻儿糟蹋的不够咋的?见荻儿窘促着,她心里打了个弯儿,说天敞亮着,你脸上咋总不放晴?他听了心里一灿,花儿还是朵沒凋落的秋菊,身子虽笨了,还能看出为嫚时的清秀。说也怪,花儿在家时身子死沉,这当儿好人一般,从根梢上感到爽快,像死泥浆里的鱼儿叮咚跳进澈亮的水里。她顺手抄过挂在墙上的听诊器,荻儿让她戴进耳穴里,把盒儿按在花儿衫上,花儿脸绯红,说啥也听不清。荻儿说你放进衫里,她不再忸怩,把盒儿探进隆隆的地方,就听通地通地,心跳得火急。荻儿说你放在腹上,能听到崽儿的胎音哩,花儿臊得耳根都热了,气喘得如天上来了风雨,眼神也散了。荻儿被撩得像个年岁比她还小的愚人,恰好又勾起那夜缩进她怀里那温醉的滋味。花儿想这回糟了,拿治病的引子倒给人家来添病,站起来要走。荻儿黯然神伤,送她到门旁时一把抓过花儿的手,说啥时再来哩?花儿手出了汗,容他揉捏了个够,说我就这样了,若你要娶上管家的,俺就心安了。荻儿知足了,日子还长,他感到世上的一切就这么码事,愁事乐事在一块搅和。

芦儿娘丧着脸出了内屋,眼袋涨红,没吭声就瘫下了。芦儿一看,也顾不得礼道,踩过娘的裤腿,一头撞进花儿的炕边,半晌,里边哇地传过花儿娘的恸哭声。

荻儿脑里一片煞白,痴了一般就往里闯,被芦儿爹一把逮住:“她是你奶!”荻儿怒冲冲地拐了芦儿爹一肘子说:“老祖儿,俺荻儿不是来混辈儿的,俺要她活!”

天降黑的时候,里间又传来了女人的泣哭,辨不清是哪个婆娘,外边的人正愕着,荻儿大汗淋漓,稀发贴在头皮上,愧疚地说:“晚了,只保住了大人!”

又是芦苇生长的季节,绵绵蜿蜿的古汪子青翠葱郁,在村落的土屋边弥漫起一缕恬静的淡雾,深眺远天的红云,不时地在微风里变幻着古怪的花样。芦苇的阴边,是河洼人多少年毁苇造田开出的大湾,花儿蹲在沿上,忧闷地瞅着在水皮上滑动的柳叶儿,一双雨鞋刷洗了半天。鞋是芦儿的,芦儿不像是自己的男人,他待她好时,花儿最怕看他的笑相,嘴巴上翘,腮鼓得很大,疏黄的浅发变成了黄菜缨子,眼也没了。有回花儿烦他说等你发了财再乐中不?这样像个泥佛怪瘆人的。芦儿腮更鼓了,黢黑的牙根也露了出来。现在两人心有芥蒂,自己只能算芦儿家一口活偶,整日如坠入大冰窖里,想看他的黑牙根也难了。她又感到负了芦儿家,怀崽时嚼舌头的嚷她肚里下了孙子的种,这辈没法论了。婆婆没把她当畜生瞧,谁料到头来下了个软蛋,那肉团儿她见着了,是个男娃,豆大的把儿搅得一家人心里都空荡荡的。那天她又活过来,跟前守着芦儿。芦儿也不易,虽顶不上大梁,但喝得溜锅水,干得牛马活,为这个家他的背都驼了。婆婆在院里扑棱着抓鸡,虽是死月子,女人短不了补。她虚着,身上乏得像抽走了筋。在阴阳界边的事像戏里一样清晰,

醒来时她渴望揽住她的是荻儿,芦儿是滚粗的壮臂,她黯然了。越想越臊死人,初次让他打针,裤子只褪下一绺儿,心就像给人偷了,这会儿俺还是花儿么?女人生产时的一切都给了大孙子,细思量又觉脏了人家,自己的贱命总吸血鬼一样地附住他,欠人家两条命哩,他倒落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她感到凉气飕飕地往骨髓里钻,心潮荡涤,肤面起了一层栗,她丢下那双脏鞋,真想一头扎进塘里。

