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叔河《买旧书》随笔
买旧书
鲁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是在光绪年间。湖南三味堂刻魏源《元史新编》,也在光绪年间。一九四八年寒假中某一天,我在南阳街旧书店中随意乱翻,偶尔在书牌上发现了三味堂,从而知道了“三味”乃是一个典故,并非只在绍兴才有用作名字的。寻求这种发现的快乐,便是我从小喜进旧书店的一个理由,虽然那时读不懂现在也读不懂元史。
五十多年前,长沙的旧书店差不多占满了整个一条南阳街。那时习惯将刻本线装书叫做旧书,以别于铅印洋装的新书。学生当然以读新书为主,但有时看看旧书的亦不罕见,教本和讲义也常有线装的。四八年冬我正耽读巴金译的克鲁泡特金和罗稷南译的狄更斯,但仍常去旧书店。叶德辉在长沙刻的《四唐人集》十分精美,其中的《李贺歌诗编》尤为我所最爱,却无力购买。有次侥幸碰到了一部也是“长沙叶氏”刻的《双梅影闇丛书》,因为卷首残破,四本的售价只有银圆二角(一碗寒菌面的价钱),便立刻将其买下了。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头几年,是旧书最不值钱的时候。土改中农民分“胜利果实”,最没有人要的便是地主家的书,只能集中起来用人力车或木船送到长沙城里卖给纸厂做原料。街头小贩担头挂一本线装书,一页页撕下来给顾客包油条或葱油粑粑,成了早晨出门习见的风景。这真是有心人搜求旧书的大好时机,可惜我那时正因为爱看旧书不积极学习猴子变人受批评,年年鉴定都背上一个大包袱,正所谓有这个贼心没这个贼胆,眼睁睁错过了机会。
一九五七年后被赶出报社“自谋生活”,反而又有了逛旧书店的“自由”,当然这得在干完劳动挣得日食之后。这时的古旧书店,经过“全行业改造”,已经成为新华书店下属的门市部,全长沙市只剩下黄兴南路一处,而且线装刻本是一年比一年少了。但民国时期以至晚清的石印、铅印本还相当多,我所读的胡适和周作人的书,便差不多全是从这里的架子上找得的,平均人民币二角到三角钱一本。我初到街道工厂拖板车时,月工资只有二十八元,一家数口,拿出两三角钱并不容易。后来学会了绘图做模型,收入逐步增加,两元四角钱十本的《四部丛刊》连史纸本《高太史大全集》才能买得。
最值得一说的是“民国二十五年八月初版”的饶述一译《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时为一九六一年秋天,正在“苦日子”里。当我在古旧书店架上发现了这本久闻其名的书时,却被旁边另一位顾客先伸手拿着。一时急中生智,也顾不得许多,便一把从他手中将书夺了过来。他勃然变色,欲和我理论,我却以和颜悦色对之曰:“莫急,莫急,我只拿这本书问一个小小的问题。”一面迅速走向柜台向店员道:
“你们收购旧书,不看证件的么?”
“怎么不看,大人凭工作证,居民凭户口本,学生凭学生证。”(其实店堂里贴有告示,乃是明知故问。)
“学生怎么能拿书来卖,还不是偷了自己家里的书。这本书便是我儿子偷出来卖的,我要收回。”
“这不行。对店里有意见可以提,书不能带走。”
“好罢,意见请你向店领导转达。这本书就按你们的标价,一块钱,由我买回去,算是没有教育儿子的报应好了。不过你们也确实不该收购小学生拿出来的书,是吗?”
店员原以为我要强行拿走书,作好了应战的准备;结果却是我按标价买走这本书,店里无丝毫损失,自然毫无异议表示赞成,立刻收款开发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便属于我了。
先伸手拿书的那位顾客站在一旁,居然未插一言(也许他本来无意购买,只是随便看看;也许他比我还穷,口袋里连一块钱也拿不出来),到这时便废然离去了。
这件事我一直在友人中夸口,以为是自己买旧书的一次奇遇和“战绩”。二十多年之后,我在岳麓书社工作时,因为岳麓是古籍出版社不便重印译本,便将此书拿给湖南人民出版社去出(索要的“报酬”是给我一百本书送人),结果酿成滔天大祸,连累人家受处分。有位从旁听过我夸口的老同事,便写材料举报我,标题是“如此总编辑,如此巧取豪夺的专家”,以为可以把我推到枪口上去,结果却失算了。因为《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毕竟是公认的世界文学名著,并非淫秽读物,出版社错只错在“不听招呼”,扩大了发行范围。而买书时的我也不过是街道工厂一搬运工,并非甚么总编辑和专家,“巧取”则有之,“豪夺”则根本谈不上也。
如今我仍然不是甚么专家,总编辑更早就被选掉了,不过旧书有时还是要去看一看,翻一翻的。古旧书店早已名存实亡,古旧书便散到了清水塘、宝南街等处的地摊上。二十多年来陆续翻得的,有《梅欧阁诗录》,是张謇在南通开更俗剧场,建梅欧阁,请梅兰芳欧阳予倩前往演出的纪念诗集,线装白棉纸本,卷首有照片十九帧,非卖品,以一元五角购得。有《杜氏家祠落成纪念册》,是民国二十年杜月笙在浦东高桥修家祠举行盛大庆典时,由上海中国仿古印书局承印,赠给来宾作纪念的,线装上下二册,由杨度编辑(名义是“文书处主任”),章士钊为作后记(题作《杜祠观礼记》),有蒋中正、于右任等多人题词,价三元。还有一册“光绪十一年乙酉八月刊刻”的《杨忠愍公集》,我为张宜人“请代夫死”的奏疏感动,以为这是从另一角度对专制政治残酷黑暗的揭露,花二元四角钱买了下来。本亦只以普通旧书视之,可是今年五月十三日报纸上登出了准备申报《世界记忆名录》的“首批中国档案文献遗产名单”,上列第十项“明代谏臣杨继盛遗书及后人题词”,正是区区此本。虽然那该是真迹,此只是刻本,但一百一十八年前的刻本,在今天也弥足珍贵了。
我所拣得的旧书都很便宜,但也有贵的,而且是越来越贵了。一月前在清水塘地摊上,见有《新湖南报反右斗争专刊》合订本一册,第一期便是蓝岗揭露唐荫荪、锺叔河“同人报右派集团”的材料,薄薄十几页索价高达五十元,几经讨价还价,才以二十五元得之。假如没有自己这三个字还有朱纯的两个字在上头,我还真的舍不得当这一回“二百五”呢!
(二零零三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