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衣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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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衣萍

章衣萍

是老书,旧书铺里偶遇的,北新书局民国十七年五月版《樱花集》。从前主人惜物,加有牛皮纸书衣。那么多年,书页消退成南瓜黄,一点火气也无,越翻越喜欢。封面落满片片樱花,清新秀雅,般配书中二十几篇章衣萍的文章。

还是老书,朋友大老远寄来的《古庙集》。舍下书不似青山也常乱叠,几次搬家,一时找不到了。书的内容还记得,书的样子也记得。书前几幅黑白照片,有章衣萍与女友吴曙天合影,二人佩玳瑁边圆眼镜。章衣萍穿长衫,意态风流,细看有倔强有不甘有不平有郁结。吴曙天一脸娇憨,眉目间依稀淡淡春愁。

章衣萍以“我的朋友胡适之”出名,是后来的事。有段时间不得志,寄身古庙,抄经为生,自称小僧衣萍是也。“小僧衣萍是也”六字带脂粉味,活泼泼有梨园气。到底是年轻人,我行我素惯了,到街上看女人,办平民读书处,厮混市井间。虽在古庙,文章却不带破败与消沉,又清新又疏朗又敞亮,娓娓记下文事尘事,读来仿佛在古庙庭院坐听树梢风声鸟语,静看人生几度秋凉。

章衣萍与周作人私交甚笃,知堂写过不少长信给他,不乏体己话:“北京也有点安静下来了,只是天气又热了起来,所以很少有人跑了远路到西北城来玩,苦雨斋便也萧寂得同古寺一般,虽然斋内倒算不很热,这是你所知道的。”

与周作人一样,章衣萍也博读,只是阅世不够深。好在所思所行不甘流俗,笔底乾坤大,处处是自己的天地、自己的笔意。读周作人要的是他老辣不羁的识见学养,读章衣萍取其天真温煦的愤世和略带孤僻的性情。章衣萍曾说:“在太阳底下,没有不朽的东西。白纸的历史上,一定要印上自己的名字,也正同在西山的亭子或石壁上,题上自己的尊号一般的无聊。”

有的文章句句本色,有的文章处处文采。本色是性情,文采是才气。章衣萍以才气涂抹本色,像孟小冬老生扮相。

章衣萍文章多以趣味胜。如《古庙集》之类,几分周作人的风致与笔意,有谈龙谈虎的影子。章衣萍长于抒情,亦会讽刺,只是不及知堂翁老辣自然。知堂翁谈钱玄同与刘半农说:“饼斋究竟是经师,而曲庵则是文人也。”周氏自己亦是经师,章氏则差不多是文人。周作人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古董,白话文散发出青铜器光泽青铜器清辉,笔下尽是知性的沧桑和冷幽的世故,那样不着边际却又事事在理,心思藏得深,如井底的青石。

个人趣味,我喜欢章衣萍《枕上随笔》《窗下随笔》《风中随笔》。隽永简洁,意味散淡,三言两语勾勒旧交新知音容笑貌,文仿《世说新语》,写章太炎写鲁迅写周作人写胡适写钱玄同尤其好玩,鲜活可信。如其言鲁迅的章节:

大家都知道鲁迅先生打过叭儿狗,但他也和猪斗过的。有一次,鲁迅说:“在厦门,那里有一种树,叫作相思树,是到处生着的。有一天,我看见一只猪,在啖相思树的叶子,我觉得:相思树的叶子是不该给猪啖的,于是便和猪决斗。恰好这时候,一个同事的教员来了。他笑着问:‘哈哈,你怎么同猪决斗起来了?’我答:‘老兄,这话不便告诉你。’……”

难得念人忆事如此飘逸如此逼真,又洋派又古典,性情的亮点与浮光时隐时现,比林语堂简洁,比梁实秋峭拔。浅浅描绘那些年那些人的言行,倒显得才子不只多情而且重义。

章衣萍,一九〇一年冬生于安徽绩溪北村,八岁随父至休宁县潜阜读书。那时其父叔辈在潜阜开有中药铺杂货铺。潜阜是新安江上游码头,许多绩溪人在那里经营小本生意。

章衣萍十四五岁入学安徽省立第二师范学校,喜欢《新青年》杂志,崇尚白话文白话诗,因思想太新被开除,随后辗转上海南京。在南京半工半读两年,经亚东图书馆老板汪孟邹介绍投奔胡适,在北大预科学习,做胡先生的助手,抄写文稿。

章衣萍与诸多文人交往密切,和鲁迅也走得很近。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八日午后,经孙伏园引见,章衣萍携女友吴曙天拜访鲁迅,开始交往,稍后协办《语丝》杂志。查《鲁迅日记》,关于章衣萍的记录近一百五十处,直到一九三〇年一月三十一日止。六年间,两人走得很近,仅一九二五年四月《鲁迅日记》中就记他们互访畅谈达十一次之多,且有书信往来。

