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坪《见字如面》散文鉴赏
我喜欢写信的感觉。
人生的第一封信,是写给父亲的。
那一年,我读小学三年级,语文老师刚教我们学会书信的写作格式。布置的家庭作业,就是给别人写一封信。我坐在灯下,感觉好冷,但是莫名的开心,仿佛要做一件大事。母亲和外婆在厨房里煮猪食,她们说的什么,我没注意去听。我托着脑袋,一门心思想要把这封信写出来。这信,我是要写给父亲的。那信的内容我在路上想好了,大意是,天很冷了,请他注意身体,但下次回家,记得一定要给母亲买一双鞋,而且质量一定要好。妈妈的鞋子又旧又破,上面已经用胶皮粘了好几道,她在家里干活儿很冷,脚上都生了好多冻疮。我还告诉父亲,我读书很认真,成绩很好。
我不仅仅是在完成家庭作业,这封信我是要寄出去的。当然,我不会事先透露给母亲,我将母亲给我的钱攒着好买邮票信封。等一个天气晴好的中午,我没回家吃午饭,而是一路小跑,到供销社那里去寄信。供销社是个神秘而高级的存在,里面的货品对我们小孩子充满了诱惑力,而因为穷,我们是不能时时去逛供销社的。因此,从学校到供销社的那段路,我记不大清楚。我是跟着住在供销社那一带的同学去的。一路上,好多的狗,我害怕极了。因为紧张加奔跑,到达供销社的时候,我的衣服都汗湿了。买好了邮票小心翼翼地贴在信封上。在信封上落款的时候,我极其郑重地在地址下面的收信人一栏写道:李XX同志收。这是老师教我们的格式,颇为严肃。
双手托信,我将它郑重地投进了那个绿色的邮筒里,好像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长舒一口气。回去的路上,我为了躲避那些到处乱窜的狗,抄小路,走田堤,好几次差点掉进冬水田里。走到学校的后山那里,遇到了那个姓黄的哑巴。那时候,哑巴二十多岁,个子高大,长得奇丑,总是喜欢躲在石头后面突然跳出来吓唬孩子们。如果遇到独行的女生,他会做出一些极为下流的动作。我三姨就怕她。好多次,三姨都是拉着我作伴,但路过那个后山,三姨依然会很紧张。哑巴不傻,他啥都懂。但没法和他讲理,惹毛了他,他会动手打人的。哑巴这一生理缺陷是他的护身符。当他看到我一个人路过的时候,便嘿嘿嘿傻笑着朝我走了过来。我个子瘦小,机灵,趁他不注意一下子就窜到石头的那一边,然后不要命地一路狂奔到教室里。哑巴经常被学生家长投诉,他的父亲就将他吊起来打得嗷嗷怪叫,像杀猪一样,声音听起来凄厉又怪异。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心里怀揣着个巨大的秘密,兴奋又紧张。但更害怕失望。我不知道父亲到底收到信没有,因为父亲没有给我回信。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地址写错了。我总问母亲,父亲什么时候回家?母亲觉得我神神叨叨的,问我啥事,我也不说。
一个傍晚,门口的班船靠岸的喇叭声响起,我莫名的存了期待。果然,父亲回家了。我却没有惯常那样欢呼雀跃。我觉得我要保持冷静。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真切地体验到对一个人产生期待的五味杂陈。父亲将大包小包的东西一一交给母亲,同时还递给母亲一个盒子。四四方方的,包装真漂亮。我不知道那是不是鞋子,我不敢问。母亲看见这个盒子,眼神充满狐疑。父亲说,是双鞋子,打开试试。母亲不相信地问,是买给我的?父亲抿嘴算是应答。母亲说,咋会想起买鞋呢?我没说要买呀。父亲说,让你试你就试呗。母亲打开鞋盒,取出了那双鞋子,厚厚的底子,鞋面是白的,做工非常讲究,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布鞋、解放鞋之外更高级的鞋子。母亲看了看自己的脚,立马放下鞋子,去厨房打了盆水,将脚认认真真洗了,擦干净了,然后将脚小心地套进了鞋子里,不大不小刚刚好。母亲脸上飞起了羞涩的小红霞。
不一会儿,母亲反应过来,问父亲,这鞋多少钱?父亲嘿嘿一笑,就去收拾稻场上晒着的东西去了。父亲不理会,母亲便缠着问。父亲咬了咬牙说,49块。49块!母亲“嗖”一下就将鞋子扔出了老远,一只还晕头晕脑差点滚到了稻场坎下。我赶紧跑去捡了回来。母亲怒气冲冲地质问父亲,你脑壳是有病了吗?你准备这个月一家人饿肚子吗?