回家的路上,花儿老远看见六指和老光棍在胡同头戏弄谁。她端着泥盆,顺起伏的小径走到一段半塌的土墙边,骤地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今天是荻儿生日,他想不出拿啥善待自己,早上从箱底翻出那件红毛衣,爱惜地套在身上。吃过娘给下的水面,他在肩头垫了块旧布头,扛着一筐地瓜芽儿,手里牵着那两只羊。出门时怕羊撒泼,自己的弱身子经不起折腾,他把缰绳系在手腕上。上午的活儿是上坡里压半亩地瓜,羊扦到汪边,那里的草鲜嫩。走到半墙边上,羊正饿着,猛睨到土框里有两丛鲜绿叶儿,就疯般地往里蹿,荻儿拗不过,趔趄着跟了进去,谁料两只羊抢食,你蹦我跳缰绳就缠到刺条子上,绳索在腕上越勒越紧,他上下撒不了手,急得没辙,少顷便招来一群看光景的泼孩。孩子逢上热闹就吵着起哄,羊被吓得转圈儿,把荻儿的手扯到棘子上,血流了出来。羊疲了,几个孩子就拿土坷垃往里掷,一块砸到荻儿干腿上,疼痛难忍。他见几个大人在边上谑笑,说快来帮我把。六指嘻道这事想到俺了,干那个咋不让俺帮?话一落就引得老光棍笑岔了气儿。

见此情景,花儿沸血辣辣地往上涌,直冲得视野里金星乱溅,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凛然地越过墙角,走到荻儿近前。

荻儿颓唐的脸上有了神采,连那只秕眼也眯了弯儿。花儿解开绳儿,帮他把肩上的筐放下。荻儿不再在乎周围的人待他怎样,就生姜喝凉水多了,就不拿糟事当事。他在乎的是花儿,她哪怕碰了头嫣然一笑,这世间仿佛就没啥可憎的了。

芦儿跟爹上早坡回来,都心疼那薄地上一垄快上浆的麦子让黑水淹了。走进人堆里,爷俩看见花儿和荻儿在那里,人围得看耍猴似的,爷俩就像让晴雷击了,芦儿爹想起昨夜做了个梦不吉,梦见厢房的门让风吹开了,敢情真有这档子事,这吹邪风的又是这狗杂种!自打这狗杂种硬了翅膀,芦儿爹家传拔火罐的功夫在村里就不灵了,自己的老脸就挂不住,炕头的火罐做了盛烟的家什。更挠脸的是自家的媳妇让他坏了名声,苇地里的事不说,花儿生养时让他沾够了眼,虽挽住了一条命,但这命却贱得不能再贱了。

“死家去!”芦儿爹瞪着儿子吼,像是芦儿做了不要脸的事。芦儿头顶嗡地一震,拨开人群往前蹿去。花儿和荻儿看见他的时候,芦儿面呈锈色,眼瞪得像个吃人的狮子,他盯着自己的女人,女人看他时眼神冰冷而酷情,全然没了瞅荻儿的神态。

“滚!到苇地里搞去!”芦儿歇斯底里地喝道,手虎口掐住花儿的后脖颈,逮鹅似的抖弄着。花儿挣脱着,泥盆滑落到地上摔得粉碎,瓦片和鞋给踩进土沫里了。在这一瞬间,花儿觉得整个天地都破碎了,男人的手钳子般得硬,她娇弱的小命似乎就在他手里攥着。花儿充血的眼珠在一点儿点儿往外凸,嘴狂张着,面如恶鬼。

“放手!”荻儿忽地扑上去,嶙峋的双臂搂住芦儿的熊腰。

“滚!我耍老婆你痛得啥?”芦儿抓着花儿没放手,纵身一个滚子,荻儿像个弱不禁风的病汉,一头撞到土墙上。

荻儿头上粘稠稠的,抬眼看见花儿脸色都紫了,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惨咳声。他没命地趟过去,猛给了芦儿一头,正撞在芦儿的腰眼上,给他浅灰色的衣襟上留下了殷红的血渍。芦儿没防备,一个拧叉儿,三人都滚到地上。

“芦儿!你不是俺爷,你是混蛋!”荻儿像只受伤的狼,咆哮着爬起来,一副连豹子也敢咬的架势。

大塘边上又是个熙闹的日子,聋婆子刚凑近人群看个缘由,惹得一个后生在她耳边大喊,还是朝腚上打!吃吃的哄笑惊起了苇地里的几只水鸟。傻三生怕没戏,往里煽风说荻儿吃了枣饽饽,死也值了,还逞狂!

