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飘石《石榴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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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飘石《石榴花开》

站在那张仄仄的检查台前,麦子有些手足无措。在一道帘子隔开的角落里,她看见薄薄的棕垫上铺着一张脏脏的白色垫单。上面有一个浅浅的臀窝,仿佛有一只母鸡曾经匍匐过。在那个臀窝的下侧,有一张陈旧的地图,也不知道是由于药液的濡染还是尿液的造就。

就这么躺上去吗?麦子犹豫着,回头望望女医生,有一些探询的意味。但见女医生头发束在布帽里,淡蓝的口罩遮着面颊,一双眼睛虽然明亮清澈,却透露着别无选择的含义。麦子想,这个女医生一定长得很秀气,年龄也不见得比自己大吧?看着女医生半举着已经消毒的双手,投来一束鼓励的目光。麦子便身不由己地抬起半边屁股挨上了检查台。

麦子努力地想不让自己的屁股落入那个臀窝,可是狭窄的检查台不让她实现这个愿望。她只好将撩起的裙子覆在自己面孔上。因为职业习惯,麦子平时是很少穿裙子的,更何况时令尚在五月。今天穿裙子是为了便于这次检查。尽管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受这样的检查,但在她的想象中还是认为应该褪下裤子。于是,她主动将内裤褪到膝部。就在她的等待中,女医生将她的内裤继续褪到脚踝,又抬起她的双膝。当然,女医生的动作是轻柔而富含过渡性的。麦子的心里满是感激。接下来,女医生又轻轻地分开她的双腿。麦子有一些下意识的抵抗,但只得到一个一触即溃的失败。这是一个仙女献花的姿势。麦子的脸腾地一热,羞恼立时占据了她全部的身心。当冰冷的器械进入她的身体的时候,她的上下牙齿便磕打起来。身下的检查台俨然就是一张屠案。那位秀气的女医生也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屠夫。

坐在女医生的对面,麦子有一种屈辱的感觉。她的身体还是不能摆脱那些金属器械带来的恐惧。她的牙床还在数九寒冬的雪地里颤抖着。女医生已摘下口罩,她的年龄与长相正如麦子的推测一样。

你是什么时候感到身体不适的?

两三个月以前吧。

主要有一些什么样的症状?

出血。

接触性出血吗?

麦子点了点头。

怎么不早一点到医院来检查呢?

忙呢。几十个学生。麦子犹犹豫豫地说,很严重吧?

有一些情况。女医生一边回答一边在处方笺上写着什么,然后揭下来递给麦子说,建议你到江州去做一次活检吧,就找她。

麦子以为女医生递过来的是处方,接过来一看,却是一个姓氏和一串手机号码。不需要用药吗?麦子问。

要保证活检结果的真实,采样前不要用药。

麦子就这样捏着一串手机号码走出了湓浦县医院。脑子嗡嗡的像是一只蜂箱。脚下软软的像踩着一团棉花。

麦子是湓浦县金城学校的一名语文老师,今年三十五岁。麦子的丈夫豆子也是一名语文老师,和麦子在同一所学校。麦子还兼着一个毕业班的班主任。

豆子本来是要陪着

麦子去县医院检查的,麦子没让。麦子想,破皮才会出血,磕碰才会破皮,哪里出血都是一个道理。想必只是豆子不懂得疼爱,没有什么轻重。麦子还想,两个人都请假,学生们就要缺课。语文是主课,距离中考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了,要对学生们负责。

我自己去吧,应该没什么大事。麦子对豆子说,你帮我顶两节课。

金城镇距离湓浦县城不到二十公里。麦子回到家的时候,豆子还没有下班。怎么跟豆子说呢?从走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刻起,这个问题就一直在麦子的脑海里萦绕。麦子就这样呆坐在院子里,看着日脚由西往东慢慢地移动,慢慢地攀上院子里那棵石榴树。那棵石榴树是麦子和豆子结婚的时候一起栽的,他们都冀望着以后的日子像石榴开花一样红红火火。记得当年石榴树只有拇指样粗细,少女一般羞涩袅娜,如今已是蓬蓬勃勃,花满枝头,全然遮盖了卧室的南窗。怎么跟豆子说呢?也确实没有办法跟豆子说清楚,因为她带回来的仅仅是一串手机号码,还有就是女医生的那句话——有一些情况。

有一些情况。有什么情况?一些是多少?麦子有些后悔当时没有追问清楚。跟着日脚的移动,麦子想起来她当时就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学生站在老师面前一样,更像是一个窃贼被人窥见了伸出的双手,立即逃离就是她的第一本能。麦子现在最真切的感受就是下腹的沉重,那里仿佛填塞着一枚铅球。麦子想,只能这么跟豆子說了。

日脚攀上石榴树梢的时候,豆子推开了院门。豆子正要问麦子检查的情况,厅堂里传来婆婆吃饭的吆喝声。麦子便扯着豆子的胳膊顺势站起来说,没什么,先吃饭吧。

这天夜里,麦子躺在豆子的怀里,两个人都没有丝毫的睡意。远处的田畴里有肆意的蛙声。窗跟下不时有一两声矜持的虫鸣。月光将石榴树的斑驳印在窗棂上。麦子导引着豆子的手按在她的下腹上。这里,就是这里,里面就像塞着一只铅球。麦子说。

明天我就陪你去江州。豆子也觉得麦子患这样的疾病是因为自己没有照顾好她,话里满含着愧疚。

麦子没有回答。她第一次知道了活检就是从患者体内采取活体组织样本,进行病理学检查分析。她在想象着将要进入她身体的究竟是一只长长的钩子,还是一柄锋利的长刀。也不知道江州的医院里是不是也有一张和湓浦县医院一样满是污渍的检查台,更不知道那串手机号码的主人是不是也和湓浦县医院的那个女医生一样,长着菩萨的面孔,干着屠夫的勾当。网上说活检是临床的最后诊断,这似乎就和法院的终审判决一样。

麦子就这样胡思乱想着,直到第一声长长的鸡鸣划破寂静的夜空,她才迷迷糊糊地合上眼睛。

江州的活检结果出来以后,麦子被“有一些情况”彻底击倒。手机号码医生是将病情诊断书交给豆子的。麦子等在江州市妇女儿童医院的走廊上。豆子出来的时候,总是竭力地牵动着自己的嘴角。麦子明显感觉到豆子的表情有些虚假。

情况不妙吧?麦子好像是受了豆子的感染,也努力地牵动了一下自己的嘴角。

没什么,要住院治疗,可能要做手术。豆子将目光投得远远的。

这些似乎都在麦子的预料之中。在检查和采样的过程中,手机号码医生与她的对话再一次在她的耳畔回响。

你来了。

手机号码医生五十多岁,尽管一副职业的装扮,却像是一位慈爱的妈妈。你来了。短短的三个字,在麦子听来,自己却像是在践行一个亘古的约定。一种宿命的感觉立时密不透风地包裹了麦子的身心。

同样是一块帘子隔开的角落,同样是一张仄仄的检查台,麦子却全然没有了厌恶与羞恼。她主动地躺在检查台上,将臀部严丝合缝地安放在那个同样的臀窝里,然后撩起裙子覆住面孔,将内裤褪到脚踝,弓起双膝并分开,完全是一种献祭的心态。当那些冰冷的器械再一次进入她身体的时候,她终于禁不住浑身一阵颤栗。两颗豆大的泪珠滚落在污秽的单子上,溅起一阵酸腐的气息。

在那些细碎的金属撞击声里,手机号码医生一边忙碌一边时断时续地用言语来分散麦子对疼痛的注意。

你多大了?病历上写着麦子的年龄,手机号码医生还是问。

三十五。

结婚十多年了吧?

十一年了。

有孩子了吧?

嗯。

有孩子就好。孩子多大了?

十岁。

男孩吧?

嗯。

你做什么工作的?

教书的。

看得出来,你是一个生活严谨的人。除了生产你从来就没有刮过宫呢。先生也是老师吗?手机号码医生的语气里满是赞许。

是的。麦子的心里莫名地涌起一阵委屈。心想,是不是刮过宫就不会得这样的病呢?刮宫不只是刮掉胚胎,也会刮掉体内的污秽吗?

