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楚《大哥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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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楚《大哥学文》

有这样一类人,你不知道他们是何时出现在你生活中的,想起他们的名字和容貌,只依稀记得相识数载,犹如那些在你少年时就与你同住一个县城同居一条老街的邻居——他们是你风景的一部分,记忆的一部分,你往昔生活中的一部分,或者说你未来生活的一部分。我觉得学文兄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回溯往事,我一点记不起是我们在哪次会议上碰到的?碰到后说了什么话?有过哪些深夜长谈?那时他是否已离开张家口调到石家庄工作?诸如此类,全然模糊。总之,他就那么随随便便出现在我记忆里,伴随着春日旭阳,仿若隔壁五婶家那位亲切和善的大哥。

他总是笑。眼睛很大很双(我记得有一次葛水平说,胡学文的眼睛是男作家里最漂亮的),笑起来则很小。一看就是个好脾气的人。这个好脾气的人说话总是慢声慢语,腔调是张家口普通话,有点艮,间或有一两句拔得很高。他谈话时眼睛会一直看着你。我很少在别人的眼光里读出如是的真诚与平静,仿佛他已经洞悉世间万物法则,所以任何人与事在他看来,都天经地义、没有由头埋怨愤怒。没错,我从来没见过他跟谁发脾气,似乎生来就是那种慢条斯理、不骄不躁的人。在这样的人面前,你自己也会不知不觉安静下来。

他平时虽少言寡语,但绝不是沉默无趣之人,相反,他骨子里有种豁达的幽默。他和建东、李浩我们四个经常一起出席各种文学会议,这时我们通常推举李浩当“新闻发言人”。李浩博学善谈、激情四射,也乐于承担此任。他尤钟爱卡夫卡、卡尔维诺、昆德拉和博尔赫斯,言必谈此四位大师(偶尔也提提君特·格拉斯),听他演讲就像是听很多大师在演讲,能让你心潮澎湃。但学文兄就不同,他很少谈及各种主义和潮流,总是从生活中最细微处出发,然后引申开去娓娓道来,将自己对问题的看法表达得及物、清晰而得体。

记得去年在上海思南读书会上,在讨论“文学中叙事中的现实与想象”这一问题时,他说起了自己的外祖母。他说,外祖母十六岁从张家口的坝上嫁到坝下,嫁过来后再没有回过老家。出嫁八年后有人给她捎信说,她有个弟弟出生了。但回家极不方便,终归没有见到弟弟。于是外祖母经常想象弟弟长什么样子?跟弟弟见面的情景会如何?想着想着难免有热泪被风吹干。她六十岁的时候,终于见到了弟弟。想象的过程非常美,但姐弟相逢的场景异常平淡无奇。由此处引开,他谈及现实和想象的问题。我觉得他说得特别好,比李浩说的还要好。我由此甚至想象到了学文兄的创作。他的写作对我而言是件神秘的事情。多年来,他一直以创作高产和高质量享誉文坛。他如何保持了旺盛的创作力和写作激情(难道是张家口人从小吃牛羊肉身体好吗)?如何从这荒诞世界的阴阳两面巧妙提取素材与细节(难道他长了第三只眼吗)?我从没问过他,我觉得这是属于一个作家的隐私和快乐。反正,你很难从他笔下窥到丝毫疲惫感。他气息那么绵长醇厚,似乎有着歌剧演员般傲人的肺活量。李敬泽先生在谈及他的小说时曾说:“他偏执地、不停地走下去,哪怕是心怀恐惧,步步惊心。胡的小说几乎无闲话、无闲事、无宽裕、不停留,那全然是孤身夜行者的故事。在这个意义上,胡学文写的不是乡土不是离开乡土,而是人的注定的茫茫前路。”我想,也许从来都是微笑着面对世界、面对亲朋好友的学文兄,其实真的是一位孤独的、勇毅的、固执的夜行者。他在黑暗中看到的,远远比我们在白昼看到的还要惨烈与高远。

那么,也许可以说,学文兄就是个心有大主意、心怀大智慧的作家。他对这个世界很少说“不”,是因为他已经在作品里做出了最好的抉择;他总是对这个世界保持着一种敬意,是因为他在内心深处是个尊敬自己的人。我调到省作协后,和学文兄成了同事。由于刚到新单位,有些事情不是很清楚,难免会打电话问询。他总是不厌其烦地给我解答。每次去石家庄,晚上都会陪我吃饭(当然,对他不好好喝酒很有意见),而且,他是个从不迟到的人(李浩兄每次都迟到,理由很简单,打不到车,嘿嘿)。记忆深刻的,是我还没调到省作协时,曾因某事被县里某位干部肆意为难、乱扣帽子,心情颇为郁闷。恰巧开会遇到学文兄,难免跟他发起牢骚,觉得很憋屈,但是又没有地方去讲道理。我记得学文兄仍然笑着安慰我说,不要介意这种小官僚的作为,他们其实也很可怜。然后他给我讲了一件他在县里上班时遇到的类似之事。最后他说,好好写你的,别管那些人。他的话很朴实,却让当时的我眼睛一热。这些事情我想他肯定都忘记了,因为我相信,他肯定遇到过很多似我这般的抱怨者。他那么宽厚、朴实,朋友肯定都潜意识里把他当成最好的倾听者。

帕斯捷尔纳克在《人与事》中,曾这样评价到某位作家。他说:“他一生中随时都具有一种本领,善于在彻底割断的瞬息中、在包罗万象的突出的矛盾中,观察各种现象,而我们只有少年时代,或复苏一切的幸福高潮时,或心灵获得巨大胜利的凯旋时分,才能偶然有此观察能力。若想如此观察,我们的眼睛就需要由激情来控制。正是这种激情才能以自己的闪光明亮物体,从而加强它的清晰度。但是他—直胸怀这种激情,创造性直观的激情……”我祝福学文兄也像帕斯捷尔纳克提及的这位作家一样,一直胸怀激情地创作,好真正抵达,比风更远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