芦儿爹让人推搡着,神情麻木,突然,他抡起僵硬的巴掌,叭叭扇到梨树皮一样苍粗的脸上。人群肃穆了,那一掌一掌,让人心碎。

芦儿喷血的豹眼刺着荻儿,荻儿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幕,慌乱地抖落着红毛衣上的泥土,芦儿豁然大悟,女人啥都给了荻儿!他猇得一嚎,撩起一脚狠跺在荻儿腿上,荻儿一句你这蠢人没说完就栽倒了。芦儿又顺手抓起地上的锄头,狠命地朝荻儿砸下去……

人们骇然了。蜂拥上来拖住芦儿,芦儿怒火正盛,又扬起锄头……花儿猛扑到荻儿身上,搂起他来,荻儿荻儿地喊着,不停地抚着他头上腿上的伤:“咱回家去!”荻儿双目紧闭,两只羊躲在边上瑟瑟地打颤。花儿哇地哭了,大声喊:“荻儿,你起来,咱回家去!”芦儿丢下锄,巴掌落在女人的头上,她一个楞子站起来,像一匹犯犟的小骒马,狠啐了芦儿一口,然后蔑视着大伙,人们被震慑了,连芦儿也愕住了。花儿着实让村里人看足了她的眼睛,大庭广众下,两潭寒光忽而怒涛翻滚,忽而裹风挟云,浓密的睫毛往外翻出长长的弧,如雷雨前汪边激荡的垂柳。她拢了拢乱发,睥睨着芦儿,视野里射过道道仇恨的光。

午饭凉在桌上,芦儿娘给爷俩温了黄酒,芦儿爹把一盅酒灌进肚里,骂了句,还是死了好!花儿在里间裹上包袱,心里的乱结越系越紧。外间又传来咕咕的喝酒声,芦儿说了句,好苦耶!花儿眼前虚蒙了,这句话猛地触动了她身上的隐弦。死了倒清闲!她想喝酒,酒后的滋味一定好受,男人仗酒敢撒野,女人沾不着杯,这让她非常愤懑。她颓丧着,思绪没头没脑地梭织着。外面又有了爷俩的叫骂声,芦儿爹怨艾地說报应,要不是她死去的爹许下的,芦儿你讨个正经媳妇,我老汉怕早子孙满堂了。花儿横下心一抹泪,想不能让荻儿枉救了,就硬铮铮地闯到正间。爷俩怔着,两颗脑袋像刚出窑的瓷器般油亮。花儿一把抓过酒筒儿,仰面嘟嘟喝了个底朝天,一股辛辣从喉咙割进心里,她啥也不怵了,话堵在胸里,肩头一耸耸地要炸。

“爹!娘!媳子不孝,俺没福再伺候您了!”花儿望着公婆,茫然记起娘说过危难时受过人家一只死鸡的恩泽,就叮咛道:“爹!你往后真的别再下塘了,芦儿棒着呢……”公爹睬了她眼,寻思着这话的真意。“芦儿!你好好过日子,俺真心真意盼着你好!”

