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春山《汉墓群》
东方红梅终于走出了汉墓群,也终于走进了汉墓群。
走在冬日弯曲的田间小路上,东方红梅的心情说不上轻松,也说不上沉重。地里的雪被冬日的阳光照射得有些刺眼,但她还是忘情地不断回望着离她越来越远的汉风村和散落在田野上、被大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座座墓冢。在红梅看来,这场大雪把浓缩在这大大小小七十二座汉代墓穴之中的两千多年前的全部汉代历史,又加了一层防护墙,使之不会消失、遗落。由这七十二座墓冢组成的墓群就像一座巨大迷宫,让她在里面走了几十年,寻找了几十年。今天,她终于看到了出口。过了眼前这座墓冢往南二百米就是笃马河。视野越过笃马河,不远处就是西汉时期著名文学家、被人们尊崇为一代滑稽大师的东方朔的墓,再往外一公里处是厌次镇通往安陵县城的公路。那两棵缠绕在一起的老槐树枝上,还留着些残雪。一只鸦窝高高地挂在顶端。汉墓高十米,底部直径约四十米。由于庄稼人对土地的亲切,墓的根基与地面形成直角,若想不借助工具登上墓顶,是有难度的。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多年生植被被雪掩埋后露出部分枝条,在寒风中抖动着。两棵槐树紧倚着墓冢,巨大的树冠把墓冢罩在了下面。
红梅站在树下,扬起脸,脚下不停地调整着角度,试图把太阳、鸦窝、自己的眼睛放到同一条线上来验证鸦窝密度。她不知道鸦窝里有没有鸦宝寶,更不知道鸦妈妈什么时候给孩子飞翔的自由。二十多年前,也是在这座墓冢前,一场奇遇改变了她的人生。
1
1982年秋天的一个早上,在汉风中学读高三的东方红梅,头一天回家取了干粮后匆忙往学校返,她要赶到学校上早自习。家与学校间有十多里的路程,汉墓群是她上学的必经之路。
坐落在安陵县厌次镇上的汉墓群,由大小七十二座汉墓组成,又称“七十二疑冢”。散落在厌次镇西北3公里处的笃马河北岸东西长5华里、南北宽3华里的地带内,大者直径60米,高10米;小者直径14米,高5米。墓冢上植被茂密,绿树丛生。清晨傍晚,在阳光的作用下,每每有如锦似带的雾霭缭绕其间,神秘莫测。安陵史志赞为“疑冢叠翠”“神头晓气”,并将其列入“厌次八景”。自古以来这里就是闻名省内外的风景名胜,1977年被定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978年,地、县考古工作队对4号、15号墓进行了挖掘,并清理了两座残墓,出土文物30余件。专家们根据出土文物进一步确定了墓群的汉朝年代。那么这些雄伟高大且神秘莫测的汉墓主人究竟是谁?我国考古专家、历史学者至今尚无定论。
对红梅来说,秋天雾气虽然浓厚,但这天却很异常。进入汉墓群之前空气还很清新,有阳光暖照,有鸟儿在高空盘旋。但走入汉墓群后,就时有雾气在红梅眼前飘过。雾气时高时低,时而稀薄,时而密厚。红梅起初往远处眺望时,云雾还只是片状,在每一座墓的上空盘旋萦绕,慢慢地就把墓的上半部淹没了。不大会儿,红梅的视线就被限制在五米之内。走近墓冢,只能看清低矮处的杂草。这让红梅在经过每一座墓冢时都有一种似曾相识却又陌生的感觉。为辨别方向,她想爬上一座墓的顶端,刚爬到一半,突然从茂密的草丛中扑棱棱飞出一个黑色的物体,又瞬间消失在浓雾中。红梅心跳加速,手背上不知被何物扎伤,血正在慢慢渗出。她爬到顶端,但见天空瓦蓝,秋高气爽。再遥看远方,座座墓冢大都只露出尖顶,时隐时现。云雾在它们之间穿行,时急时缓,有时细长似长龙傲视长空,有时又相互簇拥似花瓣争奇献媚。奇妙的景观让红梅既感到新奇,又有些恐惧。她从墓顶踉跄着下来,按着识别的方向前行。云雾继续在身边不停地缠绕。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厌次八景”之一的“神头晓气”?红梅觉得自己走了很长时间,但还是在雾里穿行。恐惧与潮湿的空气一起在四周弥漫着。她害怕浓雾中会突然钻出一个人来。
又一座墓冢影影绰绰出现在前方,走近时她发现,半小时之前,这座墓冢在视野中出现过,因为那两棵缠绕在一起的槐树让她印象深刻,只是在空间方位上感觉不同。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方向感错乱了。下一步应朝着哪个方向走呢?她急得哭出了声,往前小跑几步,发现不对后又朝反方向急走,前后折腾了七八次,却总围着这座墓冢转。就在东方红梅陷入绝望时,一阵甜美的乐曲从远处传来:“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那样熟悉……”
红梅头皮发奓,浑身的毛孔几乎全部张开。当她确定这声音不是从墓穴中传出时,渐渐镇定下来。伴随着越来越清晰的声音,浓雾中先是出现一团鲜红的衣服,接下来,一位骑自行车的小伙子出现在红梅面前。看到红梅泪眼婆娑地在那里张望,年轻人用双腿把那辆崭新的“大永久”支住。
妹子,你这是去哪儿?邓丽君的《甜蜜蜜》到了高潮,年轻人赶忙把声音关掉。红梅稍有愣怔,便问去汉风中学怎么走。年轻人看了眼红梅网兜里露出的玉米面窝头和几块白面馍后,指着身后让她往回走,说再有二里多路,走出汉墓群就到了。说完脚下一用劲,开始前行。红梅踌躇着,往前看看,再往后瞧瞧,却挪不动步子。年轻人又回头时,正好和红梅的目光碰在一起,红梅嘴唇嚅动了一下,欲言又止。小伙子再次将车子停下,说,还是我送你一段吧。说着,那条被喇叭裤包裹着的长腿优雅地跟随车子掉头的同时划了一道弧线。红梅迟疑了片刻,说,你在前面骑,我在后面跟着,只要走出这片浓雾就行。
还有一段距离呢,你走着哪儿跟得上。
红梅羞涩地上了车。她这是头一回和一个陌生男人有这样近的距离,想尽力让身体与年轻人保持一个空间,但车子的颠簸使她很难控制平衡,情急之下还会扶一把那宽宽的后背。年轻人粉红色的秋衣是当年最为流行的,身上雪花膏的香味不时冲击着红梅的嗅觉。她思忖着对方的身份。
你是汉风中学的学生吧?
