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书恺《下关口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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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书恺《下关口旅馆》

我坐在黄昏笼罩的高埂上,啜泣。即使泪水汇成了一条河流,也无法洗刷我这四十年来的耻辱。

我从一个叫遥远的地方向罟城奔波。就像不屈不挠的鳇鲟,要从长江口回溯到金沙江去产下鱼子儿;就像无所适从的、黑如瞳仁的蝌蚪嘶叫着,想回到袒护过它们的透明的管子里;就像流浪的乞儿,挣着命想爬回娘亲的肚子……我要把几十年的记忆串起来,自编自导自演一个人脑海里的电影。

既然我能够孤身一人穿越一望无际的沙漠和草原,能够凭借一块木筏穿越波峰浪谷,敢于面对遍布着野狗和孤狼的无人地带,敢于面对寒气逼人的猎枪,敢于……为什么我就不敢正视你的眼波?在你火辣辣的目光追逐下,我为什么耗子见猫一样转身逃窜?你为什么不能再直截了当一点,就像草原上的狮子和猎狗,在光天化日之下无所顾忌地撕咬、追逐、撒野、交配?你为什么不学学打气筒,给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充满勇气?想到这些,我眼里就会淌下汩汩的泪水。我心神摇荡,我忘了去罟城的道路。就像一个人掘走了树桩,狗向着天空吠叫,目光凄惶,月光一浪高过一浪。

我要从遥远赶到罟城,即使从一万条纠缠成死结的道路里找到那唯一一条正确的路,我也愿意试上一百万次。我心甘情愿地为你在这个世上无枝可倚的游魂乞讨。因你遗落在这个世界上的一捧泥土,我已白发苍苍。我心满意足,小青,我真的心满意足。我为我在这个世上想你而活着,要不然你回想起这个世界时,会感到凄清孤单。小青,你怎敢像飘落一片树叶一样无所顾忌地死了呢?你怎么不对我说出你最后的奢望和遗憾不对我倒出一肚子苦水不对我袒露哪怕一丝怨恨不对我……就这么死了呢?小青,你的心怎么就硬成了一块锈铁冷成了一座冰山碎成了遮掩空无的尘埃呢?小青,你太狠了!

应该是昨天,不!应该是前天,不!应该是……我把时间落在了遥远。

现在,我只能死死地攥住这样一丝声息了。这是小青留给我的唯一一根儿稻草,唯一能够找到她的蛛丝马迹。路途迢遥,她的声音轻,比最后一丝呼吸还轻,轻成冬天里挂在枝头的透明蝉翼,在干冷的风中摇摇晃晃。我用力扶住那声音,就像双手捧住大风里的那一星豆油灯。我说你大声点儿好不好?再大点声!怎么就跟一只饿昏了的蚊子一样哼哼唧唧?怎么就像从另一个世界里打过来电话似的?你是谁?你是人是鬼?于是你就咯咯地笑了,笑得我浑身每个毛孔都麻酥酥的汗津津的,血一下子就不流了。我爆裂了,那一刻肯定跟原子弹爆炸时的声音一样高兴。你是小青!你是小青!我蹦了起来,心踢踢踏踏地舞蹈。二十几年过去了,听到你的声音,我的胃竟然还有秀色可餐的条件反射。我必须老老实实坦白,我对你的秀发、蛾眉、睫毛、鼻翼、桃唇、润舌、修颈、丰胸、肚脐眼、软腰、翘臀、杂草丛生的神秘地带、颀腿、勾魂摄魄的脚趾头,依然保持着情有独钟。总而言之,一想到你的名字,我就会有一股子赴汤蹈火的英雄气概,有种对死亡的豁出去的渴望。小青,你快乐吗?你知道我想到你就想把你一口吞下去吗?你感到了云里雾里的那种快乐了吗?你在哪里?深更半夜的,小青你在哪里?你还是咯咯地笑。笑得我胃里翻江倒海,嘴里却渐渐地干燥起来,竟想喝一井凉水。我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阴冷的空气。小青你告诉我你在哪里?我现在就骑马找你去。记住,这回我再也不会轻易地让你从我身边溜走了。我要把你吃了,变成我的血肉。你依然咯咯地笑。你为什么不言语?你在哪里?电话咚一声,笑声就大了起来,我的耳朵咚咚地山响。我就在你身后,你回头看看身后的墙皮,我正看着你急得像一个爬树的猴子。你?我不顾一切地扔下电话,干净利索地拧过身子。一个小青十八岁时的轮廓清晰地紧贴在墙壁:是一个侧影,小嘴正皮影戏似的一张一合,双手还叉着腰呢。依然那么甜,那么……那么的……小青,你依然像一根甜高粱。还记得吗?你小时,我就说你是一根儿甜高粱,我就是那个嚼甜高粱的嘴。我鼓着腮帮子嚼啊嚼啊,将甜汁儿咽了,将那些渣子研碎。你问我为什么不把渣子吐了。我说渣子是你的骨头,我可舍不得。你的脸刷一下子红了,跺着脚说你不说人话,扭过身子不理我了。我跑过去,刚伸出手,那影子就嗖一声不见了。我望着光秃秃的墙壁发呆。这时电话里又是一阵咯咯的笑声。小青笑岔气儿了,咳成连珠炮一样的排子枪。你慢点儿笑,轻点儿笑,笑岔了气儿,心口窝儿会疼的。弄不好,那气还会在你肚子里瞎转悠,像条流浪狗,没目的地瞎转悠,不定转悠到哪个脏器里,那麻烦可就大了。听了我这话,小青不笑了,悠悠地说,人们都说我死了,真是笑死人了。就算我死了吧,就算我从那里给你打电话吧,就算你在梦见我吧。她说着,就抽泣起来。小青,别哭,你一哭,我就发毛,就会想起咱俩分手时那一声呜咽的火车拉鼻儿声。当时你肯定站在火车车厢的连接处,深情地望着我。我随着慢慢跑起来的火车奔跑,我多想多看你一眼啊。那时你肯定泪流满面,连鼻涕都哭出来了。你肯定伤心得一塌糊涂,你为自己的选择而汹涌着悔恨的泪水。什么?你当时没在火车车厢的连接处?你看见我下了车,就赶紧回到座位上,脸冲着另外一边,不愿意看我?得了吧,小青,我可是追着火车足足跑了将近三千米啊。你这句无情无义的话,对我是锥心刺骨的,你知道吗?小青,你现在好吗?你别哭行不行?以前的事咱就一笔勾销吧,谁让咱俩是青梅竹马呢。既然青梅竹马,咱俩就不存在谁背叛谁。就当是一时头脑发热不小心犯下的过错;就当是咱俩小时我捏着你的奶头玩儿的那次过错。当时,我没使劲儿啊,你却哭了。扭着小屁股蛋子,撇咧撇咧地走了。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是吧小青?反正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老是记着那些煎熬我们的伤口,也没多少意思。凡事要向前看,要看现在进行时和未来的愿景。我就只注重你的现在。只要你愿意回到我身边来,就让一切重新开始。就像枯木逢春就像苦菜重新冒出嫩芽儿就像山里那些带着露水的一茬茬的新鲜竹笋。小青,你别哭,你再哭,我的心就成马蜂窝了。

我能不哭吗?这么多年来这是你头一回梦见我,你连我长得什么样子都记不起来了。

我要讲的就是这么一个俗不可耐又单调乏味的小故事,天天发生的千篇一律的男女情爱故事。

我和小青同了十几年学,曾经模模糊糊的有情人。用她在我梦中的话说就是:这些年来我无论睡在谁的床上,无论是当婊子还是当人家的情妇,都一直坚持一个美好的幻想,我是跟你生活在一起。

这句话让我痛哭流涕。一直到天放亮了,我也没再合合眼。我砰砰地捶着自己的胸膛,对着镜子里失眠症患者清癯可憎的脸咆哮:畜生!小青死了,死得不明不白。你还在这里没事人一样,你还算个人吗?

小青昨天晚上托梦给我了,让我去罟城看看她。

小青死了,我浑身澎湃着对她无法排解的爱恋,比我们同桌时还要汹涌。用小青的话说就是我们之间有了距离,有了我们渴望打量对方时产生美感的那种距离。

这能叫距离吗?都阴阳两界了,比万水千山还要遥远。小青同志,请你告诉我,这能叫距离吗?小青同志,这种玩笑是不是开得太不是时候了?是不是开得大了点儿?

就这么一直走下去,我一定能走到罟城,走到罟城下关口旅馆,去面对小青已经冰凉的尸首。

“千万记住,没必要和那些人计较,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要是那个烦人的大律师杨柏胡非得让你讲讲咱俩之间的关系,千万别理他,他是个衣冠禽兽!”

“小青,你活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要死呢?”

“我是想你想的想死了,”听到我问她,她就在电话那边愤怒地说,“一想到这么多年来,你头一回梦见我,我就觉得活着没有滋味儿了。再说我也老了,声音没有了年轻时的清脆和甜美,浑身的肉皮子也松了,一拽就拽起一把把厌人的褶子。”

当她说这些话时,我感到空气里攒动着一阵阵湿冷的呼吸,无形的手从四面八方向我的胸膛伸过来。

我挺不住了。

“你查的小青的死,是种什么结果?”在临近罟城时,我早就想好了问杨柏胡的第一句话。问这句话时,我应该用左手的大拇指和中指狠狠地捏着下巴,用食指中间那节摁住嘴唇顶住鼻尖儿,右臂架在胸前,右手伸到左腋窝里,就像电影里的大侦探。

他吃惊地望着我,好大一阵子才吐出这几个字:“你是人是鬼?”

我只好伸手让他摸摸。他准是感到了我手上的温度了,于是就笑了:“我等了你快一年了,你怎么才来?”

“我是走着来的,为了小青,我走坏了一百双鞋。对了,你怎么认出我来的?”见他张着无法合上的嘴巴,我又说,“这没有什么可吃惊的吧,小青走了,作为小青从小学到大学的同班同位同学,我能不来看看她吗?”

他还是张着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盯得我实在有些不自在了。我只好跟他说:“请你闭上你的嘴好不好?从你这个大粪洞里冒出来的气熏得我头昏脑涨。我敢打赌你准有一年没刷牙了,快去照照镜子,你的牙比他妈的煤块还黑,你看看你那双贼眉鼠眼的窟窿,连一点儿他妈的精气神儿也没有,再仔细瞅瞅瞳仁,简直就他妈的像两块脏木头板子,我站在你面前这么久了,都没在你那两个洞里留下哪怕一丝影子,你这个无恶不作的下流坯,你这个无所事事的行尸走肉,你这个吃里爬外的无耻之徒。狗日的,你老是这么盯着我干吗?”我被他盯得有些懊恼了,就故意用力顿了顿喉咙,嗓子眼儿里一阵轰隆隆的响动,紧接着一口痰自然而然地钻进嘴里。我用舌头搅扯嘴里的痰,想搅扯成一个圆球,狠劲啐在他脸上。只有这样,才会让他懂得不错眼珠子地盯着一个伤心的人,是多么没有礼貌。

他准是明白了我嘴唇嚅动的意思,猜着了我想啐他一脸压在气管深处的积郁已久的愤怒的痰。可他丝毫没有躲开的意思,只是迅疾地用双手捂住了脸,呜呜地哭着说:“你额头的那个黑痣让我认出你了,你是小青的同学谢兴仁,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随即就是他妈的呜呜的哭声,“这十几年来,白天倒还好,她有说有笑的。可一到了晚上,我们在干那个时,她老是在不经意间提起你的名字。最可恨的是她在梦里一直谢兴仁谢兴仁地喊,有时连她自己都被嚷醒了。她看着我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烟,还有脸问我呢:‘杨柏胡,深更半夜的你不睡觉坐在这里抽烟,犯了哪门子神经?’然后就若无其事地到洗手间沙沙地尿尿。我就冲着厕所吼:‘你又在梦里喊你的谢兴仁了!’厕所里还是沙沙的,她每晚的那泡尿就像憋了一辈子。我怒不可遏地冲过去,揪住她的头发,问她:‘你为什么每天夜里都喊谢兴仁?’她不但不着急,反而任由我揪住头发,侧着脸向我微笑。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她的鄙视。老谢,你说她怎么能够鄙视自己的丈夫?我是她丈夫,反倒像她一月就用几天的卫生巾。有用了就拽过来夹上,没用了就随手一扔。你只是她的同学,反倒成了她每天必需的乳罩和小裤衩,成天贴着她宝贝一样的私密处,就像武士保卫着家园。这他妈的公平吗?我就这么每天夜里揪她的头发,在厕所里,她冲我笑的样子都把我训练成了习惯了。现在再也没有小青了,可每晚我还是要到厕所去,我反复做着揪小青头发的手势,可那种沙沙的尿尿声却没有了。”

他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我都无法插进哪怕一个字去。而我还是用左手捏着下巴,右手插在左腋窝里。与刚才不同的只是我已经开始围着旅馆的大堂转悠起来,将那个痰球吐到了墙脚。我一会儿敲敲墙壁,一会儿又摸摸旮旯里的灰尘。我在沙发上捏起一根黄色的长长的弯曲头发。我两手将头发抻直,对着灰蒙蒙的天空看,就像我有了什么惊人的发现。

“你他妈的别神经兮兮的好不好?”他继续说,“像你这么瞎转悠,都把我的思路打乱了。”

他一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我浑身就热乎乎的了。这说明他没把我当成外人。

说起来我们根本不是什么外人。你想想,他跟小青过了这么多年,每天夜里干那种事儿时,小青实际上是在跟两个人干。一个是形而下的杨柏胡,一个是形而上的谢兴仁。小青,你可真有两下子,做爱都做到哲学境界了。我敢肯定黑格尔康德叔本华尼采加缪罗素萨特这些咬文嚼字的所谓哲人做爱也达不到这种境界。即使是弗洛伊德医生和荣格医生这些精通下意识的高手,弄不好在这种事情上也不如你呢。想到这里我就笑了。这时我脸上被狠狠地扭了一下,是女人亲昵的肉乎乎的性欲勃发时的那种撩拨和捏弄。顿时一股子暖流就从我脸部往下淌下去了——先是脖子有了感觉,然后就是嗓子眼儿发干,再就是胃里开始翻江倒海,再往下就到了肚脐眼那里,再往下,那家伙就挺了起来。

这时,有一个声音慵懒地哦了一声。

我肝肠寸断。

这声轻哦,是小青。

“你别愣在那儿,挡住门口的狗是好狗吗?要是你愿意看门,就趴一边去。”看我站在门口瞅那根头发,他就没好气儿地嚷嚷起来。

我腰一弯,顺势抓住了小青的手:“小青,这次我不会再让你无中生有地溜掉了。你看你年轻时也不给我向你求爱打打气,你就这么委委屈屈地嫁了人。”说到这里,我眼里应该充满泪水,声音哽咽,结巴一样吞吞吐吐。这样小青就会在我胸脯子上贴得更紧一些,俩小拳头小鼓槌一样捣我。

“这下你称心了吧,谢兴仁终于来了。”我想,到时杨柏胡看见小青和我在他跟前搂搂抱抱,必定嫉妒成一条癞皮狗,呜呜地哭起来。

他号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好像我欠他什么一样。

我就劝他:“别哭了,反正小青死了,她再也不会在梦里喊谢兴仁了,你就放心吧。”他还是抽抽搭搭地没完没了,我怒吼一声,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个狗日的别这么娘娘们们的好不好?你也不为我考虑考虑,嗯?从我这方面来讲,每天夜里我心爱的人躺在你个狗日的身子下面,受你这个混账你个王八蛋蹂躏我就好受吗?”