芦儿不嗜酒,沾上就熊了。他盘坐在炕头,肮脏事随着血脉流,望着女人,灌下桌上的残酒,就龇开黑牙傻笑起来。花儿又向蹲到灶边擦泪的婆婆跪下,凄婉地叫了声娘,说给你磕个头,俺走了!花儿像要出趟远门,脚不沾地地出了芦儿家的土门,蓦然回首,那蜗居了几个冬夏的老屋,恍若隔世一般。天半阴着,澄光从云隙里泻下来,如直流而下的飞瀑。

花儿回娘家三日上芦儿出了事,县上来了两个穿警服的,带着皮划子,把芦儿捆走了。山虎向村里人说芦儿犯了法,把荻儿打瘫了,荻儿偷了他的女人,该唾!芦儿往死里揍他就犯了法条。芦儿走时给爹娘下了跪,嚎着说,荻儿你狗杂种遭天杀,你破了俺的家,我要活着回来,就豁了你!村里人都眼润了,骂荻儿不是人种。

荻儿拄着双拐倚在土墙上,古老的河洼村似乎把他遗弃了,他拐使不好,腋窝里磨出了血。门外的小径让野草埋没了,马蛇子在草丛里觅食,不时把一些蚂蚱惊吓地飞舞起来。村落变得更狭小了,仿佛能装进篓子里。忧郁和哀伤衣裳一样套在他身上,徐徐的暖风唤不出一点对生命的崇念,倒如身置雨后的深秋,心已彻夜透凉。起先芦儿被捆走的事他还蒙在鼓里,昨夜,他惺忪里听到院里吱吱的挑筲声,借着窗外的天光,老爹蹒跚出了门,他喊了声爹,爹悄声走了。荻儿折腾着下了炕,去东间推醒娘,娘说,咱愧对人家,芦儿蹲了狱,人家说是咱告的官。花儿回娘家了,剩下老两口在炕上瞅屋檩。他家坡里的麦子旱死了,你爹去浇几担水免免疚。荻儿差点昏厥,摇晃着扎到炕上,一宿朦朦胧胧,天放亮时啥又记不清了。刚才他在门旁碰见了苗苗,苗苗肠胃不好,手捂着心窝,他说有病别撑着,没等说完,苗苗说啥病不病的,没那么娇。那样子像避瘟疫。

荻儿家日子紧起来,老爹又随人去开塘。左邻右舍有个病灾都去了芦儿家,芦儿爹又拾掇起火罐儿,心里添了些安慰。

又是开塘的火季,汉们照例裸露着身子在汪里疯。芦苇长足了棵儿,浓绿如茵。望着荻根子潮汐般地往好地里攀升,荒水上涨,人们苍凉的黑脸上满是无奈,一个个泥鳅一样滚在泥浆里,标立着庄稼人不屈的意志和不尽的悲哀。这时歇息大伙懒得逗乐,让饥肠辘辘的肚里几乎消融不下所有的苦愁。芦儿爹和荻儿爹干不动沉活,年轻人不让他俩下水,两人就在岸上往外扒泥,干涩的糙皮在火辣的烈日里暴晒得出了油,腰间的汗巾泛着盐花。在原先荻儿开出的塘子里,一个女人身着红衫,凌乱的黑发遮住了面容,她手持铁锨,费力地朝一墩芦苇铲去,然后放下锨,弯腰将双手插进水底,抱起墼大的坯儿,深一步浅一步地趟过浑黄的塘面,苇条儿在身后拖出道道水线,在堤边她歇了口气,喘着把坯儿托上埠子。花儿成了妖儿,她打小招风,是天生的丧门星,闹得小小的河洼村没一天的安生。男人们夜里照常搂着女人想花儿,私下里拿她过足了瘾,末了总要啐上一口。那天聋婆子的孙女缠住汪边的花儿给做苇哨,孩她爹站在那里跟花儿嗒了几句话,聋婆子在门楼里看见了,死了男人一样喝了声儿子,孩她爹溜地抱着娃儿走了。花儿寂在那里权当让人蹂躏了。她开塘的时候避开男人留一道苇墙障眼,又特意把散着氨味的黑泥抹满面容,盼着自己丑起来,悟到所有的祸根似乎都出在那该死的模样上。她奢望俚俗女人们过倦了的那些恬淡的生活。

夜死一样的寂静。皓月当空,天上星河横贯长宇,欢愉地闪烁着。县城那边是夜晚最明亮的地方,村里人爬上秃山乘凉,顺风能听到隆隆的机器叫。这个时节庄稼人很惬意,白日开塘虽累,夜里爽快,饭后睡个通宵,就幸福的不得了。