要紧吗?采完样后,麦子怯怯地问。

有一些情况。手机号码医生平静地说。接着又用安慰的目光看着麦子说,一切要等检验结果出来才好诊断。

还是“有一些情况”。有什么情况?一些是多少?特别是那句“有孩子就好”又意味着什么?如果自己还没有孩子呢?得了这样的病,从此就不能再有孩子了吧?看来,这个“一些”可能与她在课堂上给学生们讲到的“一些”有完全不同的含义。

我们回去吧,把学校和家里的事情安排好,明天就来住院。豆子牵起麦子的手,把她从愣怔中唤醒。

要做什么手术?

一个小手术。

什么小手术?麦子执着地追问。

子宫切除。豆子低着头虫吟一般,双手却紧紧地攥着麦子的胳膊,像是有点害怕麦子会瘫坐在地上。

麦子的眼泪顿时如开闸的河水一样奔涌而下。

麦子和豆子走进家门的时候,公公和婆婆已迎在门口。小姑子花生也回了娘家。花生与豆子是一对孪生兄妹。花生的婆家在湖北的广济县城,她虽然嫁得不远,却与金城生生地隔着一条长江。隔山容易隔水难,不是什么时节,花生也不怎么回娘家。婆婆迎上来拉着麦子的手一迭声地说快进来,快进来。花生也快步上前接替哥哥挽着麦子的胳膊。母女二人一左一右捧月一般,好像她是一个初来的贵客。麦子忽然就想起这阵势和她十二年前来豆子家过门的时候一样。那也是五月的一天,也是一个石榴花开的日子。豆子也是这样牵着麦子的手,走进这个院子,按照金城的风俗举行“过门”的仪式。在金城,“过门”是婚姻中一道不可省略的程序。只要姑娘到男方家里过了门,虽然还不是法定的夫妻,但在亲戚朋友、街坊邻里的心里,她就是这家的媳妇了。麦子和豆子虽然都是读书人,但还是尊重乡风里俗。和“过门”那天相比,今天也就是少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麦子想,看来家里已经知道了她的情况。

桌上的晚饭很是丰盛。婆婆是一个持家节俭的人。麦子知道这也是为她特意准备的,而不是因为花生回来。饭桌上谁也没提麦子的病情。把身子补好,把身子补好。婆婆和花生只是不停地给麦子夹菜,将麦子的碗堆得打尖。这种待遇也只在婚前和月子里享受过。吃完饭后,婆婆也不像平时那样急着收拾碗筷。一家人围着饭桌,都把目光放在虚无的地方,谁也不想第一个打破这静默。过了片刻,麦子如梦初醒,忽然悟到第一个离开饭桌的应该是自己。

麦子赶忙起身说,你们坐吧,我先去休息了。

好。好。公公和婆婆同时应道。这好像是大家期待已久的一句话。大家都用目光稳稳实实地将麦子送进房间,直到那扇房门关上。

麦子斜靠在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想应该找一些东西来填补,便随手从床頭柜上拿起一本书来,翻了几页,却看不进去一个字。厅堂里的声音倒是断断续续地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公公说,豆子,是不是再陪麦子到大地方去复查一下?

豆子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医生说诊断是确切的。那个医生五十多岁,我在网上查了,在全国都有些名气。大地方的医生也不见得比她强。她说这种病现在很常见,手术也很简单。手术后除了不能生育外,对生活也没有什么影响。

婆婆叹息道,唉,怎么会没有影响?子宫都割了,那还是女人吗?

麦子的脑子又是嗡的一声,泪水再一次潸然而下。麦子再也听不下去,缩进毯子里无声地啜泣起来。

这天夜里,麦子像一条水蛇一样紧紧地缠绕着豆子。一会儿把豆子压在身下,任泪水肆意地落在豆子的脸上;一会儿又翻身让豆子压着自己,任泪水肆意地落在枕头上。子宫都割了,那还是女人吗?婆婆的话就像一把在辣椒水里浸过的刀子一样插在麦子心上。来吧,来吧。明天我就不是一个女人了。整个晚上,麦子梦呓般地呢喃着,纠缠着豆子,直到筋疲力尽。

豆子只是把麦子紧紧地搂在怀里。

麦子住进了江州市妇女儿童医院肿瘤科的1012病房,接受手术前的条件培养。病房在十楼,朝南,三张病床。麦子住进来的时候,三张病床上都有病人。麦子正纳闷着,坐在门边病床上的大嫂一把拉住她说,你是来接我班的,睡这张病床。这张病床好,我马上就出院。我前面的也只住了十天就出院了。大嫂十分热情,立即让出床来,还帮着麦子铺新换的铺盖。大嫂的丈夫办出院手续去了,间隙里,麦子得知大嫂做的是子宫部分切除手术。

就像老家的破房子,塌是塌了,总算还留住了半间。医生说了,只要我老公有本事,老二老三也是生得出来的。大嫂性格开朗,快言快语。麦子的心里一亮。

与麦子同病房的两位病友都年长于麦子。靠窗的一位年近花甲,是一位大学教授。她满头银发,戴着金丝眼镜,一副学者风范。邻床的一位年龄也比麦子略大些,是一家外资棉纺企业的下岗女工。就在麦子住进来的当天下午,医院安排邻床大姐手术。大姐是可以自己走路的,但手术助理和护士们还是将一部床车推进了病房,要求大姐平躺在上面。當时,没有大姐的家人在场。大姐平躺在床车上,先是把头扭向左边,对着老教授挥挥手,又把头扭向右边,微笑着对麦子挥手。老教授立即放下手中的线装书,下床来握着大姐的手轻声细语地说,快去快回,我们等着你。麦子想到自己也应该有些言语和举动,但终于只是像中了魔怔一样,无助地看着床车在门边一拐,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走廊上。麦子的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掏空了一样。

仿佛是一个世纪一样漫长,老教授走过来握着麦子的手,将她按坐在床沿上。看着午后的阳光落在大姐空空的病床上,光影里有无数尘埃涅槃般地飞舞,麦子立刻周身颤抖起来。麦子低着头,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地落在前襟上。老教授抚着麦子的后背说,我在这里住了快一年了,你是我的第四十九位病友。

大姐回到病房的时候,已是黄昏。又过了个把小时,大姐的丈夫才穿着一身工装匆匆而来。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背着书包捧着塑料饭盒的伶仃少年。只是大姐还在麻醉里沉睡。麦子看见大姐的丈夫打来一盆热水,给大姐仔仔细细地洗脸。少年站在床前捧着饭盒,看着沉睡的母亲满脸不安。麦子觉得,从那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正是家的味道。麦子的眼睛有些潮湿。

在医院肿瘤科的走廊上,时常传来低的叹息与高的啸叫,有时还有哭号裹挟而过的死神的杂沓脚步,只有1012病房是安适而静谧的。老教授每天早早地起来,站在窗前的晨光里梳理她满头的银发,反反复复地,而后手上总是捏着一卷线装书。老教授没有家人的陪护,每天来给她送饭送书的是一位扎辫子的姑娘。大姐的丈夫在江州务工,每天中午给大姐送饭来去匆匆,晚上才来陪床。儿子是一名初三学生,在江州二中借读,每天给母亲送来晚饭后,还要回到学校去晚自修。少年的目标是要考上江州一中的免费生。每天午后,房查好了,点滴打完了,是病房里最安谧的时光。老教授就着窗外的阳光读书。麦子就和大姐有一搭没一撘地闲聊。

大姐说,这病迟早是要得的。棉花跑火的时候,老板疯了一样,人手不够,挡车的工人十二小时一班,一个人要管三十米的纱锭,中间只能上一次厕所。生过孩子的女人哪里憋得住?人憋坏了,棉花也不火了,要住院诊病老板却走了。

没有医保吗?麦子问。

先前交了,后来欠着。医保局哪里肯报账?找到居委会,说厂里有医保,可厂里草比人还高。找到民政局,给了一点救助,比菜里的味精还少。病又不等人,借钱也要诊啊。大姐凄然一笑,接着说,医生说也可以不切除,先保守治疗,只是不能保证会不会再扩散。问我们是什么意见。我想还是割了好。割了割了,一了百了。儿也生了,女也生了,还要那个摆设做什么?保守治疗不就是往里面塞钱?只怕那个无底洞,多少钱也塞不满啊。