他猛地停住了哭泣,抬头望着我。

我又说:“小青一死,我们就他妈的算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了。”我将双手一摊,耸耸肩膀,大度得很,“我看这样吧,让我们像双胞胎一样握手言欢吧。我们不能为了一个女人,一辈子就这么形影不离地仇视着。这样我们不都给毁了吗,是不是?”

……呜呜呜……他又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涎的恶心人。

“你哭吧你哭吧,你死了老婆,该哭;我死了情人,是不是我也该哭呢?”

“你这回总算如愿了,”他将双手从脸上拿开,眼里顿时充满了邪恶的笑容,“这回你总算如愿了,小青,你总算回到谢兴仁的怀里了。”

我说:“杨柏胡,你大粪坑一样的臭嘴在胡咧咧什么?嗯?什么小青总算如愿了,什么她回到了谢兴仁的怀抱?”

“别装蒜了,行不行?你看看你搂着的不是小青是谁?”

这时下关口旅馆里应该是晦暗的,潮湿的空气中飘浮着被弄脏的羽毛,如同吊死鬼的鬼魂在聚散。所有的门窗紧闭着,所有的灯还没打开。外面下着雨,是那种牛毛一样的细雨,密实得岿然不动坚不可摧。用力打一拳下去,就像打在黏稠的糨糊上,这是那种无法抽出拳头又无声无息的雨,把下整个关口旅馆紧紧地锁住了。

这时,楼上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女高音,锥子一样在下关口旅馆的墙壁上乱扎乱攮。

看样子要下雨了,天也快黑了。我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到罟城,找到下关口旅馆,否则我准会变成一只落汤鸡,再得了感冒,病怏怏地去见小青,那还不得烦死她。我低着头胡思乱想,这时咔嚓一声,街灯亮了。从河堤上远远望去,恰似用绳子串起来的亮晶晶的玻璃珠子,在灰蒙蒙的黄昏,那些近处的玻璃珠子懒洋洋地泻着五颜六色的光芒,就像一个个精瘦的和尚撑着一把把没精打采的雨伞,远处的玻璃珠子,趴在马路上,简直是一些活脱脱的闪光刺猬。

我慌不迭地撞进一个公用电话亭,想给下关口旅馆拨个电话。我一连拨了三次,电话里一直嘟嘟嘟。怪了,就是一年前那个号码啊,怎么成了忙音?当我再次没好气地摁电话上那些模模糊糊的数字时,透明的塑料隔板响起来,砰砰声里夹杂着火烧火燎的焦煳味儿。

“有完没完?老占着电话,打不通还他妈的乱摁?滚开!”一个声音吃了枪药。

我自己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就砰的一声将电话挂上。出来时我斜楞了那家伙一眼。

他比我还横,吼道:“看什么看?没遇见过比房子着了火还让人心急的事是不是?”他双手捏住我的肩膀,只一提一甩,我就趔趄到一边去了。狗日的,手劲比铲车的牛鼻子还大。他抓起电话,一连摁了两次,电话也是忙音。气得他对着电话骂起来,“妈的,怎么成了忙音?”

我站在他身后,双脚不由自主地颠打起拍子来,我打的节拍是《大海航行靠舵手》。这首老歌的词我不会唱,可这腔调我再熟悉不过了。当他再摁第四次时,我的喉咙里竟然响起这首歌的调调儿来。我的汗毛孔都乐得合不上了。他把话筒摔得整个电话亭子都颤抖起来。

“兄弟,到了我们这种岁数无缘无故地发火,对心脏、肝脏、肾脏、胃口,甚至对肠子、屁股眼,都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把腰子气出个好歹来,还影响性欲,是不是?”我边说边用脚啪啪地拍着地面。

他回过头来,我这才看清这个人的脸上蒙了一层黑布,眼睛那里挖了两个孔,嘴巴那里也挖了个孔,活脱脱一个江洋大盗的架势。他正好对着那一串亮晶晶的玻璃珠子,按理说我能看清这三个洞里的东西,三个洞却空空如也,就像三个深渊,呜呜地刮着风。那声音若一面牛皮大鼓,人在眼前,声音却似从遥远的深山里传过来。他浑身的衣服晃晃荡荡,好像挂在一棵垂死的老槐树上的破布。我下意识地伸手扒拉了一下空气,想感觉一下是不是有风。一丝风都没有,可他的衣服就像在大风中晃荡。我想这小子准是佐罗的阴魂跑到中国来了。可又一想这怎么可能?不说巴黎和罟城隔着千山万水,就说这时间也不对啊,佐罗什么时代的英雄?那是法国大革命时代杀富济贫风流成性的英雄豪杰。现在什么时代?我越想越害怕,头发不情愿地竖起来,身上疙疙瘩瘩,好像长了一层小米,小米里叽叽喳喳的鸟嘴在啄,额头上被啄得尤其厉害,比小时生痱子还要难受。我又凭空抓了两把,那样子好像要扼住他的脖子。

我抓到了两手寒彻全身的湿冷空气。

“你……你……是……是……是人是鬼?”我终于说出了这句完整的话。说完了,才觉得并不是特别期待他的回答。这类似于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飞了魂魄,蹦起老高,啊的一声叫起来。

“你问我!你是人是鬼?”从他嘴那个位置的洞里喷出一股子阴森森的寒气,直扑到我脸上。

我小时砸过冰窟窿逮过鱼,对这种阴森的寒气,一点儿也不陌生。有一回我刚砸开冰窟窿,一条镰刀长短贪恋空气的蛤蟆鱼就懒洋洋地游过来。它根本就没把我当回事,盯着我,把头翘起老高,嘴都张成漏斗了。这个漏斗下面肯定有个大皮囊,要不它怎么跟永远充不满空气似的呢?蛤蟆鱼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呼吸着隆冬里的新鲜空气。我被它从容不迫的劲头吸引住了,我们四条目光撞在一起,叭叭地飞溅着火花。我们前世肯定修下了缘分,相互爱怜地看不够。我也大张着嘴学它的样子呼哧呼哧地喘,就像跟它抢空气一样。我嘴角的哈喇子往河冰上滴,顿时就冻成了两沱冰锥。

“你在那撅着腚干吗?”我哥在远处砰砰地砸着河冰。准是看见我傻乎乎地低着头,就嚷了一嗓子。

蛤蟆鱼没事人一样,依然故我地张着圆圆的大嘴,眼睛还性感少女那样飘啊飘啊地挑逗起来。它就跟从来没呼吸过空气一样,在我眼皮子底下,舒舒服服地喘着。我觉得有些胸闷,空气里飘荡着黏稠的腥气。

“我在看蛤蟆鱼喘气。”

“蛤蟆鱼喘气有啥好看的?还不快点儿把它抄上来?”我哥有些急了。他一连砸了七八个冰窟窿,准是连个鱼毛也没看见。

我脚下的冰有些发颤,我知道哥正在向我这里跑过来。我赶紧把手伸进冰窟窿,将那尾跟我前世有缘的蛤蟆鱼撵走。寒冷刺穿了我,从右手的五个指尖,嗖一声蹿进我的脑袋里,整根脊梁骨、尾巴根儿都冻得成了疙疙瘩瘩的冰溜子。

“蛤蟆鱼呢?”哥气喘吁吁地问。

“你净瞎嚷嚷,看把它吓跑了吧。”我不怀好意地说。

哥翻着白眼儿悻悻地走开,又去继续砸他的冰窟窿了。

真是怪了,刚到罟城就他妈的遇到鬼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那个若有若无的城市?我想。

“你傻乎乎地嘟囔啥个屁?”又一股子寒气从那个空洞里喷出来。

“你知道下关口旅馆吗?我是外地人,刚到这里,迷了路,电话怎么拨也拨不通,也不知道管这事的人是干什么吃的?”我的确胆怯了,声音像羔羊的咩咩。

“下关口旅馆?我他妈的也在找下关口旅馆。把你那张厕所一样的嘴巴扭到一边去,从那里面冒出来的气味儿真他妈的难闻,熏得我浑身燥热!”

我浑身都哆嗦起来。他喷在我身上的寒气快把我的血凝固了。真他妈的活见鬼了,我在心里骂了一声。

“我跟你说,要骂人就骂出声来。在心里骂人叫诅咒,你这个厉鬼!”是从另外一个方向传过来的声音。

“既然去一个地方,咱俩一起走吧。”

大街死了一样静。

人这辈子,不是谁都有机会与鬼交手。我抹了一把脸,鬼喷在我脸上的唾沫星子还在,我的心都快哆嗦成寒蝉了。

别看那些人为了吓唬小孩子说遇见鬼了,实际上他们根本没见过真正的鬼长得啥样。胡编乱造地说鬼穿一身白衣服,连头发都雪似的白,左手里挽着条绳子,右手拎着条裹着白纸的棍子。这不是胡编乱造又是啥?还说鬼耷拉着长可及地的舌头,两个通红的眼珠子像电把子一样射出瘆人的光。有这么长的舌头吗?有电把子一样的眼睛吗?再说鬼长这么长的舌头瞪这么累得慌的眼珠子干吗?纯粹是瞎扯!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古代那些志怪小说不可信。蒲松龄不可信,《录鬼簿》也是糊弄人的。从这个角度来说,我的一生是多么幸运啊。我遇到了真正的鬼,并同鬼进行了简短的对话。如果蒲松龄是当代人,我一定跟他说说鬼究竟长什么样子。他肯定会把《聊斋志异》做重大修改,有些篇章弄不好就得扔进炉眼子里去,化成分文不值的纸灰。纸灰顺着炉眼子里上升的热气,轻飘飘地飞到房梁上,又慢悠悠地落在地上。我看见蒲松龄一下子就老了,下巴上的胡子颤巍巍地翘翘着,眼里晃荡着悔恨的泪花。

我的心咚咚地跳。我赶紧用双手紧紧地捂着胸脯,咬紧牙关。我怕一不小心,心脏会蹦离我的身体。

罟城土里土气如同一个大村庄。都快二十一点了,大街上连个人影都见不到。妈的,人呢?都死到哪里去了?找个人打听个道都成了费心劳神的事了。照这样子下去,找到天亮我也不见得能找到下关口旅馆!天还算暖和,要是赶上大冬天,我一个人在大街上逛一夜,不给饿死,也得给冻死。

“站住!鬼鬼祟祟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想劫道还是想砸银行?”

我哆嗦了一下。这声音就像猛不丁地从地下蹿出来一条碗口粗细的蛇,刷刷地吐着蛇信子。我估摸着,我准是又撞上鬼了。我循声怯怯地转过脸去,一根光柱直挺挺地朝我肆无忌惮地戳戳点点。我的身子肯定给戳透了,浑身的皮肉一松一紧一松一紧,就像一双手在揉搓一只窝窝囊囊的气球。

一个家伙从黑影里走过来,左手里提着警棍,右手挥舞着明晃晃的光柱。我用双手遮住光线,定睛细看,才发现在他身后还有一个影子,也是左手提着警棍,右手里攥着个电把子,没开。要不然我就会被两根光柱轮番折磨了。马路牙子上停着一辆警车,我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是一辆老掉牙的丰田牌越野车。

“看什么看?鬼鬼祟祟贼眉鼠眼!”那家伙吼得更夸张了,声音在光栅间稀里哗啦地碰撞,久久不忍散去。

“你没问我,你只是说‘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警察有什么了不起,一看就知道是没去过大地方的家伙,这么没教养。听我说话时,他手中的电把子在我脸上晃,好像一双手交替着啪啪地抽我的脸。我什么也看不清了。我又说,“你们来得正好,我正愁找不着要去的地方呢。”他们根本没把我当回事的意思,这我能理解,小地方警察的那副德行我早就有所耳闻。他两个狗咬狗地咬着耳朵嘀咕了一会儿,就径直走过来,不由分说,一边一个架着我就把我搡上了那辆老掉牙的丰田牌越野车。一个发动了车,一个坐在后面掐着我的脖子。这小子的大拇指和食指就如同一把大铁钳子,指甲都快陷进我脖颈里去了。

真是莫名其妙!我想争辩一下,可这时我的喉咙里没出息地涌上一股子腥咸的黏液,我的嗓子肯定被他掐断了。我只好放弃挣扎,受气包似的往下出溜。可那把钳子借着胳膊肘在椅子背儿一压的杠杆作用,我的整个身子就又不由自主地往上挺起来。我听见我的脖颈咔咔地响了两声。

“妈的,这小子的脖颈子跟蛇一样。”他说。

“不,像羊羯子。”那个开车的说。

“我像你们的祖宗。”可没敢出声。

一进派出所门口,我就听见了哗啦啦的洗牌声。这我能理解,毕竟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嘛。

亲爱的读者,你说什么?美国?美国怎么了,驻伊拉克阿富汗的大兵不是照样淫声浪语地搞得吱哇乱叫。美国女兵,连伊拉克阿富汗的俘虏都敢搞,不要脸的娘们儿,瘾头子比老爷们还大。打打麻将,消遣消遣这漫长难耐的夜晚,对于无所事事的警察叔叔来讲,再也没有这么稀松平常的事了。赢了钱的,泡泡妞洗洗脚什么的,干吗不行?输了钱的也闲不着,跟着赢钱的刷刷锅洗洗碗,也算捞了口实惠。反正都是一个锅里的肉,都一个滋味,谁先谁后还不都是鸡?玩鸡的事哪能太较真儿,又不是自己的老婆,能哥们义气的时候就得哥们义气一回。要不到自己赢了钱,人家还不陪着你一起来玩儿呢。遥远的警察也这么干,倒换着到街上巡逻,顺便找个茬,就一头扎进洗头房歌厅里去快活。老鸨子一见大盖帽,比伺候他爹还熨帖。你骂警察?行啦行啦,读者同志,警察怎么啦,警察就不是人?对了,是人就得有七情六欲。家花没有野花香,这道理他们体会得比谁都透彻。当然,主要是他们有工作之便,不采反而会让人当成傻逼一样看。

那两个电把子搡着我在一个门口停下,把我铐在栏杆上,就去打麻将了。我听见对过屋里不断的淫声浪语,那个婊子叫唤得可真他妈的让人受不了。我歪歪脖子,将耳朵迎过去。床被折腾得咯吱咯吱的,那种揣面一样的声音,揣得我心里怦怦地敲鼓。

上哪去搞不行,哪能在派出所就动真的?再说,你外面还铐着个无辜的人,他还从来没揣过面呢。日你先人的,你也太不像话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两个电把子从打麻将的屋里出来,垂头丧气得就像自己的老婆正跟领导睡觉,而自己却毛手毛脚地撞进去了。我猜想,要是真的遇上这种事情,领导肯定气恼地叫唤一声怎么进来也不敲门?还有没有规矩?电把子只好掩上房门,脑子里一下子就塞满了苍蝇,嗡嗡的,但不敢言语,自己的升迁还靠这狗日的呢。这么臆想着,我就笑出了声。

其中一个说真他妈的晦气,一把就让那狗日的秃撸皮了。说着,敲敲我对过的门进去了。另外一个打开我的铐子,拽着我也进去了。他奶奶的,敢情不是真的,是他妈的黄色录像。我扫了一眼,一个黑大个儿正跟一个白种人女子干得热火朝天,就像一条黑狗压在白狗身上。

“这盘真他妈的带劲儿,”屋里的那个人从床上欠了欠身子,“明天你俩去一趟,就说我说了,看在谢老板的面上,这次就算了,不过明天晚上的饭是不能少的。真他娘的让人心里痒痒,谢老板腰肢那么一扭,屁股一撅撅,就她妈的要了老子的魂儿。”

他瞪我两眼,又去看录像上激烈的场面了。

对于这个,谁也别装大头蒜,谁不愿意看?于是我也不请自便地看起来。

“你偷了什么?”是床上发出了声音,他让录像弄得声音都有些黏糊了。

“我刚来罟城,人生地不熟的,就让你的俩弟兄误抓了。”

“误抓?他说你俩误抓。”他的声音磕磕绊绊的,就像发情的猫。我猜他一直不坐起来跟我说话,是下半身硬得让他根本无法挺起身子。

“所长,我们误抓过人吗?我看这小子欠揍。再说你听听他说话的腔调还有他这一脸胡子,咋看咋像拉登。”

“哈哈,别他妈的抬举他。他像拉登?我看他像一个三天粒米未进的流浪鬼。这次你们还真是抓错了,他肯定不是什么微服私访的梁书记,我看连小偷都他妈的算不上。”所长让录像上那一对男女搞得不自在得很,“大半夜里,你俩也不容易,看看他身上有多少钱,罚了算了。”他把手伸进裤裆里揉搓起来。

“真逗,我身上有多少钱?告诉你们一个子儿也没有,我的钱全买鞋了,我是一路要着饭来的,省下钱来买鞋。”

所长浑身的肉颤起来:“你从哪里来?来罟城干什么?”

