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人间词话·如雾里看花》经典解读
王国维《人间词话·如雾里看花》经典解读
如雾里看花
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渡江遂绝。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
读词似恋爱。
有些词读起来融融怡怡、情意绵绵、两厢怜惜,很快就进入佳境、情投意合。
有些词读起来遮遮掩掩,好似有层薄薄的窗户纸,将两人的情感,一窗之隔,有意却难诉,只落得个两厢徘徊,意兴阑珊。
王国维对姜夔的词,总是颇有微词的。
王国维先是赞姜夔的词格韵高绝。
其实读词犹如品人。
姜夔的词读来,似有清风游走文字之中,徐徐而来,渐觉渐寒之冷意。
姜夔的词比起宋词中的莺莺燕燕之艳丽风,自然是更显格调的。
姜夔或许是一个慢性子的人,连忧伤都似乎是优雅的,永远踩着不慌不乱的步子,尽管内心有些哀怨,脸上却总是能平静微笑,这微笑若风过池塘,表面浅淡,里面蕴藏着波涛汹涌。
更或许,慢性子的人,似乎都是城府极深之辈,不喜形于色,连喜怒哀乐都似乎比别人的反应要迟钝些。
然而,词毕竟不能和人的性格相比,一个人的性格好坏,和艺术无关。一个人的性格不好,便可以置之不理。而词,以文字吸引人的心灵,若是云里雾里,其美不现,那么读词之人,也就渐渐地失去了对它的兴趣。
古来喜欢姜夔之人,恐怕喜欢的都是他词里的那一份若水般清朗、雅致的忧郁。
这似乎不是姜夔词的风格,更像是姜夔为人的性格。读他之词,想象其人之貌,恐怕乃是文质彬彬之书生,含蓄内敛略有清高,眉宇之间墨香四溢,这墨香并非就是指他的才华,而是一个读书人的浓浓书卷味。
这文字,便是他的气质。
一蹴而就的是文字,而他的真实意图,似总不好意思表白,藏在文字的下面,迂回婉转于五脏六腑之间,宁愿暗伤,都不能释放出来。
先品姜夔《扬州慢》:
扬州慢
姜夔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解鞍下马稍停留,只为竹西亭好住处,那淮河东边的繁华之地——扬州。昔日十里春风扬州路,今日荠菜麦子草青青。只怪金兵进犯长江,荒废池院,砍伐乔木,至今都还讨厌说起旧日用兵。天色已晚,黄昏已到。画角吹起,凄凄清寒,这被抢劫一空了的扬州城。
若是有着杜牧的才华,在现在,也会吃惊扬州此时的贫瘠。即便是豆蔻精词,青楼好梦,也难以表达出美丽的情怀。昔日二十四桥仍在,江波浩荡,冷月无声。看这桥边一年又一年的红芍药,年年盛放,它又是为了谁而怒放呢?
这首词主要运用了今昔对比以及用典和拟人的手法。波心荡、冷月无声。上下结合,俯拾相看,一片凄凉。即使如此凄凉,词也没有激烈情感的爆发,最后只是淡淡地问:“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这句词爆发的情感还是不如那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来得真切和猛烈。
点绛唇
姜夔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
北燕悠闲,随云散在太湖西畔。清苦之数峰,商量着黄昏之雨。那家住在第四桥边的贤士,我希望能和他同往。我已临其地,而今贤士安在?只能凭栏怀古,看着残柳随风起舞。
读此词,文里字里,似有了仙风道骨,还怀着悲天悯人的凄苦心境。
读此词,眼中出现的画面,仿佛有一只闲云野鹤飞过,自由之思想,无边之开阔,清风拂面般之忧愁。
这样的画面,是对词的整体感觉,并且觉得这样的感觉不是从字里行间出来的,读完之后就有这样的妙意。
读他的词,觉得好像有些感觉被他写到了,但是一思索,便又觉得很渺茫。
这样的感受似乎还是和词的气质有关。
词的气质,更多的是词人的风格。
我总觉得姜夔之词,取其中一句单打独斗,是很难胜出的,因为闲散之自然,便是他的风格。他的词,往往靠的是文字随着自己的情绪心性信走而成的魅力,他并不在词句的精雕细琢中下工夫。犹如一个天才的钢琴家,他有着别人没有的天赋,天生就会,上天就单单为他塑造了这样一种气质。这气质造就了他写词的能力,他天生就会为词拼凑文字。
品完这两首词,加上前一则的《暗香》《疏影》,觉得姜夔这个人不仅是个慢性子的人,还是一个作词在手法上比较懒的人。似乎懒得再寻找另外的修辞手法,他的词里面颇多地运用了拟人手法。“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将“桥”“冷月”都当作了人来写。“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也是将山峰当作人来写。姜夔在写景的时候,似乎比他人更直接,他就将他所见之景比作他的情感,他是什么情感,如果景物有心情的话,这景物也是这心情了。
其他词人在写景的时候,总是更加注意渲染衬托,借景抒情,融情于景,表达得温存贴切,情景互为一体。
姜夔在他的词里,好像少了一个融的过程,就是文人往往是触景生情,他在作词的时候,好像把这个欣赏风景,排遣愁情的环节省去了。更多的时候,他专注的是他的内心世界,徘徊于自己的内心世界难以走出,所以他笔下的景物,他写得很直接,直接之外,还很大众,比如梅花的特色,香,他就直接说是香,比如说此时他心情寂寥,他就说冷月无声,好似景只是一种客观存在,他的情绪才是景的外在。
尽管这个人在词中显现出的是以个人内心为主,很多人可能要以为姜夔是个情绪化的人了。可是他并不这样,我们前面说过了,也可以从词里读出来,这个人似乎是有一种高雅的怠慢,或许叫从容的忧愁。
不注重外在景物的特征,也就是一个词人缺乏对景物、对一草一木、春花秋月的敏感程度,那么尽管词里透着那么一股贵族气,但终究是难掩其拙的。
姜夔在借词表达自己,自我的感受对外在景物拿捏不准,情与景又不能很好地融合,总觉得读起来,好像一个怕人诟病却又急于求医的病人般,交流起来,遮遮掩掩,不够敞亮似的扭捏。正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传情尚且不畅,写景必是不能传神了。
情不正,则景不真。
或许,王国维开篇的境界之说,强调作者要有真切之感受也是这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