嗯,是的。
那你叫什么?
东方红梅。
东方红梅?小伙子突然回过头来瞅了一眼。车子随即摇晃起来,红梅急忙跳下,小伙子停下车子,转过身和红梅来了个面对面。
你就是三班那位写《家乡出了个东方朔》的东方红梅?
这一连串的发问,让红梅找不着北。
是我,你是?
我叫吴子阳,80级的,咱们是同学。你的那篇散文我们语文老师在课堂上读了好几遍。
同学?红梅吃惊地望着吴子阳。
对,我是二班的。不过我只读了半年,就去公社棉站上班了。
哦!红梅放松下来。
出了汉墓群,阳光一片灿烂。
红梅同学,下次再见。分手时,吴子阳的目光在红梅的脸上凝固了片刻,直到红梅脸上泛起红晕。
半年之后,红梅去了吴子阳的家。
2
当吴子阳出现在学校大门口时,红梅差点认不出。吴子阳说,晚上到我家去一趟,给我陪个客人。红梅说,临近高考,学习紧张,我……哪里的客人?吴子阳说,去了你就知道了,今天算我求你。
你是哪个村,离这儿远吗?
我就是这个村的,街中心那个大门口安着高音喇叭的就是我家。
晚饭后,东方红梅悄悄来到大街上。高音喇叭的标志,再加上高高大大的门楼及门两侧那对石狮子,这些只能在电影或城里看到的景物映入红梅的眼帘。她意识到吴子阳的父亲应该是汉风村最大领导——支部书记。比起自己村子,高音喇叭多出了两只,而且挂得更高。她犹豫了,觉得自己的生活与这座门楼的距离有些遥远,她拽了下袖口,扯扯衣角,探出半個身子往门里看时,吴子阳走了出来。
红梅,咋不进去?
吴子阳要牵红梅的手,红梅躲开了。
我还是不进去了吧。红梅声音发颤。
走吧,走吧。我爸去公社了,就我妈一人在家。说完,吴子阳顺势在红梅绵软的腰际推了一把。
红梅跟在吴子阳身后,走起路来缓慢而又轻飘。在红梅的眼里,门洞很长,院子也很长。整洁的院落里几株玫瑰花静静地开着。
吴子阳的母亲康金花在屋子里闪出来。
快进屋!这是——
妈,这是我同学东方红梅。
哦,哦!康金花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她堵在门口,上下打量着红梅,最后把目光停留在红梅的那双方口布鞋上,接着又把目光转向吴子阳。
秀芬怎么还没到?
大概快了吧。吴子阳说完就往屋里挤,康金花很不情愿地闪出半个身子。红梅傻傻地立在院子里不知怎样才好。
红梅进来啊!
吴子阳的喊声,让愣怔的红梅回过神来。
阿姨好!
红梅的声音很小很弱,她冲康金花笑笑,康金花在鼻子里哼了声,转身回到屋里。红梅随后也跟着进屋,还没坐下,院子里就传来自行车铃声,接着就是只有新自行车齿轮才能发出的“咔咔”响动及高跟鞋击打地面的混合声响。
子阳,阿姨,你们在家吗?女孩子的声音。
是秀芬来了,快进屋。抢先一步迈出屋门的康金花,迎着这位叫秀芬的女孩。
阿姨,子阳在家吗?
在家,在家等你呢。康金花满脸堆笑,牵起秀芬一只手,把她领进屋。
东方红梅!
孙秀芬!
俩人几乎同时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你咋在这儿?孙秀芬表情略带严肃。
我……
吴子阳抢过话说,咱们不是同学嘛,我让东方红梅过来陪你。
哟,整的还怪复杂的。
孙秀芬说着,脱下外套挂到衣架上。看她的熟练动作,就像在自己家一样。
康金花把握住孙秀芬的手放在胸前,脸上几道不很明显的褶子绽开后,拼成一朵花。
阿姨好!
好,好!秀芬这丫头越长越俊哩。
康金花牵着孙秀芬的手,把她安顿到沙发上,然后沏好一杯茶,放到孙秀芬跟前。此时的红梅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有些后悔。
半个小时后,红梅走出吴子阳家的大门时,她从未感到空气是如此清新、顺畅。
在送红梅的路上,吴子阳一再抱歉。他告诉红梅,孙秀芬是别人给他介绍的女朋友,父母很满意,但他看不上孙秀芬的傲气。今天晚上约定正式见面,他不想让气氛尴尬,就让红梅参与其中。
红梅和孙秀芬在一个班。孙秀芬在班里不爱合群。因为有着一个当公社副书记的父亲,她便有了比别人更多的优越感。在班里除了学习成绩外,其他方面都是要抢到别人前头的。劳动课上,孙秀芬笨拙的挑水姿势使得水花四溅。这动作也许是故意为之,也许是真没有掌握担水要领,但这种矫情在大多数同学眼里就是一种荣耀,一种资本。以至于在同学中间,一提到孙秀芬,人们往往会把她和当年豫剧《朝阳沟》里的银环联系起来。
第二天在班里,红梅和孙秀芬打了个照面,孙秀芬愤愤的目光让红梅更加后悔头天晚上的行动。
考场门前排起了长队。红梅望着孙秀芬衣着华丽的背影,设计着自己的未来也会这样鲜活明亮。但只有通过高考跳出农门后,她才能和孙秀芬的肩膀平齐。
红梅想去厕所,顺手把准考证递给了孙秀芬。等她返回时,孙秀芬已流动到考场门口。
我的准考证呢?