“谢小青死了,下关口旅馆的谢小青死了,”我强忍着眼泪,“我是她的发小,她曾经的情人,我来处理一下她的后事。”说着我就低下头。

“哈哈哈……”这回轮到所长和那两个电把子笑了。

“什么?谢老板死了?放你娘的狗屁!傻小子,人家滋润得很!”他把手从裤裆里拽出来,“谢老板是你的发小?情人?这得让我好好看看,你是不是梁书记微服私访啊?哈哈哈……谢小青有你这种不三不四的发小情人?那我就是她床上的被子,贴着她胸脯的乳罩。你他妈的还是她的情人,你自己也不撒泡尿照照?”

“你知道下关口旅馆?”我懒得跟他一般见识,再说在派出所里跟所长一般见识,终究不是什么好办法。

“我亲爱的梁大人,小的知道小的知道,闭着眼小的也能摸到谢小青的床上去。”

“谢谢所长,请你告诉我去下关口旅馆怎么走,或者派人把我送过去。”

“谢老板的情人我可得罪不起,”他站起来,裤裆像支起的帐篷,“这么着,先委屈梁书记一夜,明天我亲自把你送过去。”他向两个电把子努努嘴。

他俩对对眼儿,现出那种让我走着瞧的坏笑。

他俩走过来。我们仨就像老朋友,三双眼睛搭起了一个友谊的三脚架。我主动地将双臂伸过去,我说:“劳驾二位。”

我听见三脚架的一根腿轰然塌陷,就像大地震,一座城市即将毁于一旦。两个电把子架着我,老虎钳子一样的手指在我胳肢窝里捅捅,我有种说不上来是痒痒还是疼痛的感觉。我说:“我他妈的怎么连是痛是痒都觉不出来了呢?”

“到明天你问问谢小青去。”

我只好笑了:“谢谢在这么寂寞的夜晚,让我一再听到小青的名字。”他俩也笑了。我知道那是嘲笑。不过总比跌歪着吊死鬼一样的脸要好。我们三人都乐呵呵的,并排着往外走,好像去赴宴。

我们出门时,所长又说:“明天我就让你个狗日的见识见识什么叫谢小青的情人!”

“他妈的,就凭你这句话,我也要让你个狗日的见识见识我和小青会有多铁,让你看看小青见了我就像见了故乡一样。”这些,我只是想想而已。他的屁话我就当没听见,就当大北风扇了狗舌头。

我虽然没挨顿臭揍,可三天三夜没吃没喝,前后心贴在一起的滋味算是让我尝到了。这个,到时候我得写到我的日记里去。不亲自体会体会挨饿的滋味,还真不知道饥肠辘辘是咋回事。都说1960年挨饿,村里的老头老太太说着说着话,就顺着墙根出溜下去了,活着的人低头一看,那人就没气了。以前我怎么也不相信,好端端的社会,人怎么能饿死呢?

咕噜噜咕噜噜……十几个鸡蛋大小的透明气泡从我胃里兵分两路,一路往大小肠进发,它们排着队,唱着歌,咕噜噜咕噜噜……它们高兴死了。排头那个啪一声破了,后面几个竟乐得拍起了巴掌,次第炸开,就像我小时放的小红鞭,噼里啪啦在手上响起来,刺鼻的烟雾迷了我的眼睛。另一路忘我地向我的嗓子眼儿迂回,带着酸臭噗一声,就把我嘴巴填满了,眼泪撞得我眼皮发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肚子里又集合起另一排泡泡兵,这次它们还是重复着它们祖先的把戏。待到一百排气泡炸开时,我自己都烦了。我实在不耐烦了,砰砰地拍拍肚皮。它们终于说话了,我一听竟是宣言书:“这是老子的地盘儿老子要做主!这是我的天下,我愿意咋折腾就咋折腾!是我们成全了你的胃你的肠子,老子不享受谁享受?”咕噜噜咕噜噜……我的肚子就他妈的像宋末元初鼎沸的中原。我只好抚抚肚皮,学着身怀六甲的女人的腔调说:“孩子,莫叫了莫踹了,我服气了行不行?一会儿你爹回来就给你做好好吃。乖孩子,稍等一会儿,小时受不了苦和累,长大了怎么会有出息?乖乖,别再咕噜噜了,快把你娘叫死了。你再叫,我就抽你耳刮子了。”我使劲儿拍拍自己的肚皮,就像苍蝇拍拍在水泥墙上。

关我的小屋,六个面有五个面是光秃秃的,只有南墙——也许是南墙,这只是我的感觉而已。罟城的天为什么总是灰蒙蒙的?白天看不见太阳,晚上看不到北斗七星,也不知道罟城人民是怎样判断东西南北的——开了一个门和一个只能装下一个狗头的窗口。门和窗户上的玻璃用花纹纸糊住了。我想按屋里昏暗变化的程度来判断到底到了什么时候,可屋里一直灰暗着,朦朦胧胧老是像黄昏。我是在肚子吼成雷电一样的时候敲的门。门发出沉闷的声音,就像门上封了一层棉布帘子。这种声音,外面的人肯定听不见,于是我就想到了用脚踹。声音是大了一些,可比起把我弹到地上的声音,就小得多了。我的头咚一声砸在地上。我肯定昏死过去了。到我睁开眼睛时,站在我面前的是那俩电把子。这两张脸在我看来就像一对双胞胎,于是我愣了愣,就笑了。

“你他妈的真是谢老板的情人?”一个电把子张了张嘴。

“我饿死了,行行好给我弄点儿吃的。”

“我问你是不是谢老板的情人?”另一个电把子不耐烦了,用脚踢了踢我。

“从谢小青降生开始,就是我情人了。”

四只电灯泡一样的眼睛射到我脸上,贼亮贼亮的,我不得不闭上眼睛。

“你他妈的睁开眼!一个小偷跟警察说话,还他妈的大不刺地躺着,不拿正眼看我们!不想活了是不是?”

于是我坐起来。这时,我从开着的门缝里看见了灰蒙蒙的天:“兄弟,罟城的天成天价都这么灰蒙蒙的?”

“别他妈的装蒜了,全天下的男人只要看一眼谢小青,都会说是她的情人。你身子上装了个啥东西?一直咕噜噜的,就像破鼓。”

“是肠子叫唤。”我说叫唤时,我不争气的肚子极其配合地来了一串架子鼓——咚咚咚锵……这下俩电把子可乐坏了,四只电灯泡也柔和了。

“你们俩是双胞胎?遇到你们真是我谢兴仁的造化,你俩要是女的,让我遇见麻烦可就大了。”

“放你娘的屁,我看你小子欠揍!”其中一个电把子就抡起胳膊来,可另一个电把子却给挡住了。

“你跟谢小青从小就是情人关系,情到几岁?”

我被他逗乐了:“情到几岁?你这个家伙是不是写诗的?这句话真他妈的有味儿!要是在遥远,我一定介绍你认识认识我那帮子写诗的哥们儿。情到几岁?情到大学毕业。情到大学毕业了,她坐上火车,呜一声就走了。”说到这里,我的心被扎了一下,就哭了。哭声应着咕噜噜的叫声,就像殡仪馆里的哀乐。

这时,俩电把子跳起了舞。

我跟小青是一起长大的,用时兴的词就叫青梅竹马。当我们的母亲在月光下的蒲团上乘凉时,我们一丝不挂地满地乱爬乱跑,我们一点儿都不害臊。

有一回我发坏给她使了个绊,她啪嚓一声摔在了地上。肯定是把她摔疼了,她就那么张着大嘴好一阵子趴在地上不声不吭地望着我,脸憋得通红,舌头在大张的嘴里抖搂着。我赶紧蹲下抚摸她的毛茸茸的头,问:“你这是干吗呢?快起来,快起来哥哥领你去玩。”她却突然号啕大哭起来。

急火火跑过来的,先是小青的娘,抱起小青就在她屁股上慢慢地拍:“丫头,莫哭,摔摔长得结实。”噢噢噢地就揽在了怀里。

我想告诉她,小青是摔疼了肚子,不是摔疼了屁股,你干吗老是拍打她的屁股?可那时我还不会完整地表达心里想说的意思。

我娘也跑过来,我的屁股也响了,麻酥酥的:“小青倒了,也不扶起来,还傻呵呵地看。”

我也想让娘抱住,就一头扎进了娘的怀里委屈地哭起来。

我们赤身裸体的好时光实在太短,还没觉得怎么着呢,我们就穿上了遮羞的开裆裤。我看见小青的小屁股在开裆裤里扭,一下子露出这个屁股蛋子,一下子又露出那个屁股蛋子,我就笑了。我说:“小青,你的屁股蛋儿真好看,让哥摸摸。”她就撅起屁股蛋子来。我在上面像她娘一样拍了拍。她就咯咯地笑起来,我也咯咯地笑起来。那是个火辣辣的晌午,大人们都睡觉去了。一会儿我也撅起屁股来,冲着她,用手指指,说你也拍拍。她就过来,在我的屁股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我们咯咯地笑啊笑得都岔气儿了,我们就面对面地坐下。几乎是同时,我们发现了我们的开裆裤里的不一样了。

小青说:“你长了个棍棍儿。”

我说:“是尿泡。”

“不是尿泡,是棍棍儿。”

“不信你看着。”我站起来,冲着墙运气,脸都憋红了,可还是尿不出来。

小青焦急地等着,看见我的小棍子直立起来。就说:“我说是棍棍不是尿泡吧,你看我尿泡给你看。”她就背对着墙蹲下了,沙沙地尿出来。

我还是尿不出来,我就说:“小青,你等着,一会儿我要是尿出来,比你尿得远也尿得高。”我终于尿出来了,一个漂亮的弧线在墙上画出了一片湿印子。

小青看看地上她尿出来的湿印子,再看看墙上我尿出来的湿印子,觉得好奇。她就将头窝进自己的裤裆里:“我咋没棍棍呢?”

“娘说了,我是男子汉,你是丫头片子。”我说,“你摸摸,我一憋得慌,它就像个棍棍儿,不憋得慌,就像个枣。”她就伸手摸起来,那个枣核又变成棍棍儿了。

那俩电把子跳得累了,停下时见我傻呵呵地笑。

“你傻乎乎地看什么?”他们嚎道。

“小青在看我尿泡,她还摸了我的棍棍儿。”我脸上还是那种傻乎乎的笑,不知为什么我的肚子不叫了,但有了一种比叫唤还让人难受的声音,有一个声音在喊小青,喊累了就歇一会儿。歇好了,就再喊。那声音还抓我的胃扯我的肠子。我给两个电把子跪下,“快快快,要不给我些吃的,要不快带我去下关口旅馆,小青又活过来了。”

“真他娘的倒霉,谢小青的情人能这么个

样?微服私访的梁书记能这么个 样?这狗日的分明是个神经病。”其中一个说,另外一个就出去了。

说真的,吃的我需要,小青我更需要。

不大一会儿,出去的那个又进来了。他没给我端来吃的,却领来了所长。俩电把子异口同声地说:“这家伙是个神经病,说话颠三倒四,一会儿谢小青死了,一会谢小青又活过来了。明明谢老板活得好好的,让这个畜生咒也得给咒死。”所长挥挥手,俩电把子一左一右将我往外拖。我故意往下坠,好让这俩蠢驴费一些力气。

“你俩掂量掂量,我是不是跟死猪一样?”

他两个喉咙里都咕噜了咕噜,像噎着一口痰没办法吐出去。

来到大街上,其中一个电把子扯着劈啦嗓子喊:“一、二、三,撒手!”我脚底下一滑,嗖一声,耳边就呼呼地刮起风来。我俯视着罟城的路面,比遥远要平一些,铺的不是沥青,而是砸着一绺一绺凹槽的水泥。毕竟罟城位处国家发达地区,比起远在大漠里的遥远,就是显得洋气。待见到小青,我一定要跟她说说,让她把我从遥远弄到罟城来。啪一声,我就来了一个狗吃屎,重重地砸在水泥路面上。两个膝盖喀嚓一声。我想这下可坏了,我的膝盖碎了,我要变成一个十足的瘫子了。趴了一会儿,我本能地用双手撑着水泥路面,没敢让两条腿使劲。我悄悄地把脸向膝盖那里扭过去,结果我不得不哈哈大笑起来。我以一个矫健的动作站起来,向那俩电把子招手:“过来!电把子,快过来。你看你们罟城修的是他奶奶的啥狗屁路,我的膝盖都能砸出两个坑!”当我仰脸放肆地大笑,我觉得两个膝盖一软,又一次跌在路边上。俩电把子一人踹了我一脚,恶狠狠地说我真是个神经病扫把星。当我生气地抬起头时,他们已经钻进了派出所的大门,大门像个大铁闸,正隆隆地合起来。我只能向着大闸后面似有似无的影子啐了一口黏痰。

我在等待天黑。天黑了,那个狗屁所长可能会去下关口旅馆,我尾随着他,那样我就不用再跟他们磨嘴皮子了。可是,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成阵阵闷雷。我翻遍了所有口袋。经常放钱的那个,我翻了三遍。别说大点儿的纸币,就是硬币也没翻到一个。我扶着墙根往居民区走,我想找一个好心人家,先解决掉肚子咕咕响的声音,要不然下关口旅馆的人会把我看低,进而瞧不起小青。你想想,我一进下关口旅馆,还没怎么着,就腆着个脸说,先给我弄碗炸酱面。不!是两碗,多放些瘦肉!可饿死我了。你想小青还不活活地给疼死过去?即使她没疼死过去,看着我饿成这样,身子也会哆嗦成一团。小青多没面子,多丢人啊!

