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光辉《年的铁路文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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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光辉《年的铁路文青》

大巴山深处,万源火车站,一个不大不小的铁路站区。

1978年,隆冬季节,无雪、无冰、寒冷。子夜,离火车站不远的河滩旁,有个铁路通信站,电话员不能睡觉,守着总机接线收线。总机室对面是电源室,电源工章文海在泡电话,电话那头是《西铁文艺》的编辑赵雨新。西安的菜油限量供应,万源的菜油敞开供应,章文海托列车员给赵雨新捎带菜油。万源铁路通信站刚刚开通,新总机没到位,用的是从老线淘汰的旧总机,质量不好,串音。章文海和赵雨新正在通话,忽然听到姜轩涛的声音:给我接电源室。电话员说:电源室正和西安通话。姜轩涛:你给我强插进去。电话员说:你不够强插的条件。(所谓强插,就是把正在通话的中断,把他的通话插进去。)姜轩涛问:强插还要条件?电话员说:当然要条件,要是不要条件,谁想插就插,世界不乱了?姜轩涛问:要啥条件?电话员:一是发生自然灾害和重大行车事故,二是领导的电话。姜轩涛骂了一声:他妈的!不再吭声了,没过半分钟,又说:规章规定不许私人通话,他们通话都超过半个小时了,你不中断他们通话,还不让我强插,我明天就找领导揭发你!电话员不吭声了,姜轩涛见把电话员吓住了,更强硬地说:限你两分钟之内,让我强插进去。要不,我明天绝对找领导,揭发你纵容私人通话。电话员就给章文海插话:电缆工区一个姓姜的要接你的电话,我不让他强插,他明天要找领导揭发我。电话那头的赵雨新问章文海:这个姓姜的这么厉害?章文海想说姜轩涛也是文学青年,话到了嘴边,没说出去。章文海没给赵雨新说什么,却对电话员说:把电缆工区的电话接进来。

姜轩涛的电话一接通,就劈头盖脸骂开:你他妈的跟谁聊这么长时间,老子给电话员说了半天好话,要不是威胁她要找领导揭发,他妈的还不让我强插进来!

章文海:我刚才和《西铁文艺》的赵雨新编辑通电话,说了些创作上的事情。

姜轩涛说:你抱着赵雨新的屁股使劲儿舔,好好舔,把沟沟渠渠都舔干净,不留一点儿死角。为了发个稿子,给人家买菜油,给人家通电话,你不觉得恶心?

章文海:我给赵雨新买菜油,人家给我钱了,谁不给谁帮个忙?

姜轩涛:你少给我讲漂亮话,西安市那么多人缺菜油,你咋不给旁人买,单单给赵雨新买。赵雨新要是不当编辑,你绝对不会给他买。

章文海不说话了,姜轩涛说的不是没道理,赵雨新要是不当编辑,恐怕自己都不认识他。帮他买菜油,肯定有巴结的意思。像自己这样的文学青年,发篇小说多不容易,把跟编辑的关系搞好了,发作品肯定优先考虑。同样的小说,有人说是上乘之作,有人说是垃圾。要是编辑说你的小说是上乘之作,就能发表;编辑说你的小说是垃圾,你就是写出诺贝尔奖水平的小说,仍然发表不了,把自己气成肝癌,毬用都不顶。但是,章文海只是在肚子里嘟囔,不敢说半个不字。他知道,姜轩涛用胶布把三分之二的嘴粘住,自己都说不过他。

姜轩涛又接着数落:以后向老子学着点儿,勤勤恳恳写作,堂堂正正做人,老老实实投稿,甭走歪门邪道。你就是把编辑的屁眼舔肿,勉强发你一篇稿子,读者不买账,毬用都不起——

章文海见姜轩涛滔滔不绝,越说越来劲儿,就把电话朝桌子上一放,你就是把黄河长江密密西比都变成道理,我不听能把我怎么着?谁知,姜轩涛听见了电话机朝桌子上放的声音,声音更大地吼:你狗日的敢撂我的电话,你老实听着,这话除了给你说,换成旁人想让我给他说,我都懒得说。老子看你是同行,人品也不差,才给你讲这些,你还不知好歹,竟敢搁我的电话。

章文海赶忙拿起桌上的电话,离开耳朵一段距离,似听非听。电话那头的姜轩涛感觉章文海没认真听,又吼:你狗日的听着没?

章文海说:听着哩。

姜轩涛问:我刚才讲的啥?

章文海:你刚才讲那些指导员,狗毬不懂猫屌,说话颠三倒四,连地球的自转公转都分不清——

姜轩涛见章文海说出了他说的内容,知道他听了自己的讲话,心里就泛起得意,说:我知道你不敢搁我的电话。

章文海说:我刚才倒了杯开水,倒完开水马上接着听。

如果说姜轩涛刚才的得意是石缝里迸出的泉水,现在剧增成奔流不息的小溪,心里舒畅了,说出的话就亲切了:你下了夜班干啥?

章文海:看书,写作。

姜轩涛:你最近看啥书?

章文海:看肖霍洛夫的《静静的顿河》。

十多年了,这片土地上的人,除了老人家那几本著作,谁的书都不能看。到了1978年,解禁了一些书,最先解禁的是苏俄的文学作品。像姜轩涛、章文海这个年龄的人,在最需要读书的时候,不许他们读。就像一代人正在发育,突然宣布阳光有毒,空气有毒,粮食有毒、蔬菜有毒、井水河水自来水有毒,使他们先天不足,后天失调,成为精神和知识的侏儒。猛地解禁了一批书,像突然宣布这些东西都没毒,你们可以放心吃喝。干渴饥饿压抑了十多年的这代人,像十多年没吃过食物的饥饿人,猛然走进布满各种美食的殿堂,毫无顾忌地饕餮;像十多年被囚禁在空无人烟的死亡之谷,猛然看到五彩云端飘下亲人的身影,不顾一切地向亲友扑去,贪婪地享受从未有过的亲情。

姜轩涛:我没看过这部书,听人说这是部世界级的名著,作者是苏联最伟大的作家,你看了多少?

章文海:快看完了。

姜轩涛:你觉得这本书咋样?

章文海:太好了,真是人类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名著之一。

他不等姜轩涛再问,就讲起顿河水,讲起顿河两岸爆发的战争,残酷野蛮,人们为了土地,为了面包,为了女人,为了过得更好些,贪婪地掠夺,争斗,打仗,流血,牺牲。他们在这种为己的理论熏陶下,胸腔里奔涌着滚烫的顿河水,策动着骏马,高举着战刀,奔向战场。于是,冠冕堂皇的战争使女人失去了丈夫,孩子失去了父亲,男人在战斗,在流血,在牺牲。和平时期顿河岸边那哥萨克人的夜晚,奶酪、伏特加、手风琴、舞蹈,情人滚热的嘴唇和丰满的乳房,这些平常日子都可以享受的幸福,只有在战斗结束的暂短空隙才能享受。还活着的哥萨克士兵像一群厮斗过后遍体鳞伤的狮子,在骏马星夜的悲鸣中回到故乡的窝巢,用亲情、女人,舔复身上的伤口,积蓄体力,蜻蜓点水般地享受短暂的和平,又挥刀策马,奔向喋血战场。他尽管还没有读完这部150万字的巨著,但已经领略到书中的真理:只要人和人还有利益冲突,只要人的血管里还涌流着热血,只要太阳还焕发光辉,只要顿河水还没有干涸,只要人类还需要阳光、空气、食物,人与人的争斗就不可避免,国家与国家、阶级与阶级、地域与地域的战争就不可避免。伟大的政治家不是策划一场可以打胜的战争,而是避免一场即将爆发的战争。战争的双方都必须付出血的代价。所谓的正义与非正义之战,最后的话语权都掌握在胜利者手中。胜者王,败者寇,就是这个道理。

章文海还给姜轩涛说:我们的老祖宗说人之初,性本善,纯属扯淡。谁快要饿死了,不眼馋食物?谁打了半辈子光棍,听到少女纯情激荡的呢喃心怀不乱?连几个月大的婴儿,看到别的孩子吃他妈妈的奶,都知道哭闹。人的食欲性欲是天赋,具有强大的排他性,人和人之间为了食欲性欲争斗,拼命;民族与民族、部落与部落、国家与国家为了更大范围的食欲和性欲爆发战争,最根本的目的是争夺利益。我们的老祖宗却发明了人之初性本善的理论,捏造出为人楷模的圣人,让百姓顶礼膜拜——

章文海讲完好大工夫了,姜轩涛却没有一点儿声音。

章文海问:老姜,你在听没?

姜轩涛:我听着哩。你明天下了夜班,我们逛万源县城,中午在县城喝酒,你买酒,我买菜,把曾先智也叫上。

万源铁路站区男工多,女工少,为数不多的女工来自大城市,想调回去,不在这里安家,在大城市找对象。想在这里安家的女工寥寥无几,狼多肉少,她们就成了群狼追逐的对象。刚刚开通的襄渝铁路,除了招收一批应届的中专毕业生,剩余的全是知识青年。到1978年才招上来的知青,差不多下乡七八年了,大都二十八九三十出头。当兵三年,母猪变貂蝉,他们下乡了几个三年!他们一下班,就跑到万源县城看女人。前不久,法院判了一个铁路工人4年徒刑,他利用排队拥挤的机会,把本该射在自己裤衩里的浆糊,射到了一个年轻女娃的裤子上,流氓犯罪,判刑没商量。

姜轩涛是六六级高中生,1947年生人,到1978年31岁。章文海是六六级初中生,1950年生人,到1978年28岁。曾先智是高六七级,1948年出生,30岁。人到这个年龄没有老婆,血管里涌流的已经不是血浆,是航空汽油,遇到一点儿火星就会爆炸。稍微把持不住自己,就会像那个获刑4年的流氓分子,饱受监牢之苦。他们到了县城,遇到漂亮女娃,就用眼睛发泄欲望。上不犯国法,下不犯路规,就是把法院院长的女子看了,他都没办法判你的刑。

章文海走到会合点,姜轩涛已经到了,他看见章文海走过来,问:给曾先智说了没?

章文海说:他昨晚上夜班,说这些日子有了很好的构思,今天要创作出来,不逛县城了。

曾先智的父亲是中学美术教师,他在儿子很小的时候,就训练儿子画画。曾先智下乡七八年间,一直没有中断绘画,技法很熟练了,如果有好的构思,肯定一炮打响。

姜轩涛说:啥鸡巴构想,你跟我去,拽也要把他拽到县城。

章文海跟在姜轩涛后边,朝曾先智的宿舍走去。

曾先智一个人住一间宿舍,四面墙上贴满他创作的国画。姜轩涛、章文海推门进去,看到地上铺着毛毡,毛毡上铺着宣纸,旁边放着十几朵玫瑰花。曾先智上身穿棉衣,下边穿裤头,正用排笔朝脚掌上抹墨汁。

姜轩涛惊奇,问:你这是弄啥呢?

曾先智说:我在创作。

姜轩涛看看宣纸,看看墨汁,看看玫瑰花,迷惑,说:你搞啥鸡巴名堂,这是创作?

曾先智说:我把这幅作品做完,咱们再聊。说完,站起身子,把脚掌在宣纸上踩了几下,趁痕迹没干,把玫瑰花瓣撒在脚掌的墨迹上。而后,拿起毛笔,题了画名《走向爱情之路》。写完这几个字,把脚放进洗脸盆里,清水变成墨汁,说:现在的艺术讲究创新,不创新就不能出名。我这幅作品,构思了四五个月,才想出这个画面和意境。

章文海什么话都没说,怕说出自己的看法打击他的积极性。

姜轩涛把地上的宣纸踢了一下,说:你连你老爸的人都丢尽了,这也叫艺术?糟蹋行道!

曾先智脚都不洗了,急忙挡住姜轩涛,说:这是绝对的创新,说不定能拿到北京参加全国美展。

姜轩涛说:你甭糟蹋全国美展了,像这样的作品,我一天能构思50幅,起码创作20幅。

曾先智说:吹吧,使劲地吹吧,反正吹牛也不上税,就是把大巴山吹倒都没人判你有罪!

姜轩涛说:咱俩打个赌,让章文海当裁判。我要是一天构思不出50幅这样的画,我请你吃四个菜喝瓶装酒;我要是构思出50幅,你请我吃四个菜喝瓶装酒。不是我打击你的积极性,把你全身用筛子过滤一遍,都找不出几个艺术细胞,还搞啥创新。要是脚在纸上踏几下,再给上边撒几片花瓣,还练习基本功干啥?我现在就给你构思几幅作品。你找个女人,给她屁股上抹上墨汁,让她在宣纸上蹾一下。两边的屁股是苹果的两瓣,中间的洞是苹果籽,画名叫《熟透的苹果》。再找个男人,让他在墨盆里坐一下,再在宣纸上坐一下。两瓣屁股是蝴蝶的翅膀,那嘟噜东西是蝴蝶的身子,画名叫《追逐苹果的蝴蝶》。你把这两幅画放在一块儿,更有意蕴,男人追女人,比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更真理。

曾先智蔫了,苦心构思了四五个月的作品,被姜先智说得一钱不值。人家不到5分钟竟然构思出了两幅作品,而且比自己的作品更有内涵。一阵沮丧袭来,气得顾不上洗脚,蘸满黑水的双脚在作品上乱踩。而后,捡起那张宣纸,揉成一团,扔到墙脚。

姜轩涛说:这就对了,以后老老实实创作,不要异想天开搞创新。说完,又说:跟我们到县城去,说不定在县城发现什么素材,产生灵感,创作出拿全国奖的作品。

万源盛产煤炭,县城四周的山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煤窑。通往火车站的公路上,穿梭着拉煤的汽车。车上的煤沿途抛洒,车轮卷起煤灰,黑尘飞扬。煤车密集,一辆挨一辆,就有一团连着一团的黑尘,弥漫了公路,笼罩了行人车辆。

他们行进在通往县城的公路上。章文海刚一张嘴,就有一辆煤车通过,荡起的黑尘趁机涌进嘴里,就呸呸地朝出吐。

姜轩涛说:你吃了狗屎,吐啥哩?