是啊。老教授接过话头说,长痛不如短痛,怎么好就怎么来。只要病诊好了,厂子关了,还可以做点小生意。看你儿子一定会有出息的,你丈夫又本分勤快,总有翻身的一天。你劳苦一生,将来总要享享他们的福吧。

说起儿子和丈夫,大姐的脸上愁云散尽,满是幸福。

听了这些话,麦子的心里晃晃悠悠的。大姐的子宫被整体切除了。麦子想,从此以后大姐的下腹就家徒四壁了。隔着被子,麦子仿佛能看见大姐的下腹深深地凹陷着,像一只舀水的撮瓢。

第五天,大姐出院了。头天夜里,大姐夫妇都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早早地就把东西收拾整齐,不断地对老教授和麦子道谢,邀请老教授和麦子出院后去他们家里做客。麦子看见老教授拿出一个红包来塞给大姐,轻声说,回家好好休息,先把身子养好。但大姐夫妇怎么也不肯收。麦子想自己也应该给这对贫贱夫妻一些祝福,只是没有事先准备,看到大姐到底也没有收下老教授的红包,心里方才有些释然。

大姐离开医院的时候,丈夫和儿子都没有来。看到大姐一手搂着铺盖,一手提着蛇皮袋子,老教授有些不放心地说,我叫我学生来送送你吧?麦子也说让豆子送她。大姐却说,没事没事,欠下这么多债,过几天我还要从乡下往江州贩菜呢。

第二天一早,麦子还没起床,大姐的丈夫送来一瓦罐鸡汤。

大姐离开不到一个时辰,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住了进来。姑娘很漂亮,也爱美,穿着入时,扎着马尾辫,化着浓妆。姑娘的家人更是百般呵护,父母、男友和未来的公婆,五个人众星拱月,怀抱手提,仿佛出阁一样隆重。麦子看见姑娘很任性,鞋也不脱,往病床上一躺,拉起被子遮住面孔,谁也不理会。

自从姑娘住进来以后,1012病房平添了许多生气。姑娘的父母和未来公婆每天轮流来探视,剃头挑子般嘘寒问暖,甲鱼?海参?土鸡?文蛤?不厌其烦地询问着要喝什么汤。姑娘的男友二十四小时陪护。姑娘一伤心落泪,小伙子就头挨着头地去安抚,附在姑娘的耳朵上说甜甜蜜蜜的海誓山盟。姑娘相信了爱情,就搂着小伙子的脖子亲吻。有时候姑娘也从被子里放出悲声来,都怪你,都怪你!两年就刮了五次。

过了两天,姑娘的情绪才慢慢平复。有时从床上坐起来,朝着老教授和麦子莞尔一笑,然后就对着一面精致的圆镜补被泪水毁坏的浓妆。小伙子就有了献殷勤的机会,镊子、刷子、眉笔、口红、粉扑、胭脂,一样一样地摆在姑娘面前。等姑娘化好妆,小伙子就爬上床去,跪在姑娘的身后给她梳头。一会儿梳一条辫子,粗粗的小芳一样;一会儿梳两条辫子,就有了文青的气质;一会儿又将姑娘的头发高高盘起,配着浓妆一派冷艳高贵。小伙子梳了拆,拆了又梳,一对小鸳鸯无忧无虑地沉浸在爱情的幸福里。但是,只要走廊上出现躁动,姑娘就瞪着惊悸的大眼睛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她紧紧地攥着小伙子的手,掩饰不住心里的恐惧。麦子想,这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如果没有疾病,他们定然是一对恩爱夫妻。

周日上午,麦子的学生们从金城来看她。十几个人呼啦啦挤满了病房,代表着全班同学。有的同学还是第一次来江州。他们带来了四十八个又大又红的苹果,全班同学每人一个。老师,我们想你!老师,祝你早日康复!老师,快出院吧,我们等着你给我们上课呢。他们争先恐后地,说着半大孩子的话。离开学校一个多礼拜了,麦子又何嘗不对他们牵肠挂肚呢。有一天夜里,麦子还梦见自己站在讲台上,全班同学都对着她笑,四十八朵葵花一样。醒来枕头都打湿了。麦子看见学生们把她的病床围得严严实实,几个女生眼睛潮潮的。麦子便将身边的一个女生揽在怀里说,谢谢同学们,谢谢同学们。老师很快就会出院的,回去就给同学们上课。学生们一离开病房,麦子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自从学生们来看了她以后,麦子对手术好像有了一种渴望。每天早上医生查房会诊的时候,麦子总要问什么时候给她做手术。离开金城虽然只有一个多星期,但她真的有些想念家人和学校里那些孩子了。她也有些厌倦医院里药水的气息和苦楚的氛围。

麦子的手术安排在她入院后的第十天。那天婆婆和小姑子花生都早早地来到医院。婆婆怀里还搂着一只保温桶,想必是为麦子准备的手术后的营养汤。婆婆一到医院就把豆子拉到走廊上悄悄地说话。

保不住吗?还是要割吗?婆婆问豆子。

麦子没有听见豆子的回答。大概豆子只是点了点头。

割多少?全部都要割掉?婆婆又问,声音高了许多。

还是没有听见豆子的回答。少顷,才听见豆子说,妈,不是叫你炖乌鱼汤吗?喝乌鱼汤刀口愈合得快。你怎么炖的猪肚汤?想必是豆子打开了保温桶。

我只晓得吃什么补什么。婆婆的语气里满是怨怼。再进来的时候,婆婆的脸色讪讪的。

本来,麦子是想以一种平静的心态面对这次手术的。头天夜里,麦子还和老教授一起就着柔和的灯光,读了许多李清照。想不到婆婆又把那把在辣椒水里浸过的刀子从金城带到了江州。麦子平躺在床车上,只微笑着对老教授招了招手后,就用眼睑把泪水紧紧地锁在眼眶里,连豆子都不理会。

麦子虽然闭着眼睛,但她清楚地知道豆子和花生一左一右地护送着她。床车拐出病房,逆着杂沓的脚步声穿过长长的走廊,被吞入鱼腹一样隐没在电梯里,然后是跌落、跌落、跌落,仿佛是一层层地向着地府沉沦。她觉得自己不是躺在床车上,而是躺在一副无盖的棺椁里。当这副棺椁就要被完全吞噬的时候,麦子还是忍不住欠身望了一眼门外的豆子和花生。她觉得站在门外的豆子和花生是那么遥远,恍若阴阳两界。

随着身后那扇门的闭合,麦子感觉自己已被割裂成两半。麦子的魂魄看着她的躯壳为一群鬼卒所裹挟,在通往地府的甬道上向前飞奔。她的魂魄撕心裂肺而肝肠寸断,却又无能为力,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躯壳被移置到一张台子上,赤裸的全身为一张薄薄的单子所笼罩,双腕被绑缚,被迫第三次做出那种屈辱的姿势。

开始,麦子能清楚地听见那些冰冷的金属的碰撞。一个女巫在她耳畔唱着催眠的魔咒。又有一群鬼卒在她面前舞蹈。慢慢地,麦子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童年,坐在一面倒挂的山花烂漫的草地上,眼睑在做着你拍一我拍一的游戏。细碎的脚步,诡秘的策划渐渐远去,身边的那场阴谋与她没有了丝毫的关系。当一把长长的钩子或是一柄长刀进入她身体的时候,麦子忽然发出一声惨烈的悲号。

麦子被送回病房的时候,所有人都用惊愕的目光看着蜷缩一团浑身颤栗的她。老教授握着麦子的手俯身问道,这么快就做好了吗?麦子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割了?不割了?麦子的婆婆立即兴奋起来,连忙打开保温桶就要给麦子喂汤。麦子闭着眼睛也不张嘴。花生说,妈,让嫂子先歇歇。

麦子被告知,这次医疗事故既不是麻醉药品的问题,也不是麻醉师在注射过程中的失误,而是麦子的身体存在抗麻醉的功能。麦子因此而成为医学另一个领域的研究对象。事后麦子知道,在此后的日子里,她一直是和一匹身强体壮的狗一起,同时接受着麻醉专家们关于剂量的调节和药物品种更换的试验。每天所做的功课就是在被注射麻醉药后,看眼前晃动的指头和接受麻醉师的掐捏,有时甚至是金属的锥刺。麦子觉得,在这里毫无人道可言。

又过了五天,邻床的姑娘被推进了手术室,子宫被整体切除。在术后观察等待出院的日子里,姑娘虽然不再哭泣,但再也不热心于化妆和梳辫子,从早到晚只坐在床上痴痴地望着窗外。从前的娇媚也仿佛与夭亡的子宫一起为残忍的手术刀所割除。小伙子还是二十四小时陪着,但温情明显少了许多。未来的公婆再也没有照面。只有姑娘的父母还是一如既往。姑娘出院那天无声无息,与进来时的喧嚣别有天壤。麦子的心里也冷冷的。小伙子的父母是无法接受一个没有子宫的儿媳妇的吧?曾经海枯石烂的男孩,风花雪月之后,能否坚守住一个没有子宫的爱情传奇呢?

