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文标《在那梅花盛开的时候》
在那梅花盛开的时候
钟文标
一
小时候，老家后山种着许多梅树。这里的梅树已经上了年纪，粗糙干裂的树枝，总有许多残败的枝条。神奇的是，冬天，它是满树银白的；而春天一到，立刻就满树浓阴，生机勃勃。我们自小就与后山的梅树结下了不解之缘。它们就像慈祥的长辈，粗糙弯曲略带着刺儿的枝丫，就是一双双饱经风霜的手，常常把我们搂在怀里。我们喜欢到梅树下捉迷藏，调皮的孩子会骑在树干上玩耍。甚至有时候，我们受了委屈之后，悄悄地跑到梅树下，趴在结实的树枝上，痛痛快快地哭一顿。这亲切的梅树，安抚着我们童稚的心灵。
每到冬天，雪白的梅花瓣儿轻轻飘落下来，孩子们就会争先恐后地告诉大人：“后山下雪了！……”大人们却忍俊不禁。
老家后山的梅树与我的大伯父有着很深的缘份。父亲告诉我，在那兵荒马乱的时代，许多人饥寒交迫，流离失所。一个严冬的早晨，一位母亲带着六七岁的儿子沿路讨饭来到我们村里，由于缺衣少食，她们面黄肌瘦，奄奄一息。看着这对可怜的母子，我的曾祖母决定自家省食俭用，收留她们。但这位顽强的母亲，想到自己染病在身，不愿拖累他人，将自己的儿子托付给我的曾祖母之后，悄悄地远走向他乡讨饭 …… 曾祖母把孩子看作亲孙子抚养成人，还供他读书。这个孩子就是我的大伯父。
童年的梦魇给大伯父的内心带来了难以弥补的创伤，他生性古怪，不苟言笑。后来，也不知大伯父从哪儿弄来许多梅树，把老家后山都种遍了。每当梅花盛开的时候，他总会在树下久久地凝神伫立，任那点点的梅花瓣儿飘落在他的头上、脸上、身上，露出满足的笑容——梅花给大伯父带来了一丝心灵的慰藉。
大伯父一生未娶，日子过得十分孤独。可他从来不愿意麻烦别人，还经常大方地接济遇到困难的乡亲。
如今，大伯父早已不在了，梅树也被砍伐殆尽，老家后山已经种上了竹子及各种经济林木，我们的失落感愈加沉重。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一生凄苦的大伯父来。
我们希冀老家后山的梅花依然盛开。
二
这一年的冬季，我刚参加工作。
这是一个特别的早晨。太阳躲起来了，地上刮着阵阵冷风。这么冷的天气，人们只要把手伸出来，立马就能冻开一道口子，感觉穿多少衣服都是不能够抵御寒冷的。这时若是躲在暖暖的被窝里不出来，该是多么惬意的事呀！但是刚一想到那班上那几十双渴求知识的眼睛时，所有顾虑都烟消云散了。
将近中午，霏霏还没有来上课，我心中忐忑不安。霏霏真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母亲已逝去多年，跟父亲相依为命。今年她刚满十一岁，长得瘦弱单薄，每天要帮助父亲干许多家务活儿。霏霏和二十多位同学住在离学校有十多里路的偏僻山村，每天要走山路上下学，来回就得两个多钟头。
放学后，我约了几位年青的同事，一同来到霏霏家里。原来，霏霏的父亲生病了，她坚持要留在家里照顾父亲。我们来到的时候，霏霏正在圈里给猪儿喂食。她那被冻得红扑扑的圆脸蛋儿，更显得傻乎乎的可爱样子，我连一句批评的话都不忍心说出来了。
我们坐了一会儿，满脸稚气的霏霏对我们说：“我家的梅树开花了，我带您去看看好吗？”我们愉快地答应了。霏霏家是两间低矮砖瓦房，房子依山而建，屋前是一排木棚子做成的猪圈，屋后的山坡上有一片梅树林。山村的田地本来就不多，霏霏的父亲就把屋后荒山一点一点地开辟出来种上梅树，所以这里就逐渐成为一片梅树林。梅树是在山坡上一层层的梯田上种着的，虽说是让它们严整地排列生长，但它那自由自在的生长态度，一点也不受到约束，有的旁逸斜出，有的严正静默，有的顾盼相依…… 立着，倚着，躺着，蹲着的树干上都支起了硕大的白色圆盖。
这满树的梅花，仿佛雪压枝头，暗香涌动，真令人神清气爽。我们在树下愉快地跳着，笑着。走惯了山路的霏霏这时更像是一只快乐的小兔子，在我们身边跳来跳去，而我们却在这崎岖的山道上摇摇摆摆地走着，逗得霏霏哈哈大笑起来。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经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看着这雪白的梅花，我们情不自禁地吟诵了起来。霏霏却指着那满树的梅花，俏皮地对我们说：“老师，我们这儿既没有下雪，您看那梅花也开得那么艳哪！”我们笑着说：“梅花是国花，它的精神在祖国大地无处不在呢！”