章文海说:刚张了下嘴,煤沫子就钻进来了。

姜轩涛:你才当了几天工人,就资产阶级了。人家矿工天天在煤堆里泡着,要是像你这样,嘴里的唾沫早就吐光了。

年初,姜轩涛在河南的《奔流》上发了篇8000字的小说。这个成就,别说在万源铁路地区,就是在西安铁路局都罕见。他像文坛上刚刚升起的新星,不但光耀万源铁路地区,光辉都波及整个铁路局,甚至铁道部。章文海就差远了,甭说像《奔流》这种省级刊物,就是铁路局办的《西铁文艺》都难攀登,勉强发了篇2000字的小说,还是因为帮赵雨新买了两次菜油,人家再不发他的小说,觉得对不起他。啥都讲资本,这就是姜轩涛的资本,不服气不行,有本事也跑到《奔流》上发篇8000字的小说呀。

曾先智见章文海不吭声,忍受着姜轩涛的揶揄,又想起他刚才恶心自己的创新,就出面打抱不平:人家章文海又没吐到你身上,骑驴没压你的脊梁杆子,你凭啥没完没了地说人家。

曾先智搞画画,不搞文学,和姜轩涛不是同类。姜轩涛的资本在他面前形同虚设,屁用都没有。

姜轩涛乜斜了曾先智一眼,心里涌出忿怨,狗日的到了关键时刻,不帮老子说话,还别老子的后腿。捉摸了半分钟,调整了大炮的射击方向,对曾先智发飙:老子还没看出来,你除了画画,还有这套本事,可惜你的马屁没拍到地方。要是拍到国家主席的屁股上,起码弄个省长部长当当,就是拍到哪个病老汉的屁股上,说不定把人家的姑娘拍到你肚子下边。你拍章文海的马屁,毬用都没有。他跟你一样,年龄都过了三十还没对象。他自己都快饿死了,哪有心思管你的屁股白不白。

曾先智说:姜轩涛你是疯狗,见谁咬谁。今个倒霉了,一大早就遇到疯狗咬人。一会儿到了县城,第一件事情就是到医院打狂犬疫苗。

曾先智和姜轩涛一边走路,一边斗嘴。章文海跟在他们后边,还在琢磨刚刚看完的《静静的顿河》。

姜轩涛突然停下脚步,问:你把《静静的顿河》看完没有?

章文海说:看完了。

姜轩涛说:看得这么快?

章文海:我看到五点半才看完。

姜轩涛:你一夜没睡觉?

章文海:我习惯了,遇到好书,都是整夜不睡觉。

姜轩涛不吭声了,低着头,继续在黑色的晨尘中穿行。走出两百多米远,姜轩涛突然停下脚步,问章文海:你昨晚跟赵雨轩通了那么长时间电话,他都给你说了啥?

章文海说:没说啥,他指点我写小说。

姜轩涛:他有什么资格指点你写小说,他不就是在《青海湖》上发了篇5000字不到的短篇小说,你知道《青海湖》是哪办的?

章文海:青海办的。

姜轩涛:青海是啥地方,高原缺氧,人都生存不下去,藏民多汉民少,连个四级工都找不到,这个地方的杂志咋能和《奔流》比。河南是啥地方,中原大地,人口比青海多好几倍,我都在河南的刊物发表作品了,你不来请教我,舍近求远,不服气我咋着?

章文海:我没有不服气你,人家好心给我辅导,我总不能撂下电话不听吧。我觉得他指出我创作存在的问题,还比较准确,对我有启发。你要是愿意辅导我,我求之不得。你以后有时间了,我到你宿舍,你讲,我听。昨晚赵雨新还给我说,他看了我的一篇小说,觉得很好,推荐给《延河》了,昨天下午《延河》的编辑给他打电话,主编已经通过了,过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发出来。

姜轩涛一愣,问:你那篇小说多少字?

章文海:一万多字。

姜轩涛不说话了,继续在黑色的路尘中穿行。一辆卡车驶来,带来一阵轰鸣,也带来一团黑尘,带走一阵轰鸣,又带走一团黑尘。姜轩涛看着驶去的卡车,呸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狠狠骂了一声:狗日的!他又停下脚步等章文海走到跟前,说:文学是神圣的,从事文学创作是终生的事业,不是靠找关系发表一两篇东西就能成为作家。你还读肖霍洛夫的《静静的顿河》,肖霍洛夫给编辑买菜油没?你给赵雨新买菜油,赵雨新给《延河》的编辑买卧铺,你们的关系就在一个连一个的利益中构建起来。我的小说寄给《奔流》,没有给他们买菜油,也没有帮他们买卧铺,绝对凭质量打响。

曾先智觉得姜轩涛太不像话了,就算章文海帮编辑买菜油,又不是丢人事情,值得你这样声讨,又出面替章文海说话了:老姜你欺人太甚,人家章文海敬重你,一再忍让你的攻击,你还没完没了了。

姜轩涛瞥了曾先智一眼,又想向他发起进攻,但想到刚才向他发射了几颗炮弹,没有收到效果,就咽了口唾沫,什么都没说,继续走路。

曾先智和章文海走在他后边,距离二十多公尺,这个距离在车流滚滚的公路上,姜轩涛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声音。曾先智说:我就看不惯他这种专横跋扈的样子,想训谁就训谁,不知道尊敬人。

章文海说:这是个性,搞艺术的人必须有个性,有特立独行的精神。要是啥事情都随大流,没有自己的独立精神和思想,成不了大器。

曾先智说:他这不是个性,个性是独有的思想和行为,不是只顾自己痛快不顾别人感受的嚣张。

姜轩涛停住脚步,转过身子问:你俩又在背后叽咕我了?

章文海什么话都没说,怕说的不对又遭姜轩涛训斥。

曾先智说:章文海说你有个性,我不同意他的观点,你为了宣泄个人情绪,根本不顾别人感受,和个性是两码事。

姜轩涛看了曾先智一眼,又看了章文海一眼,什么话都没说,转身朝县城走去。

县城还保留着解放前的建筑,条石铺成的街道,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的磨砺,锃明瓦亮,像抹了层蓖麻油。条石的缝隙宽深,头天夜里下了雨,人走在条石上边,条石晃动,发出噗嗤噗嗤的声,迸溅出的水也被煤沫污染,脏污了他们的皮鞋、裤腿。条石街道两边是木板构建的房屋,有的歪斜,相互依靠,没有倒塌。岁月漫长,消磨了木板的本色。烟熏火燎,木板呈现出油烟熏染的黑亮光泽,昭示着木板屋的悠久历史和沧桑岁月。屋门外边,摆着竹子躺椅,歪歪地躺着衰老的男女。密深的皱纹里蕴含着无数的人生阅历,阖闭的眼帘里掩盖了可以看穿人世的双眸。他们经历了无数的事件和凶险,到了临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呈现出无限的平静。屋门里面的地上,挖了一个地灶,燃烧着劈柴,上边架着锅罐,锅罐里煮着一家人的饭食。还有人围着地灶,抽着旱烟,伸着双手,烤火取暖,日子过得懒散悠闲,充满自得。还有的门口支着摊子,摊上摆着小商品。有三三两两的山里男女,背着背篓,把山里的特产在这里卖了,又在这里买回需要的东西,再在小酒馆里要上一个肉菜,半斤烧酒,享受过后,摇晃着软软的身子,向山里走去。条石路上,行走着土著女子,山里的日月精华,把她们滋养得水灵水秀,春色四溢。便宜了铁路光棍的眼睛,不用付费地审美。

突然,姜轩涛停住脚步,对着章文海骂起来:章文海,你是人不是人,做事这么龌龊!

章文海莫名其妙,问:我又把你怎么了?

姜轩涛说:你长了个大个子,足有一米七五,我只有一米五八。你还穿个高跟鞋,身高又增加三公分。我穿工作服,你穿大地牌风衣。你不是明显的恶心我嘛?要是遇到女娃,人家肯定投入你的怀抱,哪有我跟曾先智的份?女娃又不是蒸馍能分着吃,你只要把女娃的蒸馍摸一下,就没我和曾先智的份了。你用我们给你当衬托,把你衬托上来,把我们衬托下去。你滚,我们不跟你一块儿逛了。

章文海想申辩,还没有张嘴,曾先智又替他说话了:老姜你心理阴暗,把别人的正常行为都理解阴暗了。我怎么没觉得章文海穿高跟鞋穿风衣有什么不对,也没感觉到他让我们衬托他。你不让他跟我们一块儿逛,我也不跟你一块儿逛,我俩一块儿逛,你一个人逛。

姜轩涛把曾先智看了好大工夫,气得胸脯一鼓一鼓,愤愤地说:你这个人还搞艺术,连一点儿艺术联想都没有,难怪画了二十几年,连县级的展出都没选上。行,我给你个面子,让章文海跟我们一块儿逛。但我提前声明,一会儿到了烟酒门市部,他不能进去。说完,又对章文海说:这次原谅你了,下不为例。

万源县烟酒门市部有个女售货员,不知道有没有主家,长相没啥说的,要个子有个子,要脸盘有脸盘,要身材有身材,要肤色有肤色,不论从哪个方面讲,都能算上万源县城的头几号美女。姜轩涛看上人家了,他逛县城就是为了观赏这个售货员,给人家套近乎,培养感情,朝婚床上发展。朝烟酒门市部去的路上,曾先智问:老姜,又去看白玫瑰呀?

这个售货员的皮肤白润,细腻,像白玉雕刻,他们私下叫人家白玫瑰。

姜轩涛:不去看她看谁?我再次提醒你们,我已经把白玫瑰号上了,你们不要再打她的主意。朋友妻,不可欺,这是道德品质问题。

章文海觉得,白玫瑰起码有一米六五,和姜轩涛站在一块儿,能高出大半个脑袋,身高就不搭配。再说,白玫瑰的漂亮在全县出名,好男人多了,都想吃这个香蒸馍,能轮上武大郎似的姜轩涛?但是,他不敢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怕他又从哪个角度理解自己。

曾先智不管那么多,直接给姜轩涛说:老姜,我觉得你们不可能?

姜轩涛一愣,问:怎么不可能?

曾先智:条件不相配,人家一米六五,你才一米五八,两个人走在一块儿,像妈妈领着儿子。据我研究,现在的女娃,都想找高个子男人。

姜轩涛说:我是一般的男人吗?

曾先智说:你不是一般的男人是什么男人,又没长四个蛋子两个鸡巴!

姜轩涛说:我是作家,我在中原大地的《奔流》上发表了小说,万源县有在省级刊物上发表作品的没有?我要是再发几篇,就是著名作家,怎么配不上她?自古以来都是美女配英雄,郎才女貌。她要是嫁给我,三年以后,五年以后,就是作家夫人,享受夫荣妻贵的幸福。她不嫁给我,嫁给那些碌碌无为的男人,能享受那些荣誉和幸福?

白玫瑰果然在上班。

章文海走到烟酒门市部门口,停住脚步,在烟旁边找个坐的地方,从口袋里掏出书,一边等他们,一边看书。

白玫瑰看见姜轩涛和曾先智走进来,脸上呈现出媚笑,很甜,很动人,问:买什么?

姜轩涛掏出一毛钱,说:买水果糖。

糖果限量购买,一人只能买一毛钱的。白玫瑰收了钱,在糖柜里取出水果糖,数出十颗,推到姜轩涛面前,说:你再数一下,十颗。

姜轩涛:不用数,我还能信不过你,吃糖!抓起几颗糖,放到白玫瑰面前。

白玫瑰:我们有规定,不能吃顾客的东西。

姜轩涛:我们不是一般顾客,专门从火车站跑来看你。

白玫瑰脸色一阵绯红,拣起一颗水果糖,剥了糖纸,含在嘴里,又瞟了姜轩涛一眼。姜轩涛见白玫瑰接受了他的水果糖,也剥开一个水果糖的糖纸,把糖含在嘴里,觉得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充满甜蜜。白玫瑰朝门外瞅了下,问姜轩涛:我看你们一块儿来了三个人,怎么只进来两个,那个怎么没进来?

姜轩涛一愣,很快就镇静下来,说:他在看老婆的来信,一会儿要到邮局给老婆邮钱。

白玫瑰轻轻哦了一声,说:他有老婆了?

姜轩涛说:人家都三十多了,怎么能没老婆?

白玫瑰说:你也三十多了,也有老婆啦?

姜轩涛说:我老婆还在丈母娘家存着哩。

曾先智想说啥,姜轩涛踢了一下,示意他不要胡说,曾先智就没说什么。

不到半小时,水果糖吃完了,姜轩涛又掏出一毛钱,放在柜台上,说:再买一毛钱的水果糖。

白玫瑰说:一个人一次只能买一毛钱的水果糖,这是规定,谁也不能违犯。

姜轩涛说:我们没有违犯规定,规定一人一次只能买一毛钱的水果糖,我上次买了一毛钱的,这次再买一毛钱的。再说,我们来了两个人,我刚才买过了,他还没买。

白玫瑰说:你们没有违犯规定,我卖给你们也不算违犯规定。说完,又从糖柜里抓出一把糖,数了十颗,放在他们面前。

姜轩涛又抓起几颗,推到她面前,说:还像刚才那样,咱三个都吃。

两毛钱的水果糖吃完,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姜轩涛说:我们该找地方吃饭了,不能在这瞎聊了。

白玫瑰说:有时间就来,听说水果糖很快就不限量供应了。到那时候,你们买上一块钱的,可以吃半天。

姜轩涛走到章文海跟前,章文海正在看托尔斯泰的短篇小说《一个人究竟需要多少土地》。讲述一个叫帕霍姆的农民,听说有个地方只要付1000卢布,就可以获得一天走过的土地,就去圈地。他一大早就开始走,一直走到太阳快落山。按约定,他如果不能在太阳落山时赶到出发点,钱和土地就没有了。帕霍姆拼命往回跑,终于在太阳落山前跑回起点,却累得吐血而亡,人们将他埋葬在这个地方。原来,他只需要埋葬他的一块土地,从头到脚大约六英尺。

章文海没有察觉站在身边的姜轩涛和曾先智,仍在看书。姜轩涛轻轻踢了他一下,问:看的什么书,这么入迷?