你的准考证,我哪儿知道,你给我了吗?
我明明递到你手中的。
没有呀。
孙秀芬说着,摊开双手让红梅看。
快回去找找,兴许掉在后面了呢。监考老师提醒着红梅。
眼看着孙秀芬急匆匆地走进考场,红梅傻傻地愣在原地。有同学喊,东方红梅,还不赶紧找找去。红梅眼泪掉了下来,她疯了般地跑回原来的位置,又挨个儿问着等待走入考场的同学,随着一片叹惜声,人们把怜悯的目光投向这个无助的女学生。
她向监考人员哭求着,直到长长的队伍被考场完全吞没,监考人员依旧冷漠地摇头和爱莫能助地叹惜。红梅通过窗口眼巴巴地看到同学们在考场内坐好,孙秀芬正坐在窗口的位置。她的目光碰到红梅目光后又迅速移开,接着就低下了头。红梅瘫坐在地上,她感到太阳格外毒辣,照得她发晕,继而感觉胸闷,脑子里一片空白,接下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3
汉风村位于方圆十五公里的汉墓群中心。七十二座墓冢散落在大小十一个村庄,在汉风村地界内就占了二十一座。支部书记吴满堂是汉风村自解放后的第二任掌门人。吴家在汉风村是大姓,受家族势力影响,在民兵连长位子上小有成绩的吴满堂,在同是本族的老支书因岁数原因退下来后,顺理成章地坐上了支书的位子。汉风大队有两千三百多人口,土地七千余亩,在厌次公社九十二个生产大队中属于最大的村子。汉风村所处地域水系发达,发源于太行山南麓的马颊河沿村子北侧纵贯东西,而沿村子南部边缘穿行的笃马河是马颊河的一条分支,再往南两公里是古鬲津河的支流厌次河,对整个汉墓群水系起到了必要的补充作用,使得这一区域土地肥沃,风调雨顺。先人也正是看中了这一地理位置上的优越,修筑坟茔,以流芳百世。据说二百多年前,乾隆皇帝在济南大明湖畔惜别夏雨荷返京途中,从德州下船,然后微服换乘一叶扁舟沿马颊河顺流而下,来到汉墓群处停船靠岸,先是凭吊了东方朔墓,而后进入东方朔祠堂占卜,结果求得“忘掉”卦签,才有了夏雨荷“苦了一辈子,爱了一辈子,等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的千古恋情。
在抓革命、促生产的年代,公社乃至县里的一些活动大都选在汉风大队,吴满堂也就成了全公社中心人物。夫贵妻荣,康金花在家中迎来送往,大展夫人交际。使得汉风大队的各项工作都做得风生水起,或者说,汉风大队的工作有一多半来自于友书夫人康金花的功劳。孙秀芬的父亲孙立功是外地人,虽然贵为公社副书记,但吴满堂家族大,一些枝枝蔓蔓遍布在县里的各个部门,其影响力他心里很清楚。因此,有人上门撮合这门亲事时,他就一口答应下来。康金花两口子对能和孙书记做亲家心里由衷地高兴。孙秀芬是吃公家粮的非农业,儿子吴子阳目前只是个临时工,找孙秀芬总比找个农业户口带来拖累强,何况亲家还是公社副书记呢。除此之外吴满堂还感到了一种危机,土地承包不到一年,他的权力似乎没有过去那么大了,村里的会少了,田间地头的组织活动少了,他吴满堂露脸的机会也大幅减少。照此下去,没有几年光景,余威也会消失殆尽。虽然人们都议论说孙书记的女儿从小就有点小霸道,但他相信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千年古训,只要进了吴家大门,一切都能改变。
高考结束两个月之后,升学无望的孙秀芬催着父亲商谈结婚事宜,她怕心中的白马王子被别人抢走。她把吴子阳对她的冷淡嗤之以鼻,认为自己婚后有能力降服这匹白马,她甚至几次跑到公社棉站找到吴子阳并暗示他,如果不答应这桩婚事,他有可能会丢掉这份临时工作。
一天晚上,下班回来的吴子阳被母亲康金花严肃地招呼到客厅,想从儿子嘴里得到他对孙秀芬的最后态度,儿子沉默半天后告诉母亲,他已有了心爱的人,并且对方已经怀了他的孩子,这个人叫东方红梅。康金花听完后,愣怔了半天没缓过神来,吴子阳怕母亲出现什么意外,连忙为母亲又是捶胸又是按背,最后终于听到母亲一声长泣,吴子阳才把心放下。
吴子阳对母亲讲,东方红梅虽然是农村的,但她有文化,有思想,爱学习,还是个东方朔文化研究迷。别忘了她也姓东方,兴许是东方朔的后裔呢。特别是她写的那首赞美东方朔的诗《读你,念你》,在晚报上发表后感动了好多人。接下来,吴子阳声情并茂地为母亲朗诵起来:
可是一方圣土的恩赐
生就了你智慧的身躯
自远而近
让后者涌动着敬仰的虔诚
走近你,靠近你
与你一起,穿越历史的一路风尘
