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孤独的西北之吟》陶海音散文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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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孤独的西北之吟》陶海音散文赏析

我唯一想说明的是:这是一个绝对真实的故事。

那是几年前一个躁动的夏季,在一个闷热空气死死地压在人身上的夜晚,你突然说你想到西北走走,言语中你带一丝豪气。你说这话时我一点也不惊奇。我只是无所谓地摇摇你早站满“黑草棍子”的大头,说你心里的罗曼谛克们也闹得太凶了。北极星虽然永远指着北方,但北方不是所有人的去向。你辗转了一个拥挤疲倦亢奋的夜晚,第二天,你还是走了,在我还在那个不可告人的绯梦之中的时候。你也俗套地留下了几句俗套的分别赠言,因为你我都已习惯于这种临别时分的谎言。我唯一能记起的在那张你匆匆从日记本上撕下的纸条上有句“真正的相爱是一种不顾一切的旅行”。你曾说对那个世界爱得愈深,你就愈觉得需要偿还。尽管你的血脉中并没有任何与西北有渊源的遗传特质。

你走后我很快发现我没有提醒你把证明之类的东西带上,是一个不可原谅的致命错误。在这个世界,身份证明往往比原装正版实实在在的被证明身份的人更重要。

一个不怎么有名的哲学家说,当人把这个世界的一切连同这个世界本身都看得不怎么样时,人才会觉得自己活出点滋味来。人才能天马行空般在人世上洒脱地走个来回。你青春太喧嚣太浪漫的梦,总得在一些无眠的夜里滴落。

引颈的盼望都疲倦了,你终于从新疆一个叫玛纳斯的遥远的地方寄来了一封遍体鳞伤的薄信。你没有说你初踏西北土地的种种神秘新鲜的感觉。你只讲了关于你自己的一件令人莫名其妙的趣事。车过兰州,你看见一条比江南家乡的山洪暴发还浑浊几倍的瘦瘦的泥带子。当有人告诉你这就是黄河时,你冒冒失失地弹出一句“这就是我们民族的母亲?”车里所有的旅客都快活地笑了,而你却再没有半句话,直到你走出乌鲁木齐火车站后。也许就是从那一刻起,你便开始习惯沉默与孤独。

有人不认识你,让你陪他们坐一阵子,然后有着太多的过眼烟云。但你的孤独是不在其中的。对这一点你一直知道得很清楚。

两条小径在林中分岔,有人走了那条人们极少走的小路,生活就从此变了样。

西北是雄性的。在江南也曾很雄性的你却在漫天大雪突然恣肆地弥漫于西北的时候,你很不雄性甚至特猥琐地倒下了——当然是暂时地倒下了。当你在朔风中拖着牧鞭跟着那群和你同样惊惧却还识途的羊往回窜时,你说你甚至看到死亡正向你飘然而来。也许就是从那一刹那起,你懂得如果命运过早地展现死亡并不是像叔本华所说的那样是一种享受或超前消费的幸福。在此之前,你一直相信自杀也是一种美丽的生命证明方式。

白云凭吊千年前的天空,蓝得极深处现出虚无。阳光敲打着纸做的深沉,沙漠埋葬着骆驼的叹息。“诗坛怪杰”年仅25岁的北大才子海子在山海关卧轨自杀轰然离去与台湾三毛自缢身亡悄然离去的那一晚,你我都感觉到了世界片刻的宽容与美丽。

艾青说:活着的人好好活着吧,别指望大地会留下记忆。

窗外吹着不知方向的风,下着莫名其妙的雨,我在读你陌生的字迹。我一点也不能从你的文字里嗅出一丝我曾经熟悉的气味。你说当你躺在那位牧民主人的蒙古包里时,那个纯真可爱的哈萨克少女给你喂水的手就是你永遠的窝。即使岁月在你她之间穿越几个世纪,你也能记起她的体温。你说你的黑夜比白天多。没有人和你谈康德、萨特、海德格尔和吉利特、马纳多拉、罗纳尔多、C·罗。你孤独。你说你其实并不想这样过,所以你现在握笔的手还像握鞭的手一样,在风中微微颤抖……

心定格于某一点,在一个位置上孤独执着地疼痛。终悟西北是一种精神,你显影如原点,偶尔如玻璃般透明。

人迹不到的地方,才有最干净的水。

我想帮助你卸下些许负担排挤些许孤独,所以我信口胡说。我说在真正的爱里说出来的话总令人难以置信,总令人难明其妙,而你的文字是那样荒唐,所以你的不顾一切的旅行的爱恰恰就在你自己心里。我说世界上的真理都无法证明,而思想一经说出就是谎凡能说得一清二楚的爱都掺着假,你的爱你不能说得明明白白,所以你的心反而实实在在。你在我的启蒙我的开导我的欺骗我的胡言乱语的安抚下,你说你明白了一些什么(其实你什么都不明白)。你说爱是一种美丽的混乱,崇高的自私,严肃的荒唐,深刻的片面,纯洁的欺骗,善意的谎言。于是你不再怀着原罪的情绪,在你的目光解剖少女的一笑一语她的一切时。