章文轩抬起头,说:托尔斯泰的这个小说太好了,尽管是个短篇,我觉得丝毫不次于他的《战争与和平》。

姜轩涛拿过书,翻了几下,说:我看过这篇小说。又说:你刚才表现得不错。

曾先智想起姜轩涛给白玫瑰说的话,觉得姜轩涛的为人猥琐卑鄙,说:老姜,你不觉得刚才做的事情恶心?

姜轩涛把书送到曾先智面前,问:你看过这篇小说没?

曾先智说:没看过。

姜轩涛说:我现在是没拿到那50公顷土地的帕霍姆,为了起码的生存,想方设法拿到仅仅能满足生活的土地,不能算卑鄙。如果我再不满足,还像帕霍姆那样,无限制地扩大自己的土地,就是贪欲,这才算得上卑鄙。说完,拍了下章文海的肩膀,说:你刚才的表现让我感动,一会儿请你吃饭,要四个菜,两荤两素,我掏钱。说完,又给曾先智说:我请章文海吃饭,没请你。你要是想凑热闹,酒钱归你出,起码买瓶二曲。

其实,姜轩涛一说要请章文海吃饭,曾先智就想买酒,说:这个不用你说,我买瓶特曲。

章文海见姜轩涛出了菜钱,曾先智出了酒钱,自己不能白吃白喝,说:再加两个肉菜,我掏钱。

姜轩涛说:这次你就不用破费了,点那么多菜吃不完,都是浪费。下次再来,你负责请客!

曾先智笑了,看着姜轩涛,说:今天名义上是你请客,却给章文海把债记上了。

姜轩涛把眼睛一瞪,说:你这是啥意思,我本来就不想请你吃饭,你非要跟着来,派你买瓶酒你都不高兴?

曾先智再没说话,章文海感觉出他不屑于和姜轩涛争论。章文海知道,曾先智的经济确实紧张,绘画不比写小说。写小说只要几本稿纸一支钢笔一瓶墨水,创作成本可以忽略不计。绘画就不一样了,毛笔、宣纸、墨汁、颜料,这些东西的价格都不菲。曾先智搞的泼墨式创作,泼出去的不是墨,是钱。他吃最便宜的菜,穿最破烂的衣服,用最不值钱的牙膏,省衣节食,在通向画家的道路上铺砖添石。

菜吃过五六筷子,酒喝过三四盅子,肚子不饿了,酒精把思维冲动了,姜轩涛就开始发表演说了:新中国啥都好,就是不该把妓院消灭。要是万源县里有几家妓院,咱们这些大龄光棍开了工资,朝妓院一钻,咱们把身上的毒灭了,她们把钱挣了,国家也减少了强奸犯。与国与民都有利的事情,政府咋能取缔?

曾先智说:姜轩涛你说的这些话,是上纲上线的原则问题。咱们是社会主义,咋能像资本主义那样建妓院,腐朽没落。

姜轩涛把酒盅朝桌子上一礅,说:你少拿大毛毬吓憨姑娘,石头大压不死螃蟹。你知道你为啥画了二十多年,连省级美展都选不上,就是你不懂人性。艺术是干啥的,艺术就是张扬人性,鞭笞不人性的东西。啥是人性你懂不懂,人性就是最大程度地弘扬人的天赋,啥是人的天赋,就是食欲性欲。说穿了就是让人都吃饱肚子,还要吃好。让男人都有女人,让女人都有男人。还要让人能毫无顾忌地交流思想,把心里话说出来,不上纲上线搞阶级斗争。你以后要多读点书,多思考问题,再把思考的问题融汇到创作里,你的作品就会长进。

曾先智不说话了,章文海也不说话了,觉得姜轩涛说得有道理。曾先智端起酒杯,说:我这些年的创作没有长进,自己都找不出原因,被老姜这么一说,我就有了朦朦胧胧的感觉,觉得创作有了方向。来,我敬你一杯!

姜轩涛举起酒杯,一口喝干。

章文海赶忙拿起酒瓶,给他酒盅里续酒。他也佩服姜轩涛读的书多,而且读活了,读透了,把书里的思想和当今的社会融合了。

三个人把一瓶特曲喝完,离开酒馆的时候,都飘飘然了,相搀相扶着走在条石街道上。日头当午,这是一天中最热的时辰,春困季节,人们都在木板屋里午睡,有狗卧在门口。他们的脚步踏在条石上,发出噔噔的声响,惊扰了午睡的狗,抬起脑袋看了他们一眼,又继续睡眠。县城的狗,每天见的都是生人,已经习惯了,难得吠叫一声,整个县城一片寂静。有了阳光,就有了身影,他们踏着自己的身影,行走在古老的万源县城。突然,姜轩涛仰起脑袋,吼唱起来:

我是一只孤傲的野狼,被所有的狼抛弃,孤独地行走他乡。无数的战斗使我遍体鳞伤,我舔了流血的胸膛,不得不迈动疲惫的蹄掌。

我渴望美丽的姑娘,她像母亲一样把我珍藏,成为温暖的湾港,情感不再流浪。

失望,失望,一次次的失望。身边的姑娘,都成了他人的新娘,我还在空旷的荒野孤独地流浪——

曾先智和章文海怎么都没有想到,姜轩涛的嗓音如此沙哑,苍凉。他用这样的嗓音唱着如此凄楚的歌,飘荡在空寂无声的古老县城,和古老的条石路、古老的木板屋浑为一体。跟在他们后边的几个铁路光棍,听着姜轩涛的悲唱,想着自己的处境,心里就有了一抽一抽的疼痛,一股一股的苦泪涌出,滴落在百年的条石路上。

他们的生活又回归正常,回归平静了。天亮了,太阳出来了,他们上班了。天黑了,月亮出来了,他们下班了。章文海和往常一样,上班,看书,写作,奋斗着作家梦。曾先智和往常一样,上班,作画,他想创新的野心收敛了,回归到老老实实的构图,作画。姜轩涛下班就不见踪影,有人说姜轩涛和白玫瑰好上了,下班就朝人家那里跑,请人家吃饭,请人家看电影。月高风黑的深夜,还和人家在河滩上溜达,不知道发展到什么程度。

夜深了,通讯站里不时响起电话员接线的声音,甜蜜,圆润,短暂,清晰。车站对面的调车场上,灯光如昼,机车拉着车厢,编组,偶尔暴起一声火车的嘶鸣,击破山里深夜的安谧。章文海还在看书,他正在读范文澜编著的《中国通史》。读史不像读小说,读起来像啃木头棒子,既难受又没味。不读还不行,读书的年龄没读上书,现在要当作家,必须恶补。电话铃响,他拿起电话,还没说话,姜轩涛就在电话那头说开,口气一反常态,无比温和亲切:你值班?

章文海:值班。

姜轩涛:你咋天天值班?

章文海:值班室里夏天有电扇,冬天有电炉,还有桌子台灯,床单脏了有人洗,比在宿舍睡觉强多了。说完,又问:这些日子一直没见到你,忙啥去了?

姜轩涛说:咱这些人能忙啥,党代会的章程不请咱去起草,人大的议程不让咱考虑。咱浑身都是能力,人家不用咱,也没办法,只能忙自己的事情。我看咱们是兄弟的份上,给你透个信息,我和白玫瑰好上了。

章文海不相信,不敢说姜轩涛是牛屎,白玫瑰是鲜花,但也差不多。鲜花怎么能朝牛粪上插,就是插上也不会长久。他心里怀疑,还不敢说,怕姜轩涛恶心他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又想搞明白他们到底好到什么程度,问:你们好到什么程度了。

姜轩涛说:她都让我温存了。

章文海迷惑了,温存代表什么意思,拥抱了?接吻了?睡觉了?再深处的话就不能问了,问:这么晚了,你还打电话,一定有事情。

姜轩涛说:我遇到难处了,需要兄弟帮忙。

章文海:你有啥事尽管说,我能帮一定帮。

姜轩涛说:我刚才都给你说了,白玫瑰都让我温存她了,下一步就是结婚,咱不能不表示点儿心意?今天晚上,俺俩在河滩上,她说缺个自行车。她家离县城五六里路,要是有个自行车,十分钟就到家。人家对咱好,咱也不能亏人家,就答应给她买辆自行车。要买就买名牌,名牌最低都得180元,我只有90块钱,还差一半。你帮我一次,我以后开工资,月月给你还。

章文海说:我有50块钱,你明天把存折拿去,啥时候用啥时候取。不过,我觉得你还是不要付出太大的经济代价。你们刚开始,她就问你要自行车,以后再问你要手表,要衣服,你有多少钱满足她?爱情,是双方心灵的相通,是相互的爱慕,挂念,付出,靠金钱构建的爱情,像沙滩上修建的楼房,经不起风吹雨打。

姜轩涛:你刚才都说了爱情需要付出,人家把贞操付出了,咱还能不在经济上付出?

章文海想说,贞操是什么东西,你觉得它是宝贝,它就是宝贝。你觉得它是狗屎,它就是狗屎。那些下乡七八年的女知青,出来的时候,谁裤裆里还装着贞操?不照样谈恋爱结婚生孩子?钱是啥东西,是真金白银,硬通货,是放之四海都吃香的东西。你中午没钱,中午饭就吃不到嘴里。你没钱买衣服,冬天光着身体挨冷受冻,人们最多给你点儿同情,绝对不会掏钱给你买衣服。但还是不放心地问:你们发展到啥程度了,值得给她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姜轩涛:我刚才都给你说了,人家都让我温存了?

章文海:温存太笼统,具体到什么程度?

姜轩涛说:我都把人家的手抚摸了。

章文海说:摸个手就算温存了,男女见面就握手,总不能说见面就温存了?

姜轩涛说:握手和握手不一样,人家是公开的,礼貌性的,没有情欲。我们是秘密的,充满爱欲,含有火热的激情。说完,又高起声音:你他妈的真卑鄙,趁借钱的机会,打探我的隐私,啥鸡巴玩意儿!

章文海急忙说:好,好,你明天过来拿存折,你给人家买东西,花的是你的钱,与我有毬关系。我是拉屎毬动弹,出闲力气。

两个月后,大巴山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满山的杜鹃花像燃烧的火,围裹了山山巅巅,沟沟壑壑,满目尽染。这是春意催情的季节,空气中迷荡的不只是黑色的煤灰,还有浓郁的荷尔蒙。

章文海正在午睡,他夜间看书写作,有时候熬到天亮,中午必须睡一觉。他正在睡眠中,有人敲门,装成没听见,翻了个身,继续睡。

敲门声继续,还响着姜轩涛的吼喊:章文海,你狗日的装听不见,快给老子开门,老子有紧急事情!

章文海这才爬起来,一边朝门口走一边嘟囔:大中午跑来奔丧呀,弄得人连个觉都睡不好!

姜轩涛走进屋子,转身把门关好,没有客气就说:还有钱没有,再借给我一些。

章文海说:两个月前你把存折里的钱全拿走了,又来借钱了?

姜轩涛说:谁让咱是铁哥们,我不朝你借朝谁借。别人想借给我,我还不借他们的。

章文海听他那口气,撇撇嘴,问:你又借钱弄啥呢?

姜轩涛说:昨晚在河滩上,人家又让我温存了。

章文海说:又摸手了?

姜轩涛说:这回深入了一步,都摸到肩膀上了,还让我搂着她,她偎依在我怀里,小鸟依人般的温顺。什么是恋爱,这就是恋爱;什么是爱情,这就是爱情;什么是幸福,这就是幸福。那个时刻,我突然想起欧洲一个诗人的语录:就是把全世界给我,我都不愿交换。她在我眼里,比一百个世界都有价值。

章文海说:恋爱中的男女,智商都会降低为零,你又借钱给她买什么?

姜轩涛说:她有了自行车,上班的路上节省了不少时间,但还是迟到了好几次。要是有个手表,就能掌握时间,不会迟到。我想给她买块手表,加深一下感情,争取明年五一把事情办了。

章文海说:你就用这种办法和她加深感情?

姜轩涛说:不用这办法用什么办法?

章文海说:你给她写情书呀,你都在《奔流》上发表了8000字的小说,文学才华别说在万源县,在四川省都挑不出来几个。你多写些妹妹呀,心肝呀,宝贝呀,再附上几首爱情诗,把普希金的《致凯恩》,本·琼生的《致塞丽娅》,还有拜伦、雪莱的爱情诗都抄上。估计她没读过这些诗,看不出是抄人家的。女人这个动物,你把她的心打动了,她就把身子给你了,鬼扯鸡巴贞操不贞操!她要是心里没你,就给你讲贞操。

姜轩涛说:你说的我都试验过了,不管用。我写给她的第一封情书,400字的方格稿纸,写了15张,6000多字,比在《奔流》上发的那篇小说花的工夫都大,甭说普希金的诗,连柏拉图、苏格拉底的诗都用上了。我站在她面前,双手把情书捧给她,她才看了一分钟,就指着狄更斯的狄字问,这个字念啥。又指着“为什么把富源葬送在嫩蕊里”里的“嫩蕊”问:这两个字是啥意思。最后还问,这个姓普的是啥工种,一个月多少工资?一张还没看完,就把情书塞到我怀里,说:啥东西,净写些人家看不懂的东西。人家不懂文学,咱想用文学打动人家,根本不可能。唯一的办法就是给人家买自行车买手表,在经济上打动人家。杀猪杀猪屁股,各有各的杀法。

章文海说:我过去存的钱,你全拿走了。这两个月开的工资,除了伙食费生活费,还买了十多块钱的书,就剩下这些了,你全拿去。不过,兄弟提醒你,别让人家涮了,抓鸡不成蚀把米。这可不是一把米的问题,能买一汽车米。

一个月后,章文海正在上班,有个人走进来,问:你是章师傅?