又一个姑娘住进了1012病房。同样的年纪,同样的花容月貌,同样的喜欢化妆。不同的是说着外省话,只有一个女友陪同。说外省话的姑娘嘴巴像抹了蜜,管老教授叫大妈,管麦子叫大姐,性格也极其开朗。问她做什么工作的,虽然不好回答,但也妩媚地一笑。麦子看见她时常躲在厕所里吸烟。熟稔以后,姑娘的情况也慢慢地有了些轮廓。地方穷,没读书,找不到赚钱的工作。心却和城里人一样,也想嫁好老公,也想过好生活。江州虽比不得上海、深圳,但比山沟沟里强过千倍百倍,来了怎么舍得走?

说起得病,姑娘伤感起来,眼泪挂在长长的睫毛上,楚楚的样子让人生些怜意。有钱的男人更任性。姑娘说,人再狠、心再大也拗不过命。这病也是命中的劫数,躲得过就躲,躲不过就扛。

这个没读书的外省姑娘,倒让麦子有些刮目相看。

麦子的心里乱乱的。这天清晨,豆子照例陪着麦子散步。麦子忽然就对豆子说,豆子,我们回家吧。

豆子愕然地看着麦子,那怎么行,你手术还没做呢。

我不想做了。麦子停下来,看着街上人群中熙来攘去的女人们说,豆子,你看这满街满市的女人,哪个人身上没有一点病痛呢?昨天晚上,也许她们还躺在床上哎哟哎哟呢。这天一亮,不还是该做什么做什么?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

其实,麦子心里想的远不止这些。掰起指头一算,自己来江州住院已经二十多天了。这些日子所经历的事情在麦子的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麦子想起棉纺厂的那位大姐,一家人起早摸黑,过的却是算铁打钉的日子。在她心里,那个被尿憋坏了的子宫就像那件出嫁时穿过的红袄一样,在完成使命之后,她只能将它折叠在一个女人的记忆里。她还想起那个花一样烂漫的姑娘,子宫好像就是一张通往婚姻殿堂的路条。还有那个说外省话的姑娘,子宫似乎就是一张支票,为了美好的生活,这是当然的付出。

麦子就这样目光如炬地盯着过往的每一个女人的下身,老的、少的,骑车的、走路的,一个都不肯放过,像是要用一双法眼穿透她们的衣裤,看出她们子宫里的毛病来。

回到医院的病床上,在薄被的遮掩下,麦子将双手静静地搭在下腹上。麦子想,这个子宫是自己的吗?是上帝的赐予还是他人的寄生?麦子感觉到了那个一息尚存的子宫求生的跳荡,感觉到了来自于子宫深处的灼热渐渐弥漫她的周身,发端、指尖无微不至。伴着喉间的一阵焦渴,麦子感觉到一股暖流从子宫的深处沁出,慢慢地濡湿了内裤。麦子想,这就是子宫的眼泪吧?

我想回家。又一个午后的静谧里,坐在窗前,麦子对老教授说。

老教授没有正面回答麦子的话。她仰掌拉起麦子的手再用另一只手覆上,给麦子讲了一个关于房子的故事。

她和他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又分到同一所学校里教书。自然,他们恋爱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要用婚姻来诠释他们对爱情的忠贞。他说,就年底吧。他家在农村,年迈的父母盼着多一个回家过年的儿媳妇。但是她说,明年五月吧。女人好憧憬,因为五月是最生动的季节。他爱她,依了她。那个时候,学校尚在初创时期,住房紧张,只分给他们一个十平方米的单间。但对于他们来说,这已经很奢侈了。他们都把那个石榴花开的日子看得很神圣,把那个十平方米的单间看作他们爱情的圣殿。他们虽然已经是合法夫妻,却仍然住在各自的单身宿舍里,怀着一颗虔诚的心,等着那个幸福日子的到来。

他工作出色,是一个毕业班的辅导员,五月正带着学生们在一个山区县里实习。他们约定,在那个幸福的日子里去他们爱情的圣殿里相会。那天晚上,她关了电灯点起红烛,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到来。但是,这个与她情订终身的男人,第一次失约了。

三十三年过去了,她就这么一直在他们相约的地方守望着那个约定。因为在她的心里,那个朴实的男人不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

在女人心里,爱情有两处巢穴,一处在地上,一处在身上。只有把它们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生活才有温馨。

说到这里,老教授伸手在头上一抹,将满头的银发攥在手上。麦子惊愕地看见午后的阳光照在她的头顶上,熠熠生辉。

第二天,麦子执意出院,回到了金城。

麦子回到学校上班,同事们都很关切,纷纷询问病情。没什么病,是医院误诊了。麦子面带微笑,平静地回答。没病就好。唉,现在的医院真是没有办法,好人也要被他们吓出病来。也有老师说,最好还是去武汉、上海的大医院复查一下,心里踏实些。江州毕竟是小地方。对这些善意的关怀,麦子总是回答说,是啊,等放了暑假,是要去大地方再查查。校长见麦子到底有些疲惫,建议她把班主任的工作移出来。麦子说,也就个把月时间,再说还有豆子帮忙。

麦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敷衍同事们的关心,对自己为什么出院也找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面对她的固执,最为难的是豆子。出院的那天,豆子怎么也不肯办手续,还把手机号码医生也请来做麦子的思想工作,但没什么效果。手机号码医生跟豆子单独商量了很久,最后无奈地对麦子说,好吧,你先回去休息休息,等条件成熟些再来。一定要记得按时按量用药,感到不适就立即到医院来。麦子就这样出了院。

那天,麦子从江州回到金城家中,就像是在平静的水缸里扔进了一块石头。花生再一次涉水而来。麦子和花生是中学同学,没有成为姑嫂之前就是一对闺蜜。两个人关起房门来谈心。显然,花生是受哥哥豆子所托回来做麦子的思想工作的。嫂子你不要命了?花生说服不了麦子,便发起急来。麦子却平静地说,花生,没你说的那么严重。住了二十几天的医院,我感觉好多了。花生你不知道,现在的医院救死扶伤只是一个幌子,搞钱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那些医生个个都像割猪佬一样,身上除了揣着一把刀子,什么都没有。他们见了谁都想给你一刀。那样多好,又简单,又来钱。麦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诋毁医院,诬陷医生。麦子还对花生说,靠窗的那位老太太你见过吧?医院几次建议她做子宫切除手术,她坚决不同意,一直在做保守治疗。你看她鹤发童颜的,效果多好?我就不信,脚上生个脓疮,难不成还要把腿都剁了?麦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编出这么一个谎言。

麦子,有病拖不得,一定要诊。诊病要听医生的话,该怎么诊就怎么诊,他们是专家。晚饭过后,全家人围着饭桌,公公对麦子说。公公原是金城镇工商分局的局长,现在退休在家。公公一向做人严谨,做事认真,在单位在家里都很受敬重。

爸说得对。花生接着说,该做的手术一定要做。

一阵沉默后,婆婆说,我跟你们的想法不一样。不是该做的手术一定要做,是能不做的手术一定不做。人身上的东西,多一样是累赘,少一样是罪过。人来世上走一遭,就要全尾全须,不明不白地就少了一样,怎么向祖宗交代?特别是女人身上的东西,样样都是金贵的。要是连那个都割了,就不是女人了。

