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雨·跳舞记
诗雨·跳舞记
诗雨
十几年前,我教初三。我们班有个女孩子,穿着男孩子的衣裳,鞋后跟都是破的,头发永远短短地支棱着,双手插兜,晃着膀子,噼里嗙啷地横穿校园,嘴里粗话不断。有人叫她“假小子”,她就跟人家干架。我批评她,问:“你为什么要剪这么短的头发,还穿男孩子的衣服呢?你看那些女孩子,穿着花衣裳,留着长头发,多好看。”
她脖了一扭,粗着嗓子硬硬地说:“不要你管。”
我诱哄她:“做女孩子多好,穿得漂漂亮亮,说话娇娇弱弱,还可以支使男生干活,你要不要做回女孩子?”
她抢白我一句:“我不要男生替我干活,我要男生跳一次舞给我看。”
“哪个男生?”
“全班。”
我好犯难。
最后心一横:“跳就跳,他们一群大老爷们儿有什么不敢!”
我和她击掌为定。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她还是横着膀子,但是渐渐地,步子迈得小了些,膀子也不晃了。
过了几天,她的步姿像女生了,头发依然很短,却脱下那件老绿的军大衣,穿了一件粉红的羽绒服来上学,抿嘴一笑,雷倒一片。
她期待地盯着我看。我赶紧招呼班里的男同学:“我曾经答应张诗诗同学,如果她漂漂亮亮来上学,男同学就跳舞给她看。同学们说,她今天漂亮不漂亮?”
同学们异口同声:“漂亮——”
“好”,我说,“下面,请男同学们上场。”
班里一阵忙活,桌椅板凳挪开,全班十三个男生站在前面,体育委员一声:“预备,跳!”他们忽然开始疯狂地扭动,脖子一甩一甩,胳膊一甩一甩,大脚丫一抡一抡,我也不知道他们跳的什么舞,感觉像抽疯,像抽筋,像过电门,全班的女生都笑疯了。被我拉到前排的诗诗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她本能地想要咧开大嘴哈哈乐,我一只手伸出去作势要挡,她一怔,声音调小了两三度,银铃样的声音,发光的脸庞,真是一个美丽的女孩。
跳完了,我问:“张诗诗同学,他们跳得好不好?”
她红着脸,大声说:“好!”
那天诗诗一走,我就召集班里的男生开了一个小会,告诉他们我和诗诗同学的赌约。人望很高的体育委员替面有难色的他们拍胸脯:“老师放心,我们这几天加紧练习,不会让您失望的。”
果然。
诗诗面向同学,鞠了一躬,拿出一张纸开始念:“我特地请求全班的同学做监督,我一粗声大嗓,就替全班打扫卫生。”大家又哄堂大笑。
一开始她还真的挨了几次罚,我在旁边坏心眼地笑眯眯看,然后跟她讲条件,如果她明天一天都能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的话,我就替她干一半。结果同学们看我干,过意不去——于是,小小的一次班值日,最终往往演变成全班大扫除。有一天,我想起来,诗诗似乎有一个多月没挨过罚了,确实,有什么理由罚人家呢?眉眼弯弯,鹅黄的洋装干净整洁,班里的女生还教会她编小辫,原来的毛毛虫真的蜕变成一只漂亮的蝴蝶。
要毕业了,她问我:“老师,你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当回女孩子呢?”
我笑了。那次家访,诗诗那阴暗破败的家,举止粗鲁的爸爸给我很深的印象。原来她的母亲生她时难产去世,父亲做泥瓦匠,没空管她,她整天跟着叔叔伯伯家的一群男孩子们疯跑疯玩,拣他们的剩衣服穿,逐渐也变成臭小子的模样。
我扶了扶眼镜:“怎么说呢,如果你一直打扮成男孩子模样,说不定会被人看成异类,遭人排斥,这样你就会痛苦,会难过。既然是女孩,那就当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孩,不好吗?”
她走过来,和我抱了一下,轻轻地说:“好。”
这个“好”字,一直让我记到现在。这是我作为一个老师,一生难忘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