章文海站起来,问:你找我?

来人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说:这是姜师傅的信,他让我交给你。

章文海接过信,心里涌满狐疑,一个单位的人,有什么事情不能见面说,值得写信?就是没时间见面,打个电话也行,问:老姜怎么了,让你送信。

来人说:老姜休探亲假了,走得急,来不及和你见面,让我把信给你送来。

章文海拆开信封,掏出信纸,上边写着:

文海兄弟大安,感谢你多次提醒,无奈愚兄情迷心窍,不得入耳。此女终于向我挑明,无意和我结为伉俪,甩我而去。蒙兄弟信任,多次借钱给愚兄。愚兄一定月月从工资里扣还,再次向兄弟表示感谢——

章文海看完,长叹口气,说: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多么精明的人,怎么就跨不过情迷这道门槛?

岁月如梭,时光似箭,不知觉到了夏季。万源全无深山小城的清爽凉快,四周的山阻挡了外来的风,带不来凉爽,驱不散溽热。无数的煤窑,如山的煤炭,虽没有燃烧,也被酷热的阳光烤晒,散发着热卡。宿舍里太热,床单上都印上人体的湿痕。章文海无法入睡,在水龙头下洗了脸,朝曾先智宿舍走去。他看书或写作累了,就跑到曾先智宿舍,看他作画,欣赏他宿舍里张贴的作品。觉得山画得像山,水画得像水,石头画得像石头,人物画得像人物,画啥像啥,怎么就选不上展出?人家选不上他的作品,肯定有选不上的原因,到底什么原因?艺术是相通的,小说和绘画肯定有相通的地方,怎么通过小说的见解,解析他绘画的问题?

曾先智的宿舍里更热,他作画的时候,紧闭门窗,没有电扇,屋里像架在火上的蒸笼,似乎可以看到氤氲的蒸汽。曾先智光着身子,穿着一件短裤,浑身上下都在淌汗,几处涂抹了颜料和墨汁,被汗水冲刷,流下蜿蜒的痕迹。他面前的画案上,铺着正在创作的图画。

章文海对曾先智说:你做你的画,我看墙上的作品。他站在一幅画作面前,陷入深思。而后,转过身子,看曾先智作画,思索,好像琢磨到一些东西,又好像没琢磨到什么东西。

曾先智画了一阵,见他还没有说话,问:文海,你在想什么?

章文海说:我在思考你的作品到底存在哪些问题,按理说你从事绘画的时间不短了,应该出来了,怎么还是出不来?我觉得你的画里缺少灵魂的东西,无论是山是水是石头是花草,都必须渗入你的精神和思考,通过你画笔下的物,展示你的思想和精神。有人说过,站在一幅画前,看到的是一首绝世的诗。读到一首诗,眼前浮现的是一幅绝世的画作。你要是把你这么多年的坚持、抗争、不屈、正直,渗透到画作里,使你的画振奋起来。让观众在你的画面前,感受到你的思考、情感,使他们的灵魂受到击打,锤炼出新的精神境界。像现在,在这个闷热狭小被称为画室的屋子里,溽热使人窒息,你光着身体,忍受着随时都可能中暑的危险,坚持创作。我作为你的观众,在欣赏你的作品,你如果把这个画面创作出来,题目叫做《一个观众的画展》,这个源自生活的素材,或许会打动人心,获得成功。

曾先智的眼前一亮,丢下画笔,兴奋地说:这绝对是个好题材,我一定尽快把它画出来。

一个月后,曾先智给章文海打电话,说他把那个构想画出来了。

星期天上午,九点多钟,阳光普照着大地。章文海走进曾先智宿舍,一缕透过窗户的阳光,正好照在那幅画上。曾先智还是光着上身,身上还有涂抹的墨迹和颜料,站在画作前,脸上透出得意,看见章文海进来,急忙迎上去,说:到底画出来了,你看看,效果咋样?

章文海站在画前,思索了好大工夫,说:意境表现出来了,但表现得不够,艺术和情感的冲击力还不行。

曾先智过了好大工夫才说:我也觉得什么地方表现的不到位,有很多可以挖掘的地方没有挖掘出来。

章文海说:在这幅画的基础上,再琢磨怎么修改。好文章是改出来的,好画也是改出来的。

他们站在这幅画面前,看着,想着。太阳一丝一丝向天上飘去,光线一丝一丝增加,屋子里的温度一点一点增高。他们身上淌汗了,汗水一股一股地朝下流。曾先智拿过芭蕉扇,递给章文海,说:太热了,扇扇会凉快一些。

快到中午的时候,章文海突然觉得眼前一亮,像有光芒照进天庭,又觉得一股清风吹进大脑,思维一片清醒,说:我琢磨出来了,你现在这幅画,主人公太年轻,没有历尽沧桑苦难的感觉。你应该把这个人物设计成一个老年画者,赤裸的身体,枯瘦如柴,面如枯槁,满头稀疏的白发,虾米样地伏在画案上作画,给人一种在绘画中挣扎了一生的感觉。在墨汁和颜料的旁边,放着一个有豁口的大碗,碗里有几块杂粮做的馒头,还有几条咸菜。四边的墙壁上,悬挂着已经完成的画作,这些画作一定要有新颖的艺术感染力。一个同样衰老的妇人,佝偻着身子,扬起脑袋,欣赏墙壁上的画作,眼睛里射出贪恋的目光,画名《一个知音的展厅》。

三个月后,曾先智接到铁道部文艺处的通知,他的《一个知音的展厅》入选全国铁路美术大展。又过了一个月,曾先智又接到铁道部文艺处的通知,他的《一个知音的展厅》获得全国铁路美术大展一等级,邀请他到北京领奖,并代表获奖画家发言。

曾先智报考了成都美术学院,凭他文革前就是高中二年级的学历,文化课考试远远超过录取分数线,但还必须再参加艺术类的考试,才能决定能不能录取。曾先智接到通知后,和姜轩涛、章文海又聚在万源县城的小酒馆里,点了四个菜,买了一瓶酒,庆祝。章文海想到曾先智马上就要跳出龙门,到中国西南最有名的美术学院深造,毕业出来就是画家,人生的前途光芒万丈,而自己还在苦难中挣扎,不知什么时候能发表作品,更不知什么时候能成为作家。在这个男人多女人少的铁路站区,要是挣扎不出名堂,连老婆都难娶上,感慨地说:先智,你到底熬出来了!

曾先智端起一杯酒,给章文海说:我真感谢你,要不是你的点拨,那幅作品绝对评不上一等奖。我先干,你随意。曾先智把酒喝干了,又说:文海,你把该看的书都看了,该受的罪都受了,该思考的问题都思考了,发表作品是迟早的事情。

姜轩涛也端起一杯酒,送到曾先智跟前,说:我敬你一下,你是咱万源铁路地区第一个混出名堂的人。你去考试的时候,我们陪你一块到成都,放屁添风,壮壮咱的声威。顺便再逛逛杜甫草堂,武侯祠,散散心。被那个婆娘涮了以后,心里总觉得憋着一口闷气。

章文海端起酒,送到姜轩涛跟前,说:老姜,不管怎么说,你是咱万源铁路地区甚至铁路局,第一个在《奔流》上发小说的人,就这一点,就值得尊敬。我这人谁都不服,唯有你说什么都听。你做出了旁人做不出的成就,有骄傲的资本。

姜轩涛心里热浪一涌,觉得自己过去对章文海太过分了,仗着自己发表了作品,欺负人家。人家章文海不记自己的仇,借钱给自己,这该有多大的胸怀?说:你是我的好兄弟,也是我最真心的朋友。我后悔没听你的劝告,没看透那个狐狸精包藏的祸心。良药苦口,当时咋就听不进去哩?

章文海说:你也不要想不开,你已经在《奔流》上发表了作品,以后还会在别的刊物上发表作品,这辈子奋斗成作家毫无问题。追你的女青年,能编一个加强军解放台湾。她白玫瑰算什么,到时候哭都没眼泪。她抛弃的不是粪土,是金子,是顶天立地的伟汉子!你刚才说陪先智到成都考试,我也去,我还有十几天调休假,到成都好好耍耍。

考试那天,姜轩涛和章文海把曾先智送到考场大门,把门的老头挡住他们,要他们掏准考证,有证的进去,没证的挡住。姜轩涛给曾先智说:你进去吧,我和文海在这里等你,出来后咱们一块吃饭。

曾先智说:你们玩你们的,要等两个小时呢。

姜轩涛说:两个小时就两个小时,我们跑到成都,就是为了陪你考试,其他都是次要的。

他们站在大门口,看着曾先智踌躇满志地朝考场走去。他们看着校牌:成都美术学院,心中豁然涌出崇敬的情愫。能考入这个学校,毕业出来就是画家,说不定还能成为徐悲鸿、齐白石样的大画家。姜轩涛给章文海说:毛姆在《月亮与六便士》的序言里写了,所谓的伟大不是走鸿运的政治家或是立战功的军人,这种人显赫一时,与其说是他们本身的特质,倒不如说沾了他们地位的光。一旦时过境迁,他们的伟大就黯然失色。人们常常发现,一位离了职的首相当年不过是个大言不惭的演说家,一个解甲归田的将军无非是个平淡乏味的市井英雄。但是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却是真正的伟大。他的作品使你不能平静,扣紧你的心弦。他在艺术史上的地位可以继续争论,但有一点不容置疑,那就是他具有的天才。站在毛姆的观点上,现在那些伟大人物,终究屁都不是。

章文海没有说话,觉得这些话似乎有影射,不能随便说。

从这个大门出入的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身上都染着墨迹、油彩,留着长长的头发,蓬头垢面,装扮成大艺术家形象。章文海指着他们说:画家都是这样子?

姜轩涛说:他们故意打扮成这样子,生怕人们不知道他们是美术学院的学生。我看徐悲鸿、齐白石的照片,都是衣着整齐,面目干净,哪像他们这个毬样子?

六月天气,是成都一年中最热的季节。下午三点多钟,又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学校门口没有一点儿荫凉,太阳光照在地上,把地皮烤得滚烫,又朝空中反射出灼热。他们头顶太阳灼,脚下热气烤,活像新疆人的烤羊肉串,身上的油脂和热汗都滋滋地朝出冒。看门老头过意不去,说他们:人家都是那么大的人了,考过试认得回家的路,不需要你们等,多受罪。

姜轩涛说:我们是从万源赶来的,刚才进去考试的是我们的兄弟。看门老人说:真是难得,可以称上岁寒三友,就是桃园三结义也不过如此!章文海看老头的目光里盈满尊敬,跟姜轩涛说:到底是美术学院,连看门老头都有这么高的艺术修养。姜轩涛说:近墨者黑,近朱着赤,一辈子守在这个学校,打个喷嚏落在纸上,都是盛开的梅花。说完,又问看门老头:你知道他们考哪些内容?看门老头说:文革前都是画模特,今年是文革后第一次招生,不知道还画不画。

姜轩涛和章文海在书里看过画模特的描写:让年轻漂亮的女娃,脱得一丝不挂,或躺,或坐,或蹲,或卧,或站,或跨腿,或扭腰,一群画家准画家看着她画,谁画得像谁的成绩就高。

章文海惊诧:画模特就是画光屁股女人,多流氓。

看门老头:你这人不懂艺术,那不叫光屁股,叫裸体。模特是为艺术献身,是天使,神圣纯洁。没有她们,就没有美术这门艺术。

章文海、姜轩涛不敢再发表言论了。过了一会儿,章文海给姜轩涛说:曾先智从这个学校毕业了,咱们的小说就不找别人画插图了,让他给咱们画!

他们说着,聊着,时间一点一点逝去,两个小时终于熬到了。他们看到一群准画家从考场走出来,有的满脸兴奋,像打了胜仗的将军;有的灰头土脸,比死去老母还难受。曾先智走在最后边,耷拉着脑袋,脚步挪得很沉重。姜轩涛对看门老头说:我们的兄弟出来了,我们进去接他一下。看门老头和他俩聊熟了,大手一挥,很气派地说:去吧。姜轩涛、章文海就迎着曾先智跑过去,章文海个子高腿长,姜轩涛个子矮腿短。章文海跑在前边,到曾先智跟前,迫不及待地问:考得咋样?

曾先智没有说话。

姜轩涛跑过来,拉了章文海一下,说:你这人咋没眼色,咱先去吃饭,闲下来再说考试的事情。

章文海忽地明白了,估计曾先智考砸了,要是没有考砸,不会这么沮丧。

他们走进饭店,姜轩涛说:我做东,不管先智考得咋样,咱们都要好好庆祝。

章文海说:咋能让你做东,你身上的账还没还完哩,这顿饭我做东。

姜轩涛把脖子一拧,说:你这是啥意思,怀疑我欠你的钱还不起咋的?

