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学文《行走芳村与京城之间》
和付秀莹相识已久。这么说,有点炫耀的意思。确实,一次会议上,某长者给我介绍付秀莹,我就是这么告知他的。此言可能令长者不快吧,我是多么轻狂和不知好歹。但我说的是实话啊。
何年何月何日认识付秀莹,我却又说不上来。如果没记错,应该是在《小说选刊》的笔会上,她那时已是《小说选刊》的编辑。当时和她说了什么,已经全然忘记。只记住她是河北人,还有她清脆的笑声。人生如寄,来去匆匆,会遇到许多人。有的人初见印象深刻,但别后音讯杳杳,终成记忆中的蝴蝶,仅偶然轻轻扇动一下翅膀。相反,有的人初遇平淡,却越走越近,成为可以信赖的朋友。付秀莹属于后者。
第二次和付秀莹同行我记得很清楚,去贵州,仍是《小說选刊》的活动。她拖拽着个大拉杆箱,仍然对同行作家照顾有加。这其中有她作为编辑的本分,但更多是缘于她的本心。她本就是个热心的人,何况是自家的活动。飞返北京机场,夜已至深。彼时,我父母住在西五环外,她住在北四环,算一个方向。拦了一辆出租车,她执意让司机先送我。我想那怎么成呢?如是这样,她回到家就太晚了。我坚持先送她。两人在车上争执起来。后来还是司机做出仲裁,司机当然站在我这边,先送秀莹,省时顺路。秀莹妥协了。回到父母住的地方已是午夜,我简单洗漱后便沉入梦乡。次日打开手机,秀莹的问候短信跳出来,时间是我昨夜躺下的时候。我很是惭愧,也极为感动。那不是礼貌,我在她的问候里体味到情义的分量。
很自然的,我开始读付秀莹的小说。她的小说亲切而陌生。亲切是她构筑的乡村人世图景,与我血脉深处有太多相同相似的东西,还有我脑海里时不时闪出的她的笑脸。陌生在于她文字里弥漫跳跃的气息。有评论说那是诗意。诗意固然有,但我认为,如此涵盖似乎太过笼统。那是什么呢?我说不清楚,应该灵气的成分更多一些吧。
那时付秀莹的作品还没引起文坛足够的重视,直到她抛出《爱情到处流传》。读这篇小说是在黄昏时分,光线有些暗,我却没有开灯。我固执地认为阅读是有季节与时令的。有的小说适合大雪飞扬的冬季,有的适合大雁南归的秋季;有的适合寂静的夜晚,有的适合安然的清晨。不同的时光,小说会散发出不同的味道。《爱情到处流传》适合黄昏时分,夕阳斜,乱云飞。这样的时刻,阅读这样的小说,我认为最为适宜。
那篇小说获得多个奖项,而付秀莹的名字随着爱情到处流传。付秀莹依然谦逊,低调,不张扬。某年参加《江南》的笔会,因航班晚点,我抵达杭州已是午夜。误了晚餐,却赶上夜宵。十多位作家,付秀莹也在。那样的场合,吴玄自然是主角,引爆一团又一团的笑。当然有配角,酒场须有佐料嘛。沉默的多数是观众,如我和付秀莹,还有张楚。我羡慕口才溜的,就像羡慕喝酒海量的。这是短板,自知也是自叹。可做个安静的听众也需要定力。这定力有性格,也是对他人的尊重。我见过付秀莹与人激辩,她思维缜密,逻辑严密,字字珠玑,步步为营。拙舌如我,五体投地。但她竟与我一样只是安静地倾听。散场,秀莹问我,怎么这么晚才到?我点头答了一句。那晚,我们这样简单打过招呼。
记忆里,付秀莹和我一样不擅饮酒,两杯喝下去脸就红了。所以听到付秀莹和几个女作家把某编辑喝醉的壮举,我半信半疑。付秀莹还藏着撒手锏啊。再见面,我向她求证,她竭力否认,说她是压垮大象的最后一根稻草,道听途说,不足为信。我却暗暗萌生验证的心思。
终于有了机会。付秀莹与几个朋友到尚义县参加每年一次的赛羊节。坝上虽凉爽,但正午的日光如脾气暴烈的草原野马,连我这样久经沙场的人都受不了,何况京城来的。草原无遮无拦,没有阴凉,又没带阳伞,只能任阳光施虐。我心存歉意,夜晚在蒙古包吃饭,就想和秀莹多喝几杯。怎么证明对客人热情呢?让客人喝好喝饱,当然最好喝倒,坝上遗风,流传至今。一方水土一方人,那习俗里混杂着太多的乡土风情,很难用好或不好来评判。我在城里生活了十多年,骨子里依然是坝上人。我没酒量,血液里却流淌着对酒的欲望。我怂恿朋友和秀莹碰杯,不想让她喝醉,只想验证那究竟是事实还是传说。但秀莹定力太强,不管他人怎么放肆放纵,她只象征性地喝一点点,并一再强调自己不喝酒的。她的绕指柔挫败了我的阴谋。传说定格,终成为遥远的故事。
付秀莹以短篇小说见长,当评论界与读者基本形成思维定式时,她推出历时数年完成的长篇《陌上》。《陌上》好评如潮,反响极好。评论家认为《陌上》呈现了这个时代对乡土中国的新审美想象,没人写出来这个活生生的,这个正在发生巨变的乡村,而付秀莹做得恰到好处,恰如其分。《陌上》是当代中国乡土文学的重要收获。也有评论家说《陌上》写出了我们北方乡土生活的质感,写出了乡土生活的美感,写出了乡土世界的恒常。还有评论从《陌上》的文本与语言方面入手,分析其对中国当代文学的贡献等。每次打开微信,都能看到关于《陌上》的评论,还有付秀莹的身影。采访,签售。她总是很忙碌。
每年总要与付秀莹见几次面,开会或者其他活动。写出《陌上》,付秀莹仍然是安静的,谦逊的。她的第二部长篇正在进行中,已完成十多万字。有人说长篇小说主要看结构,我觉得气韵比结构更重要。而小说的气韵与写作者内心自是息息相通。付秀莹秀外慧中,自然能写出有成色的作品。疏狂一点也没什么关系,如我接触的某些作家。但她没有。除了谈文学,我和她也聊别的,职称啊,房子啊,这类俗世话题。和她聊天可以敞开,不必担心落入语言陷阱。当然,付秀莹对我也信任吧,某次参加完十月文学院的活动,她突然问我,她是先随团队走,还是直接打车更节省时间?那时我有一丝小小的感动。付秀莹在中途下车,我的目光穿过车窗,她已融入京城的重重灯影。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于她,京城更重要,还是芳村更重要?这个答案恐怕要去她小说中寻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