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育明《假设与选择》
王方晨的短篇小说《武库省儿》,和他的《大马士革剃刀》的体量相同,一万二千多字。小说内容并不晦涩,又是第一人称“我”在叙述,因此很易进入。它是这样开头的,主人公降生那刻正遇一只老猫欲偷大娘家鱼而挨了一笤帚,“猫叫声里,一道蓝白变幻的电光在我眼前掣过,好像黑暗的舞台拉开了大幕,又瞬息间合上了,从此我就认定,自己看到過另一个世界。”他不但认定自己不属于生长地武库街,也怀疑自己另有生父。为了解开自己的身世,他苦思甚至采取了一系列行动,成年后他进入现实社会,不再纠缠血亲关系,一次看似无意的DNA化验,查出与父亲的共祖结论,他震撼而哭,百感交集中,他和父母彻底融和了。
我想,读过这篇小说的人很容易归纳它的意义。如果把父母看成一个符号,代表着“我”之外的世界,那么,它就是一部处于世界之外的对立到接受并与之融和的个人成长史。
这是一个既温暖又欢乐的故事。我想起小时候就望着月亮,猜测自己另有父母,他们态度温和,举止优雅,与现在的父母截然相反。成年后心疼父母都来不及,那些荒诞的想法自然没了。我认为《武库省儿》中的父母对此是深谙于心的。于成年人来说,小孩子的疑心是个笑话,但对于小孩子来说,却是郑重其事的大事,所以随顺等待机缘成熟是最妥当的做法,但作家并没有给读者展示父母的明察秋毫,反而让读者以为他们浑然不觉,比如做母亲的嘻嘻哈哈,做父亲的宽厚容忍,就是一对普通的夫妻爱着一个人小鬼大的儿子。只有读到主人公拿到与父亲共祖程度99.99%这一段时,我才与主人公一起恍然大悟,看一看这样的叙述:
深更半夜我才回到家。一进门,我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根本没想到会惊扰邻居。我妈、我爸慌忙围拢过来,把我拉到沙发上坐下。
“这么哭,是不是找到亲爸了?”我妈问我,一边摩挲着我的后背,“放心,我们会长命百岁,陪我们的儿子。”
真是的,我妈开口就撞我心坎。我哭得更厉害了。
“去找一个媳妇,自己生了儿子,就可能了。”我爸说。
这话让我琢磨了一下,似乎有些明白,但我还在哭。
接着,他们不管我了,自顾聊天。
我想主人公的哭泣是发自内心的,此时的感情是丰富充盈的,不仅仅是对自己的内省,还有羞愧,有感恩,因为他的母亲还是以往的做法,用玩笑来消融儿子的尴尬。他父亲仍然宽厚,没有丝毫的幸灾乐祸,他像往常一样说家常话,却是切实的人生哲理,轻描淡写地指出代沟中产生的问题是正常现象。其实父母的情怀以及机智早就在之前点点滴滴地隐现过,此刻由儿子自己揭晓谜底,就如云中酝酿已久的雷电终于响在了头顶,主人公内心的冲击可想而知。曾几何时,他还将自己的上两代定义为“没文化”啊。
最有意思的是作家由此的联想:
第二天浏览朋友圈,竟从一位堂姐脸上注意到一抹似曾相识的笑容。回想幽静的东厢房里发生的事,我恍然若悟。
两位玉惨花愁的堂姐,莫非也会认为自己不是大娘、大爷的孩子?