割是金城的土话。凡是动了刀子的都叫割。割麦、割谷、割草。金城人上街买布做衣服叫割布,待客宴宾也叫打酒割肉。血性的男人吵架,吵到高亢的时候就要叫嚣,老子拿刀割了你!麦子从小就在这些俚语里长大,但这个字从婆婆嘴里吐出,又针对着自己的病,便觉得這话说得粗俗不堪。婆婆是长辈,又没有文化,麦子不好与她计较,但心里却认为这是对自己的轻慢和侮辱。

全家人只有豆子没说话。其实,谁都没有豆子想说的话多。关于麦子的病情,手机号码医生跟他交代得很清楚,做手术越早越好,一定要尽快做通她的思想工作。麦子是一个有涵养的女人,宽容而内敛,别看她平时什么事情都不与人争锋,但心里认定的是不肯轻易放弃的。豆子同意麦子出院是出于无奈。豆子清楚,在这样的场合,自己更应该站在麦子一边。尽管麦子和豆子已是十年夫妻,但豆子清楚地知道,要想麦子接受手术,唯一的途径就是继续巩固麦子对他的信任与依赖。所以,豆子必须沉默。

公公见麦子夫妻两个不作声,又接着说,你们两个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不能总是爷娘腋下过日子。这样的大事,夫妻两个要好好地商量个主意。病来如山倒,耽误不得。豆子你要记得,麦子嫁过来十多年,孝敬公婆,相夫教子,一家人就没有红过脸。左邻右舍哪个人不说你是前世修来的福,讨了个好老婆?要是麦子有个三长两短,你就要驮一世的骂名。做男人就要干干脆脆的,该拿的主意要拿。说完豆子他又用柔和的语气对麦子说,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你虽然不是我们生养的,也只是少从你妈的肠子里爬趟路。在我们心里,你和花生是一样的。你要是真有个什么事,叫我们的老脸往哪里搁呀?你妈少文化,说话不好听,你莫见怪。你要和豆子好好商量个办法。一家人都健健康康、和和美美的,才像个家。我们还指望着你和豆子给我们养老送终呢。

爸,我们知道了。豆子在饭桌底下紧紧地握着麦子的手。

公公说得对,婆婆除了没有文化说话难听外,心肠也不坏。仔细一想,自从麦子与豆子定亲以来,婆婆与她虽然不像母女一样贴心贴肺,但婆媳关系在街坊里也算是有口皆碑。结婚以前,家里有一点荤腥,婆婆就要打电话叫麦子来吃,给花生买什么东西总少不了麦子的一份,待她掌上明珠一般。麦子嫁进门后,家务事就没让她沾过手。麦子怀孕的时候,婆婆更是将她供得祖宗一样,每天早起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农贸市场买些新鲜的鸡鸭鱼肉、瓜果菜蔬给麦子补充营养。麦子的儿子出生后,日夜都是公婆带着。麦子和豆子一直过着二人世界的生活。

这些过往的事情,麦子想起来心里还是暖暖的。

在金城有句俗话,再长的眉毛也长不过头发。麦子和婆婆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开始退热的呢?当是随着麦子的儿子一天天地长大。鼻涕眼泪往下流,麦子的婆婆和金城所有的婆婆一样,她的热情开始从麦子身上退出,向孙子身上转移。慢慢地,婆媳之间还偶尔有些脸色。但这些芥蒂还是围绕着麦子的儿子这么一个焦点,而且常常是一些细微的事情。比方说儿子要吃糖,婆婆要惯,麦子不肯。分歧带来彼此的不悦是自然的,但也是短暂的,因为彼此的主张最终都能得到对方的理解。麦子与婆婆之间的磕绊就这么断断续续着。

麦子的婆婆反对麦子做手术,还有一个不好示人的私念。她希望麦子生二胎。二胎政策放开的时候,麦子还没有发现自己得病。婆婆只要一有机会就会提起这个话题。国家允许生二胎了,独生子女多孤单?出了事也没个保险,将来两个年轻人要养四个老人,哪里养得起呀?一家生一个,打起仗来也没有兵啊。每次婆婆总是面面俱到,别看她没读书,从国策到家政都说得密不透风。但是,最终还是忍不住要直截了当地对麦子说,趁着我还动得,趁着还年轻你也生一个。再生个女儿,儿女双全的,多好。为了鼓励麦子,她还说,我是老了生不出,生得出我都想生。婆婆生活在计划生育的严控时代,但她却生了一对龙凤胎。这成了她一生的炫耀。看来,她不但希望麦子生二胎,还巴不得再生一对龙凤胎呢。

自从麦子查出来有病,婆婆心里就像堵着一块老土砖。后来又听说麦子要做子宫切除手术,她无端地就生出许多怨气来,好像是麦子为了躲避生二胎而故意生出病来与她作对一样。现在,麦子不肯做手术,婆婆就有些死灰复燃的希望。婆婆虽然不懂得科学,但也知道女人的十月怀胎就是在子宫里。这子宫就好比一幢孩子出世前住着的房子,病了就好比这房子坏了,有些穿风漏雨。麦子的婆婆想,只要这房子还在,修修补补总还是可以住人的。

麦子的婆婆按捺不住心里的喜悦,像麦子新婚和怀孕的时候一样,又开始热乎乎地忙碌起来。每天早早地起来,用粗粮给麦子精心地熬粥,然后提着篮子到农贸市场去买菜,甲鱼、海鲜,再贵的价钱也不吝惜。这回她还有了最充足的理由,连麦子夫妻的内衣也不让麦子洗了。婆婆还建议麦子不要上班,安心在家养病。婆婆说,人家没病还在家泡病假呢,何况你是真生病。麦子没有同意,她又想,这养病是既要养身子,也要养精神,学校里伴儿多,上班也好散散心。于是,她又对麦子说,要是劳累了,你就坐着给学生讲课。

有一段时间,婆婆总是起早摸黑地外出。豆子问她,她今天说去广济你妹家了,明天又说去阳新你姑家了。周边县的亲戚差不多走遍了。有一天下午,麦子下班回家,婆婆神神秘秘地把她拉到厨房,要给她看一样东西。麦子探头一望,篮子里卧着两只碗口大的癞蛤蟆,满身的疙瘩冒着白色的浆汁,鼓着阴森森的红眼睛盯着麦子。麦子张大嘴巴惊叫一声,浑身立时爆起一层鸡皮疙瘩。婆婆却笑着说,莫怕,莫怕,这是我从幕阜山里谋来的上百年的癞蛤蟆精,吃了能诊你的病呢。明天我炖给你吃。婆婆的话还没说完,麦子一转身就翻江倒海,连胆汁都吐了出来。

原来婆婆最近一段时间是在为她寻医访药呢。麦子明白过来,婆婆不访当地中医,是要为她保守秘密。也真是难为了婆婆,只是那两只碗口大的癞蛤蟆,叫麦子怎么吃得下去?

第二天一早,麦子趁着婆婆还没炖,微笑着对婆婆说,妈,我正在吃江州医院带回来的药呢。昨天晚上我和豆子打电话问医生,医生说了,叫我不要乱吃别的东西。

是啊,等药吃完了我们还要到江州去复查呢。豆子也在旁边帮腔。

正在熬粥的婆婆狐疑地看着他们,郁郁地哦了一声说,上千块钱一只呢。是这样,那就先养着吧。

回来后,豆子虽然人前人后都与麦子保持一致,但夜夜少不了要吹枕边风。麦子知道豆子的心情,也不烦躁,总是轻描淡写地说,我不是不想治病,只是不想做手术而已,你也看见了,这药不是一直在用吗?吃药能诊好的病为什么要做手术呢?豆子发急,麦子就搂着豆子的脖子故意促狭地说,现在可以生二胎了,我还想给你生个女儿呢。你妈不是说一个孩子太孤单,儿女双全才好吗?像你妈说的一样,要是子宮都割了,拿什么生?其实,麦子生病前从来就没有想过要生二胎。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话来搪塞豆子,难道是自己现在真的有了这样的想法吗?麦子自己也吃了一惊。