花儿娘到了黑天就看不清人,卧炕睡去了。花儿自回家后娘心里就不痛快。她离开芦儿家时没带回啥家当,一人住在厢房里。喂罢了猪,灯里又没油了,豆大的火苗儿抖动着,颠得她心里空荡荡的,一阵沮怅和悲怆袭来,这个难熬的长夜开始折磨她了。灯悄然熄了,房门吱咯一声,一个影子闪进来,扑腾跪下了。

花儿没来得及害怕,那影子花儿花儿地嗫嚅着,一听是山虎。他慌兮兮心跳成了泵子,嘴也结巴了。他抬起头,能辨清花儿憔悴的身廓。黑影里那皎秀的脸不知是啥神情,似乎有些暧昧。花儿不过才二十多岁,长年粗布衣衫,却藏不住那诱人的韵致,仿佛越是邋遢自己,那韵致就越疯癫。山虎打懂事起一瞧花儿,就像吃过娘过年用油炸出的面鱼儿,稍大时他心里的花儿不再是吃的,是一条蜿蜒飘逸的水蛇,时常在半夜里,那水蛇在梦中轻曼地游来,死死盘踞在他整个颅瓢里。她嫁芦儿那天夜里,爹还没咽气,听着人家闹房的喧嚷,黑影里他用烟头在自己的臂上烙。花儿不安分,跟那废人有染,他夜里醒来不再自虐,两眼瞪着漆黑的屋脊放凶光。

花儿惊魂未定,知道逢了厄运,她想喊,喉锁住了。

“随了我,俺给你提鞋洗脚,保你穿金戴银,风不刮,日不晒,你就是咱村的皇后!”山虎跪着不动。

花儿如梦初醒,心头猝然泛起阵恶心。炕下是只癞皮狗,说软没骨头,要凶敢往死里咬你。“快滚!你这样逼俺,人不治你,天还有眼哩!”她戒备着给自己长胆,人逢绝路,还有啥怕的。

“天要公平,你早是俺门里人了。你知道我害了多少年病?为遂心愿我就啥法都使,说透了,要得不到你,俺山虎白活了!”他爬起来,边说边往前凑。

“别过来!”花儿喝道。

“到了这份上,你担待点儿。人家说你破我不在乎,你嫌我啥?这村里谁不敬我?俺不信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山虎说着竟动了情,规矩地坐到炕沿上,看花儿的动静。

“山虎,鸡狗不同窝。俺在这世上已腻味了,你要有胆,咱拼个死活。要不,你就死了这份心!”花儿话掷地有声,戗得山虎沒话说。

“悖了我……”山虎把话咽进肚里,面对眼前影绰的女人,胸中欲火中烧,夹杂着久积的怨怼,他逼近了花儿,花儿没躲避,同样迎给他一张恶脸。

山虎发疯地搂花儿,她挣扎着,心想俺死也不能让你脏了。就在他没头没脑扯她衣裳的当口,就听咕咚一声,两人都吃了一惊,花儿娘仰面倒在门旁。花儿凄厉地喊了声亲娘!山虎听到汪里传来翻天覆地的苇涛声。

花儿娘咽气时怒目圆睁,满月适时地退出烟云,金黄的光洒在她那张道不尽对世间诅咒的脸上。

乡村的丧礼忙碌而隆重,五服内的族人都得到场。浩荡的人群排成长蛇,披麻戴孝沿土埠腰上呜啕,男前女后,一路悲歌不停。花儿虽是给娘送殡,按风俗闺女算外人,无缘在人前张罗,只能随男人们的腚后,她并没特别的像孝顺女儿那样哀伤,一脸麻木,似乎生死本属常事。女人们看花儿给娘吊孝不悲不痛,嚎了一阵嘴又痒了,孝帽里遮挡着的脸像见了怪物,道老婆子好懊惜,肯定是让门里的骚气熏死的。男人在人阵里敷衍着,惦着料理完后事的那顿酒饭。