在居民区拐角处,一个老太太正弯着腰,一边用耙子耙,一边把她认为有用的东西放进身后的筐子里。我踩着米老鼠的步点凑过去,我真想不到自己竟能走出这么微妙的脚步来,就像脚根本没有落在地上。当我看见筐子里半边拉块的馒头、长了毛的包子时,我的手再也忍不住了,奴才一样弯下腰去。这个老太太也太老了,竟然聋得没有听见我肚子打雷一样的咕咕声。

我敢打赌,罟城人都是好厨师,我敢说天下最好的美食都在罟城。我把包子嚼得呱唧呱唧响,只有这样才能够对得起罟城人民的好手艺。我把筐子里能吃的快吃没了,那个老太太才想起看看自己的劳动果实,于是她低下头,从两腿中间向后看。“见鬼了!”她嘟囔一声,赶紧回过头来,看着我鼓起的腮帮子,突然大吼起来,她把耙子举过头顶,跟天要一个说法一样地大吼着。我只好撒开脚丫子溜之乎也。我在心里骂自己,不要脸的东西,竟然做起了强盗,竟然偷吃一个老太太在垃圾堆里扒拉出的东西。

我跑出百十米远,才敢回头。那个老太太还是仰着脸大吼。我有力气了,就对着她嚷了一嗓子:“老大娘啊,找到下关口旅馆,我就不当强盗了。要是你愿意,你就去下关口旅馆找我,我养着你。”

她听见我嚷下关口旅馆,吼声戛然而止,手里挥舞着耙子向我冲过来。我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看她时,她已经站在我脸前了。

“你是人是鬼?”她那沟壑纵横的脸上,充满了绝望的愤怒。

“我是人!老大娘,你别嚷了。老大娘啊,怎么罟城人都爱问这句话呢?”说完,我转身就跑,跑得比狗还快。我这句话是冲着我逃窜的方向说的,是大顶风,我说的话肯定刮进了她的耳朵。

风虽如此凶猛,可我还是听清了老大娘的话,就像在我耳边说的悄悄话一样:

“你要是人,就别去下关口旅馆,下关口旅馆就是传说中的鬼门关,进去的时候是人,再出来就是鬼了。”老太太嘴里肯定没牙了,要不她笑得不会这么让人心酸。我只好默默地走开。我这么个壮壮实实的人,偷吃了老大娘的劳动果实,哪还好意思跟她犟嘴呢?实际上我明白她说的意思,无非就是下关口旅馆跟市里的领导啊什么的关系不一般,也许还做过一些让市民看着不顺眼的事情,人们就编排下关口旅馆。这是人之常情,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不过见了小青,我还是要提醒提醒她,让她做事考虑得稍微周全一些,省得流言蜚语满天飞。大不了把下关口旅馆关了不干了,也不能把自己的名声搞臭。

我到下关口旅馆,见到小青,第一句话要说什么?我这么一脸乱糟糟的胡子,小青肯定认不出我了。这一别,已经二十五年。

我们分手的时候是个灰蒙蒙的夏天。火车慢慢地动了。我死死地盯住车窗探出的杂草一样的人脸,焦急地等待小青出现在一个窗口,哪怕只看我一眼。或者向别人招手时,不经意地看我一眼。我的心在流血,小青,那天你为什么没有出现在窗口?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可是你为什么就不给我一个暗示?

当你出落成一只骄傲的孔雀时,那么多男人的目光在你身上揉搓。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有回就跟你说:“他们只看到了你的外表,而没有看见你内心。”你撇撇嘴,眼睛刀子一样剜了剜我,伶牙俐齿地说:“你这人怎么这样?这叫嫉妒,你懂不懂?真是无聊透顶真是越长越抽抽真是老鼠尾巴怎么长也就是这么粗这么长了。”说完,她就一头扎进贪婪的眼神编织的蜘蛛网里。从那时,她就在他们中间母鲶一样摇头摆尾地穿梭,她连一个正眼都懒得再给我了。

小青,你明明知道我心里是多么爱你,可你还是狠心地在我面前将手交到了另一个男人的手里。那一刻,你回头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最后还给了我一个鬼脸儿。我看到你嘴角有一种轻蔑,我的心在那一刻结成冰坨子了。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决定毕业以后离你远远的,到死也不想再见到你。

你说:“兴仁哥,咱两个要是都能考上大学,你到哪里上去?”

我根本没想什么,就说:“你上哪里我就去哪里,你学什么我就学什么。咱俩还一个班,一个小组一个课桌,我还给你削铅笔。”

你歪歪头,自行车把勾到了我的自行车把。我们两个就在乡间小道上晃起来了。那时天已经黑了,你下了车子,执意要推着自行车走。你说:“天真热啊,闷得人喘不上气来。”

我说:“这是深秋啊,我都冷得要打嘚嘚了。”

你瞥了我一眼,在黑影里我看见你向我歪了歪头,你的眼睛肯定剜了剜我。你把车子支起来,解开风纪扣要透透气。你说:“我只是问你想去哪里上大学,我又没问你要学什么。”

我也支上车子。你倚在树上,你呼呼地喘气,声音粗得像老树皮。我问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浑身热啊,在这里凉快凉快再走。”

“小青,你是不是感冒了发高烧?”我伸手摸了摸你的额头,又说:“不发烧啊,怎么你喘气这么粗?”

你恶狠狠地说了句:“木头,愚蠢的木头。”说完就去推自行车。

我恍然大悟,可你平静了,平静得如一潭死水。你说:“还傻乎乎地愣在那干吗?”

我的心却一下子跳起来,活脱脱一个被施了魔法的小兔子,怎么也无法安静下来。我跟你说:“小青,你背过身去,我憋尿了。”我慌不迭地蹦下道边的沟里。可是我尿不出来。

“你他妈地长没长眼?大白天走路往人身上撞!”

我准是走神了,否则,我不会因为一句无聊的响声,就吓得哆嗦成一团。罟城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见鬼,怎么又是你?”我们同时说出了这句话,又相互死死地盯了一会儿,就笑了。

我无法看清他脸罩后面那双浑浊的眼睛。我问他你从哪里来?为什么也找下关口旅馆?你跟小青是什么关系?你是不是他们一直在找的梁书记?

面对我连珠炮一样的发问,他的眼里终于有了光彩,是那种哀伤掺杂着复仇的神情。

“小青害惨了我,这个婊子!”

他开口这句话,让我听起来很不舒服,于是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他根本不当回事,接着说,“小青曾经是我的马子,我们俩青梅竹马。”

这更让我气愤了,我扭头呸一声吐了口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扭过头来,向他吼道:“你扯下你那片屁股帘子来,省得说话老是有股子大粪味儿!”当他扯下脸罩后,我吃惊地大张着嘴巴。他笑了,笑得浑身乱颤。我摸摸脖颈,又抹了一把脸。

“你是镜子里的我?”

“小青第一次遇到我,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谢兴仁,扒了你的皮我也认识你个狗杂种’。她眼含愤怒,浑身哆嗦,‘谢兴仁,你不是滚到遥远的天边去了吗?又回来干吗?你的心让狗吃了是不是?’她越说越来气,气得呜呜地哭起来。我就跟她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谢兴仁,我是国中飞。’当时我正从咖啡桌边站起来,而小青刚刚唱完一支歌,就直挺挺地冲着我走过来。‘就是把你剁成肉泥,我也能闻出你的臭味儿来,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一时让小青骂懵了,欠着身子,我的嘴角竟然无耻地淌下了哈喇子。小青太美了,那身段,那腰,一下子就把我的魂儿牢牢地拴在了她的腰带上了,我的胃翻腾起来。我伸手跟她比画,可是我再也说不出我不是谢兴仁而是国中飞这样子的话了。我比画着:‘你别这样,你肯定是认错人了。’要不是我的司机过来,我肯定舍不得说这么伤人心的话。司机也被小青的美貌给镇住了,张着个臭烘烘的大嘴巴,老是合不上。我就用脚踹了他一下子,‘你他妈的老是张着嘴干吗?还不该干啥干啥去!’司机这才回过神来,磕磕绊绊地说:‘国局长,天不早了,您老人家该回家了。’可是他的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盯着小青。我又踹了他一脚:‘你个猪脑子,没看见我遇到熟人了?还不快滚!’司机让我骂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可眼睛却始终离不开小青的脸。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在下楼梯时脚绊了一下,楼梯咚咚响起来,他肯定摔了一跤,滚下去了。”

“‘谢兴仁啊谢兴仁,你可倒好,从遥远溜回来,还改名换姓了?是不是怕我再黏着你不肯放手?当了局长,眼眶子应该变大啊,怎么就不认识旧人了呢?’

当时,我真是让她搞糊涂了,真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就又一屁股砸在了藤椅上。我托着下巴打量她的脸,任由她气急败坏地数落那个负心汉子。我心里却笑开了花,升官发财死老婆,前两项我都占了,可是老婆却没死。那一刻我想到了毒鼠强,我想到了老婆已经松松垮垮的脖子和肚皮。她见我没话说了,以为我回心转意了,就软下来。‘唉!’她叹口气,就像虞姬在叫板,‘你活着就好,’她说,‘你回来就好,反正对你,我也没有多少指望了,再说我现在这个样子,也不配你了。你是大局长了,我却是一个歌女。’她低下头去,两手在肚脐眼那里绞扯。”

“‘小青,你坐下。’我向她伸伸手,她刚想握住,我就抽了回来,‘小青,我对不起你。’面对她,我只能将错就错了,否则她怎么会成为我的猎物呢?我真是感谢上天给我一张他妈的谢兴仁的脸,要不是这张脸,我怎能不费吹灰之力就交上这么朵桃花?”

“‘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逼你去遥远,我不该把青梅竹马的你给甩了,去把自己交给一个浮浪子弟。’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眼睛忽闪忽闪地撩我,那意思是让我给她一个说法。我屁股在藤椅上拧了拧。她迟疑了一下,然后就绕过桌子走过来坐在了我的腿上,双臂绕在我的脖子上,她又说:‘兴仁哥,我要你说一声你从心里已经原谅了我。’嘴凑到我的耳根儿,‘就像咱俩小时一样,让我们再回到光屁股的年龄去。’说完她就站起来,哈哈地笑起来,一阵风一样蹿到台上,一连唱了五首爱情歌曲。她唱得我眼泪都出来了。我傻呵呵地走到台上,我们死死地抱住跳起舞来。她说,‘今夜我要把亏欠你的全部还给你。’然后她一撒手,迅速地一个转身……那一夜才真他妈地叫销魂呢。”

我听着这个跟我像孪生弟兄一样的人,嘚吧嘚嘚吧嘚地说着他跟小青的艳遇,我心里再也压不住蹿腾的黑色火苗,抡圆了右手,一个大嘴巴就掴在了他的左脸上。登时,他的左脸就像拼贴板一样噼里啪啦地散落在地。让我更吃惊的是他连一点儿生气的意思也没有,蹲下去,捡起那几块拼贴板,背对着我,咔吧咔吧几声。当他站起来面对我时,他的脸变成了一个阴阳脸,被我掴了一个大嘴巴的左脸变成了阴险,右脸依然向我傻呵呵地慈眉善目地笑。他双手攥在一起,握得咔吧咔吧响了一阵,一只眼里冒着突突的蓝火花,一直眼里冒着突突的紫火花,浑身散发着臭虾酱味儿。因为激动,我浑身哆嗦个不停。他显然想大打出手,可是过了那么十几秒,却放下双手,熄了眼里的蓝火和紫火,低下头,悠悠地说:“实际上,咱俩是一个人。”说完他一转身,像阵风卷着一根黑色羽毛一样,飘飘忽忽地走了,身形之轻快,绝对不在我的想象的版图里。

“你是不是他们找的微服私访的梁书记?”

满世界空空荡荡,就像只剩下了我自己。

我正不知所措地愣神儿,从他离去的方向有声音飘飘忽忽地传过来:“你该去理理发修修胡子了,像你这样,小青见到你也不会认出你的。”

“你什么意思?你凭什么说和我是一个人?就凭你跟小青上过床?岂有此理!我理不理发修不修胡子,与你何干?”我疯子一样吼道,“天灰蒙蒙的,为什么连一丝阳光也透不进罟城?”

“一直往前走,在你爬上第一道坡后,站在坡顶你会看到罟城人民会以怎样的热情迎接你。到时,可别像刚才一样傻乎乎地粗鲁没礼貌,否则小青会把心伤死的,我尊敬的梁书记梁大人。”

“你什么意思?什么他妈的凉的热的书记大人的,你给我滚回来!”

一只白色的鸟从我头顶呼啸着向着坡顶飞了过去。

我走得确实有些吃力了。我在爬坡?我回头,我离开的那个居民楼群,已经变成了一堆灰蒙蒙的火柴盒,那个派出所变成了一个垃圾箱。我已身在高处,风像只小手一样轻抚着我的脸。

坡下的城市笼罩在雾霭中,不过我还是听到了那喜庆的喧哗。我终于到罟城了吗?这是我一年来魂牵梦绕的罟城吗?是小青的罟城吗?我管不住自己地落下眼泪。

“一直往前走,谢兴仁,你就会融化在罟城的蓝天里。”那声音又飘飘忽忽地在我耳边响起来。妈的,把我当成了杜丘。

“难道我身后那片城市不是罟城?”

“那是罟城郊区,我没进去时,那里还是一片乱坟岗子呢。”

“进去?进哪里去?我不明白你前言不搭后语的半吊子话。”

“哦,对了,”那声音分明在我脸上摸了一下,“我可让小青害惨了,在离罟城三千里地的一座监狱里我足足被押了十年。”

“你匆匆忙忙的干什么去?难道我们就不能成为悠闲的同路人?”

“我不是跟你说起过了吗,我找下关口旅馆。”那声音犹豫了一下,又说,“小青可能认不出我了。现在我也弄不清见到她是活活地掐死她呢,还是……”

我还想说什么,才发现我是那么孤独,耳边只剩下了风声。我想,这时全天下可能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赶路了。

看样子我真的要进入罟城了。

生我养我的那个村庄叫谢家尣,离罟城才八十华里,照这么个里程,罟城也可以算是我的故乡,可到现如今我还是第一次这么接近罟城。我那苦命的娘曾经跟我说:“我们村子归罟城管,”娘抚着我的头,又加了一句,“就像你是我养的一样。”娘说这话时,眼里充满惆怅。那意思好像在说,孩子,你要是生在罟城该多好,你就是城市户口,就不用为了口吃的,挖野菜时捎带脚偷挖生产队的地瓜吃了。

我说:“娘,我们村的wang字怎么写成八儿呢?”

一只麻雀掠过我娘的头顶,她稀疏的头发被轻柔的雀翅风吹得像河里的丝绒草摇曳生姿。另一只麻雀在我头顶抓了一下,我赶紧缩了下脖子,娘又用手抚了抚我的头心。

“是吗?是谁跟你说的?”

“小青她娘。”

“青她娘认字儿。”

“都说小青她娘旧社会在天津是个窑姐儿。”

啪一声,娘狠狠地抽了我一个耳刮子,说:“不许胡说!”我哇一声哭起来,娘又赶紧蹲下,双手捧着我的脸,说,“儿啊,你小,你不知道嘛叫旧社会。”

我哭着点点头。

那时我还小,但娘眼里那种无助的慈爱,还是在我心里深深种下了一定要离开农村的种子。我和娘走在给祖先上坟的羊肠小道上。娘用扒拉烧纸的一根儿棉柴牵着我。娘说:“牵着你,拽着你,拔把小草喂着你。儿啊,你猜猜这是个啥?”