领略你独有的文化
匠心的秉直
诙谐及幽默的言语
你像永不干枯的清泉
滋养朝拜者心灵的翅膀
正如你脚下踏过的净土
牵引新绿茂密繁衍
以至于苍穹之下
读你,过目不忘
念你,源远流长
……
康金花似乎被打动了,她看着儿子和自己男人一样风流倜傥的外表,既心疼又有些不甘。她答应吴子阳,晚上等他爸吴满堂回来后再做决定。
晚上,酒后回到家里的吴满堂在听了康金花叙述后,说了句没出息的东西,顺手抄起床上的笤帚要到另一间屋里找吴子阳。
你闹什么闹啊,就是打他一顿,能把人家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吗?咱这家庭,传出去丢不丢人啊?康金花一把把吴满堂按在椅子上。随后又跟了一句,真是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儿。
你……
我怎么了,说到你痛处了。
吴满堂不再吱声,他点起一支烟,一边吐着云雾,一边沉思起来。一会儿他说,咱们家就缺少个文化人,我是个小学文化,你是个社办高中,子阳又不是读书的料,只是孙书记那边没法和人家交待。这种事,成了是亲戚,不成就容易变仇人。
4
東方红梅晕倒时,吴子阳正好赶到。高考结束后,他再想见到红梅就不那么方便了。自那次分手后,吴子阳去学校找过红梅,都被红梅找理由拒绝了。有一次,站在校门外的吴子阳被孙秀芬发现了,还认为是找她的,就饶有兴致地跑到跟前。过后大概是听同学们私下议论了什么,本来已对红梅有了笑脸的孙秀芬再面对红梅时马上来了个晴转阴。为此,红梅在班里尽量躲着她走。一次作文课,老师把红梅的一篇新作读给大家后,孙秀芬就在课间吵嚷,说文章写得好也是一种勾引男人的本领。话音落下,同学们就把目光投向了红梅。
吴子阳陪东方红梅在医务室休息了一会儿,无论怎样劝解,红梅总是抽泣。红梅的悲伤还有一个原因,回家如何向母亲交待。
东方红梅祖上有过在大清任职的历史,爷爷的爷爷曾是同治朝中詹事府詹事,官至正三品。到了爷爷这代家道中落,经历了民国后,东方家族就等同于庶民。红梅的父亲早年毕业于天津南开大学历史系,后在县中学教书,但不幸早逝。红梅继承了父亲的某些基因,又从父亲遗留下的大量书籍中汲取了不少营养,因此对历史文化,特别是对以东方朔文化为代表的汉文化产生了极大兴趣,她想在这方面有所成就。东方家族和东方朔之间在血缘上到底有没有关系,这是父亲一辈子的心结,也是她对东方朔文化产生浓厚兴趣的因素之一。可面对这样的结果,她怎样和自己的母亲交待呢?
考场进不去了,以后就会和土坷垃打一辈子交道,所有的梦想全部化作泡影。东方红梅万念俱灰。
吴子阳在一旁不停地宽慰着,在他的开导下俩人最后商定,先瞒着红梅母亲,等高考过后再慢慢说出真相。吴子阳本想带红梅回家,又担心母亲对红梅的态度。他对红梅说,咱们去县城图书馆,我帮你借些有关东方朔的历史资料,晚上回家,明天干什么咱们再做打算。红梅想想也只好这样。
从图书馆出来,红梅打量着手里的几本书,心里稍有宽慰。时值中午,吴子阳把红梅带到了鲁北饭庄,要了两只酱猪蹄,一盘鱼香肉丝,还要了一大碗紫菜蛋花汤。吴子阳指着红梅的脸蛋又指指盘子里的酱猪蹄说,猪蹄有美容效果,女孩子吃了好,你看看你的脸蛋快成啥样子了!说得红梅赶快掏出镜子,只见脸上的灰尘在眼泪的冲刷下,已在两只眼睛下方形成了几道鲜明的印迹。
丑死了,我去洗把脸。说着,红梅跑向了洗手间。等她再回来时,菜已上齐,还有两瓶趵突泉啤酒。
我不会喝酒,你自己喝吧。
现在的女孩,哪有不喝酒的,来一杯。
红梅看着眼前这位对她关怀备至的男人,充满感激,她不会拒绝,也没想到拒绝。这是红梅平生第一次喝酒。喝了两口后,她感到这酒虽然入口难了些,但感觉很奇妙,有种飘飘欲仙的味道,喝得她脸颊也泛起红晕。这时,吴子阳发现,红梅不但脸蛋长得好看,还是个爱说爱笑的女孩子,一笑起来那两只小兔牙半露在外面,很叫人喜爱。吴子阳说,红梅,你的微笑胜过蒙娜丽莎,因为你多了这对小兔牙。红梅听后,脸颊更红了。吴子阳有些冲动,他找个机会由对面坐着转到了并排坐着。
红梅醒来时,是在鲁北饭庄四楼的客房里,当时吴子阳没在房间。她记得中午吃饭时喝了酒,吴子阳还许诺要娶她,要让她继续从事她热爱的东方朔历史文化研究。当她突然意识到被子下面的自己一丝不挂时,她大哭起来,哭声甚至惊动了饭店老板,等吴子阳回到房间后,围观的人们才在议论中慢慢离去。高考三天,他俩在饭店待了三天。
