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台风那些事》林明忠散文赏析
台风,在渔村的老话里叫“做风水”,大概是有风有雨。过去,台风来了,所有的渔船逃的逃、躲的躲、沉的沉,海面上几乎看不见一条船。
逃的逃向能避风浪的港口,大多是逃到上海的黄浦江去;小一点的船躲起来,用各种方法挪动到岸上,高高地搁在海浪打不到的地方;那些来不及逃也来不及躲的渔船,只好采用一种就地沉船的办法,把船人为地沉到海底,只露出细细的一根桅杆,等台风一过再浮上来,也能逃过一劫。
这个逃字用得真好,在这样的自然灾害面前,我们还能做怎样的抵抗呢?逃,是唯一的出路。逃则为生,逃也是对自然的一种敬畏。虽然,逃离都是无奈的选择,但恰是本能的选择。逃命是自我保护,是承认低头。现在叫转移、疏散。成千成万的人和物的大转移,其实就是一个字——逃。
可我们是在付出了多少血的代价之后,才吸取了教训,回归到古老的真理,人才被真正当人。在财产高于人的生命的时代,1956年八一建军节的大台风,地处黄龙东嘴头的一个驻军雷达站,为抢救被海浪冲走的雷达器械,19位年轻的官兵奋不顾身地跳下大海。这是台风的大海,这是滔天沸腾的恶浪,这是岛礁也为之痉挛的风暴。19个血肉之躯,19条鲜嫩的生命,就这样义无反顾地追随绿色的军械而去……19座坟茔,19套空穴的军装。每当我想到这些台风的灾难抑或人为的灾难,我的心都为之颤抖。
小时候的记忆里却把台风看作是简单的乐趣。不下雨的台风被称为“燥阁”风水,我们都会跑到沙滩上去看浪。一浪高过一浪,浪浪开花,像白发三千里;浪逐浪,浪打浪,整个大海像关不住浪的一个缺口;浪发于水,浪息于岸,沙滩上全是大浪破碎的泡沫,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层层叠叠,几乎看不到沙子。
偶尔海面上会出现漂浮物,被大浪一涌一涌地推向岸边。如是一根毛竹之类的值钱东西,那就会有人抢先扑入大海去捞取,因为晚了就会被别人抢去。那时一根大毛竹可以卖四五元钱。也有两三个人同时发现、同时下海的,那么就要几个人均分,这在渔村是不成文的规矩。这时人的头在浪里只是一个黑点,飘忽不定,他要把漂浮物尽量往沙滩口移,便于上岸。如果被刮到礁岩石上去,那是很危险的。渔村的人大多水性很好,游这点浪,岸上看的人不觉得惊险,而海里挣扎的人觉得发了一笔横财。
好在台风都是夏天,胆子大一点的孩子这时候会去沙滩口游泳、拱浪头,这是台风给渔家孩子们带来的乐趣和刺激。可想而知,台风在海面刮起的浪涛有多大。可我们就冲着大浪迎面而去,嘴里还念念有词:“一浪要比一浪大。”就在大浪如身而立、达到制高点快要猛扑下来的一瞬间,我们像一条鱼一样钻进了浪底。你也许不知道,浪花在头上翻滚咆哮,浪底却是一片平静,就如海底永远是安静的。等我们从浪里钻出来,又去迎接下一个浪头。只有遇到浪滚浪的所谓三浪头,大多是来不及做动作,才会被大浪劈头盖脸地滚到沙滩上去,昏天黑地一番,头发、耳朵、鼻子、嘴巴全都是沙子,穿着的裤头也早已不知被大浪剥掉到哪里去了。好在沙滩是平坦柔软的,一般不会伤及身体,没有危险。所以,大人们也都在岸边看,不会去阻止。当然,换作今天那简直不可想象。也只有经历过台风大浪的淘洗,渔家孩子的命才会硬起来。这是对生存环境的崇尚,而不是简单的生命冒险。
真正意义上,逃台风,是渔船逃到上海的黄浦江去。这可是孩子们盼望已久的事。当然,孩子们不可能知道大人们逃台风实质就是逃难。也只有这样的机会,渔家人才有走出海岛、走出渔村、去看看大上海的可能。当渔船逃台风的消息被确定之后,渔民开始做准备工作。
那时的渔船都是木质机帆船,吨位很小,机器的马力只有60匹,速度很慢,开到上海的沪松口要八九个小时。在我的印象中大戢山是去上海的必经之地,但那时却是那么的遥远,其实它就在泗礁与洋山之间,以现在快艇的速度不用一小时。逃风水时海浪不是很大,搭客都会聚集在舱面上躺着,晒晒太阳,吹吹海风,看着大批大批逃台风的渔船齐头并进地开着。虽然船不停地摇晃,也不觉得会晕船。偶尔会听到船员在指指点点刚从船边划过去的浮筒,几号几号是他们认路的标记。
看到沪松口的灯光,天早就黑了,进黄浦江还要开一两个小时,等靠码头已经是半夜了。逃台风的船基本上都靠在黄浦江的军工路码头和定海桥码头,船多的时候还会被赶到更靠黄浦江里只角的码头。自己村里的渔船集中在一起,船与船镶成船排,像一个移动的村庄,很是热闹。这样我们在黄浦江待上几天,虽然吃的是大饼油条酱油汤,但孩子们快乐无比,早已把台风可能给家乡造成的灾害忘得一干二净。
到上海必想着两件事。一件是下黄浦江游泳。江水是淡水,在海岛只有水库是淡水。这么大的江,这么大的水库,从来还没有游过。摆着各种姿势,从高高的船头跳下去,溅起的水花比人还高;江面好像很宽,我们只能游到一半折回;江底倒不深,可以潜下去捞一把泥上来,相互投掷取乐。另一件是要去看看南京路上的24层国际饭店。那是被到过上海的渔民传得神乎其神的第一高楼。看一看抬起头来帽子是不是真的会掉下来,看一看那楼顶是不是真的在晃动、在云雾里飘,看一看大楼下的人和车是不是真的如蚂蚁一样多、像蚂蚁一样爬行。也许还有很多,丁零当啷的有轨电车,比月亮还远的霓虹灯,各式各样买不起只能咽咽口水的食品。一切的一切,都似真似假、如梦如幻,镌刻在我逃台风的记忆里。
也是在逃台风的时候,我们村还发生过一起劫持渔船的事。那是在文革时期,村里对立的两派渔民文攻武斗,结果联指派被联总派打得离家出逃到宁波。可近百人只逃出来两条渔船,接着根本无法生产,也无法生活。终于得到消息,村里的船要逃台风,对于流亡一派来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连夜坐火车从宁波赶到上海,埋伏在黄浦江码头。等逃台风的渔船一靠码头,这批人蜂拥而上,逃台风船上的人本来就少,寡不敌众,只能束手就擒,眼睁睁看着八条船被劫持而去,从而恢复元气,重新形成两派对峙的局面。事后有人回忆,要是没有逃台风,他们是无论如何也抢不到这些船的,真是老天爷帮忙。
我不知道到上海逃台风是起于何时,又何时终结,这些似乎都已无从考证,也不需要考证。现在的海岛建起了许多个避风海塘,五十年一遇,一百年一遇,台风来时,基本上可以做到渔船不出县。离家似乎是越来越近了,但我们离黄浦江远了,离逃台风的那些事那些人也更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