我就说:“娘啊,你牵着的拽着的不就是我吗?怎么能让我吃草啊?娘,我嚼不动草。”

“傻儿子,娘这是让你猜闷儿。”

“我不会猜闷儿,小青聪明,我回家说给小青,让她猜去。”

娘一下子站住了,回过头来盯了我一会儿,咯咯地笑起来。

“娘,你笑啥呢?我想让小青猜猜闷儿,你就笑。”

娘不再言语,牵着我向另一座坟头走去。

娘啊,这么些年了,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你到底笑啥。可是我还是时不时地听见你的笑声,是你的魂魄在时时地跟着我看护着我吗?你没出息的儿郎没实现你的愿望——小青至今也没给你当儿媳妇。她到罟城来了,我去了遥远。娘,现在可好了,你为儿子设计的愿望就要实现了。再过几天,我们——我和你儿媳妇小青,就会走进洞房——我俩不光是城里人吃商品粮当工人,我们还要建立一个家,有自己的房子和儿女。

娘说:“我让你猜的闷儿是小牛啊,你就是娘的小牛犊子,吃饱了喝足了就去耕地。把地耕得又深又细,长好庄稼,攒钱盖房给我娶儿媳妇。”

“娘,就算我是一头牛,那也白搭啊,现在的地全是生产队上的,我耕了也是白耕,该吃不饱还是吃不饱。”

听见我这话,娘本来乐呵呵的脸一下子就阴起来了,我觉得她的脚步在加快,拽着我的棉柴一扽一扽的,扽得我手心生疼。

为了实现娘的愿望,我也曾发过无数次狠心:去罟城找小青。即使小青一口拒绝,甚至还吊吊着不屑一顾的嘴角儿,我也在所不惜。我前前后后没黑没白地缠她,让她一刻也不得安生。就像小时候,直至她让我亲她的嘴摸她的胸脯时,我才善罢甘休。可每次都是行囊收拾好了,自己又一下子跟个猪尿脬一样,针一扎,噗一声,就泄了气。这么多年了,娘,你也该泄气了吧?

从老家吹过来的风把娘的声音带过来:“现在小青是大人物了,最起码是跟大人物在一起,就连喘气,也是呼风唤雨的架势。在罟城,都说她能用一只手掌把天遮住,连一颗星星都不让人看见,说让天下雨天就下雨,说让天不下雨天就放晴。兴仁啊,你说小青的手能这么大吗?她不就是个小手大脚板的女人吗?我还记得她的双手手指缝挺宽的呀。”

“娘,这是比喻。”

娘轻轻地嘟囔了一声:“啥叫比喻?”

“娘,比喻就是打比方,是说小青现在在罟城混得很好。”面对娘的一脸茫然,我又说,“那意思就是说在罟城没有小青办不了的事情。娘,这下你总该明白了吧?”

娘似懂非懂看了看我,又说:“她看人的眼神儿——由于老是向上看——现在都翻瞪的白眼珠多黑眼珠少了。据熟人说,她跟罟城市大大小小的头头脑脑瓶瓶罐罐,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一跟他们说话,她就先落下一张桃花脸。这时,她的黑眼珠就又多起来。还放着光,一闪一闪的,直照得那些人糊里糊涂地满口应承着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笔,潦草地在她递过的纸上龙飞凤舞一翻。尔后就拍拍小青的肩膀,有时也会把手放在小青的屁股上捏捏。在小青咯咯的笑声中,那些人的脖子就跟咽米粉肉一样咽着唾沫。”说这话时,娘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变化,就跟她说的不是小青,不是死活也要让我娶到家里给她当儿媳妇的那个人。

这些年,娘在阴冷的世界里,肯定受了不少苦,要不怎么能练得面不改色心不跳呢。我信娘的话。娘现在总算能放下地里的庄稼不管,自由自在地到处转转了。她可以上天也可以入地,就别说一个小小的罟城了。

娘又说,“小青可过上好日子了,像个娘娘似的,你可不要想不开。”娘说到这里,用手擦了擦眼角,也给我擦了擦眼角,她觉得我是受不了小青抛弃的打击,痛苦地哭了。

我没哭,我的心已经像石头一样了。

我说:“小青真的做了娘娘,也与儿子无关啊,只要她幸福,我无所谓。”说这话时,我抽噎了一下。要不是娘站在风口之上,她肯定能听见这声响亮的抽噎,那样她的心会碎的。

娘说了声:“傻儿子,”娘都没来得及再抚抚我的头,从远处就传来了连绵的鸡叫声,娘嗖一下子就不见了。

我离小青越来越近了,我已嗅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老家泥土的气味儿。小青,我真是弄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在编排你,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都说你是婊子?又为什么都说是你的情人?那我是什么?

那个疯疯癫癫的家伙,也不知道是人是鬼,他竟然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脸。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打死我也不相信世界上会有如此相像的两张脸,就像3D打印机打印出来的一样。说心里话,小青,我懒得听他的,去理什么发修什么胡子。我知道你不在乎我的外表。咱俩谁不知道谁啊。是吧,小青?即使我老成一把骨头了,你也不会嫌弃我,是不是?说心里话,小青,咱俩总有二十五年没见了吧?也许你真的认不出我来了。我在这一年流浪的路上,一再琢磨,见到你第一句话要说什么?我设计了许多第一句话,像钻到被窝里捂着头作诗的诗人一样,我都把肠子给刮薄了。我就是找不到最准确的第一句话。这句话,对于我们俩的后半生太重要了,以至于我把这句话当成了生命的一部分。

见到你,第一句话说什么呢?

你直勾勾地望着我,在你水汪汪的眼睛里,我在扎猛子。小青,你不要这样望着我。从前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重新开始。

我知道这么朴素的见面,对于别人可能不算什么。可对你对我都会是致命的——就像人们常说的,枯木逢春——我们就这样重新回到属于我们的春天,重新发芽。也许因为太突然了,我们都会激动得背过气去,也许我们会紧紧地拥抱着到地老到天荒。也许,我们会一时手足无措,让周围的人看见了,笑话我们。管它呢,让他们羡慕让他们哑口无言去吧。我们穿过下关口旅馆的走廊,向你的办公室或者你的卧室走去。你不用准备红地毯,我们都什么岁数了,走在红地毯上多么不伦不类。你说什么?你说不管他们说什么,一定要相拥着走过红地毯?还要礼炮震天响,还要把酒席摆满下关口旅馆的里里外外?小青,这么铺张,这么招摇,我孤独得都有些不适应了。也许到时,因为羞于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我会让你失望的。

眼看着黄昏降临了。我在通往罟城的坡道上向下走着。

罟城坐落在一个洼兜里。传说中,罟城是一把紫砂壶的形状,进入罟城的人都要爬上包围着它的连绵丘陵。无论你从哪个方向爬上去,最后都要从一条道路进入它。据说,曾经有人试图从丘陵上直接冲下去,或乘坐氢气球从天而降,最后都没了消息。也有人试图从壶嘴的方向进去,可都被出城的人告知,这是一条不归路。也有不听邪的,非得从壶嘴那里钻进去,最后都成了失去方向感的人,更为可怕的是这些人从此丢了自己的影子,成了半拉子人。曾经有个从壶嘴进到罟城的客人,因为寻找自己丢失的影子,在罟城大街小巷日夜叫喊,最后也没有找到,连自己的肉身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剩下寻找自己影子的凄惨的叫喊声,于夜深人静时盘旋在垃圾箱周围和流浪狗流浪猫的尾巴尖儿上。

“幸运的人,你现在走的这条路,就是通向罟城唯一正确的路,要不是你要调查的人是谢小青,你是不会这么轻松找到这条路的。”

我正在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弄得百思不得其解进而感到惶恐之时,从洼兜里走来的一个人正在向我招手。她好像已经等得很久了,从脸上能看出她饱经风霜摧残。在她自己的呼吸吹拂下,脸上暴起的皮屑,忽闪忽闪的像晒干的鱼的鱼鳞挓挲着。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是调查谢小青的人?”我显然对她一不说来源二不说去故、上来就跌歪着个脸子跟我说话感到有些厌烦。我看了她一眼,一点儿面子都不想给她。

“走吧,你就这么急惶惶如丧家之犬地走吧,你也不看看你前面那隐隐约约的城市,你走得越急,它就离你越远。”

我只顾着低头赶路了,也没有比较这一刻的罟城与前一刻的罟城有什么区别。我只是觉得,我走得这么急,早该出一身臭汗了,可是,我神清气爽。按道理讲,在夏天,洼兜里的天气一般都比较闷热,比如济南,比如塔里木、比如准噶尔。可罟城这个洼兜,显然比那些洼兜还要深还要严实,为什么却如此凉爽?

“请问,难道现在是深秋吗?”

“你问得好!罟城的天气没有四季之分,就像我们罟城人都长了一颗特别敏感的心灵一样,我们对于进入罟城的人,都极其小心。”

她把四季气候和罟城人的心态放在一起说事,搞得我不知道她要表达什么。这不是诚心难为外乡人吗?

“你是谁?”

“我是小白,是来接你梁大人的。”

这时,天空忽闪忽闪地飞过一片白色的鸟。我仰着脸,能感到鸟翅鼓动的风,却听不到翅膀的拍击声,更不要说鸟的叫声了。我的脑子里嗡了一声:小青小白,这不跟青蛇白蛇一样了吗?那我不就是许仙了?在她轻启干瘪的嘴唇时,人中那个地方好像真有一股子寒气喷下来了。两股儿轻飘飘的雾柱从鼻孔里游出来,向下一戳,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罟城的鸟都是哑巴吗?怎么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刚才你说什么?你来接我?谁让你来接我?”

“梁书记,是小青,谢小青谢老板让我在这里接你,我在这里都等了你快一年了。”

说着她用袄袖子擦了擦脸。就像风刮落榆钱的声音,我看到她脚下已经飘满了皮屑。当我再看她脸的时候,我才发现她是一个十足的美人。

小青啊小青,你可真会开玩笑,用得着么?难道你害怕我背叛你,你就派了一个美女来试我?难道你不怕我真的熬不过去了……

“你不要胡心思乱想,要不是我们老板,你早被引到邪路上去了,最起码要先给你办个学习班洗洗脑。我可告诉你,再胡思乱想,小心老板掏出你的心在洗碗机里洗洗……”

“我想什么了?”

“你在动不该动的心思,尊贵的梁书记梁大人。”

“你说什么?梁书记?谁是梁书记?我是谢兴仁好不好!”

这时,那一片白鸟又飞回来了,在我们头顶盘旋。她一挥手,说一声:“去吧,我知道了。”那些鸟才哇哇叫起来,向远处飞去。她又嘟囔起来,“噢,对了你是谢兴仁,不是梁书记。若是梁书记和谢兴仁是一个人呢,他们经常这么做。”

“我不是梁书记,我叫谢兴仁。”

她没言语,眼睛逼视着我。

我又说,“它们是白鸦?在遥远,无论是白鸦还是乌鸦,我们都视为不祥的鸟,难道在罟城,它们是吉祥鸟?”

“对于我们,这些鸟比什么都重要,它们是我们的耳目。就像你们遥远,把鸽子当成送信的鸟一样,我们训练更加忠诚的白鸦。”她在我肩膀上推了一把,我脚下就生了风,飘飘忽忽地飞起来。她右手领着我,就像两片树叶儿一样向洼兜里飞下去了。我能觉出她的手心里冒出了汗水。我转过脸去问她:“你为什么出汗?是燥的吗?还有,你刚才说到那些白鸦时说到我们,我们是谁们?”她看看我,眼里荡漾着深潭一样的水。她用左手食指在我的额心一点,腼腆一声:“哎呀,你烦死人了。”脸就红了。她的整个身子向我压过来,我的心怦怦地跳。难道我已经堕落到这步田地了吗?我的鼻孔里嘴里已经全是小白的气味儿了。我的手也由不得自己起来,我抱紧她。我说这么急速地飞行,真危险啊。她咯咯地笑着:“你不是怕危险,是你的心里有了邪念。”她的话音刚落,罟城的高楼大厦和宽敞的马路就呈现在我们的下面了。街灯眨着五颜六色的眼睛,笔直地站着,就像接受我和小白检阅一样。

“我们现在下去,就去下关口旅馆吗?”我话刚出口,我就为我的愚蠢而感到后悔。也为刚刚见到一个漂亮女人就起色念而感到不可思议。难道我这些年来对于小青的思念只是一个幻象?难道我想的只是女人的肉体,而不是爱情?

“下关口旅馆?你真的这么急着去那里吗?”她用手一指罟城西北角那片灯火辉煌的楼群,“那就是下关口旅馆。”她看看我,回过头去,“难道你不为眼前的美景感到流连忘返吗?”

“得了吧,小白……”我只说了半句话,就觉得言不由衷,心跳得就像陕北的腰鼓,我已经被她娇滴滴的声音给迷惑得不愿意开口了。

“你心里想什么,就像电影一样,在我眼里一一重现。”

我吃惊地张着嘴巴,死死地瞪着她。

“所以啊,你来到罟城,只能看,不能胡言乱语。你看到的只是幻象,而你没看到的才是真相。”

我又哦了一声,闭上嘴不再言语。她一定是看出了我心里的烦闷了,就捅捅我的腰窝儿。我一痒痒,整个身子就扭起来。她咯咯地笑着就冲到我前面去了。

在下关口路入口处是一家豪华理发馆。我看到小白站在门口向我招手,她的手指就像柳枝在风中摇摆,晃得我的心都不知道想什么好了。当我来到理发馆门口时,我看见门口贴着一张布告。小白笑吟吟地一指,你看看上面这个人多么像你,连名字都跟你一样。我睁大眼睛看时,那上面分明写着纵火犯、银行抢劫犯谢兴仁。我脑子里嗡一声飞满了蚊子和苍蝇。在这两种小虫的振翅声中仿佛还有一个声音幸灾乐祸地说:“你终于自投罗网来了。”

我回答那声音说:“我来了,又怎样?”我不愿意理发也不愿意刮胡子。再说小青也不见得在乎我蓬头垢面。

“什么?”她问。

“我是说这家伙跟我一模一样,就像照着我的模子刻出来的,哈哈哈……”我依然死死地盯着墙上布告,“通缉多长时间了?怎么犯了这么多不可饶恕的罪行,还逮不到他,罟城的警察干什么吃的?难道就只能在晚上抓抓小偷?”我想起被误抓为小偷那件事,气就不打一处来。

“不是抓不到他,是她觉得他还没乱腾够,没想抓他。”

“这么复杂?”

“他知道得太多了,罟城的秘密他知道得太多了,而这些正是我们谢老板握住她对手的一些砝码。”

“纵火犯、银行抢劫犯,再不绳之以法,那他还不得发展成杀人犯、危害公共秩序犯?”我赶紧捂住嘴巴,我忘了小白说的不能胡言乱语了。

小白对于我不恭的腔调显然没有一点儿责怪的意思:“他在罟城诈骗和明火执仗地抢劫,已经好些年了。他一会儿像个正常人,一会儿又穿着一身黑色的袍子。他就是罟城的幽灵,搅扰得整个罟城不得安宁。不过,这种混乱也正中一些人的下怀,那些火中取栗的手就有机可乘了啊。”

“是吗?这不成了黑社会了吗,黑道和白道裹伙在一起,还有老百姓的好日子过吗?”