红梅与吴子阳结婚这天,吴满堂把场面搞得很隆重。做筵席的帆布棚在门口大街上一搭搭出上百米。连续待客三天,仅帮工每顿饭不下五桌。改革开放后刚刚时兴的大红绸对襟上衣穿在了康金花身上,发型也做了个大波浪。面对上级领导,她的面容始终保持着一种很得体的微笑,只不过这种微笑到后来变得有些僵硬。儿子婚事刚过她就感觉脸部麻木,最终在公社卫生院医生的指导调理下,才逐渐恢复正常。
刚刚进入十月,天气还有些燥热,但吴满堂还是在康金花的坚持下,穿上了城里人都鲜见的一套灰色西装,看到自己男人在众宾客面前风光十足的派头,康金花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
红梅眼里,吴家婚礼时的场景,加上第一次去吴家时留在记忆中的印象,让她觉得进了吴家大门就像是走进了空中楼阁,飘摇,缺乏安全感。她对吴家生活的预判与婚后实际生活有了一定距离。婚宴中的剩饭剩菜他们家吃了近一个月,这其中公公因在外经常有应酬偶尔吃些,老公吴子阳基本不沾,即使想吃也被母亲康金花阻拦了;消费这些剩饭剩菜的主力只剩下婆婆和红梅俩人。在动员红梅一起吃时婆婆曾教育她,说男人的形象是家中的脸面,应尽量满足他们,女人在家受点委屈是理所当然的。红梅听后,仔细咂摸下,也觉得是这么个理儿。由于抵抗力不同,到了月末,在红梅偶感身体不适时,婆婆康金花已进入时常占据茅房的状态。
让红梅感到距离的还有婆婆康金花的那张脸。婚后第二天康金花就把家里的日常生活手把手地给红梅演示了一番。饭菜咸淡,碗筷摆放,男人与女人吃饭的先后顺序,早起溺盆倒掉时间,开门时的声响分贝等,因为这些一旦改变就会打乱吴家正常的生活规律,就可能影响到家中男人们的身体健康。
也许是遵医嘱,康金花把笑脸收藏起来,在红梅面前端出一脸的冷漠。当红梅的言谈举止不合自己要求时,就有了冷漠的叠加,这让红梅做起家务来谨小慎微。声音低了,说话慢了,动作也放缓了,因为她要一边做家务一边观察婆婆的脸色。
红梅感到吃惊的是,结婚第二天她就发现婆婆康金花和公公吴满堂是分居的。
5
过门之后,吴满堂把红梅安排在汉风小学当了一名民办教师,使她有更多的时间从事她喜欢的汉文化研究。半年多的时间里,她的《弄臣与贤臣——漫谈东方朔对汉武帝的政治影响》《东方朔的诙谐与智慧》《汉代文化对鲁西北地域文化的影响初探》等先后在省市学术杂志上发表。她还深入周围几个村子,整理出一些民间故事、趣闻逸事等。周末,她爬上一座座高大的墓冢,怀想深思,她还坐在墓顶上完成了一首《墓思》:
爱上你
缘于你占据了我的梦
这七十二個墓冢
牵我,穿越历史的行程
看墓冢
绿草青青,野花丰盈
让我感应
那个时期的风花雪月
人事风情
我想,之中定有如我一样的女子吧
怀揣憧憬心事
那天边踏尘而来的骏马
飞扬起轮回的尘封
赴我并霸占我一生的城池
那段时间她一扫刚过门时因不适应新环境而产生的压抑心情,那两颗小兔牙也不时地随着微笑露出。
吴子阳基本上推掉了单位同事间的应酬,晚上下班准时回家,吃罢晚饭就躲进自己房间,然后俩人进入无尽的缠绵之中,甚至有一天夜里,由于响动过大,使得康金花在外面敲起了窗子。第二天早起了半个多小时的康金花还把锅碗瓢盆弄得叮咚直响,小两口无心恋战,赶紧起床。红梅意识到了婆婆对他俩的不满,因此在婆婆视野里,他俩没有了亲昵举动,哪怕是相互对视的微笑。
一天,康金花听到人们对红梅赞誉后,回到家中在吴子阳面前提起红梅,吴子阳对母亲说,儿子眼光哪能有错,红梅温顺贤惠,又有文采。
这是来到咱们吴家,她才有了用武之地,如果在娘家整天跟土坷垃打交道,哪有闲心管什么汉代唐代、东方朔西方朔的。康金花嘴上这么说着,脸上多了些温暖色彩。
假使把孙秀芬娶回家,咱们全家都得听她调遣。
哼,那也未必。这句话虽然是康金花扭过脸去说的,吴子阳已嗅到母亲脸上的寒气。
康金花看到床下的袜子,声音突然变得威严了,红梅这么懒,要上天吗,袜子都不洗了?
不是的妈,昨晚洗完脚,我自己想洗出来,红梅说她要洗,当时她在写文章,可能忘了吧?
忘了?眼前摆着的活儿怎么能忘呢,你不要替她打掩护。娶媳妇干吗用的,你爸的衣服哪件我不是及时洗,这么多年从没让脏衣服过夜,你想把她养起来吗?
正说着,红梅放学回来了,说,娘,这是咋了?
咋了?写几篇文章就端起架子来了,你伺候不了男人,我这个当娘的来伺候。说完转过脸去对吴子阳说,儿子,今晚到娘的屋子去睡!
