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枫《运河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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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丹枫《运河秋色》

远方的天际雷声轰隆响彻不息,几场雨赶趟似的如潮水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肆无忌惮吐着火舌的盛夏早已被淋得透心凉,偃旗息鼓,乖乖就范,落寞地从季节的宝座上退下来,自此,秋天总算坐稳了它的江山。

虽说四季景致各不同,但我独独偏爱秋,尤其是北京的秋。不必说长城内外层林尽染,红得像野火在蔓延的香山黄栌,一袭金黄染红墙的钓鱼台银杏林,也不必说像上天打碎了七色板抛向颐和园的秋韵水粉长卷,漫山墨翠中掩映着红黄紫橙的西山八大处,单是走出户外晒晒秋阳,看看流云,逛逛胡同,听听鸟鸣,寻寻野趣,也足以不枉费一整天光阴。

远离南方二十载,客居通州十载,小区四五百米开外就是波光潋滟的运河,许是日夕处之,慢慢地对于家门前的这条锦绣风光就视而不见了。加之,与北京别处的风景名胜比起来,它的存在感近乎于无,甚至有那么七八年心底里未曾承认过运河风光带是一处景观。最近两年因爱上摄影之故频频游走于运河两岸,竟然捕捉到了宋朝无门慧开禅师的那句“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的化境。最美的风景就在眼前,何必辗转大半个京城去别处寻那湖光山色。跨过那么多山川河海,赏过那么多人文景观,要说北京最有江南味道的地方,非通州运河莫属了。前面已提过,我爱秋天胜过其他季节,自然,运河秋色也是我心中的最佳。何况徜徉于运河两岸,还能尝一尝这座城市稀缺的野趣,也不失为一大幸事。

饱览运河秋色,最够味儿的还是大运河森林公园两岸。一只脚刚踏入景区,仿佛就被一双无形的手拽着径直往浓酽酽的色调里沉潜,不一会儿就陷进秋的漩涡里。火红、墨绿、酱紫、鹅黄、银白等色杂糅相间,远望,每一帧都是上好的水粉风景画,相信纵使再厉害的调色大师也未必能与之匹敌;近观,熟透了的花木褪去娴雅温婉的衣衫,赤裸裸地伸展着惹火的身段,撩拨得人小鹿直撞心头,耳根都要烧着了。树下小径上落叶参差重叠,目力所及之处仿若巧娘缝制的一床床“百家被”,庇护着每一寸沃土。深一脚浅一脚落下去,“窸窸窣窣”作响,像熟睡的婴孩被突如其来的外力弄疼了的低吟。就近拣一棵五角枫下坐着发呆,日光淋在叶瓣上,映衬得五角枫的脉络越发清晰可辨,盯久了,眼花缭乱,如酒至微醺,亦睡亦醒,亦真亦幻。不远处的黄栌、元宝枫像被点了朱砂,迎着一缕扫过一缕的秋风婀娜起舞,红色像海浪涨潮般迅速涌向天际。当然了,穿梭在高耸入云的密林下,长松绣天,涛声百沸,甚至心生“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联翩浮想,也是此时此地特有的馈赠。

过甘棠大桥,去看河岸的芦苇荡,大货车“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碾着桥面,大桥被震得一颤一颤,立在桥中央,心也跟着荡过来又荡过去。对面的甘棠桥橡胶坝正向下游泼洒着一汪又一汪秋水,因水阔坝高的缘故,自成一处水帘瀑布,碧水溜过坝面自由坠落,两岸皆惊。这也是游览中的意外惊喜。

看芦花飞雪,最好是斜阳点点醉黄昏的时辰。原本漆染碧蓝的天幕开启了换装游戏,天空中走来走去的云似是偷饮了几杯春醪,踉踉跄跄,脸颊都飞出了晕影。溶溶滟滟的河面、长亭短亭和各色花木皆脱胎换骨,一副珠光宝气的阵仗。望不到尽头的湿地芦苇荡,沐着霞光,风起时,苇浪一波逐着一波,踩出层层涟漪,好不壮观。犹记得,盛夏时对叶莲吐着紫色花瓣见缝插针地栖息在葳蕤的芦苇丛中,爱尔兰人给它取了一个诗意的名字——“在湖畔迷路的孩子”,还真有些“我见犹怜”的意味。此时,它已过了盛花期,即使有些花瓣悬而未落,那汪出的紫色也被金黄的芦苇淹没了。现在是芦苇的高光时刻。不得不相信,这世间真的有“点金术”。一个夏天,芦苇野蛮疯长,一株株足有两三米高,芦花伸着颀长鹅颈,秀出白雪凝琼貌的穗状银丝,偶尔也会出其不意地挑逗一下秋光,随着秋风的节拍乱拨漫天雪。芦苇荡中修建了多条蜿蜒的木栈道,穿行其间,仿若闯入一道迷宫,枕着河岸酣然入梦的茅草凉亭是打开迷宫的一把钥匙吧。风撩拨着芦苇沙沙作响,似情侣在说悄悄话。秋声远籁,适合闭目养神,刚作怀想状,就被突如其来的嬉戏声打乱,少女衣袂飘飘在前面跑,男孩紧跟着追上环抱起她转圈,木栈道上到处是粉红色阳光的味道。

错过了夏日“一一风荷举”的荷塘,斜阳照拂的秋日去那月岛走一走也是别有一番韵味的。碧水惊秋,黄云凝暮,垂柳依依,临湖的金银木上缀着玛瑙般的果子,喜鹊栖在枝上腾挪跳跃啄食,枯荷偃卧塘中长眠,三三两两的锦鲤于水藻间闲庭信步,偶有追逐,跃出湖面掀起一层微澜。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野花倚在湖畔寂寞地开放,也不知它们为谁而开。伫立拱桥远望,两只白鹭不知受了什么惊吓振翅跃起。斜阳正浓,金光穿洞,湖水拖蓝,静极了,心无羁绊,荷塘就是一方道场,云水禅心——亦是额外的恩赐。

晚风习习,溯流而上,当是圆满。一水横陈,挑起两岸。夜游运河,站在游船二层的甲板上凭栏远眺,火树银花不夜天,目力所及处皆成风景。沉醉的刹那,还未缓过神来,一座大桥即被甩在身后,沦为游船的背景。谈及这条贯通中国南北的黄金水道,史料上频繁使用“千帆竞渡”“百舸争流”来誉其昔日的繁华壮景,悠悠运河,亘古长流,尽管发挥联想与想象,恐怕也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管它作甚?船抵码头,据说泊在岸边的几艘画舫船中有一艘是根据乾隆爷下江南乘坐的船只一比一仿制的,古意十足,惹人遐想。运河岸边的步道上人流如鲫仿若置身夜市,径直穿过“炫彩水帘”渲染的东关大桥,直奔运河岸边的仿古大船餐厅吃铜锅涮肉,临窗遥望北岸,灯火通明的大光楼和燃灯塔与正在拔地而起的幢幢高楼比邻而居、相得益彰,惊觉,古与今仿佛只是一条河的距离。

良夜,半钩弯月挂在苍蔚的天里,银线似的月光淌进来,好个秋天的风色。睡前读明代文学家王思任写于万历三十年壬寅的《游敬亭山记》,文末的那段话正中下怀——“昼夜相半,牛山短而蕉鹿长,回视霭空间,梦何在乎?游亦何在乎?又焉知予向者游之非梦、而梦之非游也?”那么,我呢?谁又能说清楚我的运河秋游经历不是梦,而做梦时不正是在运河游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