“老百姓?老百姓算个屁!不过你一来,也许就好了,一切就会真相大白了。你是不是……”她想问什么,但话到嘴边又赶紧咽回去了。

他不问,我也懒得说什么。对于“不过你一来,也许就好了,一切就会真相大白了”这句着三不着两的话,我都懒得问一问为什么。她在我肩上一推,我就跌跌撞撞地一头扎进了理发馆。

“发型是不是按老规矩,白姐?”理发员是个瓷娃娃一样的姑娘,连手指都白得像汉白玉,看不出一丝血色。

“修理掉遥远的习气。”

我只能嗯一声,那双惨白的手就在我头上忙活起来。

我一定是奔波得太他妈的累了,竟昏昏大睡了一场。我梦见我死缠着小白,一定要和她交媾。我说:“这不是爱情,这只是一个猝不及防的突然降临的伟大的仪式。”

她死活不同意,还用眼睛向我絮絮叨叨的嘴里吐了一口痰。

于是,我用一把突然而至的莫须有的塑料手枪抵住了她的鼻尖儿,在上面轻轻地画圈,边画边说:“宝贝儿,你就从了吧,通奸总比强奸快活得多,活着总比死了好,否则我的食指一扣,你的花容月貌就彻底玩完了。”

她肯定是觉得了直逼生命的寒冷了,于是寒蝉一样哆嗦起来。

在一个陌生的房间,小白在昏暗的灯光里徐徐褪去衣衫,乌黑的长发从头顶一直倾泻到脚踝。我说小白,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好的头发,你的长发比小青的还要好,还要柔滑。她嗯了一声,就向我的怀里侧歪过来。那可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战争,我完全缴械投降了。小白趴在我的胸脯上,揪着我的胸毛说,我成了你的俘虏了。我跟她说我也是你的俘虏。

“真不忍心让他去,要是去了,八成有得去没得回。”我正浑浑噩噩地梦着云雨,也不知道小白和理发员说了什么。什么不忍心让他去?让谁?去哪里?怎么去了就没得回?我实在是累得够呛,再说我还一直饿着肚子呢,哪有闲心问她们叨叨些啥。

当我从镜子里再看到自己时,我大吃一惊,我怎么变得如此陌生了呢?小白摸摸我的脸,说:“这回不会有人把你和那个通缉犯相提并论了,在你睡梦里胡寻思乱想时,我们给你换了一张罟城人的脸。”说着她一把就把我拎起来,说,“走吧,去填饱你的肚皮吧。”

这时马路对面突然人仰马翻,一个裹在黑袍里的人正从银行里背着一个口袋蹿出来。我几乎就要嚷谢兴仁抢劫了,谢兴仁抢劫银行了。可我的嘴里就像塞满了土,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又开始了,这回也不知道谁又要遭殃。”

当大盗谢兴仁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警车才呜里哇啦地从四面八方响过来。听着警车急火火的喇叭声,我在心里就骂了声真他妈的会做样子,要是你家老婆被人强奸了,也这么急火火地叫唤着姗姗来迟吗?

在一家叫唇齿留香的饭馆,我像条八辈子没吃过饭的流浪狗,嚼得呱唧呱唧响。饭菜的味道实在是太他妈的地道了。小时饿得不行时,娘在大铁锅上贴的玉米饼子,就着薄如布头的蒸带鱼,才能跟这个味儿相提并论。

小白双手托腮,看我囫囵吞枣,看我狼吞虎咽,看我鲸吞,她随我不时翻上来的嗝声微笑,就好像这嗝声是美妙的音乐,她双唇嗫嚅,似乎在说我的吃相就是她梦寐以求的模样,她的嗓子眼儿不时咽口唾沫,她准是看见食物从我的喉咙滑下去时馋得实在忍不住了就咽起了唾沫。于是我就夹起一块上好的小牛肉送到她嘴边,我抬了抬眼皮努了努嘴唇,她两眼就汪起了泪水。我听见咕咚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坠进了她的胸腔里。她没张嘴,仍然不错眼珠子地盯着我。她就这么盯着我的吃相,看得我一脸茫然,看得我都不知道怎么才能对好牙齿了。

“小白,你也好歹吃两口,在那个山坡上你等我都等了一年多了,风吹雨淋的,吃了这么多苦,不好好吃一些,身体怎么吃得消?你这么不错眼珠子地盯着我干吗?难道你想把我看到你的眼里去?难道我一个中年男人,就值得你这个大美女不错眼珠子地看不够吗?难道……”

“啰唆什么?这么多好东西还堵不住你的一张狗嘴?”她戳了下我的眉心,脸上灿烂着晚霞。

“你不吃我也不吃。”我啪一声把筷子摔在桌上,那块牛肉骨碌碌地滚到地上。

服务员赶紧跑过来,刚想说话,小白一摆手制止了她:“这里没事。”

服务员有着葱白一样的双腿,架在葱白上的是一盘玲珑剔透的屁股,我的胃里袅娜起蝴蝶的翅膀。汉白玉啊,章丘大葱白啊。我在心里说,手却在空中做了个反复抚摸的手势。我肯定是直勾勾地盯着那个服务员的背影了。

“不要脸!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不要脸!”小白边说边用手心儿在我的嘴角,一边抹了一把:“不吃拉倒!痴呆呆的成什么样子!”小白站起来,她的胸脯鼓鼓囊囊地起伏起来。

她可能真的生气了,我只好低下头:“我吃我吃,这么一桌子丰盛的菜肴,不吃才是傻瓜哩。”我又抄起筷子,眉飞色舞起来。

“慢着吃,小心噎着。”小白的双手在我后背上从上往下慢慢地按摩,好像我是一个盛粮食的布口袋,她搂住我的腰。我一下子吓傻了,我怕她一用力会把我抱起来,像戳口袋一样戳戳。那样我准会把大便从嘴里喷出来。我吃得太饱了,这一顿好像吃了一年的饭。她越搂越紧了,两个圆滚滚的奶子在我后背上放荡无忌。我让她搂抱得打了一个悠长的饱嗝,饱嗝形成了胳膊粗的气流,两杆红缨枪一样,砰砰两声戳到我对面的墙上,随即爆破开来,在整个饭馆弥漫,就像迷药,饭馆里的人都打起哈欠。那个葱白撩起裙角儿,毫无顾忌地擦起了泪流满面的脸。

饭馆里顿时昏暗起来。

“罟城的天说黑就黑,这才几月,白天怎么就像冬天一样短?”我的自言自语让小白打了个机灵。她啊了一声,拽起我,根本不容我分辨就向外跑去。我明显地感到脚下软绵绵的,像踩在棉花套子上。

“还要不要脸?”

“你说谁不要脸?”我抡起拳头冲着那个抢地瓜的龟儿子的手臂就是一撇子。他嗷的一声,整条手臂就向着身后甩过去了,抓在手里的地瓜像电影上被抛出去的手榴弹,远远地落在新翻耕的土地上,一点响声都没有。

“你凭啥打我?”

我实在不愿意搭理他,于是就白了他一眼。说:“是小青先看见的,小青,你过去捡过来,看谁敢跟你抢!”

小青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这回那几个家伙再不敢跑过去抢那块地瓜了,站在那里,呼哧呼哧地看着小青慢腾腾地把地瓜捡起来,又慢腾腾地撇裂着双腿向我走过来。她站在我跟前,用红底儿白碎菊花棉袄前襟儿包住地瓜,狠着劲儿地搓了搓。没抬头,就冲着已经搓出了紫红茬口的地瓜,咔地咬了一口。我的胃里像是被什么掏了一把,我闭上了眼睛。我觉得嘴边有一股子地瓜的味儿,才睁开眼睛。小青已经将地瓜拄到了我的嘴唇上,她那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我。到今天我也不明白,小青是真想让我咬一口呢,还只是让让我。当时我没咬,我把嘴边的地瓜扒拉开,说咱们走。我就和小青一前一后地背着草筐,手里拎着小镐子走了。当我们走出老远,那几个家伙嚷嚷起来:“不要脸,哎,不要脸,跟女孩子玩,烂脚卡巴儿。”我懒得回头看他们,我知道他们肯定站成了一排,一双双脏兮兮的小手做成喇叭状,扯嗓子瞎鸡巴嚷嚷。我越走越快,小青在后面肯定是一溜小跑了,她拽着我的衣襟儿……

“不知道谁又要倒霉了?”我觉得已经跑出十里地了,小白也觉得来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她停下来,倚在墙上说。

“什么?什么谁又要倒霉了?”我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你是不是练过长跑?你可真能跑,也不管我是不是跟得上?”小白就像没跑过一样,脸上那么安静,连喘气都跟平常一样均匀。

“再不跑,连你的小命都没了。”这时那群白鸟从我们刚刚逃离的方向飞过来。可能是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要跟小白说,看见小白时都跟头骨碌地跳到房檐上,站都站不稳。它们依次张着嘴,冲着小白,就像合唱队的演员要一人唱一句似的。可是它们好像都是哑巴,我什么也没有听到。小白的嘴唇也是张张合合的,直说得那些白鸟一股劲儿地点头哈腰。临了,小白一挥手,它们就惊慌地扑棱着翅膀向飞来的方向又飞回走了。

“它们跟你说了些什么?我怎么一点儿声音也没听见。”

“你要是能听见,你不就成鬼了?它们发出的声音是超声波。”说着,她从右耳朵里抠出一个东西,两个手指捏着在我脸前晃了晃,不等我看清楚,她又迅速塞回耳朵眼儿里。我觉得那是一块乳黄色的耳屎。

“只有戴上这东西才能听见白鸟的声音。”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该找个地方住下了,天都这么晚了。”

“你不带我去下关口旅馆了?”

小白看了看我,叹口气:“去下关口旅馆还有很多的路要走,就像大家都知道条条大路通罗马,可关键是要走哪条路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最省力气的办法到达罗马。”

“我就是这个意思。”我知道小白已经爱上了我,于是就伸手托起她的下巴,“你不是小青派来接我的吗?你领的路就应该是最省力最快的路了。”

“你真是个傻瓜,”她扒拉开我的手:“如来佛为什么不让孙悟空自己跑到天竺把佛经背回来,非得让个和尚千辛万苦地走到天竺?”

我挠挠后脑勺,似乎明白了什么。

“真是污染得可以,一颗星星也看不见,没有北斗七星,夜里咋辨别方向?”

“你嘟嘟囔囔什么?快走!”说着,她从怀里抓挠了抓挠,就抓挠出一顶帽子来。我一看是电影上那种日本鬼子戴的双耳单帽,不同的是它的帽檐是一个可以拉下来的捂眼儿。她把帽子扣在我的头上,把两耳落下来,又把捂眼儿落下来。这下我的脸就被整个地藏起来了,即使碰见鬼也不会认出我来了。

我只是踉跄着跟着她瞎跑。至于被带到什么地方,去干什么,我一概不管。我头次来罟城,人生地不熟的,想管也是白想。那就干脆连想也不想,倒落得省心。再说谁忍心拒绝一个美女牵着手满街招摇?她又管吃又管喝,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又是什么?

当她摘下我头上箍着的帽子时,我已坐在了一张松软的床上。灯光懒洋洋地填满了整个房间。墙上挂着几张男女交媾的图画,隐隐约约的,似乎在动,勾得我心底一波一波翻江倒海,颠簸得五脏六腑在错位。蓝色灯光,刺猬一样扎扎哄哄,刺得小白整个身形像鬼一样。她一边脱衣服一边说这里最安全,就是罟城鼻子最尖的狗子也不会嗅到我们在这里。她甩了甩拖地长发,我的脸被她的发梢扫到了,痒痒的。我说你准是从你娘肚子里生出来就没剪过头发,怎么长得就像一百年一样长?她咯咯地笑着,甩得更带劲了。笑声夹杂着甩头发的唰唰声,就像细雨里飞过尖叫的雨燕。我的脸被她的发梢扫得火烧不拉的。发梢每扫一次,我的血液都会轰一声一泻千里。

“小白,别甩了,再甩,非得把我的心给鼓捣出肚子来不可。”我往床头挪了挪,倚在床头上,“小白,你刚才说罟城鼻子最尖的狗子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遇到我以前你待过的那个派出所所长啊,这家伙在罟城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别看他不在罟城的中心,可罟城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一清二楚。只要他盯上了,你就甭想逃脱他的掌心。连一手遮天的谢小青有时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私下里谢小青骂他是一条狗,一条守着罟城大门的狗。”

“我觉得他挺不错的,没怎么着我,就把我放了。那天我说我是小青的情人,他就笑得差点儿岔了气儿。他说‘你他妈的要是小青的情人,我就是小青的被子,贴着她胸脯的乳罩’。这是什么意思?他还问我是不是梁书记微服私访啊?这是什么意思?你好像也问过我是不是梁书记?”我闭着眼睛,虽然说的是那天我在派出所里的事情,可脑子里却晃动着小青小时候的样子。我咬了咬嘴唇,不知怎的,自从遇到了小白,想起小青,就再也没有那种火烧火燎的劲头了。我在心里骂了自己不要脸的东西,对小青的情谊竟然就这么容易化为乌有了。我睁开眼时,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浑身发着蓝光的女人的身子,她的前胸被头发遮掩着,但是那头发却一鼓一鼓的,就像婀娜的舞蹈。从她嘴里呼出的气息带着一股子甜丝丝的味儿。她的嘴微微张开,我看见在她的口腔里,她的舌头不住地颤抖着,就像蛇信子。

“小白,你这是干什么?我又不是那种人。”我说这话时,心里一点拒绝的意思也没有,反而急切地盼着她冲过来,一口就把我吃了。

她被我笨拙的动作逗弄得热血沸腾,眼里哗哗地淌着泪水。牙齿咬着我的右肩膀,呜呜地哭起来。她说她根本没想到我竟然还是个处子,活到这么大了,竟然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当时我的样子肯定比狗熊还要笨,在她的身上死死地压着。她搂着我的腰,生怕我会被她颠到房顶上去一样。我说你松松手,再这么着,我非得让你整背过气去。她一骨碌就把我翻到了身下,像老师手把手教小学生写字一样,教给我做爱的本事。快感随着她絮絮叨叨的罟城往事,一浪高过一浪地袭击着我们。

她说:“谢小青你个婊子,十五年前你因为怕我抖搂出你跟国中飞走私虚开发票的他妈的勾当,就给我使了性药。在狗日的下关口旅馆里,你他妈的让一群猪狗糟蹋我。你觉得让我失了身,给了钱给了我地位,你她妈的就放心了,没门!”我实在被她鼓捣得夹不住尿了,像泄洪闸一样,把积郁在胸几十年的洪水呲出足足有一百米远。小白也随之嗷了一声,就像发情的猫,凄惨地叫起来。她叫够了就从我身上翻下来,躺在我的胳膊上,死死地盯着房顶。她静了静神儿,又接着说,“谢小青就是一列欲望火车,火车上有厂长、经理、局长、市长、书记,即使是他妈的要饭的,她若觉得有用,也会拽上车!”