红梅呆呆地立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
晚上,吴子阳果真去了康金花的房间。去之前,吴子阳来征询红梅的意见。红梅说,妈是在气头上说的话,你这么大个人了,还真过去呀。吴子阳说,妈的脾气你不了解,我若是不过去,她会把火发到你身上的。再说,结婚都好几个月了,我不能天天陪着你。没结婚之前我就在妈的屋里睡。
红梅一个人斜倚在床头看书,过去每晚都是靠在吴子阳的臂弯里,温暖又踏实。结婚半年不到,婚姻里那种杨过和小龙女的纯情与浪漫离她渐渐远去。她感觉身子四周开始透风,并且穿过皮肤浸透骨骼后直达心底。红梅感到一阵心寒。
土地承包后,吴满堂家里也分得了十多亩土地。刚开始那两年,人们大都怀着对老书记的敬畏,先是主动帮忙,继而是康金花出面招呼一声,再后来人们慢慢咂摸出滋味来,觉得吴支书的权力比起自家承包地来已变得越来越不重要,因而就有人开始躲避给支书无休止的帮工。把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康金花就想出昼伏夜出的法子,晚上或早起拽上红梅加紧劳作,白天又是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这样就苦了红梅,因为她白天还要给学生上课,虽然累点,但天生爱笑的红梅还是常常露出小兔牙给人以甜美的微笑。吴满堂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个法子,最后无偿地把土地包给了本村村民。汉风村地多,人们在能自给自足的情况下不愿意多种,每年的集资提留、黄河水费都是按种地亩数摊派的,一年劳作下来,除去成本和交给镇里的,已所剩无几。
由于棉花种植面积减少,吴子阳所在的镇供销社,已到了举步维艰的境地。刚转为正式职工没几年的吴子阳面临下岗的危险。父亲吴满堂的位子依旧稳固,他的风采虽不能与前些年同日而语,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吴满堂也体会到了这一点。
女儿豆豆不满两周。婆婆康金花在豆豆出生那一刻起就不断朝红梅抛来白眼,早已适应了吴家环境的红梅也由于女儿的到来而性情更加温顺,对汉文化的研究已被家庭琐事挤压得抽不出时间。
吴子阳变得越来越慵懒,家里农活从不过问。单位裁减了80%的职工,由于父亲的关系,把他留在了剩下的20%里。喝水、看报、玩牌,换来的是基本生活费,回到家中,过去父亲带来的热闹氛围逐渐散去,那种时常上桌并在叔叔伯伯们的一片恭维声中喝得云雾缥缈的日子永远留在了记忆中。想起时,他就对眼下这种如同嚼蜡的生活发出哀叹,更何况东方红梅由于女儿豆豆缠身的缘故,不可能再给他带来小资情调的生活。康金花见儿子每天这种精神状态很是心疼,除了在饮食上为儿子百般调剂外,还不时地嘱咐红梅要多体谅这位今后要做吴家顶梁柱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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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梅走上笃马河大桥,河道两侧积雪很厚,稀疏的芦苇大都露出半截身子,在寒风里抖动着。河道中央,阳光穿透积雪划开一道两三米宽的冰封河面,太阳照射在水面上发出道道金光。红梅沿着弯曲的河道望向西南方,随着流淌两千多年的笃马河水一起流入的汉文化,在她的心底就像一颗不能熄灭的火种,现在要重新发出它的光芒了。
汽车喇叭声让她转过身子,面包車上走下了厌次镇副镇长孙秀芬。孙秀芬现在是分管汉墓群管区的副镇长,她还兼着汉风村的党支部书记。因此,经常和东方红梅见面。
大才女,听说今天去上任啊,凡是利好的事多给咱们这里弄些。孙秀芬那一头迷人的秀发早已变成了短发,眼角也添了几道鱼尾纹,由于乡镇上工作的磨炼,她的语言表达有了更多的实际内容。
让孙大镇长说笑了,红梅哪有什么才,只不过换个新工作环境而已。孙秀芬大概是受红梅那张可爱的笑脸及那对小兔牙感染,一下子搂住了红梅的头,两人脸蛋贴在了一起。
经常回来看我。孙秀芬语音里有些动情。
那当然,咱家在这儿,豆豆还在镇上读书呢。受孙秀芬的情绪影响,红梅眼圈开始湿润。
上车,我捎你一程。说着孙秀芬伸手要红梅手里的行囊。红梅躲闪了一下,不用,前面不远就到了,定的下午三点他们在路口接,现在还早,再说,你何时见我在这段路上不是徒步走着的?
那好吧,常联系啊。说罢,面包车载着孙秀芬远去。
红梅望着远去的车辆,摇了下头。
孙秀芬这些年过得并不轻松。高考落榜后,又处在失恋中的她,哭闹绝食,在家好一阵折腾,父亲没有办法,通过关系让女儿上了当时德州地区农村发展学院。在这个为培养农村基层干部而设立的大学里,她和同桌——一名外地学生产生了恋情,率性的孙秀芬,大一没读完俩人就住在了一起。毕业之后她随那个男人去了外地,一年后离异,丢下一周多的儿子回到了厌次镇。
十年前,以乡镇干部身份第一次踏进吴满堂家门的孙秀芬有些拘谨,并不时躲闪着红梅的目光。随着出入频繁,半年后孙秀芬再来吴家,如同家人一样了。镇上要求村里上项目,百无聊赖的吴子阳在父母的大力支持下热情高涨,辞去镇供销社那份轻闲得不能再轻闲的工作回到村子开起了木器加工厂。从筹建到出产品,身为管区副书记的孙秀芬跑前忙后没少操心。因工作需要,她还要陪吴子阳一起去县里开会,去外地参观。这让红梅从心里生出酸酸的感觉,但在婆婆公公的热情感召面前,红梅很茫然。那段时间,孙秀芬成了吴家的座上宾,单身的她有时还夜宿吴家。在康金花心中,镇领导住在家里的这种荣耀抵消了又把她挤回到吴满堂床上的不满情绪。十五年前,当她从王寡妇家的炕上把吴满堂拎着耳朵拽回家后,俩人就开始了分居生活。尽管吴满堂有时借着酒力跑到康金花床上操练一把,但康金花对吴满堂身体的抗拒心理这么多年来始终没有消除掉。
年底,吴子阳的汉风木器加工厂作为镇上的明星企业参加了县里一年一度的表彰大会。孙秀芬这种扑下身子扎根基层的行为赢得镇领导的表扬,转年被提拔为管区书记。
孙秀芬与吴家的这种密切关系,也引来坊间一些传言。说吴满堂和孙秀芬无论在工作中还是在生活上配合都很默契,一次打牌,孙秀芬几圈下来不吃不碰,大家知道孙秀芬停牌了,于是每个人出牌都很谨慎。吴满堂看看对面,孙秀芬满脸微笑,趁他人不备时挤眉弄眼;他瞅一眼上家,上家表情诡秘地哼着小曲;他再瞧一眼下家,下家呼吸短促,抖动的十指在不停地调整着牌的位置。吴满堂生怕给别人点了炮,他假借弯腰拾牌想看看孙秀芬还有什么肢体语言,看到孙秀芬用牛仔裤包裹着的细长双腿在不停地开合着。他直起腰身,手中迅速摸起张牌,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谁和就和吧,八万!