章文海:你这人咋听不出好坏话,我是为了减轻你的负担。

姜轩涛被白玫瑰甩了以后,高傲收敛了许多,对章文海客气多了,章文海敢在他面前说三道四了。

酒快喝完菜快吃完的时候,姜轩涛、章文海才从曾先智断断续续的叙述中,缀连出他考砸的经过和原因。

所有的考生都坐好了,面前都摆着画夹,展台上的帷幕拉得严严实实。监考人员检查过准考证,帷幕徐徐拉开,一束灯光亮起,集中在一个裸体的姑娘身上。她半侧着身体,扭面看着考生,毫无保留地展示着美丽的五官、修长的脖子、高耸坚挺的乳房、微微下削的肩膀、平坦的腹部、饱满浑圆的臀部,大腿中间有簇乌黑茂密的毛发,像水肥充足的春草,笔直的大腿小腿,细腻如璞玉的肤色。

曾先智从来没有见过裸体女人,觉得模特身上不时地闪射出霹雳电光,轰炸他的视线,击打他的灵魂,引诱他的欲望,使他天庭混乱,全身充满躁动,血管里奔涌着原始欲望的血浆,刺激得头昏目眩,裤裆里的兄弟不争气地捣蛋,不可控制地膨胀。终于,他的意志控制不住火山的爆发,压抑了三十多年的岩浆喷发了。他就在如此的折磨中度过了两个小时,画纸上一片空白。

到了第二年的春夏之交,万源又进入酷热季节。章文海正在值白班,电话铃响,章文海接听,是姜轩涛打来的,要他现在逛县城。

章文海说:刚借了一套《沈从文全集》,正在看。

姜轩涛说:看鸡巴呢,逛县城,再不逛就把人憋死了。我已经给曾先智说了,他今天休班,在车站外头等咱们。

章文海把书放进抽屉,锁好,给值班的同事说:要是领导来了,就说我到医院去了。这两天老是头昏,看看怎么回事情。

姜轩涛、章文海、曾先智又逛县城了。他们还是踏着条石街道,顺着木板搭建的房子,经过门口坐的四川老人,从卧在街道两边的狗身边走过。看着迎面过来的女娃,闻着她身上的香气,想入非非又无可奈何地走过去,心里咒骂:狗日的,不知道便宜了哪个王八蛋!

姜轩涛被白玫瑰甩了以后,再没有找恋爱对象。他借章文海的钱刚刚还完,还没有经济能力谈。谈对象不能光给人家说好听话,经济付出更重要,要请人家看电影,下馆子,再送点小东小西的纪念品,都得花钱。要是遇到白玫瑰那样的女娃,三转一响电视机录音机,一样都不得少。一直到现在,章文海和曾先智都不知道,姜轩涛把白玫瑰温存到什么程度。姜轩涛不说,他们不好意思问,这就成了他们三人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秘事。迎面过来一个女娃,带来一团香香的气息。姜轩涛问章文海和曾先智:你们刚才闻到什么没有?

章文海说:女娃身上的香水味。

姜轩涛说:你知道你为啥写了那么多东西,就是发表不了?你思维中缺少联想,不会举一反三地联想很多东西,写的东西太实,没有想象的空间,就是编辑说的缺少空灵感。比如你闻到女娃身上的香水气,可以联想到很多东西,比如说资产阶级的香风毒雾——

他们说着,走着,没注意到几个人围了过来。突然,他们大吼一声:动手!就冲上来,把曾先智压倒,背过双手,用手铐铐起来。章文海、姜轩涛被这猛然的变故惊呆了,愣在一边。姜轩涛很快就清醒过来,问:你们是干啥的,随便抓人?两个年轻人走到他跟前,扭住他的胳膊,说:我们是公安局的!

姜轩涛说:公安局就能随便抓人?

年轻人说:公安局抓坏人不抓好人,你要是再敢反抗,连你一块儿抓!

年龄大的公安指着姜轩涛和章文海说:他们几个经常在一块儿,不会干什么好事情,押到局里一块儿审问。立即,又冲过来两个公安,把章文海的胳膊反扭到背后,朝公安局押去。

到了审讯室,他们才松开姜轩涛和章文海。章文海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一句话都不敢说。姜轩涛把审讯室扫了一眼,正面墙的上方贴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背面墙上贴着:负隅顽抗,死路一条。侧面墙上贴着:加强无产阶级专政!后边画着感叹号,很粗,很长。

姜轩涛见章文海吓得脸都变了颜色,说:文海甭怕,咱又没犯法,他们能把咱咋样?

年轻公安拿着交警用的指挥棒,在姜轩涛的脊背上砸了一下。

姜轩涛叫:你打人!

年轻公安冷笑,把指挥棒在手掌上拍着,指着上边的红道道问姜轩涛:你看这是什么?

姜轩涛看了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年轻公安指着指挥棒上的白道道问:你再看这是什么?

姜轩涛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公安继续把红道道白道道在手掌上拍,说:估计你不知道,你要是知道了,就不会说我打你了。我跟你说,红道道表示无产阶级专政,白道道表示白打,合在一块就是无产阶级专政把你打了,白打,打死都不犯法。

姜轩涛再不说话了,在这个地方,就是把你打死了,也是白死,警察打死的人多了。这世道就是这样,老百姓把警察打了,是报复无产阶级专政,加重惩罚。警察把老百姓打了,是执行无产阶级专政,是立场坚定。

这时,走进来一个年龄大的警察,审讯室的警察都站起来,给他敬礼:报告黄局,我们把曾先智抓来了,马上进行审讯。

黄局指着姜轩涛和章文海问:这两个是干什么的?公安说:他们经常和曾先智在一块儿,刚才抓曾先智的时候,他们还质问我们凭什么抓曾先智,顺便就把他俩捎带进来了。黄局看了章文海和姜轩涛一眼,给手下人说:教育一顿放他们回去,他们和案子又没有关系,抓进来还得放人。抓的人多了,老百姓又对咱们有看法了,说抓不到犯罪分子,只会抓好人。拿指挥棒的警察走到姜轩涛跟前,对着他的屁股踢了一脚,说:滚!又走到章文海跟前,也对着他的屁股踢了一脚,也说了一声滚。

章文海想离开,见姜轩涛站着没动,也没动,看姜轩涛。姜轩涛见黄局长好说话,就问:曾先智犯了什么罪,你们抓他?

黄局长说:现在还不能确认他犯了什么罪,等审问过后才能确定。

一个礼拜后,姜轩涛通过万源当地的业余作者,打听到曾先智犯的罪过。曾先智从成都回来后,吸取了考试失利的教训,攒上一笔钱,雇个漂亮女娃,把人家领到他的宿舍兼画室里,让人家把衣服脱光,他画。这事情做得很隐秘,房门一关,里面发生的事情谁都不知道。谁知,他扔掉的废纸把他的行为暴露了。一个拾破烂的人,拾到一卷废纸,上边画的全是光屁股女人,就交给了公安机关。万源地处大巴山腹地,民风淳朴,行为规矩,多年难出一个犯罪分子。公安机关猛然发现如此重大的线索,立即全体动员,迅速破案。

三个月后,万源县法院贴出布告,曾先智从事流氓犯罪活动,判处有期徒刑15年。

姜轩涛、章文海买了饼干,罐头,朝万源县看守所走去。章文海问:要不要再买点儿东西,听说里头的伙食很差,一天只有四两粮,只能喝稀饭就咸菜,过年过节才能吃上馒头。

姜轩涛说:再买点牛肉干,牛肉干能放,蛋白质的含量很高,他每天吃点儿牛肉干,能补充营养。

章文海说:咱们现在就去买牛肉干,我咋着都想不到能把先智判15年,还讲不讲法律?

姜轩涛:我说你脑子不开窍,你还不高兴。法律在哪,拿出来让我看看。法律就是公安局法院,他们说你犯法了,你没犯法就是犯法。他们说你没犯法,你犯法也没事情。

三个多月没见,曾先智老了,头发很长,稀疏了大半,还白了很多,人更瘦了,腰都蜷下了,像是五六十岁的糟老头。姜轩涛、章文海看到曾先智变成这个样子,心里涌出一股悲怆、同情,还有无可奈何的愤怒,这种情愫又化作眼泪,从眼眶涌出。章文海走到曾先智跟前,抓住他的手,说:先智,咋变成这个样子了?

曾先智说: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子。

狱警厉着声音说:会见不能超过15分钟,你们抓紧时间说紧要的!

章文海把拿的东西送到曾先智手里,曾先智还没接,狱警就抢过去,说:检查过后才能给犯人!说完,打开牛肉干的包装,打开饼干的包装,还把罐头盒子看了,才还给曾先智。

姜轩涛握着曾先智的手,说:千万不能自暴自弃,把身体保护好。我和文海在外边替你申诉,我就不相信永远处于这种无法无天的状态,总有法律健全的一天。到那时候,法律肯定会还你清白,给你平反。你要是身体垮了,平反又有什么用处?我们每个月都朝法院跑,递交申诉状。还给省高法、全国高院邮寄申诉材料,绝对不会把你丢在这里不管!

章文海也说:我每个月开了工资就给你送生活用品和食物。你一定把身体保护好,出来还要搞创作。你都获得了全国铁路一等奖,以后还能拿全国一等奖。要是身体垮了,这些都不存在了。

曾先智心里腾涌的感激波浪,一波一波朝外喷,冲动得眼睛发热,眼泪控制不住地奔出来,一只手抓着姜轩涛,一只手抓着章文海,说:我在成都美术学院考试的时候,一个老教授再三跟我说,要我回来后一定画模特。只有通过观察模特,绘画模特,才能了解人体比例,这是画家必须掌握的基本功。我就是按照人家的指点,画了模特,我没动人家一指头,就给我扣流氓犯罪的帽子,判我15年。我今年32岁,15年后就是47岁。到那时候,我的创作高峰已经过去了,这辈子活得还有什么意思!

姜轩涛说: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把身体搞好,出来的时候有个健康的身体,继续创作。我和文海商量了,我们以后来看你,给你带些书,你利用这里的条件多读些书,弥补过去没有好好读书的缺陷——

万源火车站的站台上,竖着等待上车的旅客,大多是山里农民,背着背篓,里面装着鸡鸭猪崽,猪崽不安分地在里面挣扎,发出嘹亮的抗议。还有县城的男女,穿着洋气的衣服,却掩饰不住骨子里的土气,满身都是傲慢。还有外地出差到这里的人,风尘仆仆,眉宇间透溢着大气。赶车的铁路员工,穿着铁路制服,目空一切走上站台。休班的铁路员工跑来看热闹,观赏站台上的女人,目光里流露出不怀好意。车站值班员一手拿红旗绿旗,胳膊举着铁环,铁环上夹着路签,满脸庄重地迎接列车到来。几个女站务员,面对列车开来的方向,竖着立正姿势,也在迎接列车。

章文海、姜轩涛早早地就站在这里,迎接《西铁文艺》的编辑赵雨新。章文海穿着大地牌风衣,穿着一寸多高的皮鞋,见姜轩涛瞟自己,恐怕他又变脸,解释:我就这么一身好衣服,也就这一双好皮鞋,剩下的都是脏兮兮的工作服,穿不出来。今天赵老师来了,咱穿上好衣服,表示对人家的尊敬。

姜轩涛笑,说:过去我一心想诱惑白玫瑰,怕你抢班夺权。人家把我甩了,我还管你那么多干啥?

章文海说:一会儿接着赵老师了,请他到巴蜀大酒店吃饭,我做东,你作陪。

姜轩涛说:不需要到那么高级的酒店,找家雅静点儿的饭馆就可以了。你一个月就那点儿工资,每个礼拜要给先智买东西送钱,没有积蓄。你以后还要找对象结婚,花钱的地方多了,不存点儿钱咋办?

章文海说:事情搁到这了,不花钱不行。先智是咱的兄弟,他在里面受苦受难,咱每个礼拜去看他,他就觉得有盼头,有活下去的动力。要是咱不管他,他就会丧失活下去的决心。还有我爸我妈都老了,他们苦了一辈子,身体不好,俺弟兄们就我一个有工作,我必须孝顺老人家,让老人家吃点儿好的穿点儿好的。这些钱必须花,就得把自己抠紧点儿。就拿接待赵老师来说,咱不能为了省钱,接待不好。一个铁路局十多万人,业余作者好几百,人家凭啥发咱的稿子?咱把人家接待好了,就能发咱的稿子,咱就大大缩短奋斗的过程。我觉得你也要给人家搞好关系,像《奔流》这样的省级刊物,一个省最多一两家,咱这个档次的人上一次不知有多难,能上《西铁文艺》也不错。人常说,三句好话当钱使,你给他说好听话,又不费你个啥,何苦给人家打蹩?

姜轩涛用力握着章文海的手,说:文海,你是好兄弟!

