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似之似翻新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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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似之似翻新出奇

比喻和诗人有着天生的不解之缘,犹如桨木之对于水手,犁锄之对于农夫。诗人指望它划动诗歌之舟在生活海洋中破浪远航,也指望它培植诗歌之花在社会大地上争芳斗艳。“无比不成诗”,恐怕并非一句戏言。

说到比喻,人们总会想起现代修辞学教科书所划分的明喻、暗喻、借喻等诸格式,也不会忘记它下的定义:“某某对象同另外的事物有相似点,就故意用另外事物来描绘它的对象。这种修辞方式叫‘取比以明’,简称‘比喻’。”(吴士文《修辞讲话》)其实,吴氏所说的那几种格式,以及那个“相似点”的要求,也许适合一般文体,而对于“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舒展风云之色”(《文心雕龙》)的诗歌,却是远远不够的,甚至是片面的。固然,诗歌中不乏扣紧“相似点”的常规化比喻,但一味强调和拘泥于喻体和本体之间的“相似点”,以至断定“一为长形,一为圆形,怎能作比”(《修辞讲话》),又未免作茧自缚,妨碍诗歌比喻的超凡脱俗,出奇制胜。“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贺知章《咏柳》),这是古今公认的妙喻,试问:“春风”和“剪刀”,在形态、色泽、属性上有何相似之处?须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沈吟视听之区”(《文心雕龙》)。一个高明的诗人,决不会满足于常人所能看到和想到的那种直接的、表层的“相似点”——这势必将诗的想象力、创造力束缚在一个狭窄的时空中而导致比喻的拘谨单一、平庸板滞。他们殚精竭虑追求的是超乎生活常规而合乎艺术精理的一种迂回的、深层的“相似点”,或者叫做“不似之似”,用黑格尔的话来说:“把相隔最远的东西出人意外地结合在一起。”(《美学》)这样,喻體才能强烈地烘托、凸突本体,才能强烈地刺激和震颤着读者的审美心理,从而使作品在新奇和跳脱中获得最佳美感效应。

自《诗经》就开启了比兴传统的我国古代诗歌,它的一些传唱千古的奇比妙喻,就是这种“不似之似”的艺术典范。富有突破性和创造性的古代诗人,在创作实践中并不把目光时时盯住事物之间的“相似点”,而是力图摆脱这种局限和制约,调遣和综合运用其他艺术手段和艺术因素,在用比设喻上呈现变化多端、波诡云谲的特色。这里,我们试从艺术的创新和突破的角度谈几个方面,并作一点简要的品鉴。

一是比喻和想象与联想融为一体。比喻的生命力在于给人提供新鲜的意象和阔大的艺术空间,使人在新奇惊异中为之拍案叫绝。而老一套的、重复的、“相似点”较明显的比喻,是难以具备这种新鲜感、启示性和感染力的,所谓第一个以花比喻女人的是天才,第二个是庸才,第三个则是蠢才,嘲讽的就是这种现象。因此,古代杰出诗人常常突破在同一属性范畴内设喻作比的常规(如以声喻声、以色喻色、以形喻形),有意混淆不同属性事物之间的差别,尽可能拉大喻体和本体之间的“距离”,然而借助想象和联想的无限潜力,在远距离中捕捉应合的契机和触点,使它们突然衔接、组合到一起,维系于一个艺术共同体中,达到“不似之似”的境界。唐代诗人李贺就是这种艺术天才的代表,钱钟书先生说:“长吉乃往往以一端相似,推而及之于初不相似之他端。”(《谈艺录》)一语破的,道出了李贺作诗用喻的三昧。这种迂回曲折、融合着艺术想象和联想的比喻,若以常规的眼光寻找“相似点”,就会觉得不伦不类、莫名其妙;然而,读者一旦转换角度,调动自己的生活经验加以想象、联想和思索,又会觉得妙趣横生、意味无穷。且看他下列惊世骇俗的比喻: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天上谣》)

羲和敲日玻璃声,劫灰飞尽古今平。(《秦王饮酒》)