一条龙,和了!下家的喊声几乎是和吴满堂说出的八万连在一起发出的。吴满堂一脸尴尬地望着脸色铁青的孙秀芬。后来他才弄明白,孙秀芬要的是幺鸡。
这段时间,红梅似乎被全家人边缘化了。有一次,在饭桌上她想就木器厂提出一些看法,话说到一半就被挡了回去。先发声的是孙秀芬,她说的是国家优惠政策,企业大好前景。接下来是公公吴满堂的教诲,让她在教好娃娃的同时,做好贤内助。康金花也以长辈的口气让她要多向孙秀芬学习,同样是同学,同样做女人,差距不要拉得太大;并借此叮嘱她放弃那些带不来经济效益的汉文化研究,把心思全部用到怎样伺候好自己的男人身上来。自那以后,红梅不再参与家中关于木器厂的一切讨论。上班认真教书,下班除了忙家务外就是带豆豆。挤出时间,再来研究她的汉文化,只是这种研究的时间越来越少,越来越隐蔽了。
为适应企业发展,吴子阳决定扩大规模。厂房利用原公社在汉风村的养老院旧址,康金花说那些房子虽然旧了些,但修修补补还能用。吴子阳不这样看,说现在做企业脸面很重要,要推倒重新盖办公楼,这一意见得到了父亲吴满堂的支持。他给镇建筑公司刘经理打电话,看看能不能先建后付。刘经理很爽快地答应了,反过头来还要请吴满堂吃饭。
更换新设备需要资金五十万。据吴子阳讲,眼下流行的家具全都是机器活,不但省时省力,产品外观还精致漂亮。一次性投资,常年受益。不出三年,全部回本。
在孙秀芬的努力下,镇信用社答应贷款三十万,这里面除了有孙秀芬的口头担保承诺外,还拿新建厂区的地皮做抵押。剩下的二十万吴满堂动用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及社会关系,红梅自婚后积攒下的两万元积蓄也被动员拿了出来。
随着企业规模的扩大,吴子阳在家过夜的次数越来越少。红梅意识到男人的心离自己越来越远,有一次夜里她梦到自己带着豆豆参加了吴子阳和孙秀芬的婚礼,自己还对着俩人傻傻地笑,笑着笑着就哭了。豆豆在身旁的叫声打断了她的梦。她搂紧了女儿,眼泪又悄悄地落下来。
除此之外,东方红梅每月工资也以家庭生活开销的名义被婆婆及时要走。红梅在这个家里越来越感到迷茫。
一天夜里,她被一种奇怪的声响弄醒。她知道婆婆晚饭前被吴子阳的小舅接回了娘家康村,康金花远在美国的哥哥回来了。哥哥自解放前去了美国后,兄妹二人再未见过面。听到消息后,康金花兴奋不已,一是骨肉亲情,二是哥哥有可能对木器厂在资金方面遇到的困境有所帮助,走之前说晚上在娘家住下,好好陪哥哥说些话。吴满堂还埋怨内弟不早点来,黑天走路不方便。婆婆前脚刚离开,公公挥挥手里的大哥大也离开了家,说是镇上有事,晚饭不在家吃了。家里只剩下红梅和女儿豆豆俩人,院子里显得特别静,红梅陪女儿到客厅看正在热播的电视剧《好爸爸、坏爸爸》。豆豆看了一会儿突然仰起小脸问红梅,妈妈,你说爸爸是好爸爸还是坏爸爸呢?
红梅被女儿问住了,思忖片刻反问女儿,豆豆,你说爸爸是好爸爸还是坏爸爸?
豆豆眨着眼不吱声了。
豆豆还没回答妈妈的问话呢。
豆豆把头埋在红梅的怀里,小声说,坏爸爸。
红梅愣了一下,为什么说爸爸坏啊豆豆?
爸爸从不带咱们一起玩,晚上也不回家。
不是有妈妈带豆豆玩吗,爸爸工作忙,等爸爸不忙了就能陪豆豆玩了。
她本想等公公回来再睡。十二点,看看实在等不到公公后,红梅就来到院子四处查看了一圈,一只花猫从墙角处窜出,吓得红梅打了个寒颤,冷静下来后,把敞开的大门虚掩上。
夜里红梅醒来一次,她听到院子里窸窣的脚步声后拉开了灯,院子里随即传来吴满堂的咳嗽声,她马上又把灯拉灭,并很快进入梦乡。
这次醒来间隔上次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静静地躺在床上,想辨别出声源的发出地。声音像猫,但又不太像,她想起了赶跑的那只花猫,觉得声音不是从院子里传进来的,来自很遥远的地方,又像是在身边,她感到很奇怪,在似睡非睡中挨到黎明,那种声音也持续到黎明,等彻底安静下来后,天即将放亮了。
公公屋子里有响动,一会儿,响声移到了院子,那是一种很轻很杂乱的脚步声。红梅起身,探头从窗子里向外望了一眼,她看到了孙秀芬的背影。
东方红梅早起后没像往常那样做早饭,带豆豆出门时她感觉到公公那双眼睛正隔着玻璃看她。
她来到街上为豆豆买了两根油条。
不干农活是好,看红梅在家里捂的。老板娘望着红梅惨白的脸说。
红梅不想搭言,借着飘来的一股油烟咳了两声,脸上随即露出微笑,从老板娘那油光光的手里接过油条。
下次一起结吧!