章文海把赵雨新领到了巴蜀大酒店,这是万源县刚刚修建的三星级酒店。赵雨新站在酒店门口,欣赏,说:这个建筑风格不错,独特新颖,不雷同别的风格。

章文海赶忙点头,哈腰,很巴结地说:赵老师要是觉得这个酒店好,明天就搬到这里住。

赵雨新说:局机关有报销规定,有铁路招待所的地方,一律不能住地方酒店,住了不予报销。

章文海还想巴结人家,刚要说:赵老师要是想住这里,我们安排你住。话还没说出,姜轩涛在他背后踢了一下,他急忙刹住话头。

他们走进大堂,章文海看了住宿价格表,标准间一天收费15元。他一个月只有四十二块五毛钱,不吃不喝也不够在这里住三个晚上。幸亏姜轩涛踢了自己一脚,要是不踢这一脚,自己把话说出来,就得请人家住,住上十天半个月,自己把裤子卖了都掏不起房钱。

姜轩涛、章文海还没有进过这么豪华的包厢,室内贴着平绒墙贴,圆桌周围镶着铜条,擦得锃亮,像发光的黄金。一个比白玫瑰还漂亮的女娃,穿着露大腿的旗袍,站在包厢门口,见他们进来,给他们鞠躬:欢迎光临。

赵雨新很熟稔地走进去,朝首席位置上一坐,跟章文海和姜轩涛说:这个档次的酒店,在西安、宝鸡、渭南,确实算不上什么,在大巴山里就不得了。

章文海走进包厢,胆气还留在包厢外边,心里算计,在这么高档的地方吃饭,不知道需要多少钱。自己出门的时候,借了100块钱,万一不够,就在赵老师面前丢人了。有了担心,脸上就有了紧张。姜轩涛见章文海颤颤抖抖,展示不开,就主动替他招呼赵雨新,从服务小姐手里接过菜谱,送到赵雨新跟前,说:你喜欢什么就点,不要客气。

赵雨新接过菜谱,问姜轩涛:你是——

章文海急忙介绍:他就是姜轩涛,在《奔流》上发表过小说,影响很大。

赵雨新说:听说过,可惜我没看到那本杂志,我回去一定找找,好好拜读。

姜轩涛谦虚:如果您看到了,指点指点。

赵雨新:一定拜读,指点谈不上,认真学习是必须的。说完,把菜谱朝章文海跟前一推,说:客随主便,你们点什么都行。

章文海翻开菜谱,把价格扫了一眼,心又提溜起来,素菜都是五六块钱,只要沾上肉,都是十五六块钱。第一次请赵雨新吃饭,质量数量都不能差,起码要点够八个菜,四凉四热,四荤四素,素菜都按5块钱一份,四个素菜就是20块钱,荤菜按15块钱一份,四个荤菜就是60块钱,再加上酒钱,差不多100块钱了。自己一个月那点儿工资,拼命节省也只能攒20块钱,100块钱需要5个月积攒。而且不知道他要在这里住多长时间,如果住上十天半个月,都要请他吃饭,恐怕需要自己10年的工资。

姜轩涛见章文海面有难色,估计为经济问题发愁,便拿过菜单,跟赵雨新说:咱们都是搞文学的,不讲究那些排场。今天是章文海请赵老师吃饭。章文海是个二级工,老爹老妈身体不好,月月要给寄钱,心意尽到就行了。我今天作主,点两个凉菜两个热菜就行了。酒肯定要喝,赵老师难得来一次,咋能不喝酒?赵老师肯定没喝过万源大曲,来瓶万源大曲尝尝新鲜。他说的万源大曲不贵,3块钱一瓶,五十三度。

赵雨新说:真不好意思,让小章破费了。

菜上来了,酒上来了,服务员要给他们杯子里倒酒。章文海急忙站起,从服务员手里要过酒瓶,说:我给赵老师倒酒。

服务员说:我的工作就是给客人倒酒,你替我倒了,我干什么,老板知道了要批评我。

姜轩涛跟她开玩笑,说:他替你倒酒了,你替他喝酒,你们老板来了,我们给他说,让他给你多发奖金。

章文海说:我亲自给赵老师倒酒,是表示我对赵老师的尊敬。我把第一杯酒倒过,你再倒后边的酒,我不会抢你的生意。

章文海给赵雨新、姜轩涛倒过酒,然后举起酒杯站起来,说:赵老师不远万里,从西安来到万源,专程给我们辅导,劳苦功高,我和老姜敬赵老师一杯!

姜轩涛接着说:俺大巴山有个讲究,在一块儿把酒喝了,就是割头不换的朋友。以后还请赵老师多多关照文海,他写了这么多年,还没有发表作品,你以后多发表他的作品,把他好好扶持扶持。说句不恰当的比喻,业余作者跟鸡巴差不多,不扶持它就硬不起来,越扶持越硬,硬到一定程度就爆发。

章文海看了服务员,说:老姜胡说啥呢,人家女娃在这哩!

服务员说:我们当服务员的啥没见过,很多在包厢里喝酒的领导,当着我们的面,摸女下属的奶。还说好好让领导摸,领导摸高兴了,就让你们入组织,提你们当干部。还有一次,他们没锁包厢门,男的扒了女的裤子,坐在椅子上搞那事情,一边搞一边说,你让我入进去,我也让你入进去。我知道男的入进去是咋回事情,不知道咋着让女的也入进去。后来一个姐妹给我说,领导给女下属说的入进去,就是要入组织得让领导先入。难怪我们这些人入不进去,原来没让领导先入。

他们都笑,赵雨新边笑边说:山里的姑娘像泉水样清纯,没有一点儿污染,难得。

服务员说:现在不清纯了,我们一块儿到这家酒店当服务员的姐妹,很多给人家当了二奶三奶。有的陪老板陪领导上几次床,就成了万元户。像你们说的泉水样的女娃,还在受穷受难,给人家倒酒,生怕惹客人不高兴,投诉到老板那里,扣工资扣奖金。

他们喝着酒,听着服务员的唠叨,别有一番情趣。

赵雨新住了一个星期,还没有离开的意思,每顿饭都是章文海做东。尽管不在巴蜀大酒楼消费了,换成一般的饭馆,也架不住顿顿买单。章文海又借了150块钱,也快花完了。这中间,姜轩涛抢着买了几次单,大头还是章文海扛着,接待赵雨新成了章文海最头痛的事情。章文海不但要花钱,还要陪赵雨新到沿线小站上观光,欣赏巴山蜀水的秀丽壮观,把积攒的调休假全部用完,就要请事假了。铁路有规定,请事假扣工资。借了那么多钱,再把工资扣了,以后的日子咋过。

赵雨新吃过午饭,回招待所休息。章文海跑到姜轩涛宿舍,敲门。姜轩涛喊:敲鸡巴敲,老光棍宿舍又没有女娃,推门进来就行了,脱裤子放屁。

章文海进门,坐在姜轩涛对面床上,叹气。

姜轩涛问:他还没说走的意思?

章文海说:没说,下午还要我陪他到蒲家车站。

姜轩涛说:你前前后后都花了200多块钱了,他再继续住下去,咋受得了。

章文海说:受不了也得受,请神容易送神难。

姜轩涛说:你又没请他来呀!又说:下午你别陪他到蒲家了,我陪他去,我能让他尽快离开。

章文海担心姜轩海把赵雨新得罪了,说:咱已经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要是把他惹下了,太划不来。咱就像个姑娘娃,都把裤子给人家脱了,剩下摸奶了,咱不愿意了,因小失大。

姜轩涛说:我原来老说你脑子笨,缺少联想,没想到你这么会联想,还联想得这么恰当。你放心,我不会得罪他。我为啥不让你跟着,就是怕我万一把他得罪了,你要是在跟前,他会恨你。你不在跟前,他就不会恨你,你还需要他帮忙。我需要他个狗屁,他的《西铁文艺》还是个内部刊物。我都在《奔流》上发小说了,不需要再在《西铁文艺》上证明自己。

下午两点,姜轩涛、赵雨新来到站台上。

姜轩涛给赵雨新说:文海下午开会,他找了领导请假,领导没批,我陪你到蒲家。

赵雨新说:小章这段时间一直陪我,耽误了不少工作,花了不少钱。我这次回去,马上编发他一篇稿子。其实,他的小说写得很好,就是版面太紧,我都把他的稿子排上了,上头又把关系稿安插下来。这回,就是天王老子安插的稿子,也不能抽小章的稿子。

这趟慢车的乘客很少,一半座位都没有坐满。姜轩涛和赵雨新坐在窗户两边,看着窗外的风光,说着闲话。这段铁路,不是桥梁就是隧洞,列车离开桥梁就进隧洞,出了隧洞就是桥梁。车厢里的声音随着外边的地势发生变化,忽强忽弱。声音强时,他们就中断说话,说了对方也听不清楚。声音弱时,他们就继续说话。开车一个半小时后,线路上的桥梁隧洞减少,雷霆万钧出现的频率减少,他们说话就不时断时续。

姜轩涛问:你来了多少天了?

赵雨新说:十四天。

姜轩涛说:章文海一直陪着你?

赵雨新说:一直陪着我,这个人很实在,我以后一定多帮帮他。

姜轩涛说:章文海的一篇小说在《当代》备用了。

赵雨新一愣,说:不可能吧,《当代》 是中国第一品牌的杂志,能在上边发表小说的都是名家,一般作家很难在上边发表作品。

姜轩涛:我都看了《当代》编辑给章文海的来信,信中写得很清楚,大作三审已过,请耐心等待,排版后立即告知。

赵雨新把脸转向窗外,看着疾闪而过的山体、丘陵、田地、小河、村落,一句话都不说。

姜轩涛又问:你下一步有什么安排,我们也好安排下一步的工作。

赵雨新:我想把万源铁路地区的业余作者组织起来,辅导他们创作,在《西铁文艺》上刊出,展示万源铁路地区的创作实力。

姜轩涛问:你在哪个杂志上发表过作品?

赵雨新说:前年在《青海湖》上发表了一个短篇小说。

姜轩涛说:就发过这一篇?

赵雨新说:就一篇。

姜轩涛仰起头,目光越过赵雨新的头顶,看着车厢顶部,说:我在《奔流》上发表过小说,章文海马上要在《当代》发表小说,你还要给他辅导,是不是把关系搞颠倒了。文学不讲究上下级,文学讲究作品的质量。你要是把他们集中起来,咋有脸在他们面前讲创作经验,他们服气不服气?

赵雨新没想到姜轩涛能说出这么刻薄的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沉默了好大工夫,突然一灵醒,问:你今天多大岁数了?

姜轩涛说:1947年生人,33岁。

赵雨新问:没谈过恋爱?

赵雨新说:没有一次性经历?

姜轩涛说:没有。

赵雨新把脑袋一仰,很长很响地叹了口气,无限同情无限怜悯无限悲伤地说:真悲惨的人生,简直不可想象,33岁的成年男子,身体绝对健康,生理上没有一点儿问题,竟然没有一次性经历,连和女人拥抱亲吻都没有,真可悲,真不可思议。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活着和死去又有什么区别。建议你读读劳伦斯的《性与爱》,我非常欣赏劳伦斯的性爱观,我给你背一段他的论述:……什么是性,它是某种形式的火焰,给人带来温暖和灼热,一旦这种灼热变成纯粹的燃烧,我们就感觉到了美。当性火蛰伏在我们身上时,我们就显得朝气蓬勃,生机盎然。年轻时,它火光闪烁,腾腾燃烧——

赵雨新把这段话背完,又接着说:没有性的生活,和行尸走肉没有什么区别,他只是一具僵尸——

姜轩涛自从在《奔流》发表小说以来,无论在铁路分局,还是在万源县城的文学圈子里,谁敢仰着头跟他说话,谁敢对他有半句不恭顺的话语?从来都是他趾高气扬,都是他指教别人。突然遭遇如此的讽刺,真是当众把大粪泼到他头上。他想报复赵雨新,琢磨了好长时间,都没有想出更解恨的语言。于是装成火车轰鸣的声音太大,没听清赵雨新的话,什么话都没说。

列车在一个小站停下,姜轩涛脑子里霍然冒出了想法,站起来,从行李架上拿起自己的挎包,给赵雨新说:我给这个车站的伙计带了点儿东西,我下去送给他,马上回来。

值班员吹响了开车的哨子,抡起了绿旗,机车一声嘶鸣,车轮徐徐启动。开始的时候,赵雨新没有在意,以为姜轩涛从别的车厢上车了,一会儿就会过来,根本没想到姜轩涛不再上来了。他担任《西铁文艺》编辑以来,走到任何地方都是文学青年的皇上,好吃好喝,离开时送土特产。还有女文学青年投怀送抱,抛送媚眼。只要搞上文学这个行道,谁不想出名,要出名就得发表作品,要发表作品就得巴结编辑。我赵雨新跑到你这里,吃你的喝你的是给你面子,别把豆包不当干粮,别撅着屁股看飞机有眼无珠。姜轩涛有什么了不起,普通工人,屁大的权力都没有。你想参加铁路局的笔会,我不把你的名字写进去,你就只能看着别人参加,自己外边遛圈。你想参加文学艺术界代表大会,文学这个口的名单由我提供,我不把你写进去,领导知道你是干啥的?

列车越来越快,已经驶出了山区,隧洞和桥梁带来的轰鸣消失了。十多分钟后,火车降慢车速,又要在下个站停车了。姜轩涛还没有过来,赵雨新有了不安,这王八蛋要是中途下了车,我一个人到了蒲家,人生地不熟,到哪里吃饭?在哪里睡觉?

列车经过三个车站后,赵雨新才明白过来,姜轩涛真的不辞而别了。

当天晚上,姜轩涛坐货列返回万源,跑到章文海的房间。章文海还在看书,猛地听见有人敲门,对着房门喊:进来。见是姜轩涛,大惊,问:你陪赵老师到蒲家,怎么回来了?