你听我妈瞎说什么?我从来就没有想过生二胎的事。命都保不住,还生什么二胎,多生一个多一条苦命。我只想把你的病诊好,过平平淡淡的日子。豆子听出来麦子的话里有生气的味道,搂着麦子安慰道。麦子也听出了豆子话里的真情,又改口说,我知道,我跟你开玩笑呢。做不做手术,我只是还没有拿定主意而已,病是一定要认真诊好的。我怎么舍得丢下你和孩子不管呢?真的还要去做那个手术?麦子心里又是一惊。

第一个疗程的药用完后,豆子陪着麦子到江州去找手机号码医生做了一次复查。还是把手术做了吧?检查完后,手机号码医生对麦子说。麦子微笑着没有回答。

情况怎么样?非做手术不可吧?豆子倒是迫不及待的,话里有一种求助的意味。

手机号码医生说,病情有所好转,但药物对病情的控制是暂时的。人体在长期的用药过程中会形成一定的抗药性。如果不及时手术的话,后续用药的效果会逐步下降。这是我的医疗干预建议,你们好好商量一下吧。

麦子似乎对后续的治疗方案并不关心,忽然抬头问,那位老教授还在住院吗?手机号码医生愕然地望着麦子,迟疑片刻才回过神来说,哦,还在,还住在1012病房。你想看看她吗?你应该去看看她。她也问起过你呢。麦子点了点头说,我这就去。麦子随即逃命一样,把豆子一个人留在手机号码医生那里。

麦子和豆子再碰面的时候,第一句话就问,帮我开药了吗?豆子说,医生建议住院做手术呢。这是麦子早就知道的结果。但麦子还是佯装诧异地说,医生不是说病情有所好转吗?还做什么手术?豆子气冲冲地说,医疗干预建议上写得清清楚楚的,你不识字吗?麦子见豆子真的动了气,就牵起豆子的手说,豆子,我还没有做好思想准备呢,再用一个疗程的药试试吧?好吗?豆子本来是想再不迁就麦子的,但他又想起手机号码医生刚才的嘱咐。在药物的控制下,麦子的病情暂时不会恶化,一定要尽快做通麦子的思想工作。豆子便气鼓鼓地把麦子的手一甩,转身上楼去开药。

豆子开好药回来的时候,麦子有些过意不去,便想说些开心的事情让豆子高兴。于是,麦子又牽起豆子的手说,豆子,我刚才去看老教授了,她精神好得很呢。没想到,豆子当即又把她的手一甩说,好得很?我怕是回光返照吧?刚才医生也告诉我了,老教授的日子,用她自己的手指头加脚趾头都算得清楚的!麦子瞪着眼睛看着豆子,讪讪地、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不会吧?

麦子用完第二个疗程的药后,在豆子的陪同下再次到江州找手机号码医生复查。在等待复查结果的间隙里,手机号码医生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来递给麦子说,这是老教授留给你的信。一种不祥的预感使麦子的心里一凉。

她走了吗?麦子怯怯地问。

嗯。手机号码医生说,她昨天走了,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麦子想起上次豆子在医院门口说起的话来,手指头加脚趾头都算得清楚,到昨天正好整整二十天。麦子打开那封信,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薄薄的信笺上。

麦子: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在天国。

我曾经对你说过,你是我的第四十九位病友。在你之后,我又结识了九位。一共五十八位,正好与我的年龄一样。她们当中,有白发老人,有健硕母亲,还有花季少女。她们来的时候怀着同样的心情和愿望,走的时候却是那样千差万别。特别是你,你是我的病友中唯一一个没有把子宫遗弃在这里的女人。

在古代,切除人的生殖器官是一种无道的刑法,叫作宫刑。孔子的十世孙汉儒孔安国在《古文尚书》中言宫刑为“次死之刑”。宫刑作为一种刑罚的存在,到了隋朝开皇年间也被明令废除。文明时代,我们自当摒弃“发肤父母所授”的封建思想。然而,将一切交付于一把刀子就是对生命的尊重吗?尤其是对于女性的子宫与乳房而言,远不是发肤可以比拟。

当然,是与非的鉴别是离不开背景的。我的选择只对在我的心里。他还在天国等着我的子宫呢。他已经等了三十三年了。我不能让他竹篮打水呀。还记得我们共同的病友吧?那位纺织女工、那位貌美姑娘、还有那个风尘女子,她们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惨无人道的“宫刑”。她们是对的,因为她们是为了家庭、为了爱情、为了生活而作出的牺牲。在我的心里,她们和太史公一样伟大,尽管她们不能够写出《史记》来。

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结。活着也不见得就是生命的继续。一个人生命的长度不是用喘息来丈量的。你可能比你活得长,你也可能比你死得早。这还是一个泰山与鸿毛的关系。关于我们的子宫也深罹于这样一个辩证关系之中。麦子,你有家庭,有子女,有学生,有愿望。我想,你一定会有一个理性的决断。这就是我给你留下这封信的原因。

在医院的账上,我还有五万块钱没有用完。我已遗言告知院方,无偿捐赠给你用于后续治疗。如有余额也委托你代为转赠。望你不要推辞,因为你不是代表你自己,而是代表一个群体。

医学发展到今天,大概只剩下人的头颅和心脏不敢切除了。什么时候,医学能够像尊重人的头颅和心脏一样尊重女性的子宫呢?麦子,让我们共同期待着这一天的早日到来!

麦子,我在天国看着你。祈愿一切安好!

麦子,不要再犹豫了,把手术做了吧。手机号码医生注视着麦子温情地说,我亲自为你主刀。

别无选择吗?麦子想,是要有一个决断了。

你是读书人,要相信科学。你的病情已经十分严重了,依靠药物治愈的概率几乎为零。奇迹不会出现。

放疗、化疗呢?

像老教授一样,顶多只有一年时间。相信我,切除是唯一的选择。

麦子说,如果切除了,就能够确保痊愈吗?

手机号码医生迟疑了一下说,手术是目前的最优方案。当然,谁也不能保证癌细胞从此就不会再扩散。手机号码医生像是有些愧疚。

麦子听到这样的回答,一下子激动起来。古人就没有得子宫癌的吗?就没有中医治愈的先例吗?医学发展到今天,什么都是割、割、割!连子宫都割了,还是女人吗?麦子热泪滚滚,情绪无法控制,婆婆说的粗话也从她的嘴里脱口而出。

手机号码医生走到麦子的身边,把麦子的头揽在自己的怀里说,孩子,我也是女人。我理解你。

听了手机号码医生的话,麦子干脆放声痛哭起来。片刻之后,麦子推开手机号码医生无助地说,让我再考虑考虑吧。

麦子从江州第二次复查回来,正值学校的毕业典礼。送走学生的那天下午,麦子独自在夕阳下的操场上散步,一股留恋难舍的情绪忽然就充满了心房。这已经是她送走的第三届毕业班学生了。她想起自己带的第一届毕业生如今已步入社会,有一些还小有成就,也有几个结婚早的如今已是为人父母。她想起这两个月来的不幸遭遇,心头又袭上一股悲哀,也许自己从此就要离开这片校园,离开这群学生了。就像这夕阳,翻过那座山就再也不会回来。

想这些做什么呢?还是想一些愉快的事情吧。麦子自言自语地说。回身望着夕阳下的教学大楼,麦子的心里一亮,她和豆子的初识不就是在这栋教学大楼里吗?那时候,这所学校不叫金城学校,而是叫金城中学。麦子从另一所学校升入金城中学的高中。第一天上学老师点名,先点到豆子,接着点到麦子。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后来又点到花生。花生就是麦子的同桌。花生脆脆地答了一声“到”,眼睛却欢喜地看着麦子。笑什么呢?看什么呢?麦子很茫然。后来熟悉了,花生悄悄地告诉麦子,大家都笑你和我哥是天仙配呢。麦子头一低,满脸飞霞。麦子记住了那个叫豆子的男孩,也知道了他和花生是一对孪生兄妹。那时候,麦子扎着两条辫子,身子有些单薄。

在高中的三年里,同学当中也有发生恋情的。麦子的心底也曾有过草长莺飞,可是飞来飞去却总是绕不过那粒豆子。麦子心里一慌,麦子就是要嫁给豆子的吗?麦子不嫁给豆子又嫁给谁呢?难不成是要嫁给红薯?花生成了她的闺蜜后也是这么说的。麦子挑逗说,那花生嫁谁呀?花生故作幽怨,花生能嫁谁?花生嫁土豆呗。麦子的身子就在这些朦胧的春梦中一天天地膨胀起来。

后来,麦子和豆子都考入了江州学院的中文系。两个人又是同班同学。大学三年级的时候,豆子对麦子说,麦子,嫁给我吧!麦子说,我为什么要嫁给你呀?豆子理直气壮地说,麦子不嫁给豆子,难不成还要嫁给红薯?麦子嘴上说我就没见过脸皮像你这么厚的人,心里却在想,从那次点名以后,自己不是一直在等着这粒豆子发芽吗?今天真的发芽了,难不成還要掰了?