领头的男人是山虎,山虎和花儿在五服的边上,花儿娘再没有亲近人,花儿与芦儿家聚了仇,芦儿家连张烧纸也没送。早上花儿还当着满院子的人恍惚,不知该谁为娘摔泥盆。山虎来了,向人们拍着胸脯说我是侄儿,老人去了,我不尽孝谁尽孝?说得大家眼里潮潮的,夸山虎知理,不愧是村干部。到坟上时,花儿燃着了纸钱,白灰在风口上盘旋,纷纷扬扬遮住了浑黄的日头。山虎啪地摔碎了泥盆,一群人冲着缭绕的香火纷纷跪拜,额头拄到热辣的黑地上,呜噜着悼颂着大娘,汗簌簌地混在泪道上流下。花儿眼神凝冷,瞅着这神圣的场景有些迷惘。山虎声泪俱下,唾沫子刮到头上脸上,没了亲娘一样的伤心。他揩了鼻涕向大伙喊:“起来吧,大娘走了,光哭有啥用?咱念着故去的,甭忘留下的,有心咱帮帮花儿,往后开塘的工就免了!再有说花儿闲话的,俺割掉他的烂舌头!”说罢,山虎又禁不住掩面而泣,当着大伙面,他扑腾给高辈人跪地谢孝。聋婆子流着泪拖他起来,黑压压的人群顾不上炎热,又呜呜噜噜了一通,让人感到死去的和活着的都得熬完漫长含辛茹苦的日子。

在人群将返的时候,花儿突然一声尖冽的嗷哭,扎在娘的坟头起不来了。

荻儿坠在木拐上,背靠汪边的歪脖柳树,郁悒地呆望着白如烟海的芦花,四处飘零,变成天上的云朵,心头又簇起就生姜喝凉水的滋味。

秋上没有好收成,各家把苞米秸垛在墙边,棒子挂在屋檐下。好在地瓜多得是,人畜都能吃。城里人都用上了煤气,苇草就没人要了,让人记不起它的好处,毁苇造田似乎是上苍派给河洼人千秋万代的活。

黄昏的秃山苍凉而粗陋,山脚下袅袅的炊烟环绕房舍久久不散,撮合着夜幕的降临。浩瀚的古汪子宁静里蕴蓄着悸动和烦躁。西天上的鳞云血红,给银灰的穹隆平添了几分妖娆。村里人在院里吃饭,看着天地间随意营造出的壮美,摸着鼓胀的肚皮,很是满足。这个时候是属于荻儿的,长长的塘畔上的杂草里,许多东西是药里少不了的,他挖回去一点点晾干,精选后放进药盒里。盒里盛满了,他想总归有用,他猜不出人们避他又去找芦儿爹看病的心境,那上年纪的豁上遭罪也不愿再找他诊治,仿佛让埋汰人医好了病灵魂就脏了。苗苗她娘高烧连日不退,请来了老仙婆顶神,眼瞅着就不行了。苗苗火促地跑到荻儿家门口,踅来踅去不知该不该推那篱笆门。荻儿在天井里滚药碾子,看出她有事喊她进来吧,苗苗恹恹地踽过,脸赤红赤红如让他作践了。娘服下药神志清后给了苗苗一掌,苗苗委屈着,想荻儿不再是正经人了,含泪向娘许诺今世再不进荻儿家门就是了。年轻人禁忌少,六指吆喝让荻儿兑了服治头痛的药,上头不痛了,下头也精神了。泼孩子就干脆念起了顺口溜:绝症找婆儿,腰痛拔罐儿,腚痒找荻儿。说着便指着过路的大闺女小媳妇问腚痒不痒。荻儿不屑这些,这段日子他木拐使顺了,走上个把时辰腿也撑得住。顺着阡陌的路,翻过一垄草坡,眼帘里是一片冢地,几十座坟茔在荒草丛里寂着。他愿来这里采药,冢地是块好地方,一跨进这地缘身上就有很特别的感觉,说不出的庄严和神圣。借着暮色,他看见湿地上有株生着卵圆型叶子,开着紫黑色小花的野藜芦,这东西稀见,根儿是宝。他心里开了天窗一样敞亮,丢掉一只拐,把系在腰上的布袋解下,试着屈起膝弯子,艰难地坐下。临黑了,他不能立马下铲子,先歇足了气,然后把野藜芦边上的草薅掉,才像挖参似的一点点往外掏黑泥。他蜷卧着,稍会就腰痛臂酸了,挺锋利的铲子在暄松的地上木头一样的钝。谁家的婆娘又亮开长嗓喊未归的孩子。娘一准在家做好饭了,和老爹默在炕上等他,想到这他就鼻塞了,而立的年华不能成人,二老嘴上不说,初一十五娘在佛前虔诚地烧上一炷香,他知道在祈祷啥,这让他心里不敢有丝毫的颓意。他臂上没一点力气,手腕木了,头上的热汗恰似由里顺着瓷裂的隙缝里涔出,一滴滴打在野藜芦叶上。他想放弃,怨愤开始在体内酵胀,引得孬事一齐往眼前凑,他猛地挥起右臂,噌噌把野藜芦的叶子削了个精光。