这时候，两位大娘路过梅树林。她们知道我们是霏霏的老师，热情地跟我们打招呼—— “小伙子，这么冷的天，你们还上山来关心我们的孩子，真是难为你们了。”其中一位大娘关心地问：“小伙子，许多人都到城市打工挣钱了，你们还在这山旮旯里，给我们培养子女，真是难得呀！你们别走，这里的孩子需要你们，如果你们还没有意中人的话，我乐意给你们做媒，我保证把我们村最好的姑娘介绍给你们。”我们被逗乐了：“大娘，谢谢您的好意，其实我们早已看上了这里的‘梅花’呀！”……
其实我们的内心都很清楚，在这“下海”浪潮中，能扎根山区，安心工作的青年老师已经很少了，尤其是在山村任教的大龄青年，要找到合适对象，确实很难。这次巧遇，感动了那位大娘，她真的托人说媒，把自家宝贝女儿梅花嫁给了我们学校的老师。梅花心地善良，温婉聪慧，就如一朵梅花那样纯洁无瑕，楚楚动人。
三
今年的梅花盛开了。
这真是一个愉快的周末。经受了连日阴雨和严寒的肆虐，天终于放晴了，天空瓦蓝瓦蓝的，太阳暧暖地照耀着大地。
一大早，我携着家人，和众多朋友一起驱车来到黄羌林场朝面山赏梅。昔日的羊肠小道已改造成了宽阔的水泥公路。山路盘曲而上，游人车辆往来络绎不绝。虽然已经是冬天，但是满眼葱郁的树木绿意盎然，我们犹如置身于一处森林公园。
途经中国工农革命军第二师师部旧址。眼前的革命历史的遗址，在青山绿水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庄严肃穆，令我不由神往着革命英雄们昔日的辉煌壮举，耳边不断地回响着一个洪亮的声音：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
不久，我们就到了中国工农红军第六军第十七师第四十九团团部旧址。团部旧址紧挨着山边，矗立在一片花海之中。那是三间极其普通的砖瓦房，陈设着战士们当年使用的铺盖以及简单的日常用品。在这样极其艰苦的生存环境里，我们亲爱的将士们为了寻求革命真理，每时每刻都要经受着生与死的考验，这是多么坚定的革命信念，多么顽强的革命精神啊！
前几天连日的雨水，打落了不少梅花瓣儿，但是我却惊奇地发现了细小鲜嫩的青梅已然傲立枝头。光秃秃的枝干，嫩芽初绽，新的生命悄然降临。赏梅的游人流连其间，三五成群，尽情拍照，尽兴玩赏。小孩子则欣喜异常，追逐着，嬉闹着。梅园里，充满了欢乐的声音。我想，梅花已不再是凄美无助，冷若冰霜的古典美人，她是纯洁的、自由的、美好的人间天使。
在“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成为我们共同践行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今天，人们的生活方式、生活观念已经悄然改变，崇尚自由、幸福、健康、休闲是当今生活的主旋律。然而，这不正是革命先烈们共同的遗愿和革命的成果吗？！先烈们早已远去，园中潺潺的小河水在倾诉着我们对英雄的无尽思念。
朋友说，朝面山南方背古梅园的梅花开得较晚，值得观赏。于是，我们赶往古梅园。正如朋友所说，这几百里的梅花，一直沿着山边往前伸展。这一大片盛开的梅花，如烟，如雾，我们仿佛置身在缥缈的仙境中。我深深地被这壮丽景色所震撼，不得不感叹造物主的神奇与伟大。
细看这盛开的梅花，每一朵都俏丽无比。那朵朵花瓣儿，绽开盈盈笑脸，既像一个个羞涩的少女，又傲然独立。她那灵性的洁白和秀挺丰姿令人惊羡，她那傲视苍穹的秉性更令人折服。
我想，每一朵冷艳的外表里都包裹着一颗火热诚挚的心。你看！她任那小鸟儿飞落在繁茂的花枝上，她倾慕于蝶儿舞动着的轻灵身姿，她迷醉在蜂儿不绝于耳的嗡嗡声中，…… 轻轻摇动的枝头是她满心欢喜的爱意表达，散发的缕缕幽芳是她在向人们互诉衷肠。
此刻，我豁然开朗。梅花年年盛开，但它也在拼命地与大自然抗争啊！当我们偏安一隅，感遇世事无常而自怨自艾的时候，可曾想到她在凌霜傲雪时的孤独与无助？当我们壮志难酬，感怀人生苦短的时候，又何曾理解她默默守护大山，不离不弃的那种无私与豁达？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纵使人们赞美也罢，不屑也罢，梅花依然年年盛开，而且必将开到极致。此时，我的耳畔又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穷则自得而无闷，达能兼善而不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