晚上,躺在床上,听母亲还在和父亲争吵。父亲话少,偶尔咳嗽一声表示他在听着。母亲骂人的水平很蹩脚,那些骂人的脏话听着有点半生不熟。很明显,她还不习惯于用脏话责备人。但我怕父亲受委屈,便跑到母亲面前,悄悄告诉母亲,是我让父亲给她買的鞋子。我怕她冬天脚冷呢。其实我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不敢说出来。我觉得父亲总是穿得干净体面,而母亲却总是灰头土脸。我希望母亲也很漂亮,也很洋气。母亲叹了一口气,说,你个小妮子啊。你真不懂事。
那是1987年的冬天,父亲的工资还不到100元。
母亲倔,有时候还有点口是心非。天亮后,母亲执意让父亲去退掉鞋子,不然以后就别回家了。我急了,朝母亲吼叫。怪她不识好人心。父亲说,买了就买了吧,干嘛要退呢?父亲面子薄,让他再去退掉,就相当于承认他给自己的女人连一双鞋子都买不起。
父亲说,我把烟给戒了吧,这酒也不喝了。
母亲转过身去抹桌子的灰尘,我却听到她鼻子一揈,轻轻叹了口气。
那年冬天,母亲在原来的计划上,又多养了两头小猪。鸡蛋更舍不得吃了。每攒到一定数量,她就会在某个清晨,河对岸388厂的大闹钟叫醒清江两岸的时候,提上那些鸡蛋去388厂菜市场卖。因为388厂的存在,那里形成了独立的生活贸易区,医院、学校、影院、商店、银行,一应俱全。厂里的工人都来自外地,穿着打扮都是城里人的样子,人人说着一口好听的普通话。母亲在那里,总能将鸡蛋换成红红绿绿的钞票,用以补贴生活的捉襟见肘。母亲脚上的鞋子依旧是穿旧的,补丁摞补丁。新鞋子被她藏在了衣柜顶上,她不舍得穿。那么白净的鞋子,去哪里穿才合适呢?弄脏了该是多难洗呢!
后来,哥哥上初中后,脚变大了,需要买新鞋子。母亲突然想起她的那双鞋子来。母亲用肥皂将手洗了又洗,然后从柜顶上取下了那双白鞋。几年了,它就这样被冷落在柜顶上,还是崭新的。哥哥的脚套进那双鞋子,刚刚好啊。主要是那双新鞋是中性的设计,男生女生都可以穿。
哥哥一穿,就不想脱下来了,恨不得穿上床睡觉。
从此,那双鞋子就伴随着哥哥的初中生活。哥哥爱惜它,只有上晚自习的时候,才会穿上它。平时上课,他就穿那双便宜的板鞋,几块钱一双的。后来,哥哥的脚实在太大了,再也穿不下了,这双鞋子便还给了母亲。母亲在走亲戚,或者偶尔逛一次街的时候,就会美美地穿上它。
好多年以后,当这双鞋子实在破得不能再破了,母亲不得不丢了它。但我给父亲写信的事,总会被偶尔提及。父亲会笑我在信里称他为李XX同志,太古板了,怎么就不会变通一下称呼。也会笑我胆子真大,敢命令他给母亲买东西。母亲便会哈哈笑,说这小妮子像个闷葫芦似的,背后还蛮多小点子。
也许是第一封信寄给了父亲,得到了父亲无私而宽厚的回应。使得我在后来的人生里,总是喜欢用书信表达。这种交流方式符合我的性格,也让我觉得安全吧。写给我喜欢的人,写给我友善的朋友。告诉他们,我内心雀跃的小欢喜与小感动。在写信的刹那,内心会有最真诚的坦荡与热爱。邮箱轻轻一点,所有的万语千言便会瞬刻传递。
每每更深人静,我仍会怀想人生寄出的第一封信。那么严肃,那么天真,却又那么充满期待。那是旧时光的爱与暖,在一行行泛黄的横竖撇捺间,引领着我在往后的岁月里,无论平安,还是动荡,无论富有,还是清寒,内心都会有丰盈的宽恕与光明。在经历一些生活的拉锯之后,得以保全对生活的慈悲与祝福,对人性与异性永不绝望的信任,对温暖与爱永不摧毁的接纳。他让我的精神质地接近优良。眼看这沧桑的尘世,已经开出一朵一朵的小花来。而生命的第一朵小花,是父亲给的。
捧着这朵小花,我的心就一直站在明亮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