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能饮一杯无》
丁帆兄组织专栏,让一帮文化人写喝酒。锦绣文字接二连三出现,阅读进入了新时代,在过去,这类文章未必看到,现在有了这群那群,还有朋友圈,想不看都不行。因为不能喝,觉得与我无关,没想到突然接到丁帆电话,说好多人都写了,你也来一篇。
不由地想起多年前,与王朔一起出游,在酒桌上被审问,说你又不抽烟又不喝酒,除了写字,还会什么。记不清当时怎么回答,仿佛考试一样,一个看似简单,明摆着是送分的题,还真就回答不出来。
首先是不服气,譬如抽烟,其实一直都是抽的,自从开始写作,烟是案头必备。开始写要抽,写顺了要抽,写不下去也要抽。然而几十年过去,抽烟也就是个形式,或者说是个仪式,标准的装腔作势。我从来都不知道烟的好坏,抽烟只跟写作有关,曾经和余华争论,他平时抽烟,聊天尤其厉害,真正写作反而不抽了,理由是面前放着干干净净的电脑,两手都要在键盘上折腾,怎么能再抽烟呢。我觉得余华荒唐,他也觉得我荒唐,争论时苏童恰巧在一旁,冷笑说你们两个都不对,都他妈荒唐,都有毛病。
喝酒也是如此,至今仍然不知道酒好坏,只知道茅台贵,贵自然就是好酒。要说喝酒的历史,肯定不比同辈晚,自懂事起,父亲就好喝酒,他的所谓好,只要有可能,吃饭前必须咪上几口。酒量并不大,就是喜欢喝。小时候经常去为父亲买酒,酒要凭票供应,很多年轻人不喝酒,舍不得喝,都把酒票送给父亲,我们家住母亲单位宿舍,年轻人多。
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喝酒,印象中,为父亲买过各式各样的酒,南京人喝凭票供应的洋河或双沟,票不够,会买些不要票的劣质白酒回来凑数,喝了上头,上头就上头吧。除了白酒,还有一种“仿绍酒”,价格很便宜。我对酒的最初印象,不是好酒坏酒,是有没有酒,能不能喝。世道太乱,没酒喝,稍稍好一点,安生一些,喝酒机会就来了。父亲被打倒挨批斗,写检查进牛棚,日子过得好好坏坏,与有没有酒喝,还能不能喝紧密相连。小酌酒巡销永夜,大开口笑送残年,印象中,父亲最快乐的喝酒,是与一起打右派的难兄难弟对斟,不问啥酒,更不需要什么菜。
从小看父亲喝酒,有个错误认识,以为人都会喝酒。没有不喝酒的,关键是有没有酒喝,能不能喝到。高中毕业,我当过四年钳工,与工人师傅朝夕相处,喝酒的印象几乎没有。那年头根本没条件喝酒,都是穷人,偶尔聚餐,连大块吃肉都谈不上。同事结婚,双方条件都艰苦,端上来一盘鱼,大家知道底细,都不忍心下筷。新郎走过来,用筷子将鱼拆散,笑着说鱼还有,每桌都有。
直到上大学,酒在我印象中,都还是奢侈品,不喝酒是人生常态,有酒喝,基本上属于小康。粉碎“四人帮”,改革开了放,生活好起来,喝酒才开始变得寻常。酒的品种也多了,不用再凭票供应,不说动不动喝酒,经常喝也是事实。找到名目便聚餐,用父亲的话说,无非是帮年轻人在一起瞎喝。我第一次喝醉酒,就是一边吃冰棒,一边喝。三个人一会工夫,分完了一瓶白酒。回宿舍开一瓶继续,喝到一半还去上课。记得是董健老师讲当代文学,说高晓声和方之的小说,两位作家都是父亲的朋友,我觉得他们的小说有啥好说的,上了一节课就逃跑,还是原来三个人,再回到宿舍喝,喝了,又到操场上去打排球,打着打着,睡着了,醉了,不省人事。
那次醉酒大出洋相,我的好友余斌是南京大学中文系酒鬼之一,写过文章专门记录了我的狼狈,说他久经沙场,见过喝醉酒的也不计其数,唯有我的这次不堪,轰轰烈烈,足以当作笑柄。当时吐得一塌糊涂,几个人也架不住,找了辆自行车来,怎么都安顿不好,坐不住,躺不了,浑身骨头散了架,嘴里还在胡说八道。据说那小操场因此污染好几天,也没人打扫,一开窗酒味冲天,连忙再关上。我睡上铺,人醉了,会变得很沉重,弄上去也不容易。好不容易弄上去,又居高临下地吐了,喷得到处都是。
这次大醉只是开头,这以后,又醉过无数次。终于明白,自己其实与酒没缘,别人越喝越能喝,水平可以慢慢练出来,我是走下坡路,越喝越不能喝,越喝越怕喝,醉一次,水平便相应降个档次。弄到最后,喝什么都会醉,白的红的黄的,一碰就醉,刚喝就醉。不明白为什么,反正酒量差到丢人,只要喝一瓶啤酒,就吐,一旦吐,没完没了,旁边必须有个人侍候。显然是老天爷在惩罚人,喝醉酒,害自己也罢了,关键还影响别人,让别人跟着受累。
这也是不愿意喝酒的原因,一喝醉,必定拖累和麻烦别人,好事立刻变坏事。丁帆关照随便写些喝酒趣闻,想了想,无趣多于有趣,不高兴胜过高兴,都是痛苦记忆,都是不堪回首。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我总是在羡慕别人,看别人扬眉吐气,而自己却没办法喝高兴,通常都是在极其清醒的状态下,不明不白先醉了。还有一次,王干来做客,我没喝几口就忍不住要吐,我太太因此责怪,王干很冤枉,说我还没让他喝呢,这是怎么回事,他自己喝的,也没喝多少,言下之义,颇有点讹人的意思。说起来算是请人喝酒,你这样表演,还让不让别人喝呢?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想到白居易同志的热情招呼,无限向往,难免神伤。不能喝酒无疑是人生的一种遗憾,不能喝酒的人,注定都是无趣,都应该打入另册。酒是古明镜,辗开小人心,醉见异举止,醉闻异声音,都说艺高人胆大,谁愿意无趣,谁愿意不入流,谁愿意脱离人民群众。可惜像我这样,没上战场先缴枪,听到炮声已投降,一碰辄醉,一吐则没完没了,想想都尴尬,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别人。
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既然与酒无缘,还是省了这份心最好。省心也就收心,收了心便认命,好事坏事都是天注定,人生哪能没有遗憾,不能喝就不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