姜轩涛说:我看不惯狗日的趾高气扬,好像咱们就应该舔他的屁股。我把狗日的留在车上,中途下车了。

章文海心里一沉,刚刚腾升的满腔希望,像扎了钉子的轮胎,哧的一声撒气了,懊恼地说:咱花了那么多钱,下了那么大的工夫,好不容易把人家巴结上了,你这一弄,白搭了。

姜轩涛说:你已经借了200多块钱,他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不知道还要花多少钱。他要是再住上十天半个月,你今辈子挣的钱都不够给人家还债。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的作品好,就不愁没发表的地方。又说:你不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这是为你好,我看了你这些日子写的小说,绝对达到省级刊物的发表水平了,没必要舔他的屁股。说完,从挎包里掏出50块钱,啪地拍在桌子上,说:我就这50块钱了,你先拿去还给人家。我跟你说清楚,这钱是送你的,不要你还。不管咋说,接待赵雨新也有我一份,不能让你一个人把钱全掏了。

刚立秋,大巴山还没从酷热中解脱出来。上午九点开始,一直到下午五点,天地间还像处在火上的蒸笼,热得人要窒息过去。

铁路分局要搞文艺汇演,每个站段都要节目,还要评奖。要是拿上奖了,除了奖状,还有奖金。更重要的是可以参加铁路局的汇演,不掏钱坐卧铺,吃餐车,一路奔驰到西安,住招待所,吃八菜一汤,工资奖金照发,还有出差补贴。这么好的事情,傻瓜才不下功夫排练。

姜轩涛的快板书说得绝好,原来插队当知青的时候,入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人家跳《蝶恋花》,他说扣你二斗红高粱。

下午三点多钟,章文海写累了,去找姜轩涛谝闲,顺便商量探望曾先智的事情。他们一直把搭救曾先智当作头等大事,每隔半个月都给法院邮去一份申诉状,全用挂号,挂号的收据都有一百多张。这些邮出去的申诉,像扔进河里的石子,屁大的反响都没有。这么大的国家,谁会在意一个铁路工人的冤情,何况他确实画了人家女娃的光屁股。章文海走进姜轩涛宿舍,姜轩涛正在练快板书。他光着上身,只穿一件大裤衩,一百三十多斤的肥肉,堆积在一米五八的骨架上,活像一个滚动的肉球。他左手拿着快板,右手拿着牙子,左手打一阵快板,右手的牙子在快板上拉几下,很有节奏。宿舍里太热,他又卖力,浑身冒汗,像肉球上烤出的油脂,明光闪烁。他看见章文海推门进来,说:你先坐一会儿,我再练上一遍。说完,又敲起快板,说开:

说的是剃头的师傅大老王,家住礼泉南乡王家庄。自幼学徒当了理发匠,每天挑着个担子走四方。在乡下剃头一年一算账,到年底给上三斗红高粱。这一天大老王来到周家岗,给财主剃头可难坏了大老王。这脑袋长得就跟猪头一个样,七棱八瓣硬邦邦。又是沟来又是岗,左剃右剃就是剃不光。财主对着老王讲:“给我剃头你要小心别发慌。假如你要给我割上一个口儿,我就扣你一斗红高粱。两个口子我扣二斗,仨口子我就都扣光。”大老王一边儿剃头一边儿想,这家伙哪来这些鬼名堂。剃头还要不给钱,我真得小心多提防。周财主说完故意把脑袋晃,晃得老王心发慌。没留神割了一个口儿,财主说:“哎!扣你一斗红高粱。”大老王心里一慌又割了一个口儿,财主说:“哎!扣你二斗红高粱。”扣得大老王直冒火:(白)“去你的吧!干脆叫你都扣光。”一刀子把财主的头皮削下一大块,直疼得财主抱着脑袋叫亲娘!

姜轩涛说起这段快板书,手动,脚跳,眼睛瞟,眉毛挑,嘴角翘,全身的肥肉都嘟噜。章文海鼓掌,说:你这个快板书要是不得奖,那帮评委真是该天打五雷轰。

姜轩涛把快板朝床板上一扔,跑到洗脸盆跟前,捧起凉水,朝脸上、胸上、肚皮上撩,降温。水浸湿了裤衩,湿布紧贴在那玩意上头,昭显了大致轮廓。姜轩涛个子不高,那玩意儿的块头却不小,一大嘟噜,差不多有一斗红高粱的重量。他洗过身子,拿起大蒲扇,一边扇一边说:我准备了五个节目。

章文海:你准备那么多节目干啥,人家只报你一个节目,不让你演出,你白出力气。

姜轩涛说:万一我的节目演得好,观众要我再来一个,我不多准备几个,到时候晾了场子咋办?

章文海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不再说啥。

姜轩涛问:这么热的天,你不在宿舍里凉快,跑到我这,还是为曾先智的事情?

章文海说:前些日子接待赵雨新,花了太多的钱,没给曾先智送东西,我想明天去看他,给他送些东西鼓鼓劲儿。

姜轩涛说:明天咱们一块儿去,我这几天排练,再忙也得去。哪怕不参加演出,也不能不去看曾先智。

一个月后,分局汇演,章文海请了两天调休假,去看姜轩涛演出。

轮到姜轩涛上台了,他穿着蓝色的袍子,戴着礼帽,穿着皮鞋,挑着剃头担子。故意把担子弄得很高,挑不起来,拖在地上行走。走一步,趔趄一下,再走一步,再趔趄一下。剃头担子在他的趔趄中,前倒一下,后歪一下,还没走到麦克风跟前,台下就掌声一片。他走到麦克风跟前,放下担子,摘下礼帽,却行了个军人敬礼,不土不洋,不伦不类,又引起一片掌声。他学着老人家的样子,双手叉腰,而后又下压,说:各位先不要鼓掌,你们出来的时候,领导只给你们发了四两掌声,现在鼓完了,我一会儿表演得更精彩,你们却没有掌声了,咋办?他这么一幽默,又引起一片更热烈的掌声。他从裤带上摘下竹板,敲开,说完“扣你二斗红高粱”,台下又是掌声雷动。他不想退台,大声问:各位父老乡亲,阿姨老奶奶,兄弟姐妹,我刚才的表演好不好?台下起哄:好!他又喊:我再给大家表演一个,要不要?台下更起哄:要!他又说:感谢大家的鼓励,我再表演一个——

舞台监督走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估计是劝他下台。姜轩涛把脖子一拧,声音老大地说:革命群众喜欢我的节目,凭什么不要我继续表演。舞台监督犹豫了一会儿,退回幕后。

姜轩涛又说了个单口相声,他确实有表演才能,要是出生在侯宝林前边,哪能轮上侯宝林在相声界当老大。他把单口相声说完,女报幕员估计他该下去了,赳赳地走上来,准备报下一个节目。姜轩涛迎着她走过去,说:我的节目不要你报幕,我自己报。报幕员一愣,站在那里看舞台监督,不知道该怎么办。

舞台监督又跑过来,说:你都多演了一个,还要再演?

姜轩涛:我准备了五个,才演了两个,还有三个。

舞台监督说:你多用了时间,后边的节目就没时间演了。

姜轩涛把麦克风抱在怀里,对观众大声说:刚才领导说到了时间,我就时间两个字,即兴作诗一首,献给无产阶级革命战友!说完,把竹板朝裤带上一插,胸脯猛地一挺,朗诵起来:时间,时间是什么?时间是奔腾不息的长河,一波还没有逝去,又一波汹涌而来;时间是英雄的革命先烈,倒下一批,又一批站起来;时间是日月山河,太阳落了,月亮出来,月亮落了,太阳出来——

姜轩涛还没有朗诵完,台下又响起暴风骤雨般的掌声,还有杂七杂八地叫好。他朗诵完毕,对舞台监督说:时间是什么,我通过这首诗给你做了解答。你不要用时间扼杀革命群众的演出热情。十点钟演不完,十一点接着演。今天演不完,明天接着演出。这个月演不完,下个月接着演,今年演不完,明年接着演。时间无穷无尽,光阴日月轮回,凭什么不让受革命群众欢迎的节目继续演出,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下面,我再给革命群众表演一个诗朗诵——

这天晚上,姜轩涛硬是把自己准备的五个节目表演完,才挑着剃头担子走下台子。

章文海的日子过得越来越艰难了,接待赵雨新借了同事200多块钱,姜轩涛送给他50块钱,还有150多块钱要还。每隔半个月,还要去探视曾先智,又得花钱。物价飞速上涨,原来一个月12块钱伙食费,现在20块钱都不够,工资却稳固不动。月初开的工资,先拿出一部分还债,再拿出一部分探监,剩下的才是伙食费。钱不多,就节省,人家吃肉,他吃素,人家一顿吃四两米饭,他吃二两米饭,把节省的粮票拿到黑市换钱。人家到了夏季,购买夏季衣服;到了冬季,购买冬季衣服。四季气候有差异,衣服也有差异。三十多岁的大龄光棍特别讲究穿戴,公孔雀都知道在母孔雀面前开屏,光棍们年龄虽大,智商丝毫不差,起码比孔雀聪明若干,怎么能不知道在女娃面前开屏。章文海没有开屏的条件,一年多没有置衣服。人家的头发一长,就跑到理发店,洗头,理发,吹风,做发型,讲究在脑袋上做个青年自由波浪式,他连理发的钱都要节省,别人理三次,他理两次,还不让人家洗头、吹风、做发型。长期饥寒交迫,营养不足,面带菜色,衣服破烂,头发蓬乱,加上白天上班,晚上熬夜写作,眼睛红肿糜烂,真像退到解放以前。单位的人都知道他把编辑请到大巴山里,花了200多块钱巴结人家,把人家的屁股都舔肿了,连痔疮血都舔得干干净净,却连一个字都没发出来。于是,他成了大家的笑柄,他们不再叫他的姓名,而是称他章作家。他听出人家话里的揶揄,开始还给人家解释:我还不是作家,只有发表了一定数量的作品,被作家协会吸收为会员了,才能称为作家。人们又被他逗笑了,连讽刺话都听不出来,还想当作家?有了工资不吃好的,不穿好的,不送银行存起来,还借钱巴结编辑,买屁用处都没有的书,把自己搞得像从深山钻出的土匪,觉得他神经不正常。女工发生了争执,常常用他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我要是怎么了,这辈子就嫁给章文海!这些赌咒一流行,章文海真的成了神经病。

冬日,八点不到,太阳刚刚升起,铁路人开始上班了。章文海头晚写到两三点,快到八点才起床,脸没顾上洗,饭没顾上吃,揉着流泪的眼睛,朝电源室走去。恰好遇到党委刘书记,老远看见萎靡的章文海,就喊:章文海,你过来。

章文海没睡好,脑袋昏胀,耳朵轰鸣,没听见他的喊叫。

电源室归通讯站管,通讯站有个支部,书记叫指导员,姓苟,苟指导员归刘书记管。苟指导员见章文海没搭理刘书记,跑到他跟前,大声说:刘书记喊你呢,你听见没有?

章文海揉着眼睛问:刘书记喊我干什么?

苟指导说:刘书记喊你,就证明有事情,没事情喊你干啥?快到刘书记跟前,跑步!

章文海跑到刘书记跟前,问:找我有事?

刘书记说:你看看把自己整成啥样子了,听说你整夜不睡觉,扬言要当作家,把自己搞得疯疯癫癫,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真有神经病!刘书记对章文海说完,又跟苟指导说:你到章文海宿舍看看,他看的什么书,现在社会上流传了很多不健康书籍,腐蚀青年。我们要有政治敏感性,把星星之火消灭在萌芽状态,不能等到成了燎原大火才去扑灭。

章文海把苟指导领到宿舍,打开房门,站在一边,让苟指导检查。头天晚上,章文海刚刚开始写部中篇小说,写上几句,没写好,撕掉,重写。又写了几句,还没写好,又撕掉,再写。一个晚上,他写了撕,撕了写,地上扔了几十张废稿纸,还没把开头写出来。

苟指导看着满地的废稿纸,问:你这是弄什么?

章文海:我想创作一部中篇小说,光开头就写了一晚上,到现在都没有写好,地上全是没写好的开头。

苟指导拣起几张稿纸,看了,问:你真想当作家?

章文海说:当然想当作家。

苟指导说:作家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

章文海:国家好像没有规定作家必须由哪些人当吧。

苟指导说:国家是没有具体规定,但不是咱们这些人当的。

章文海:咱们这些人怎么了?

苟指导:咱们这些人不怎么,就是没当作家的资本。

章文海:作家还要啥资本?

苟指导:干啥都要有资本,让瘸子去长跑,让不到一米五的人去打篮球,让两米高的胖子去练体操,行不行,这就是资本。你要是当上作家,万源铁路地区能出两百个作家,分局能出两千个作家,铁路局能出两万个作家,铁道部能出二十万个作家,全中国能出两千万个作家。春运的时候,火车里拉的是作家,站台上站的还是作家。

章文海的桌子上,除了铺稿纸的地方,堆的全是书。连睡觉的床板上,除了睡觉那块地方,堆的也是书。他还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个条案,上边堆的也是书。苟指导拿起一本,是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又拿起一本,是他的《安娜·卡列尼娜》,还有肖霍洛夫的《静静的顿河》,巴尔扎克的《高老头》,高尔基的《童年》,《我的大学》,《在人间》,小仲马的《茶花女》,王实甫的《西厢记》,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海上劳工》、《笑面人》、《九三年》——

苟指导问:这些书都是你买的?

章文海:是的。

苟指导:花了不少钱?

章文海没有说话,苟指导问的是废话,买书不花钱花什么?

苟指导把《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列宁斯大林全集》、《毛泽东选集》、《世界通史》、《中国通史》类书籍拢到一块儿,说:这些书可以看,但必须把大部分时间用在读老人家的著作上。他又把《茶花女》、《西厢记》、《金瓶梅》挑出来,说:这些是黄色书籍,要没收。

章文海说:《茶花女》是小仲马的代表作,小仲马是全世界公认的伟大作家,而且《茶花女》是世界文学宝库里的重要著作。《西厢记》是中国传统名剧,《金瓶梅》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刚刚出版的,给县团级领导配发。这是我借万源县一个老红军的指标买的。

苟指导说:我不管那么多,这些书必须没收。

这些书都是章文海少吃肉菜,少买衣服,一分钱一毛钱一块钱攒起来买的。像《金瓶梅》这类书,不公开出售,发给一定级别的领导和老红军,供他们批判阅读。他通过朋友,把老红军的指标要过来,买了这本书,怎么能让他没收?拿走他的书,等于摘他的肝,卸他的心。他心里一急,冲到苟指导面前,抢过这些书,说:你要是敢拿走这些书,我跟你没完。

苟指导一愣,他提拔指导员三年了,还没有一个下属敢这样给他说话。这个职务的级别不算高,但对管辖的人来说,权力可谓不小,可以决定你能不能入党,能不能评先进,能不能升工资。他停了好半晌,才说:我要是坚决没收呢?