玉轮轧露湿团光,鸾珮相逢桂香陌。(《梦天》)流云和流水都能流动,太阳和玻璃同能发光,玉轮和月亮则形状相似,就此设喻较好理解,但也谈不上新意了。诗人超越了这一“相似点”,大胆地赋予流云以流水声,太阳以玻璃声,月亮则带上了碾压(“轧”)的功能。它们之间本无相似之处,设喻作比的道理何在?这“似”与“理”存在于诗人的想象和联想之中,需要拐弯抹角地去体悟:流云既能比作流水,而流水能发声;再把水声转借给流云,那么“银浦流云学水声”不就在情理中了吗?同样,太阳既如玻璃,它在羲和(传说中替太阳驾车的神)的敲击下,自然要发出玻璃般清脆的声响。月亮形如玉轮,它在天空中运转而碾压着潮湿的星露,也就不足为怪了。显然,这些诗句的传神之处并非“相似点”一目了然,而是隐晦、婉曲、似有似无,需要认真品味、咀嚼才能领悟。李贺的超人之处就是不直接指明比喻关系,而是借助想象和联想在不似中求似,无理中求理,使平面的、静止的事物变得富有动态和立体感,奇幻怪谲又活灵活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在古代诗人中,这种精湛绝妙的比喻技巧和手法非李贺所独有。例如:杜甫的“江碧鸟愈白,山青花欲燃”(《绝句二首》),山花怎能“燃烧”?它显然是花红似火联想而来;李商隐的“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天涯》),树枝上黄莺鸣叫何来“有泪”?又如何“湿花”?它无疑是由“啼”字(啼哭)引申出来的;温庭筠的“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菩萨蛮》),说美人鬓发如云是常见比喻,进而说半遮半掩是“欲度”,则非常人可道了……这些貌似相距甚远、不合情理的现象之所以联络、绾合在一起,成为感人至深的名句,全在于艺术想象和联想的桥梁与焊接之功。在古代诗词中,还有一种喻体和本体之间既肯定又否定,这就更加别出心裁,逗人情思和遐想。且看吕本中的《采桑子》: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何时?既说“不似”又说“却似”,或许违反形式逻辑的“矛盾律”吧?但在艺术逻辑里,却把相思离别之情表现得曲折回环、唱叹有神,也充分体现了诗人在用喻设比上刻意追求新、奇、巧的艺术匠心。

二是比喻和对照与映衬融为一体。古代文论中有“比中有兴”“兴中有比”的说法,指的正是诗人在超越“相似点”的同时,又常常把形象的比喻与艺术的对照、映衬、象征、暗示交融在一起,使比喻不仅起到突出事物某一方面特征、令人假象深刻的作用,而且具有烘托环境气氛、寄寓主观情思、深化主旨意趣等多种功能。韩愈有句:“海水饶大波,邓林多惊风。”(《海水》)清人陈沆在《诗比兴笺》中指出:“喻世道之屯艰,人事之不测。盖鱼鸟依风波以为生,亦因风波而失所者,巨细之异耳。”说的正是这个比中有兴、喻带映衬的道理。我们读杜甫《梦李白二首》: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其一)

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其二)这是杜甫在秦州怀念李白而作的证梦诗,“蛟龙”“风波”“舟楫”等比喻,一方面表现梦中的李白星夜自江南而来,又星夜自秦州而返,千里路途的艰难险阻和情深谊厚;另一方面又隐喻、暗示现实中李白被流放夜郎之处境的恶劣可怖,对李白命运惴惴不安的祈祷,并且影射、嘲讽了诬陷和谗毁李白的奸佞小人。比喻多关,虚中含实,感情的潮水千回百转,催人泪下,诚如浦起龙所说:“为我耶?为彼耶?同声一哭!”(《读杜心解》)

善于写愁、喻愁,是古代诗人的一大绝技。罗大经在《鹤林玉露》的“诗家喻愁”中,就列举了杜甫的“忧端齐终南”(《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李煜的“问君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秦观的“落红万点愁如海”(《千秋岁》)等名喻,他特别赞赏贺铸《横塘路》的结尾: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这确是独步古今的神来之笔,作者也不愧为“贺梅子”的美名!它妙就妙在融合了多种表现技巧,即景设喻,一喻多用;既把看不见、摸不着的“闲愁”,从外态到内质都刻画得淋漓尽致——人们从“烟草”遍野中,可以感受“闲愁”的漫无边际;从“风絮”癫狂中,可以感受“闲愁”的纷烦杂乱;从“烟雨”淅沥中,可以感受“闲愁”的连绵不止!同时,这又与描绘环境、渲染气氛结合得不着痕迹,是一幅逼真的江南暮春烟雨图——黄梅时节,烟草茂盛,烟雨淅沥,风絮飘荡……而这迷蒙的景象,灰暗的色调,恰如其分地烘托了主人公惆怅、迷惘、凄苦的內心世界。罗大经说:“盖以三者比之愁多也,尤为新奇,兼兴中有比,意味更长。”是切中肯綮的。与之可媲美的,还有李清照的《武陵春》:“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把“愁”搬上了船,而且重得连船载不动了,已经是出喻不凡;更妙的是“愁”承上句“舴艋舟”而来,“舴艋舟”又承“双溪”而来,用喻与写景浑然天成,虚实互衬,充分显示女词人娴熟、高超的艺术技巧。