回想起来,这日子真是流水一样,一转眼他们的小豆子都十岁了。他们的爱情就是这么波澜不惊,却又是这么水到渠成。两个人一起读书,一起工作,一起生活,平静而恬淡。麦子想起这些,心里满是幸福,就觉得这爱情虽然没有酒的醇厚,却像是一杯春茶,不上头,不打脑,还有回味。

至今难下手术的决心,究竟是什么原因呢?坐在操场上,麦子问自己。是受了老教授的感染,要用生命来捍卫子宫的尊严吗?但她更清楚疾病不会予你半点同情。是因为病友们的痛苦带来的恐惧吗?是啊,那些锐利的器械,就像入侵者手里攻城略地的刀枪剑戟一样冰冷无情。还是因为婆婆那些话的刺激而生出的抵牾?那些话句句都是穿心利箭。好像都有一点,又好像都不是。

麦子想,应该还是因为豆子吧。自己虽然不是一个心高的女人,但毕竟也读了一肚子的诗书,还是一位学堂里的先生,在金城算得上一个响当当的知识分子。但金城到底是乡村,观念比不得汉口上海,就是与江州比也有天壤之别。在学堂里她是先生,但一走出校门,她就成了豆子的老婆。金城又是巴掌大的地方,别说是生老病死,就是夫妻失和、婆媳吵嘴也要说个三天三夜。如果麦子动了手术,金城人不会说麦子老师的子宫被切除了,而是会说豆子的老婆子宫被切除了。麦子虽然从来就没有过屈服于这种观念的思想,但在与豆子的共同生活中,已潜移默化地将自己的一切完全交付于豆子了。她不能让人说豆子的老婆子宫被切除了。因为这句话的外延太辽阔,怎样被切除的?为什么被切除了?随之会衍生出许多的推断。她宁愿让人说豆子的老婆死了。怎么死的?病死的。真遭罪!麦子认为,豆子想不到这么多。这不是嫁鸡嫁狗的思想糟粕,而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责任。但这样一种履行责任的方式是对还是错呢?舍弃子宫与豆子白头到老是不是一种更正确的选择?

也不全是因为豆子的原因吧。作为一个女人,那里曾经是她青春的花房,蕴藏着她那么多的梦想和期望。作为一位母亲,那里曾经就是她酿造幸福的工厂。对于任何一个女性而言,这块狭窄、温暖而潮湿的领地,就是一面高扬的旗帜,曾经给予她至高无上的荣耀。如今,那里虽然已经是千疮百孔,破烂不堪,如一间破败的老屋,难道因为如此就要遭到无情的遗弃吗?好男儿应舍生取义,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又究竟要怎样来衡量子宫与生命的权重呢?就在这一刻,麦子的心里忽然就有了答案。

唉,麦子长长地叹息一声,太阳就真的翻过山脊,跌落在西边的沟壑里。麦子的心里一团乱麻。

麦子,想什么呢?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不知什么时候,豆子已站在麦子的身边。麦子脸一红,拉着豆子坐下来,望着那栋教学楼说,我在想我们谈恋爱的经过呢。豆子,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豆子热辣辣地望着麦子的眼睛说,我们认识的第一天我就爱上了你。那天老师点名,豆子。麦子。我就想,麦子注定要做豆子的老婆。

麦子心里又是一热,这真是一桩前世的姻缘。

麦子,放暑假了,我们还是把手术做了吧?麦子却答非所问地说,我也是那一天就爱上了你。麦子不嫁给豆子,难不成还要嫁给红薯?我前世欠你的呢,今生做你的老婆是来还债的。还债的人总不能还一半留一半吧?再不就是你前世欠我的,我今生不是来做你老婆的,是来讨债的。讨债的人,欠多少讨多少,债讨完了,就该走了。

豆子拉起麦子的手责怪道,你说什么呢?讨你做老婆是我前世的福报。日子多过树叶,这福报才刚刚开始呢。听我的话,把手术做了吧。你就那么狠心,丢下我和儿子吗?

麦子幽幽地说,豆子,我知道你是对的。可我就是舍不得呀。我只是金城的一个普通女人,一个叫豆子的人的老婆,过的是平常日子。金城的女人,哪一个不是只知道一样一样地往家里搬?谁又舍得往门外扔呢?就是一双穿破的袜子也要修修补补地穿。再说,医院的做法也不一定对呀,尽用刀子说话。还说是讲科学,一割了之就是科学?这治病和我们教书也好有一比,难道我们遇到不成器的学生就一律开除吗?开除切除,就差一个字。老师教书讲究个因材施教,医生治病也应该讲究个对症下药才是科学。

麦子,你说的话都在理。只是你的病情太严重了,叫作病入膏肓,叫作无药可救。做手术就是最后一招了。

无药可救?麦子摇了摇头说,这是没有道理的。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有病就有药。豆子,是你成就了我为人妻、为人母的骄傲。我由衷地感谢你。但我到底还是一个女人哪。你不要再劝我了,我下定决心不做手术。说完,麦子软软地倒在豆子怀里。

自从做出了那个决定之后,麦子感觉就像是从身上卸下来一扇沉重的石磨,生活也变得充实而忙碌起来。整个暑假,她每天早早地起来,在豆子的陪同下沿着长江干堤慢跑,一边是浩浩荡荡的长江,一边是一碧千顷的田畴和远山,心情格外敞亮。这在金城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早起的菜农和贩夫们把这道风景印在他们脑海里再传递到金城的每一个角落。早饭后,麦子便牵着儿子随婆婆一起提着竹篮到农贸市场去买菜。婆婆尽情地享受着摊贩们的恭维,嘴都笑得合不拢。回来总是说,有麦子在一起,菜都要便宜许多。期间,豆子还陪着麦子有过一次远足。他们溯长江而上,一直走到川西,轻松自在地玩了半个多月。当然,麦子的起居和食谱是像处方一样严谨的,也从来就没有放弃过用药。

一个假期下来,麦子的脸色开始红润起来,体重也增加了三斤,从表象上看,没有丝毫病态。全家人都为麦子高兴。婆婆更是理直气壮,麦子有什么病?纯粹就是医院瞎胡扯。麦子,把身体养好,明年再生一个,抱给那些医生看看。就连豆子也在想,真是老天怜见,麦子的身上真要出现生命的奇迹吗?