虽然小青背叛了我,她干什么不关我的事情,可我们毕竟青梅竹马,又同了这么多年的学同了这么些年的桌,感情还是蛮深的。小白虽然让我变成了男人,让我畅游了欲仙欲死的幻境,她也不能这么数落小青。于是我从她脖颈下猛地拽出胳膊来,忽一下子坐起来,我说:“够了够了,胡扯扯完了没有!再怎么说我和小青也是青梅竹马的伙伴,再有什么不是,也犯不着你来叨叨。你说什么,国中飞?就是那个像佐罗的大盗?就是那个和我有一张脸的大盗?罟城通缉犯?”

“不愿意听拉倒,要不是我怕你死在罟城,我才懒得跟你担惊受怕的满城东躲西藏呢。”说着,她也一翻身,把屁股对准我。松软的床被她屁股压出了一个凹槽,黏糊糊地湿了一大片。我伸手在那个凹槽里捻了捻,像蜘蛛吐出的黏液死死地粘住了我的手指,我一用力,整个床单都被扽起来了。

“没想到,竟然像真品‘哥俩好’。”

她猛地跳下床,歇斯底里喊了一声:“天啊!快快快,穿衣服。快!再磨蹭就来不及了。”他看到我被黏住的手,咕哝了一声怎么会这样。就双手拽住床单,我们两个就像拽平刚刚洗好晾干的被单子一样。她说,“你快点行不行?用力一些行不行?”我的手哧啦一声。

“小青,你用些力气行不行?你看你,瘦得像个瘦猴子似的。”我一用力,竟然把小青拽到了怀里。

“我是女的,我就这么大劲儿。要是你嫌我劲儿小,你把衣裳拴在树上,自个拽。”

小青的额头咚一声撞在我的胸口上,疼得我一下子蹲下了。我捂住胸口,说:“小青,你慢点儿行不行,都要把我撞死了。”我眼里疼出了泪。小青也蹲下,她的一双脏手在我脸上抚摸起来。我一把攥住她的手,盯着她问:“小青,你是不是想把我撞死,以后就不用当我媳妇了?”

小青用力抖开我的手,一溜烟跑了,她跑着说:“你再胡说,我再也不跟你玩了。”

我右手食指、大拇指、中指指肚上的皮就这么留在了床单上,三个手指头在渗血。我疼得抖搂着手说:“你能不能慢些,不是你的手你就不知道疼!”小白根本不理会我的怨言,她甚至连我还一丝不挂都不在乎。把我的衣服抱起来,拽着我就往外跑。这时外面呼呼地刮着西北风,在西北风里救火车和救护车呜里哇啦地由远及近,向着我们刚刚做完爱的饭店冲过去。当我们终于冲上一个小山坡,把身子隐在山坡后面时,那座饭店已是大火熊熊,火势趁着西北风发出狗熊一样的低吼,整个罟城被这火势映得红彤彤的,就像在庆祝什么重大节日一样。

“啊!啊!真……真……真漂亮啊!真险啊!”我终于把心底的感受说了出来。

她听见我打嘚嘚,把被映得红苹果一样的脸扭过来:“哦!你还没穿衣服呢,快穿上,冻坏了就麻烦了。”说完,她又痴迷地转过头去,双手搭在额头上,向着火势越着越旺的饭店凝望,“这回事情可闹大了。”

“我们差点被活活烧死。”我边系着扣子边说,就像捡了个大便宜一样,有点儿幸灾乐祸。

“梁书记,记住,从现在开始,我们俩就真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了,谁也蹦不出谁的影子了。”

“你说什么?我是谢兴仁,我就不明白你怎么也把我当成梁书记。”

“这回事情可闹大了,有好戏可了。”她回头看看我,“哦,对了,你不是微服私访的梁书记,你是谢小青青梅竹马的谢兴仁。”

“就是嘛,不过现在我是你的情人了。”我恬不知耻地在她脖颈上亲了一口,“什么戏?什么要大了?”

“好好的,怎么说着火就着火呢?”

“为了弄死那个梁书记,他们甚至可以烧掉整座罟城。”

“哦,这么狠?”

她看看我,伸手在我脸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没再言语。

“跟你有一张面孔的那个人要死了。”

“你说的是那个蒙面人?你怎么知道?再说他死了跟我有关系吗?”

“我怎么知道?笑话,”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脸颊,“我当然知道。谢小青一直管他叫谢兴仁,一直把国中飞当成你。把他利用得没价值了,怕把自己牵扯进去,就背后使人栽赃,把他搞到了监狱里去。他跟你比双胞胎还双胞胎,甚至你两个就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铸铁件一样,怎么能说他的死跟你没关系?”

那群白鸟又一次飞临我们的头顶。

我说:“小白同志你能不能把你耳朵里那个耳屎一样东西借给我玩玩,也好让我听听这些鸟胡扯扯些啥。”说着我就一手拽着她的耳朵,一手在她耳朵里抠起来。

“这东西可不能随随便便让人用,不小心弄丢了,我们就成睁眼瞎了。到那时我们就会成为人家刀案上的肉,愿意怎么剁就怎么剁,愿意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她毫不含糊地打掉我的双手,还不带好意地白了白我。

“你别吓唬人行不行?你连身子都给了我,一块耳屎还舍不得让我玩玩?”我生气地走开几步,背对着她,向远方瞭望。整个罟城灰不溜秋的,一座座楼房,就像埋在草木灰里的山药蛋蛋,罟城的早晨已经来临了,“我还以为睡了你,咱俩就是两口子了呢,你自个摸摸肚子,弄不好你肚子里已经让我种上了一颗种子呢。”

实际上我并不是多么急切地要把那乳黄色的耳屎塞在耳朵里,看见这些扑扑棱棱的白鸟,我只是觉得好奇,只是闲着没事干,想说句闲话搅动搅动内心的孤寂。什么也听不见多好,落得个心静自然凉不说,还不用操心受累。她让上哪儿就上哪儿,有吃有喝又有爱可做,不比整日价急么火拉眼地瞎操心强?她以为我不知道那东西叫什么,这可就是天大的笑话了!不就是个窃听器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在遥远,就甭说警察啊、大老板啊什么的有这玩意儿,就连街头小混混儿都有。据说那些黑道上的大老用的窃听装置都是世界顶尖水平。我还听人家说过,美国联邦调查局以色列摩萨德俄罗斯克格勃用的窃听器也不过如此。不过我确实没用过这东西。我没有窥隐癖,不想监视谁也不想控制谁,再说了我耳朵好好的,用这狗屁玩意儿干吗?

我一说两口子,她眼里竟然水汪汪地晃动起泪水来:“你说什么?两口子?难道我也配和一个人成家,有自己的孩子?再说你究竟是谁?是谢兴仁还是那个传说来罟城微服私访的梁书记?到现在我还是没搞清楚。不过不管你是谢兴仁还是梁书记,我都得把你安全地送出罟城,罟城不是你这种人呆的地方。”她果真把双手放在了肚子上,还揉了揉,就好像那肚子里真有一个婴儿似的。

“那当然,为什么不能有孩子?我见了小青,就跟她说,‘反正你小青少我一个多我一个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高抬贵手,成全我们’。”我假惺惺地将双手打成弓形,不住地颔首致意,就像小青就站在跟前一样。

至于她另外的疑问我就连一点儿思考的心情也没有了。我是不是谢兴仁?是不是梁书记?让他们搞的,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疑了。

人生真是无常,本来来罟城是找小青的,到头来却遇见了一个小白,一个爱情和大无畏的缩影。

我离小青越来越远了,已经远成虚无缥缈,远成可有可无。小青,我们都老大不小的了,我们还是早早地忘记青梅竹马的好,省得我们都像背着一个口袋,艰难度日。你走你的阳关道吧,我可和小白走我的独木桥了。要是我们还有见面的时日,到时候就让我们相逢一笑泯恩仇吧,到时就让我们落落大方地握握手。小青,我在心里向你挥手。下关口旅馆我是无缘了,也许那本不属于我去的地方。倒不是我相信那个捡垃圾的老太太说的话,而是我真的没有机会靠近下关口旅馆了。

这也许就是哲学家们所说的他奶奶的命运吧——种瓜不得瓜而得到了一把绿豆。

我日他个先人的,我咬咬牙,忍了吧。

“你愣什么神儿?”小白一边揉着肚子一边直勾勾地盯着我。

“没……没……没……我有什么神儿可愣啊?”虽然嘴上这么说,可心里还是有一丝愧意闪过。

“要是我肚子里真有了你的孩子,我可不愿意让他生在罟城。”她的声音幽幽的,深颔着首,就像一个即将分娩的母亲。

“好了,我们就不要为了一点儿鸡毛蒜皮小事扯扯闹闹了。我们该为我们未来着想,我们应该高兴。”我把她的头揽进了怀里,抚摸着,像恩爱夫妻一样。

白鸟就像受了什么刺激,在我们头顶上就像开花一样盘旋起来。越飞越低,我都能觉到翅膀扇动的风里有一股子鸟巢里暖烘烘的鸟粪的气味儿了。我忙摆摆手,示意它们离得远一些。可它们根本不把我摆手驱赶当成回事,就像我的摆手纯属多余,就像笔直的树干上无聊地蹿出一个讨厌人的树杈子。它们橡胶一样的爪子不住地抓挠我的头发。有一只长相漂亮些的鸟竟然在我的脸上啄了一下,脖子上的羽毛暖烘烘的,蹭得我一阵瘙痒。

“你能不能让它们离得远一点,要不它们会把屎都拉到我头上的。”我有些焦躁。一群鸟在头顶忽闪忽闪地飞,在遥远可不会出现这种事情。

“它们是听见你说两口子,高兴了,”小白说话时,都喜极而泣了,“这些鸟不是一般的鸟,它们是我特意训练的,它们连一粒粮食都不吃,哪来的鸟屎?要没这些鸟给我通风报信,也许我早就死在他们手里了。”

“我还头回听说有不吃不拉的鸟呢。”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她说的死在他们手里这半句话,显然比鸟吃不吃粮食拉不拉鸟屎更吸引我,于是我就问,“谁?你说死在谁手里?把话说明白行不行?我这人不点透就什么也理解不了。”

“还有谁?谢小青和她掌心里攥着的那伙子人呗。他们就像敬业的蜘蛛,将罟城织成了一张密实的网。不管大鱼小鱼,还是箭镞一样的梭鱼,也不管飞禽走兽,都甭想挣脱这张网?”她说着,随便抬头看了一眼,“难道你没注意,罟城的天连阳光和月光都钻不进来吗?怨气积得太重太厚了。”

“这么恐怖?”

“谢小青知道了和你长着一样脸的国中飞从监狱里放出来了,又听说上面派了一个什么微服私访的梁书记到罟城来,还说这个梁书记跟国中飞从小就有些瓜葛。她就开始布局,这事都折腾了快一年了,可梁书记连个人影都没见着。越是见不到那个神秘的梁书记,她越是胆战心寒,对那个国中飞也不敢轻易下手,我觉得她怕打草惊蛇。”她看看我,呸一口吐了口唾沫,“梁书记也许只是个谣传。可一年来国中飞却像个幽灵,在罟城如入无人之境。他一袭黑色长袍,有时是人有时是鬼,抢银行,放火,弄得罟城人只好一只眼睁着一只眼眯着睡觉。”

“就没办法整治他?你不是说过那个所长有多能吗?”

“这些人,表面上跟小青打得火热,内心里却早盼着她快快倒下。她倒了,新的一帮子人才能站起来。否则让她压着,谁能挺直腰板?谁敢喘口粗气?恨她的人在看笑话,伺机将她弄趴下。”

那些白鸟把我也当成了亲人,肆无忌惮地扑向我的肩膀上,像站岗一样,遥望乌烟瘴气的罟城。

“这就是所谓的黑吃黑吧?没想到白道上的人也这么干。”

“你是个外乡人,罟城的事情你搞不清楚,永远也无法搞清楚,谢小青再也不是你青梅竹马时的谢小青了。罟城的今天根本不分黑道白道,全他妈的成了青色。一个个看着衣冠楚楚的,老百姓哪分清是黑道还是白道。”我还听见她咬牙的声音,“看样子国中飞这次是跑不掉了。”

“什么意思?”

“她想把你这个似是而非的梁书记连罟美馨一把火烧掉,再嫁祸于那个搅得罟城不得安宁的国中飞。这叫一箭三雕。幸亏我有这些白鸟,否则她就得逞了。”

“罟美馨就是我们做爱的那个酒店?”小青点点头,我又问:“你为什么舍身与我?你为什么要救我?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又为什么为了救我而背叛你的主子谢小青?我凭什么就相信你?难道就凭你跟我睡了一觉?”

“良心,是良心。那天我一见到你,就傻眼了。谢小青会毫不含糊地把你从罟城地面上抹去。她一点也不在乎你是国中飞还是谢兴仁。现在谢兴仁对于她一点意思也没有了,在她的眼里谢兴仁是个让她感到恶心又感到恐怖的名字。再说谁让我一看到你就喜欢上你了呢?就凭这些,难道我救你还有什么疑问吗?”她顿了顿,好像害羞似的低下头,“就凭我把身子给你,让你成为真正的男人,难道我还不能让你相信吗?我现在就是千方百计把你安全地送出罟城。”这时,罟城乱得就像一锅烧开的水,“罟城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也就是说我不该来罟城是不是?那为什么小青给我托梦让我来?她在梦中说她好像死了,还不让我跟杨柏胡一般见识。”

“杨柏胡是谁?谢小青从来没跟一个叫杨柏胡的人打过交道!”

“难道都是幻象?没有杨柏胡?那小青的丈夫是谁?”

那些白鸟抖抖翅膀,站到离我们远远的一棵树上,就像花圈上开着的白纸花。

“谢小青从来就没有过家,她不属于家,她属于贪婪的权力和淫荡。”

我们边说边向那个壶嘴形的罟城唯一出口跑去。这时一阵风习习地吹拂起来,道路两边的树木刷啦啦地叫唤。小白向头顶上盘旋的白鸟摆摆手,又将双手做成喇叭状,向它们嘀咕了嘀咕,它们就四散飞走了。

“你让它们去哪里?”

“去它们该去的地方。”小白好像有些慌乱,鬓角的头发在风中慢慢地飞起来,“但愿你能顺顺当当走出罟城,回到遥远。”

“你怎么办?”

“这不是你关心的事情,再说你也管不了。”她说话的口气冰冷得让我胆寒,就像我们根本就没睡过那场觉一样。

我又看了看罟城的大街,黑乎乎的雾霭正在升起,高楼大厦渐渐地委颓下去了,有了那种海市蜃楼的感觉。

“要到罟城壶嘴形的出口,就必须经过罟城打靶场。”小白说,“打靶场不光用来打靶,还经常用来枪毙人。”

“这还用说?哪里不是打靶场兼做刑场?”

“现在很少枪毙人了,死刑都是用毒药针注射了,这样显得文明。”

风大起来,我们离罟城的壶嘴出口越来越近了。

小白说:“因为这是唯一一个出口,所以也是风口。”

“这个你不用跟我解释我也能懂,别忘了洒家也是正经念过大学的人。”

我们顶着大风艰难地爬壶嘴形的缓坡。

“过了坡顶再往下走,就是一条横亘在眼前的大河,跨过河上唯一的桥梁,才算出了罟城。”

提到大河和那座唯一的桥,小白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像张漂洗干净的白孝布。我赶紧伸手在她额头摸了摸,凉得有些吓人。我又摸摸自己的额头,我说:“小白,你哪里不舒服?怎么脸就像白孝布一样,一点血色也没有,是不是病了?”