花儿鬼魂一样地从她娘坟后闪出来,抢过荻儿的铲子,蹲下就往小坑里剜着,荻儿傻了,只当是招来了仙姑,眼圈倏地红了。花儿一身纤弱,挖着挖着也泪眼盈盈。她一把拉住他的手说:“荻儿!你要我吧,别人嫌咱,咱自己不能下贱!”

“你是俺小奶,天不容!”荻儿面朝上苍。天地嬗变,花儿的炽爱却像老窖里的陈酒,越发浓烈了。他胸中如有狂躁的野马在跑,起风了,奔突的欲念隨着苇涛忽起忽落,芦花的淡香漫过酱缸般的恶臭来回旋荡。他想喊我荻儿今生不悔了,喉头痉挛着。小奶这字眼太沉太沉,压得他多少年缓不过气来。花儿尚是有枝有芽的年纪,他打了个寒噤,是不是天又在毁她?

“小奶!”花儿苦涩地一笑,“你我嘴上像牲口那样勒道嚼子,还不照样招人骂,狗急了还跳墙,俺也不是才生的念头,懂事起俺就最想把这话送给你,时到今日,是逼得也是还愿,咱就捅破回天,看雷公劈不劈咱?”

荻儿想拥进花儿怀里,腚下像生了根,他绝望地摇摇头:“我不行了,满身找不出块好骨头,除了头发丝儿,全是病!”他悲怆万分,多么盼着有芦儿那般的好身板,让日后的好光景在肉疙瘩里跳。他打小就珍爱自己的弱骨茬儿,鬼知道世事咋让他的肢体泥塑般的一天天不全了。每当他跛脚佝腰独眼看人时,人家的眼底分明浮着一丝讥笑,笑他是只折了翅的瞎山鹰。多少次在落魄丧志的边缘上他艰难地发誓,要让身子好起来,绝不趴下。他相信会有这天,冲着花儿,他忽地觉着这一天是那么遥远。

“人光往糟处想,一天也过不下去!你撑到今日,还不是有个好想头?往后俺当你的拐棍做你的腿,你身上残俺心里伤,咱不怜谁怜?”夜降下了帷幕,晚风突突地扑打在荻儿的胸口上,花儿朦胧中恍若比白日里还皎丽,那油黑的眼神,让他想起黎明时分的晓星。日子里的风刀雪剑,剥蚀不败她标致的本色,黑夜更无法埋没靓靓的花儿。

荻儿难以自持,手掐住嶙峋的肋骨说:“悖人愿,一人啐一口,咱就能咽死!别往死胡同里钻!”

“遭了几回霜,你也成女人了?”她从未挖苦过荻儿,掏出那句心窝子话,看他打缩儿,她只有进的份了。冢地里阴森森的,灌木丛里像蜗着一个个愤世的幽灵,花儿哀怨地说:“人能活几秋?蚂蚱还有个蹦跶的时候!看那入了土的,光腚来只混件衣裳走了,活着的,还不是给自己做死扣!”寥寞的星辰在天上露了脸,越勾起她不尽的忧伤,“都说地上有多少人,天上有多少星,咱这凡人,连自己属哪颗也不知道,还要夹着尾巴窝囊地活……荻儿!村里不容咱了,外面的水也养人,哪怕有个破庙安身,俺也跟你过上天!”她天窍顿开,仿佛又看到了那林立的楼房和另一个世界。