新一潮不适的袭来是在深秋时节。开始的时候也没有特别的外表体征,先是睡眠的质量明显下降,多梦。那梦一个接着一个。父母、亲友、同事、学生,所有认识的人都到梦里来跟她话别。有一夜,麦子甚至梦到了手机号码医生,带着担架来接她去医院。后来常常耳鸣、口苦、腰酸,身体里整天潮湿着。麦子有种不祥的预感。初冬时,麦子和庭院里的那棵石榴树一起变化着,面容消瘦,头发焦黄。全家人的心又一次提了起来。豆子和花生再次建议麦子住院治疗。公公也在背地里敦促着豆子。婆婆又开始忙碌起来。茯苓熬粥,半夏煮饭,海藻泡茶。除了饮食更加药化外,婆婆又开始到处行走。有一天,婆婆对麦子说,麦子,兼着吃些中药吧?我讨到了好多老中医的秘方呢。麦子问,要吃癞蛤蟆吗?婆婆赶紧回答,不,不,都是草药。麦子点点头,同意了婆婆的建议。于是,婆婆又买回来泥炉、瓦罐、木炭,专门辟出一个房间来熬药,吃的、喝的、洗的,满盆满钵。满屋子都是草药的苦涩。

看着麦子的样子,全家人都愁眉苦脸。麦子反而很坦然,每天还是坚持早睡早起,适当运动。大把地吃着药片,大碗地喝着药汤,也不管有没有效果。农历九月十九,婆婆一早对她说,麦子,今天是观音菩萨生日,我们去利泽寺拜拜观音菩萨吧?求他老人家保佑你百病不沾。麦子也没有打推辞,就跟着婆婆去了。在利泽寺里,麦子随着婆婆三叩九拜,四方上香。观音菩萨,你老人家救苦救难,一定要保佑我麦子魔不缠身、鬼不附体,百病不沾啊。你老人家大慈大悲,等我麦子病好了,我就来给你老人家供长明灯,重塑金身。麦子并不迷信,但听着婆婆一口一个“我麦子”虔诚地祷告着,心里暖暖的忍不住就要落下泪来。后来,麦子又和婆婆一起跪在蒲团上问筶,连得了三个圣筶。菩萨有灵,菩萨有灵!年过花甲的婆婆声音颤抖着,捣蒜般地磕起头来。

麦子在回家的路上想,自己读了那么多书,怎么也来求神拜佛呢?是求生的欲望使她变得如此愚昧吗?看着得了圣筶的婆婆身轻如燕,孩子一般兴高采烈,麦子又想,观音菩萨的前世肉身一定有一颗善良的心吧?有这样的收获,来拜拜也不是不可以。

从利泽寺回来以后,那钟磬声、唱佛声总是在麦子的耳畔萦绕,挥之不去。那声音仿佛给麦子增加了不少的定力。看来信佛也不是没有道理的。第二天早上,麦子忽然对婆婆说,妈,那两只癞蛤蟆还在吗?婆婆用惊悸的目光看着麦子,回过神来后立即回答,在,在。我养在柴屋里呢。过了半天,婆婆从柴屋里灰头土脸地钻出来说,神了,神了,跑了。我明明养在瓦罐里的,上面还压了一块石板。前几天我还投了食的,今天就没了,真是百年的癞蛤蟆精。婆婆觉得这是一个不好的兆头,不安地望着麦子。

麦子想宽慰婆婆,替她掸着身上的灰尘说,你不是有好多老中医的秘方吗?给我看看,看除了癞蛤蟆以外還有什么好药。婆婆立即回到房里拿出一摞秘方来。

麦子对照那些秘方,开始自己给自己治起病来。在院子的一角,麦子养了许多壁虎和斑蝥。麦子忽然喜欢上了这两种动物。斑蝥,课文里有的,她给学生们讲过。“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拍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是鲁迅先生说的。壁虎,名字好听,谐音是避祸。学名守宫。按照偏方上的说明,麦子用朱砂喂壁虎,直喂得那些壁虎满身通红,晶莹剔透,红宝石一般。有一天,豆子揭开那些瓦罐,立时惊得魂飞魄散。麦子告诉豆子,偏方上说这些东西能治我的病呢。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勇气,麦子吃起炒熟的斑蝥来就像吃薯片一样,每天还要吃一只不剥壳的壁虎钻蛋,叫作守宫蛋。

十一

第二年春上,麦子的病情愈见恶化。豆子就差跪下来求她。花生隔三差五就过江来陪麦子说话,企望着她能回心转意。连婆婆也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对她说,麦子,性命要紧,还是去医院吧。是妈对不住你,耽误了你。妈没有文化,不懂科学,你不要记恨妈。但是麦子怎么也不肯。她说,是药三分毒,别看我这么瘦,说明是药物起了作用。到医院去还不一定有这样的效果呢。医生说了,就是切除了,也保不准不会再扩散。

麦子的生活变得更加充实起来。她不再读李清照,而是捧着一本砖头似的《本草纲目》,还在网上加入了“抗癌之家”。每天早起,凭窗梳妆的时候,麦子总要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的舌象。除了壁虎和斑蝥以外,麦子又养了许多蜈蚣和土鳖虫。每天打开瓦罐投食,看着那些疾走的虫子,麦子想,这样有生命力的东西,吃下去不可能是没有效果的。天气晴好,麦子就挽着竹篮,邀婆婆一起出去采草药。这是车前子,这是半枝莲,这是白花蛇舌草。长什么样子,怎么加工,有什么疗效。婆媳两个坐在朝阳的山坡上,麦子一样一样地拿给婆婆看,说给婆婆听。直说得婆婆喉头紧紧的,眼泪汪汪的。米面完全退出了麦子的食谱。看着自己吃进去的和拉出来的都是药材和药汁,麦子想,我简直就是一个药人了,这癌细胞哪里还有安身之地呢?

五月的一天,麦子站在窗前梳头。看着挂在梳齿上焦黄的落发,麦子想,这曾经的青丝也是受了自己的连累呀。正沉思着,窗外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麦子抬头一望,那棵石榴树上又是一年花满枝头。麦子猛然想起,自己不就是去年五月到江州去住院的吗?这日子过得真快呀。像老教授一样,顶多只有一年时间。手机号码医生的话又在她的耳边响起。如此说来,自己的大限就要到了。

麦子忽然间就觉得时间有些紧迫起来。这一年来,除了看病,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做。许多正经事情都被耽搁下来。娘家不到十里。母亲心挂两头,十天半月就要来看她一次,竹篮子总是满满的,她却一次也没有回去过。儿生母苦,想想真是不应该。还有那些在梦里来跟她话别的亲朋故旧。麦子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就是一双双怜惜而责备的眼神。这一年来,麦子在这个家里就不是一个母亲和妻子,也不是一个儿媳,在学校里也不是一位老师,而只是一个物件儿。一个玻璃人儿,被大家捧着,生怕一不小心就要跌得粉碎。一个冰人儿,被大家握着,生怕太阳一照就要化为乌有。一个气泡儿,经不起一丝风儿的吹拂。豆子、公公、婆婆、花生、同事、学生,甚至还有十岁的儿子,大家的目光整天包裹着她,心都被一根无形的绳索勒得紧紧的。想起这些,麦子的心里满是愧疚。

麦子觉得有太多的事情必须要做,便立即行动起来。她考虑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梳一个什么样的发型。她找来一把剪刀剪去焦枯的发梢后认真地梳理起来,先是盘成一个髻子,又觉得不太适合自己的年龄和身份,便在脑后扎成蓬松的一束。头发有些干枯,便抹了一些发乳。之后還施了一层淡淡的腮红和唇膏。接着她又打开衣柜,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摊在床上比试,觉得式样都有些陈旧,裙子也太少。感到疲惫的麦子坐在窗前谋划起来,哪天让豆子陪着上街买几件衣裳,金城的款式不时鲜就到江州去买。一些久未谋面的亲友也要走动走动。不能见面的也要联络联络。到现在麦子连个微信号也没有。想到这里,麦子立即拿出手机来注册,叫什么名字呢?麦子想了想,就叫石榴花开吧。

这个五月很对麦子的心思。太阳暖暖的。风儿轻轻的。偶尔下些微雨,滴滴答答的,像是来跟麦子叙旧。窗前的那树石榴万朵压枝,开得轰轰烈烈。麦子的心情十分爽朗,每天早早地起来,拉着豆子一起跑步,共同计划起暑期的安排。院子里的几畦菜蔬在麦子和公公的侍弄下生意盎然。闲暇的时候,麦子便读书,不过她不再读李清照,而是热心于仙侠小说,偶尔也读读泰戈尔、海涅和拜伦。有一天,麦子还对婆婆说,什么时候去幕阜山里再谋两只癞蛤蟆精来。

这天夜里,麦子和豆子躺在床上,心里莫名地涌起一阵春潮来。麦子侧身搂着豆子,纤瘦的身子犹如一捆潮湿的柴火,慢慢地为一团烈焰所点燃。爱我吧,爱我吧!麦子呢喃着,泪水打湿了豆子的胸膛。豆子紧紧地搂着麦子不敢动弹。麦子便翻身俯在豆子身上,让豆子滚烫的激情充满她焦渴的心房。麦子感觉到,自己就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女人,这久违的旖旎一定能够在她的子宫里生根发芽,开出一朵艳丽的石榴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