她摆摆手,说:“没事。”她的身子晃了晃,又说,“记住,到了河上,要风一样地飞奔过去,谁喊你也不能回头,就是我喊你也不能回,记住!千万要记住啊!哥哥!”

我觉得她在说这些话时用尽了平生的力气,就像说到仇恨和绝望的爱情,把后槽牙都咬碎了。

顶着大风爬坡,真不是好玩儿的游戏。何况这些日子跟她在一起又耗掉了我不少精力。成天价就像被狗追赶的兔子一样,没个歇脚的时候。

“我们歇歇吧,我的双腿就像灌了铅一样,实在挪不动了。”我一下子躺在了地上。

她蹲下,说:“你给我滚起来!我背你走!”

“这可不行,”我说,“这么大的风,你再背着我这一百五十多斤的肉,怎么吃得消?”

风越来越大了,把她的头发吹散,她变得像个疯丫头一样。

“好好好,我自己走,有啥大不了的。”我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捎带脚拽起她,她眼里又流眼泪了。我又说,“你怎么老爱流泪,让风一吹,脸不就给吹出皴来?”

风太大了,吹得我们歪歪斜斜趔趔趄趄。我们搀扶着,低着头,就像两头牛用尽力气在拉犁。身后那个扶犁的人,正在用尽平生力气把犁铧压进土里。扶犁人在咬牙,他在嘿嘿地乐着咬牙,他笑得浑身乱颤,手中鞭子抖得啪啪脆响。

“你不该到罟城来,这哪是你这种人来的地方。”

“你说什么?”

“你不该来罟城!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就能凭着那个似有似无的电话就跋山涉水地从遥远到罟城来?”

“就算为了爱情吧,我也不该受到谴责啊。”

我扭头看了她一眼,她的脸突然涂上了一层淡淡的云霞,瞬间,又变成了煞白。

“再说我不来罟城,怎能认识你?”说到这里,我把她搂在怀里,“这就叫歪打正着,认识了你,是我此生的最大幸福。”

这时,顶着劲风,那些白色鸟又飞到我们头顶上来。小白的脸更白了,都变得发青了。那些鸟肯定带来了不祥的消息。小白挣脱我,跪下来硬硬地把我背起来,迎着风向河堤上的树林跑。我已经看见大风中那座大桥影影绰绰的影子了。桥这边有两个岗楼,中间还乱七八糟地堆放着拒马。

此时,太阳的一半儿已经缩进大地里去了,像一个圆鼓鼓的杏黄色蘑菇,天慢慢地变得昏黄起来。

“此生我再也没机会看这么宏大的落日了,”谢兴仁用左手指了指慢吞吞滑下去的杏黄色落日,“落日盛大的场面只是一个过程,无论你怎样看它,它都不在乎。”

他说这句话时喘得很厉害,好像捯气儿的人一样。

他毕竟是因为爱情去过阴间的人,大伤元气真的不能怪他。

刚来遥远城的时候,谢兴仁曾经壮如牛犊,一哈腰一憋气双手能将平躺的碌碡稳稳地竖起来,他还曾经将一套惊了的马车生生地从悬崖边拽回到了马路中间,然后拍拍那三匹马,先是亲了亲三匹马的鼻梁,又在它们耳朵边嘀咕了嘀咕,从此以后,那三匹马就成了遥远城里最杰出的马。他因此还受到了奖励,从农场去了城里的工厂干起了技术工作。看着他迅速萎顿下去的身子,我心里有一种不祥慢慢升起来。不过我还是拍拍他的肩膀,说:“兴仁,今天你就讲到这里算了,抽时间再接着讲你的罟城奇闻。”

他激灵了一下,说:“老黄,不行,我不能再耽搁了,我得回去,我得赶快回到罟城去。”

“什么?你想再来个生死轮回?”

“老黄,你不知道,实际上人没有生也没有死,”他嘲讽地望了望我,又说,“我在罟城的时候小白手脚好好的还惊恐万状呢,何况现在又少了一只手,一想到她在罟城孤苦伶仃,我就觉得我又重新作了一次孽,老天爷啊!”说完,他就不吱声了。

冲着阳光看去,可以看清他双眼里晃动着泪光。他右手里握着骷髅手臂,玉一样光滑,在落日的余晖里发出橘红色的光芒。他轻轻地摇晃了一下骷髅手臂,那些指关节和腕关节发出叽叽嘎嘎的声音,好像在跟他说笑。他脸上掠过一丝发自心底的快慰。

“兴仁,你比大家都多活了一回,你比我们够本儿多了,是不是?”我突然觉得这句话就像一句屁话,怎么能跟一个刚刚经历了生离死别的人说这个呢?于是赶紧把话题岔开,“要起雾了,天儿马上就会凉了,咱们干脆就近找家小酒馆喝两杯暖暖身子去。”谢兴仁泥菩萨一样,一动不动,我拽他时,才发现他已经死了。

谢兴仁回到遥远来我家找我时,随带着交给我一个脏布包,说只有他死了,才准许我打开它。

“那时你就能找到我没有说完的话了,或许你需要它。”他说。

布包里一个皱巴巴的本子,封面上题写着“罟城行迹”四个字。

这个脏乎乎的、被他命名成“罟城行迹”的本子里记录了他去罟城找小青的全部过程,夹叙夹议,有些地方还写得极其生动感人。要是没有这个本子,我这个略带鬼魅气息的东西肯定会有很多地方不能自圆其说。比如谢兴仁的脸是怎么回来的,比如骷髅手臂是怎么回事,他是怎样离开罟城的等等,这些事,靠编造是不能编造得让人信服的。

他回到遥远,最初见到他时,虽然发现他左脸上布满了碎瓦盆子一样的裂纹,但还是能从一群人里一眼就把他认出来。当时我就问他:“你离开遥远这一年多,肯定吃了不少苦,你的左脸就是佐证。”

当时他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我,就好像隔着我望向远方的地平线,我举手在他脸前晃晃。

这时他才向我笑笑,说:“我看见一只白鸟从你头顶向天边飞去了。”

我一下子被他答非所问的话语给弄蒙了,那个喜欢抬杠喜欢嚼死理儿的谢兴仁是回不了遥远了,我想。

他向我直挺挺地走过来,那意思是说我必须给他让路,否则他会将我撞倒,从我身上踩着过去。他脸上的笑容只呆了个瞬间,甚至也可以说他根本没笑,只是抖了抖自己的脸皮。他左脸上的疤瘌让我联想到龟裂的河床,在海滩上晾晒的龟壳。我有些胆怯了,于是就迅速地躲开他空洞无底的眼神,像个身手不凡的练家子一样,一拧身子,他就从我身边摇过去了。我身子和他身子接触的那边感到了一阵数九寒天的寒冷。

“谢兴仁,你个狗日的,离开遥远才几天,长本事啦,还是睡了皇上的闺女,让你变成了这副熊德行?”对于他的冷漠我实在受不了。

他根本不在乎我的雷霆之怒,或许他是让他袖子里一直吱嘎吱嘎作响的什么玩意儿给吵得没听见。后来他告诉我,他袖着的是小白的一只骷髅手臂。

他和我说他去罟城的事情,是在过了很久之后。在遥远,他除了跟我说说话他还能跟谁说话呢?那天他来我家找我,太阳刚刚落下,星星还没升起。他站在门口倚着门框,手里摇着吱嘎吱嘎作响的骷髅手臂,在那手臂上挑着个脏兮兮的布包,他说:

“老黄,给口饭吃行不行?”

“狗日的谢兴仁,端着个缺口大碗拖着根儿打狗棍儿的乞丐我早就见过,可摇着个骷髅手臂要饭,我还头回看见,你个狗日的,”我笑着骂他,“你狗日的摇着个瘆人不拉的骷髅手臂干吗?是不是想吓唬人?”

他还是那副德行,直勾勾地盯着我说:“废话少说,我问你给口饭吃行不行?”

这么久没见到他,也不知道这小子是吃什么活着的。从他左脸上更加明显的瓦片疤瘌就能看出这小子很长时间没吃过好东西了,否则他不会瘦成这个样子。

他离开遥远之后不久,单位就把他开除了。理由很简单,他旷工超过了规定。据说回来后,他去单位找过,他这么个犟蛋愣是一句没犟,回头就走了。

有一次,劳资科长跟我说,要是这个畜生当时说两句软话,或者像以前一样发一阵子混账,我肯定能让他在厂子里干临时工,可他没这样做。他已经不是原先的谢兴仁了。

“吃饭可以,就是不能跌歪着一张跟我该你饭吃一样的疤瘌脸。”说归说,我还是像找回童年一样地把他拖进了屋里。

随后的一个多月,我一边给他调养身子,一边诱使他讲他的罟城之行。起初这小子吞吞吐吐,说:“老黄,就成天给我吃这个?能不能给点儿大补的东西?看不见我成天冻得打哆嗦?”

他像说临终遗言一样,到后来即使我不引诱他,他也跟在我腚后头瞎叨叨了。

无论是骨头汤还是人参汤,对他都没起作用。他的身子就像关闭了吸收功能一样,吃了就拉,拉了再吃。他的呼吸成了没毛的风箱,呼哧呼哧的声音不小,可呼出来的气比他吸进去的气要多一些。

“即使是顶着大风,我还是听见了坡下乱哄哄的人声。”谢兴仁在“罟城行迹”的最后写道,“把我放下来,下面肯定出事了。”

“那是在枪毙国中飞,与你没有一点关系。”

我真想不到她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跑起来像头豹子。我不住地回头,想看看枪毙国中飞的情景。

“就一小会儿,我想看看国中飞是怎么死的。再说你给我理发理的,我的真容都毁了。即使我再回到罟城,谁还能认识我?”

小白哦了一声,就把我放下了。让我双手搂着一棵歪脖子国槐,她说:“要死死搂住啊我的哥哥,你一松手就会让大风刮到坡下去,你就再也回不到遥远了。”她还是不放心,又紧紧地抱住我,生怕我不听话。她继续说,“看到国中飞的死,对罟城你就死心了。”

这时,砰一声枪响,不知为什么我的胸口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疼得我浑身淌下了汗水。脸也像被人扇了一个大嘴巴一样火烧不拉的。

“是不是你扇了我一个大嘴巴?你可真逗人,我又没有怎么着你,你扇我一个大嘴巴干吗?”我回头时,小白眼里泪水涟涟,就像我要死去一样。于是我又说,“就是你扇我一百个大嘴巴也不要紧,我只不过问问,要是你不过瘾,就再扇几个更响亮的玩玩儿。”她的泪水都流成溜子了,我就伸出手替她擦。

“一看到你又恢复到原来的脸,一想到你就要逃离罟城了,我就高兴得忍不住眼泪了,咱们赶紧走吧,要不就会有大麻烦了。”

“什么?我的脸又回来了?”我从她脸上收回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摸到了遥远的谢兴仁脸上那些扎手的胡子和额头中间的那颗黑痣。可是我觉得左脸上还是布满了疤瘌。我一下子想起了我抽国中飞的那个大嘴巴来,当时我一个巴掌就把这小子的左脸给扇碎了,我似乎又听到了他咔咔地拼接左脸的声音。于是就笑了,“这小子竟然借了我的脸在罟城招摇撞骗,还和小青不清不白的。”

“嗯,”小白说,“可是你现在破相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自己破的,这怪不得别人。”

我正说着,小白的脸突然变得死灰一样,嘴巴也张得大大的。

我就笑了:“你别这样行不行?别这么夸张行不行?你闭上你的嘴行不行?”

她根本没有回答我的意思,一哈腰就把我扛起来,再一拧身子就向着横亘在大河上的那座桥跑去。我快被颠得散架了,但还是好奇地扭过头去,想看看让小白惊愕的是什么事情,是不是她看见了厉鬼?

我们身后有人在追喊:“追上那个小婊子!活捉梁书记!”是个女声,太让我感到意外了,那是小青的声音。

“小白,你快把我放下,小青在后面追我们哩。我就说嘛,她要是知道我来罟城了,她一定会高接远迎的,哪能处处给我设障碍?”

“追上那个小婊子!我倒看看你们还要耍啥把戏来戏弄老娘?”

我想肯定是她发现被枪毙的国中飞的脸变了样子,也许变成了骷髅,也许他就根本没有脸了。可能是枪声一响,国中飞的脸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着河堤飞过来了。她就顺着那脸皮飞行的轨迹发现了她梦寐以求的谢兴仁了。她追着,我还听见了那个所长和那俩电把子的声音,他们的态度有些嘻嘻哈哈,根本不把追我们当正经事。本来嘛,他们谁愿意让我跟小青见面呢?要是我跟小青见了面,他们还能跟小青耳鬓厮磨吗?

我一回头,小白就腾出右手拽出了被我压在她后背上的头发,只一甩,就将我的头死死地缠在了她的身上。

我说:“小白你别害怕,快把我放下,我跟小青说说,让她成全咱俩。再怎么说我们也是故人,她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

无论我怎么说,小白就是不搭腔,依然像头豹子似的向着桥上乱七八糟的障碍飞去。

“小白你再不放下我,我可咬你了。”

她说:“你咬吧,你咬死我我也不让你落到他们手里。”

“我可真咬了。”于是我冲着她的耳朵就是一口。

她身子抖了一下,耳朵就流出来血来。怎么她的血是白的呢?我嘴里充满了奶水的味道儿。

她将头稍稍一侧歪,说:“咱们本来就不属于同一类人,这有什么奇怪的吗?”说着,她眼里又淌出眼泪来,这回的泪水是红色的,像血。

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我觉得小白的腿跑得有些发软了。追的人轻身简从的,哪像小白啊,身上背着一百五十多斤肉,何况这一百五十多斤肉还故意往下噜嘟呢。当我都觉到追我的人的手指尖儿和两只电把子冰凉的头轻轻地触到我的屁股了,我和小白才来到障碍前面。

障碍两边唰唰地飞下子弹来。这时小白的头发起到了关键作用,瀑布一样甩起来,为我挡住了枪林弹雨。小白一用力就把我扔过了障碍,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兴仁哥多保重啊,小白再也见不到哥哥了。”

可是我死死地攥住了她的左臂不松手。我说:“小白,说啥我也得把你拽着一块走,我前半生失去了小青,说什么后半生也不能再失去你呀。”

在那个障碍的两侧,我们像拔河一样地对峙着。

我听见小白那边充满了污言秽语。骂得最起劲儿是小青,那个派出所所长和俩电把子嘻嘻哈哈的,好像站在一边插科打诨。可是我看不到他们,他们就像在镜子后面一样。我眼前是一面竖起的白色帐幔。我隐隐约约听到小白说:“你松手!你快松手啊!兴仁哥,你松手啊……”

我就是不松手,我知道我一松手,我的后半生就一无所有了,于是我说:“小白啊,你再用些劲儿,你爬过来,要不就再把我拽过去,咱俩可不能这么不清不白地分手啊。”

“你松手啊!兴仁哥,你快松手啊!”

我攥得更紧了,我觉得我的指甲深入到她的肉里去了。

这时,我听见小白的一声惨叫。随着这声惨叫,我向后猛地摔过去了。

我在下沉。我在变轻。狂风中一片干枯的柳叶儿划过我的梦。当我睁开眼睛,我看到我手里攥着一截咔咔作响的手臂。这是小白的左手臂,玉一样,晚霞正在上面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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