三是比喻与审美通感融为一体。人有“五官”——眼、耳、鼻、舌、身;“五官”出“五觉”——视、听、嗅、味、触,而“五觉”之间可以互相沟通,互相转化,这就是现代审美心理学所说的“通感”。古代虽然没有这个概念,但诗人们在创作实践中,似乎自觉和不自觉地认识了这种心理现象,领悟了这种创作理论,所以在设喻用比上大胆地把属于不同感官的事物勾连一起,交叉比附,不但使视觉意象和听觉意象触类旁通,互喻互比,进而又把视、听意象与味、嗅、触意象联系起来,构造出许多诡奇、精妙的比喻。在这里,古代诗人不是机械地、笨拙地寻求喻体和本性之间的“相似点”,而是精心着意地在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中捕捉感应点、契合点,让用比设喻完全突破拘谨、单板的窠臼,在更为空阔的艺术空间驰骋想象和创造力。唐代几篇描写音乐作品的千古绝唱,如白居易《琵琶行》的“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韩愈《听颖师弹琴》的“划然变轩昂,勇士上战场”,李贺《李凭箜篌引》的“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等,之所以被誉为“摹写声音之至文”,把无形无影、飘忽即逝的音乐节奏和旋律刻画如此逼真传神、维妙维肖,其成功的“诀窍”就在于运用听声类形、视听转化、耳闻与目睹兼备、比喻与通感融合的艺术技法。人们对此谈得很多了,我们且不饶舌,再看李贺的首篇小而意远的《马诗》: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开篇平直,未见多少诗味,其妙就妙在“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以铜声喻马,化实为虚,活脱脱展示了马的瘦骨嶙峋和骨力坚劲的特质!按常规说,“铜声”与“瘦骨”相去何止千万里,岂能作比?然而读来却浑厚凝重,振聋发聩!因为“铜声”在听觉上唤起的是一种清脆、洪亮、精良、粗犷的感受,这就很自然地使人推想到眼前之马如同“房星”(天马)般骏健、非凡、神武!这种视听互化、绘声绘影的虚拟意象,不但远比直接比附或刻意形容更能突出、强化此马的非凡形象,而且创造出物人两契、形神兼备的意境,婉曲表达了诗人怀才不遇的积郁和不平。

打破感官的界限,运用“通感”的审美经验而构造出来的奇比妙喻,古代诗歌中是美不胜收的:韩愈的“或若惊雊”(《南山诗》),把南山石头的奇形怪状比作野雉的惊叫,这是用听觉形容视觉;贾岛的“促织声声尖如针”(《客思》),这是用触觉形容听觉,李贺的“腻香春粉黑离离”(《昌谷北园新笋》),新生的竹笋美似佳人的脂粉香气,这是用嗅觉形容视觉……最耐人寻味的,是李清照的名篇《醉花阴》的下片: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全词主要表达一位少妇的离别之苦、相思之情,但“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呈现于读者面前的,只是女诗人伫立秋日黄昏,把酒赏菊东篱的镜头,以及她与众不同的心理感受和波动。这里的绝妙处,就在于“通感”手法的运用。女诗人不是简单地把悲秋的少妇与风霜中的黄花相比拟,而是先由残花的“暗香”感觉到“盈袖”,已是出语不凡;进而引发“销魂的”伤感,最后吐出一个惊世骇俗的比喻:“人比黄花瘦。”一语惊古今,怜花耶?怜人耶?尽在不言中。正是在“心游万仞,精鹜八极”的艺术想象和观照下,大千世界的视觉画面、听觉音响、嗅觉体味、触觉感受等等,都被沟连、贯通、融合了,处于一种不即不离、若虚若实、似断似续的朦胧状态。总之,诗人们依赖“通感”的比附穿插、烘托映衬、叠印渗透,使得比喻的天地更为广阔,更为多彩,从而也扩大了诗歌意象跳跃的幅度,加强了诗的感染力和启示性,一句话,丰富、深化了诗的意境和魅力。

以上所说的几个方面,对于流金溢彩的古诗比喻技法来说,只是个人的一点心得和体悟,未必周全妥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设喻贵新,尤其是诗的比喻,应该在自己的旗帜上写下“标新立异”四个大字!诗人愈是别出心裁,穷极变化,翻新出奇,他的作品就愈能“令人再三吟咀而有余味”(《历代诗话》),愈能“如一道闪电一样,显示思想的深处,震撼着我们的整个身心”(赫兹利特《泛论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