北新书局曾请章衣萍编世界文学译本,出版儿童读物,销路颇广,编辑们手头渐阔,大喝鸡汤。不料童书《小八戒》因猪肉问题触犯回教团体,引起诉讼,书局一度被封,改名青光书店才得继续营业。鲁迅写诗开朋友的玩笑:“世界有文学,少女多丰臀。鸡汤代猪肉,北新遂掩门。”

章衣萍的成名作是小说集《情书一束》,此书某些篇章据说是与叶天底、吴曙天三人爱情瓜葛的产物。后来章吴情结伉俪,章衣萍又将叶天底写给吴曙天的情书,连上自己的部分,作了几篇小说,收入集子《情书二束》。

章衣萍的文字好,收放自如,缠绵清丽,快一百年了,依然有味有趣有情。某些小说,比茅盾、老舍、巴金读来亲切,更多些书写人的体温。茅盾、老舍、巴金读的书多,行文多书卷味。章衣萍不是这样,下笔放荡,多愁善感,有种颓唐美,从灰色的人间看人生的起落,小人物的爱恨苦乐中夹杂着人性的底色,一点也不像他的朋友胡适之。

据说《情书一束》出版后,章衣萍一时说北大俄文教授柏烈伟已将这书翻译成俄文,一时说此书已有了英、法、日等国文字的译本,自己登报《情书一束》成了禁书,使得这本书畅销一时,挣了不少版税。这倒和毛姆有一比。毛姆有次写完一部小说,在报纸上登了这样一则征婚启事:“本人喜欢音乐和运动,是个年轻又有教养的百万富翁,希望能和与毛姆小说中的女主角完全一样的女性结婚。”几天后,小说被抢购一空。

章衣萍的小说和郁达夫的一样,有天真的颓废,多抒写男女情欲,道学家看了脸红。其实他落笔还算婉约,点染一下就过去了,比后世小说家也含蓄也收敛。看不顺眼的人,说他是摸屁股诗人。只因《枕上随笔》中借用了一诗人朋友的句子:“懒人的春天啊!我连女人的屁股都懒得去摸了。”

那些年,章衣萍红过紫过。周作人给他辑录的《霓裳续谱》写过序,校点《樵歌》,有胡适题签题序,林语堂、钱玄同、黎锦熙作跋。可惜章衣萍体弱久病,未能在文字路上深一些精一些。

一九三五年底,章衣萍只身入川,担任省政府咨议,做过军校教官、川大教授等。在四川期间,断断续续写了一些作品,有论者说多属应酬之作,俊逸少了,清朗少了,无从亲见,不好评价。一九三七年出版的旧诗词集《磨刀集》甚为可读。自序说:“来成都后,交游以武人为多。武人带刀,文人拿笔。而予日周旋于武人之间,盖磨刀亦不曾也。”

章衣萍的诗词,自云学张问陶学陆游。张问陶诗书画三绝,是清代性灵派三杰之一,主张“天籁自鸣天趣足,好诗不过近人情”,又说“诗中无我不如删,万卷堆床亦等闲”。章衣萍作诗填词生气自涌,气魄寓意属高古一路。慷慨悲歌处偏向陆游,直抒胸襟则隐隐有明清风致,处处可见性灵的幽光。譬如这一首:

漠漠深寒笼暮烟,晚梅时节奈何天。

不妨到处浑如醉,便与寻欢亦偶然。

夜永可能吟至晓,愁多何必泪如泉。

浦江家去三千里,哪有心情似往年?

章衣萍个性强烈,文如其人,其旧体诗词亦如此,大抵是人之常情的妙然展现。再如这一首:

敢说文章第一流,念年踪迹似浮鸥。

悲歌痛哭伤时事,午夜磨刀念旧仇。

世乱心情多激愤,国亡辞赋亦千秋。

沙场喋血男儿事,漂泊半生愿未酬。

章衣萍生前出版集子好几十本,小说、散文、随笔、翻译、古籍点校、儿童文学之类均有涉猎。章衣萍的文章,率性意气,放浪不失分寸,许多地方固执得可爱,却抹不掉那几分萧索的神态。他的作品现在看,有些章节写露了,不够含蓄不够熨帖不够精准,年纪不够,人书俱老的话也就无从说起。

一九四七年,章衣萍在四川突发脑溢血去世,终年四十五岁。二〇一五年,五卷本《章衣萍集》出版,时间过去快七十年了。

附录

戊戌年正月十二日,第一次来绩溪,在伏岭小村看戏。晚饭后回城,知民国旧人章衣萍故居距此处不过数里,欣然欲寻。无同访者,邀二友相往。步于北村,不知章氏旧居何在,过街巷里弄,逢人问路。岔口有村民捧碗闲话,不懂其言,但知其之乐。捧碗闲话,不论魏晋。到得章氏故居,暮色深浓,老房子霉灰气袭来,少年章衣萍此间出入。人迹不在,楼影犹存。章衣萍之人行世四十有五,章衣萍旧居已过百年矣。一百年后,此旧居或者不在了,章氏文章却难泯灭。再过百年,胡竹峰之肉身亦腐朽成灰,其文章安在?我不知也,但知岁月倥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