章文海说:你敢把我的书拿出宿舍,你走到什么地方,我跟到什么地方,你上班我坐你办公室,你回家我睡你家床上——

突然,有人敲门,章文海问:谁?

姜轩涛在门外喊:谁个鸡巴,平常谁敲你驴日的门。

姜轩涛看到两个人剑拔弩张,估计为啥事干起来了,走到苟指导跟前,亲热地问:苟指导,你那么忙,跑到章文海这干啥呢?这小子的宿舍从来不打扫,满是病毒,呆的时间长了不得癌症就得冠心病,最不济都是呼吸道感染,弄不好就是尖锐湿疣,淋病梅毒加艾滋。

苟指导知道姜轩涛的心眼比筛子上的窟窿都多,是个得罪不起的角色,客气地说:刘书记让我到章文海宿舍检查,看他都读了哪些书。我觉得这些书有问题,拿回去交给刘书记,经组织鉴别后,没问题还给他,有问题没收。

姜轩涛问:这些书你看过没有?

苟知道:没看过。

姜轩涛:你没看过这些书,凭什么说这些书有问题,要没收。

苟指导愣了,回答不出。

姜轩涛说:你看过《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一百零五款第一百六十八条没有?

苟指导更愣了,宪法与看书有啥关系,别说自己小小的指导员,就是铁道部长都不一定看过宪法。

姜轩涛:《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一百零五款第一百六十八条明确规定,公民的书籍不能随便鉴别。你回去转告刘书记,你们检查没收章文海的书籍,违犯宪法。

苟指导就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说:组织也是为了章文海好,怕他读了不健康的书籍,中资产阶级香风毒雾糖衣炮弹。

姜轩涛说:这话应该给刘书记说,资产阶级香风毒雾糖衣炮弹不会朝我们工人发射。女青年想入党,想当干部,就奉献青春。把青春奉献给我们这些人,屁用处都没有,只有奉献给你们当领导的才能达到目的,你们才应该警惕资产阶级香风毒雾糖衣炮弹!

苟指导说不过姜轩涛,只好说:我先给刘书记汇报了,再做处理。

苟指导离开后,章文海问:老姜,你把宪法记得这么准,哪一款哪一条都记得清清楚楚。

姜轩涛说:屁,瞎蒙他呢,让他查遍全铁路局的图书馆,有没有一本宪法。我要不这么说,咋能把他糊弄出去!

上头来了文件,鼓励铁路工人做有志青年。什么样的青年是有志青年,谁都搞不明白。工人们不着急,有志没志照样上班,照样拿工资,照样找对象结婚,照样跟老婆打炮种娃娃,什么都不影响。领导就不一样了,上头要下来检查,要是在你这里总结出经验,就能提拔升官。苟指导规定,周二周五晚上,三十八岁以下的工人,一律到会议室里学习英语,做有志青年。他请了一个高中毕业生,在黑板上写了十几个英语字母,去念上一个小时,学习结束。

章文海一心想当作家,自然不会到会议室去跟着念。苟指导组织了几次,学的人越来越少,上级马上要来检查,他心急火燎,舌头都长了血泡,又来敲章文海的门。章文海正在写小说,很多意思想到了表达不出来,拼命搅脑浆,听见有人敲门,就嘟囔:敲鸡巴毛哩,老子都快烦死了,还来打扰老子。

苟指导推门进去,章文海见是苟指导,急忙站起,问候:苟指导不忙了?

苟指导说:怎么能不忙,上级马上要下来检查了,我们的有志青年越来越少。照这样下去,受不了表扬,还得挨批评。

章文海:人各有志,为啥非要人都去学英语?我的志向是当作家,最大的苦恼就是中国话写不好,心里把啥都想得到,就是表达不出来。连中国话都写不好,还让我去学外国话?

苟指导说:学英语是潮流,我们不能落后潮流——

苟指导还想继续给章文海讲学英语与有志青年的关系,章文海见他不肯出去,问:不去做有志青年,算不算旷工。

苟指导:当然不能算旷工,但要作为评先进的参考。

章文海:只要不算旷工就行,我不想当先进,更不想提拔。

苟指导从章文海宿舍退出去,心里把章文海恨出个大包。狗日的不支持我的工作,就别犯到我手里,犯到我手里了,看我咋着收拾你。

星期三下午是雷打不动的政治学习,不参加按旷工处理。姜轩涛、章文海不得不去参加,坐在最后一排看小说。苟指导是高小毕业生,捧着书,念得结结巴巴,却不失认真。念上一阵,停下来,说:大家注意听,打毛衣的把毛衣收拾了,看书的不要看了。打毛衣的真的把毛衣卷了,看小说的把小说收起来,都给他面子。姜轩涛、章文海还在看。当作家不抓紧时间读书,只能看着人家当作家,自己当不上作家。

苟指导见姜轩涛和章文海还在看书,不点名地批评:还有两个人在看小说,我就不点你们的名了,希望你们自觉点!

他们的小说看不成了,只好把书收起来,却不让脑子闲着,构思小说,琢磨小说里的情节。

苟指导念完了,说:现在讨论,大家畅所欲言,不上纲上线,不抓小辫子,大家怎么认识就怎么说。

有个老光棍问:苟指导,你刚才说到了共产主义就消灭阶级,消灭私有财产,消灭家庭,还要不要人娶媳妇?

苟指导:肯定不能娶媳妇,要是娶了媳妇,怎么能消灭家庭?

老光棍:不让人娶媳妇,能把人憋死,怎么能算最美好的社会?

苟指导:到了共产主义,男女发生关系只是为了繁殖后代,不结婚。

老光棍:要是不结婚,谁想和谁搞就和谁搞?谁都想搞漂亮女人,不漂亮的女人没人搞,累的累死了,闲的闲死了,一点儿都不公道。

苟指导:不是谁想和谁搞就和谁搞,更不能乱搞。要按需分配,需要谁搞才给谁搞。

老光棍:谁来分配,管分配的把漂亮女人都留给自己,把残渣余孽分给别人。

苟指导:你这个人思想太肮脏,理解不了共产主义情操。

老光棍:你刚才还说让我们畅所欲言,不扣帽子不打棒子,我还没有展开说,你的帽子就扣上来了?

姜轩涛、章文海见他们讨论八辈子都不沾边的问题,没有兴趣,又拿出小说看起来。

苟指导被老光棍问得没话说,尴尬,见姜轩涛、章文海又看小说,就更生气,不敢批评姜轩涛,老太婆吃豆腐专拣软的捏,对章文海说:章文海,你不关心政治,就知道成名成家!

章文海急忙把小说收起来,什么话都没说。

姜轩涛看不过眼了,说:苟指导,我是1947年生人,今年是1981年,34岁,绝对属于大龄光棍。你身为领导,不关心我们的实际困难,让我们为几千万年以后的人设计怎么搞女人,多不人道,多不近情理。这不是故意折磨我们?你们黑夜搂着老婆睡,过上共产主义,咋不给我们按需分配——

苟指导嘴张一下,合一下,就是说不出话,思考了好几分钟才说:不是我们做领导的没考虑大家的苦恼,组织可以给大家发劳保,工作服、线手套、夏季还发降温糖。法律规定恋爱自由,不能强迫,组织也没办法。个人问题个人解决,自力更生,丰衣足食,你们也不要拿这个问题为难组织。尤其章文海,把自己整得老气横秋,像得了神经病,哪个女娃敢跟你谈恋爱?你找不来对象,还怪组织不按需分配。组织就是分配给你,人家也不愿意。自己满身毛病,还骄傲自满,上课不认真听讲,看小说。

姜轩涛说:章文海把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都看完了,读了《中国通史》、《世界通史》、《中国古代思想史》、《欧洲思想史》,还读了苏格拉底、柏拉图、但丁、雨果、莎士比亚、罗素、笛卡尔、巴尔扎克、肖霍洛夫、托尔斯泰、巴金、鲁迅的书。咱们会议室的人读的书加起来都没有人家的零头多,人家有不谦虚的资本!

苟指导:我们组织学习讨论,就是互相取长补短。

姜轩涛:你怎么这么缺乏自知之明,你还要和章文海取长补短?章文海最短最短的东西,比你最长最长的都长。你知道李卜克内西是谁,恩格斯的情人是干啥的,蒲鲁东的无政府主义是什么?你和章文海在一块,就像幼儿园的小朋友和数学博士讨论问题,小朋友伸出一个指头,再伸出一个指头,说:爷爷,一加一等于二。数学博士就抚摸他裤裆里的鸡鸡夸奖:好孩子真聪明,长大一定能成为数学家。他们在一块儿怎么取长补短,数学博士从小朋友的一加一等于二中能补充什么?如果让章文海来讲这一课,肯定比你讲得好,为什么他不能讲,只有你能讲?因为你是领导,当领导的永远都比被领导的人有学问。

苟指导宣布:今天的学习就到这里,解散。

曾先智坐牢的第十一个年头的春天,章文海走进万源看守所,迎接曾先智出狱。他和两名法官站在审讯室里,等待狱警把曾先智领出来。曾先智跟在狱警后边,一步一步朝这边走来,走得很慢。法官走到门口,伸出双手,问候曾先智:曾先智同志,你受委屈了!

曾先智没有和他们握手,也没有说话,径直走进审讯室。

法官从公文夹里掏出一份文件,给曾先智说:我代表四川省万源县法院,宣布曾先智同志的平反决定——

宣读完毕,章文海搀扶着曾先智,走到审讯桌前,按照法官的要求,在文件上签了名,放下钢笔,朝监狱外边走去。

章文海的挎包里,装着260多封挂号信的收据,这些挂号信里装的全是申诉书。260多封挂号信,终于换来了一张平反决定。

曾先智走出监狱大门,停下脚步,仰头望了下太阳,感到一阵眩晕。十一个春秋,多少个日夜,他一直被关在牢房里,除了一天中仅有的两次放风,难得享受阳光。猛地受到阳光的恩惠,却有了承受不起的感觉。他把眼睛眯了很长时间才睁开,转过身子,望着刚刚走出的监狱大门,思想一片麻木,什么都没想,也不知道该想什么。又转过身子,却没有挪动脚步,似乎在等待什么。

章文海看出他的意思,说:老姜来不了啦。

曾先智看着章文海,目光里透着疑惑。

章文海还想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眼泪汹涌而出,抽泣着说:老姜,我们的好兄弟——

万源烈士陵园旁边的荒地上,竖着一个崭新的坟墓,墓碑上写着:好兄弟姜轩涛之墓。他在一个月前,肝癌晚期,病死。

这个坟墓埋葬着一个普通的铁路工人,他活着的时候,连个最小的荣誉都没获得过,连个最一般的表扬都没获得过。死后,被朋友埋葬在这里,除了这两个久经考验的文友,几乎没人知道这里埋葬着一个极为张狂,极为仗义,极为乖戾、极有才华,极有理想,多次失恋的老光棍。

章文海和曾先智跪在墓碑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又点燃了供香,六个燃烧的红点,冒着袅袅青烟,向着天空飘逸。供香燃起的青烟太弱太小,弱小得像大千世界的一根草芥,朝着空中腾升不到三尺,就消失了踪影。离地三尺有神明,供香燃烧的青烟是被神明收去了。

夜,深了,夜气带着大巴山春夜的寒峭向他们逼来,围裹着他们,他们禁不住地打着冷颤。章文海担心曾先智的身体,把身上那件很陈旧的大地牌风衣脱下来,披在他身上,说:咱们回去吧,你受不了这里的寒冷!

章先智没有说话,站起身子,让章文海搀扶着,向山下走去。以后,只有这两个人,到了清明,到了姜轩涛的忌日,或者受了委屈找不到可以诉说的人,就跑到这里给姜轩涛诉说。谁还知道这里埋葬的是一个雄心勃勃要当作家的铁路工人?

时隔十一年后,曾先智又回到原来的那间宿舍。章文海拿出曾先智十一年前的画作,张贴在墙壁上。章文海看着十多年前获得全国铁路美展一等奖的《一个知音的展厅》,突然觉得眼前的曾先智和画面上的枯瘦老人多么相像,都是稀疏的白发,枯瘦如柴的身体,佝偻的身躯,满是菜色的瘦脸,骨节突出的右手握着画笔,专注地进行创作。

曾先智就是画面上的人,画面上的人就是曾先智。

曾先智在十一年前就画出了十一年后的自己,真是有了神明?

曾先智从监狱出来后,画的风格发生了巨大变化。他笔下的蓝天,沉沉地压着地面;笔下的山巅,紧紧地挤压在一块儿;笔下的河流,洪水四溢,从天而降;笔下的森林,密不透风;笔下的人物,矮胖如承受着无形重压,像是姜轩涛的再现。曾先智不缺钱,他的一幅画可卖数万,身边不乏追他的女子,但他一直单身。到了五十五岁,找了个万源县城附近山下的妇人,算是安了家。山里不缺土地,他依山建了栋别墅,整修了半亩坡地,作画累了,种菜养花。耕作累了,坐在老槐树下,支一茶桌,置一茶碗,泡上野茶,自斟自饮,清静悠闲。这个庄园外的世界,已经成了飘移的浮云。

章文海已经成为著名作家,担任铁路局文联秘书长,省作协副主席。退休之后,就住在万源铁路站区。创作之余跑到曾先智的庄园,两个老人守着一张茶桌,品茶,聊天,摆他们这代人经过的事情。于是,章文海写下了这篇小说。更深夜静的时候,他和曾先智来到姜轩涛墓前,朗读这篇小说,姜轩涛在听,神明在听,大山在听,森林在听,蛐蛐在听,草草在听——

责任编辑 李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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