月光在窗外飘逸,闪过所有的时间,一种精神被击打成音乐,不知是否有人为你伴奏。

有风的沙漠不寂寞,没有风的沙漠同样不寂寞。不久,你又一次莫明其妙地这样告诉我。

我读了一千遍,还是陌生的。夏日的季风也变得如此复杂。我怀疑大西北的戈壁缝里也有思想。

许多故事,许多情感,许多抽象的道理,那样剧烈激荡你的生命。而不再寂寞的心,则像屋顶一样,仰望天空许久许久却终无言。

在一段难以忍耐的沉寂之后,我收到了你给我的唯一一封沉重得令人窒息的信。那时,那片土地的爱对你滋润了许久,你已真正知道怎样用爱去保护爱。地球很小,但太阳也不能照顾周全。那天,你的那位鲜灵活泼的哈萨克少女被一种不知名的恶疾击倒,连从玛纳斯河源头送往六十多公里外的石河子大学附属医院的时间都没有。在那一瞬间你彻底地感觉到了你这位曾很自负的江南才子的无力与渺小。少女万分留恋的瞳仁尤使你的心痛得打颤。你没有因种种完全可以使自己解脱的绝对有力的理由而心安。你说时光的洞隙实在太多,你可以堵得不严,但不可放弃不堵。

折磨一个人是犯罪,折磨一首没有反抗能力的西北情歌呢?

从那以后,你的梦中夜夜出现何多芩的那幅《少女与乌鸦》的油画。所不同的是那只死神放飞的乌鸦变得愈来愈黑,愈来愈大,简直就要占据了少女的全部空间……你在梦中总听到沙漠喋水乌鸦喋血的声音,这使你总是彻夜难眠。你明白只对自己负责是远远不够的,更何况连自己也不能真正负责自己呢?

圆的落日已诱入大漠之下,夜鸟把大地的一切都遮于翼下。西北缺少的并不是希冀和灵性,而是众多如你之类的苍白与无力积成了荒凉的沙漠。最后你说要南归,在你配真正承受那份沉重的爱时再去加倍偿还你的爱之债。你说你总不能面对沙漠,复诵一生平淡的流水账与冷冰冰的“少女与乌鸦”的哀之曲。既然太阳已经翻转过去,你就该认真读读它背后的文字。

眼里燃烧的是血,地下视而不见的是水。

水波重复的是一种起伏,江河重复的是一种宽阔,血液重复的是一种燃烧。

出现在你我面前的,是你我都不曾料及的事实。在你面前,我感到我总是一个平庸的读者,你总是于我难以企及的高度和深度。我很失望因此我马上阻止你。我说,当别人纷纷南下做东南飞的孔雀时,你却西行,你孤独;而南下热潮开始冷却时,你却南归,你会更孤独。而且你要承负尘俗的不解和精神上的十字架。你从黑土地走向黄土地,是找到了什么抑或证明了什么?在歧路百出中,你选择了最泥泞不堪的那一条,就应该一直头也不回地走下去。这样你才能把男子汉的情怀诠释得明亮辉煌正统一些。你走到半途却又匆匆而返且带一身的泥痕,你怎么面对转过身后后来的旅者对你的提问?我说其实你自己不明白,你自己为自己制造黑色的孤独。这世界并不是为你而存在的,人生是哲理而不是情感。

最后,我还是把老但丁那句被人引用烂了的箴言留在江南,我知道此时任何想让你“好马不吃回头草”的文字都已绝对苍白。

一线美丽的阳光,在思绪的河流中浮游,不断判断太阳是东升还是西落。在许多美好的夜晚,我们害怕平凡。

明知找不到的,为什么还偏要去寻觅?

你很快在信中回答我说,我的致命的错误,是我没有真正理解你。你真正缺少的并不是在那条最泥泞的道路上走下去的勇气,而是清楚自己缺少在这条路上涂抹好一笔的实力。你说在大西北,如果躲避风,那就没有落脚的地方。你说你应该坦然接纳诸多的不愉快和诸多的苦痛,就像列车员面对蜂拥而来的旅客,微笑着稳握手中的检票剪。

高高蓝着的天一片自信。梦境优美得泪流满面。你打马驰去,去构思一片新的天地。

流淌的河流真实却不平静。灿烂而悲壮的风景主宰了你。

车又过兰州,你不再面对黄河发出那种虚拟语气的感叹。你感到一种期待的意义正在渐渐贴近你,完完全全笼罩着你。期待不是垂钓,而是一泓未摄入的风景。

是大西北的灼熱与黄河岸边的风,构成了你孤独的西北之吟的底色么?

现在,我站在这里。一个人站在这里。

我站在这里远远望着车站行色匆匆地走出的孤独的旅人,我在想:这个人该不会是牛沙河吧?

——牛沙河就是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