荻儿心又活了,他想做回蚂蚱,畅快地蹦跶属于自己的一季。悲在他是人,人敢斗天斗地,敢豁命斗歹人,等趟过三灾八难,最后一坎过不去的就是自己!他不肯拽着花儿进死塘。

“你不应,让我去从山虎?这赖皮放不过我,怕这怕那,你就是少了先前敢惹山虎那股劲。咱要替自己活回,俺要早是你媳妇了,娃怕也有了!你再避着,等到了阴间,俺也不会理你!”她如嚼碎了一口石子,溅在嘴角都是茬子,让荻儿看到了另一个花儿。

“俺穷!穷得连老鼠也不上门。没人找我治病,爹娘也做不动活了……”荻儿小声说。

“俺花儿是冲你家有元宝?住的茅草屋,穿的褴褛衣,我吃的生姜喝的凉水比你少不了多少。穷?苗苗说得对,是咱脑瓜里穷!上八辈都不知埠外人咋活,城里生了翅子地往前飞,咱撵不上不说,倒反着走了!河洼人喜欢的是结冰的日子,可四季轮换转,这样下去,我敢说后八辈都得给荒水淹痴淹傻了!荻儿,俺知道伤毁了你,可俺的心里哪天不流几滴血?瘸了瞎了整不垮你,要是连你的脑袋也穷,咱这辈就完了!”

荻儿被震撼了,脆弱的心被吞噬着,今儿他的灵魂都要裸露在花儿面前了,多少年梦牵魂萦的那些念想将要成真,他想喊谁不愿痛快地生和死?当欲启齿那句圣洁的话时,蓦然发现他与花儿相隔已太遥远,不是三道泥潴子四个土埠子能丈量的。他无法逾越心底深处那道无垠的壑子。

“你到底要不要我?”花儿带着哭腔,像要一头扎进汪子里似的。

“俺是孬种!河洼村又退回部落了,我也在里头……”荻儿汩汩地流泪了,滚在颊上烫烫的,他双手掩面,那热珠子如干涸已久的泉子勃发不停,手上的黑泥抹在眼上鼻上。花儿挨近他,掀起花布衫轻轻在他脸上拭着,唏嘘道:“俺不逼你,俺……就是……真的再不愿……这样活!”荻儿咕咚一下跽地,呜呜嚎啕起来,男人的哭像在隆冬的寒风里老驴拉动碾砣子的声音。花儿对跪在他跟前,嘤嘤悲歌。河洼村落里掌灯时分,那古汪子连同几十年开的泥塘有了生命,那男女嘶哑的恸哭彻夜未消。

翌日那个迟迟不肯亮天的晨昏,黑云驟降,飓风呼啸。河洼村经历了百年不遇的沙尘暴,等日头又从瘪秃的土山上冒顶时,村里一片狼藉,百多亩瘦苇变成了土灰色,如辽阔的大漠。破败的村部塌了,八仙桌还在,可惜了那张将河洼人尊为“大禹”的奖状。

村里人再也没见着花儿,在大伙嘁喳这妖儿的去处时,荻儿拄着双拐,在汪边的柳下,送走了一个个血色黄昏。

来年一个秋收的热晌,一个女人倦怠地从泥潴子翻上第四个土埠子,脚下野草苍苍,远处芦苇一片枯黄。她想去找荻儿,对他说,她在城里,见到了早年在村里驻点的小王,人家现在当上了县里的副县长。王副县长让她捎话回来,绕村的黑水就要根治了,县里还要在秃山上游建个大水库。等水净了,养鱼种稻栽藕,啥都随着心愿来。她还想对荻儿说,村里要改选了,王副县长说,河洼村要选个能耐人当家,别看荻儿瘦筋巴骨,坏了身子,要说正派有远见能成事,非他莫属……

她擦了把汗,在满目萧瑟里,看见一块平整的塘面上金稻垂穗,边上零星地昂立起几裙青赭的荷叶,似有花儿在娇妍地迎着风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