由此及彼的同理心就是这样产生的。爱可以改变一切。其实在做基因测试之前的一段日子,主人公已经淡薄了疑心,甚至可以说忘却了,他情真意切地爱着父母,比如他说到父亲的那句“他还是处长”时,就可以感受到少许的凄然和怜悯。就是提出要做基因测试也是出于对父母身体状况的担忧,可以说,这个基因测试,在无意中作了一个了结,他在悔恨自己的同时,也许会察觉到,原来潜意识中还有这个东西。
那么,那个原先在天上飞的小孩是不是落地了呢?我认为在与父母的拥抱中,他又离地了,但那是精神上的一次飞跃。他终于发现自己要找的世界和人一直在,改变的只是自己的生活态度。
至此,我们也可以轻松地悟道,人间至爱往往是普通的,不是老猫豁闪一下给你一道蓝光,让你去神秘之境中去找。
这个开头看上去仿佛是虚晃一枪,是文学作品的应景需要,其实非常关键。我认为,省儿所做的一切都在于一种假设。在假设这个前提下,他选择了相信,并为之行动。而要使这一切令人可信,就需要确立人物的精神特征,而省儿出生时的看见与听见正是对人物精神特征确立的最好说明。
省儿的精神特征就是厌恶脏,向往天堂般的神秘世界。堆满杂物的院子,简陋的公厕,长着大板牙的粪霸,这些在他眼里都是不能容忍的,甚至一些泉水在他看来都是大地在喷呕吐物,这些少年印象促成了一种本能的发展,要长高,要爬高,要瞭望,因为那蓝光来自空中,以至后来的工作“云”也具有了文学意味,虽然它是那样的现代化,云服务器、云数据库、云计算、云储存等,让人想到飞速发展的科技现状与前景,但省儿的科研新成果却是“只要一束光打在窗玻璃上,就可以清晰获知房间里的谈话内容。话说当年,我若有这本事,也就不会在堂姐面前遭遇那种尴尬了。”还是少年时念念不忘的记忆。而结尾的“天清气朗。有了他们,我要说,人世之好,甚于春风”,我则看作一种情感的净化。是与小说开头的呼应,骨子里的呼应。因为觉得眼前世界的脏,想去另一个世界寻觅庇护,可最终才发现,原来一直生活在眼前的庇护之中。因此,这个“天清气朗”不仅仅是气象意义上的形容了。
省儿出生之际,看到老猫叫声里出现豁闪的电光。谁都知道小孩子富于幻想,不少孩子对于自己的生存环境和血缘关系总是不满足的。说穿了,不肯接受不完美,就是不肯承担缺陷,而要接受并承担现实的种种恰恰是人成熟后才能做到的,而幼小的心灵因为缺乏力量,就会启动自己幻想的本能,来完成下意识的期望。比如“建造”空中阁楼,再比如像省儿这样“创造”父亲。小孩子对幻想是认真的,但也知道这是一种假设,正因如此,省儿才会小心翼翼地掩盖心事并做出相反的亲昵举动。
由此我们完全可以将省儿的这个记忆看成幻想,但这个幻想不是他所说的婴儿时期产生的,而是他在成长的日子里形成的,它是服务于自己的情感需要的。这是省儿行动力的全部理由,他成为自己假设的执行者。至于少年时脑袋撞到高高的门楣的细节,也是一种象征性的细节,作家含蓄的表述为冥冥之中的事情,再看这段文字就是一个形象的注释“我头撞门框不过是一次虚拟的人生预演,一则说明我个头儿将会长得很高,大大超过我爸,二则,相对于我这样的直逼一米九的大高个儿,仄陋低矮的武库街十七号院,就像专门建给儿童、侏儒居住的,所以我头上才碰了个大疙瘩。”不过,我读到这儿时,像享受到延伸产品似的,产生了少儿般的遐想,这是空间的一个障眼法呀,太欢乐了。
真有意思,到老年的我,都会出现童话式的假设,何况被《聊斋》里的妖精之说以及民宅中的老猫传说之类的文化浸润的一个民间少年呢?更何况少年和成年人甚至老年人的眼光本就不同,眼光不同,世界自然不同。“一切唯心造”就说了这样的现象,因此我们还可以再进一步思索,甚至将我前面所有的结论推翻,反问一句,省儿的幻想世界与我们的眼中的现实,究竟哪个更真实呢?抑或都不确定都如梦如幻?
《武库省儿》之好正在于此,表面看,它提供了一个与王方晨以往不同的轻松欢乐的文本,但放下小说,你才发现,它是需要深度审美能力的,如果缺乏,就如同我等愚顽之人一样,很容易纠结于一些形而下的问题上走不出来。好在我发挥了自己“笨鸟先飞”“笨鸟多飞”的办法,在自己的父母离世后,又从这个故事中重享到人间至爱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