老板娘的喊声提醒了刚想推车走的红梅,她重复着刚才的微笑,把早已握在手里的钱递了出去。
她把豆豆送到幼儿园后,又到学校请了假,然后独自一人走进了汉墓群。她沿着墓冢之间的小路来回穿梭,也不知走了多久。自己搞不清为何要请假,又為何来到这里。从早晨看到孙秀芬的背影到现在,她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她走到那座最大的45号汉墓时实在走不动了,歇息一会儿后就用手攀着些乱树枝爬了上去。
雾气依旧笼罩着汉墓群。她忽然发现,整个汉墓群的排列像极了单半太极图,图形呈东北西南状,内侧面西北,尾部的顶端是东方朔墓,她站的位置正好是头部中心。她回忆着几年前自己是怎样被困在云雾中的。她想梳理一下自己的生活,但找不到头绪。冷风夹杂着零星的雪花落在脸上,她哭了很久很久……
驻足墓群
满目残叶断枝
凌乱青丝
已理不出鲜活的从前
炽热的胸
怎么也捂不暖
数九严寒
是否,我真的是
墓冢里那个忧伤的女子
正漂泊在海浪卷起的深穴
此时哦,一只孤鸟
惆怅盘旋
翅膀上跌落的雪花
沾着我的泪
漫长滴落
风,凛冽呼啸
卷走墓基带泪的尘土
不知,该飘向何处
哭过之后,红梅把这些写在了心里。
7
孙书记因心脏病猝死在办公室内。人们发现时,手脚已经冰凉。也有人说孙书记是让女儿气死的。据知情人透露,就在前一天晚上,父女双方曾发生过激烈争吵,焦点主要针对孙秀芬个人生活问题。已有过婚姻生活的孙秀芬对组建家庭有一种恐惧感,她喜欢无拘无束的单身生活,这也是她这么多年没有再成家的主因。但在父亲眼里,不只是对女儿没有家庭的牵挂,主要是对女儿日常生活及工作中随意态度的不满甚至是愤怒。
为汉风木器厂的贷款担保,镇信用社领导主要是看在孙书记面子上。一年之后,不要说还债,吴子阳就像人间蒸发一样不见了踪影;土地抵押手续不完善,权属与债务人不一致而导致土地不能收回。信用社主任只好求助孙书记,看是否能通过镇政府财政拆借,这时他才了解到女儿参与其中。镇政府的财政每年都是拆东墙补西墙。孙书记明白,这是想让镇政府为女儿担保的企业还债。他是不可能同意的。如果不处理,孙秀芬的工资有可能被冻结后划走。经孙书记多方协调,这笔贷款暂时被定性为不良信贷资产挂在了一边,信用社主任被免职调离。
面对父亲的遗体,孙秀芬伤心欲绝,三天滴水未进。她自小失去母亲后,父亲再未续弦,视她如掌上明珠。父亲离去后,身边再无近亲的孙秀芬,孤独情绪开始在心头滋生弥漫。把父亲骨灰护送回济宁老家后,她一下子像变了一个人,生活里少言寡笑,工作中也变得温和而谦恭起来。
吴子阳不见了踪影,那些讨债的人三天两头跑到吴家要债,吴满堂谎称镇上有会,白天漂在外面,夜里返回,康金花成了应对的第一人。从美国哥哥那里得到的十万元,五万是赠予,另外五万是借给她的,嘱咐她到时还给弟弟就行,因为这是赠予弟弟的,先让她用来救急。一年后弟弟上门要过两次,姐弟俩弄了个不喜不恼,从此不再上门。有一天,几名曾在木器厂打工的外村村民把红梅截在了下班路上,非要强行推走红梅的自行车,吓得豆豆哇哇大哭,最后被及时赶来的吴姓族人解了围。
孙秀芬对红梅也变得十分友好,她把自己穿过的几件衣服捎给了红梅。面对孙秀芬的热情,红梅报以微笑,并随手把衣物放到衣橱里很久没动。直到有一天,她带着豆豆上学时,一股寒气把她从院子里顶回来,她才匆匆找出孙秀芬给的一件面包服穿在身上。康金花狐疑的目光落在红梅那件面包服上一直把她送出门外。晚上下班,看到站在门口主动上前搭讪的婆婆,红梅感到不适应。
红梅在自己屋子里翻厢倒柜折腾了半天,直到脸上渗出汗珠,也没能找到她想要的东西。看到婆婆在窗外来回走动多次,便问,妈,您看到我抽屉里的钱了吗?
哦,咱借村东头你宋婶子的五百块两年多了,今儿人家来催要,我只好到你屋里拿了还人家。等有了钱再还你。
妈,明天我还要给豆豆交午餐费呢。
眼下家里有困难,咱都想想办法,该省的省,该花的花。康金花涎着脸离开了窗子。红梅退回屋里,盯着那个空空的抽屉发呆。三百元,那是她攒了一年的稿费。
自从红梅进了吴家门后,婆婆康金花就给她立下了家规:屋子里所有家具是不能上锁的,上锁就是防自己人。红梅当时虽然觉得有些苛刻,但又找不出反对的理由,一家人又有什么可隐瞒的呢。
饭时,红梅躲在自己屋里,嘤嘤抽泣声把康金花引了过来。
给你这一百,先花着,以后不该买的东西不要买。
红梅抬起头时,婆婆已离开了屋子,看到挂在墙上的那件面包服,她立刻明白了婆婆话里的含意。红梅的哭声加重了。直到康金花第二次来到她的房间后,她才止住声。望着婆婆这两年迅速变老的面容,她心里的委屈减了一半。
吴子阳在离家三年后的除夕之夜,悄悄溜进了家门。西装革履的他比三年前白了,胖了。对于自己男人的回来,红梅事先没发现一点征兆,只在全家人的谈话中察觉出公公婆婆提前是知道消息的。年夜饭上,公公第一次指出吴子阳被逼离家多年,与作为妻子的东方红梅是脱不了干系的。因为一个男人要想事业成功,身后必须有一个强大的女人。
夜里,红梅拒绝了吴子阳同床的要求。面对拒绝,吴子阳也表现得很淡漠,他又回到了母亲房间。
红梅几乎一夜没合眼,鞭炮不间断地炸响,每一声都似把她的心炸裂一般。红梅起床后,没再见到吴子阳。吴子阳从哪里来,又去了哪里,红梅已不愿多想了。
春节过后,吴家的日子又回到了平常。红梅和豆豆只有晚上才回来吃饭,公公每天还是照旧忙,手里的半头砖换成了方便携带的翻盖摩托罗拉。从他的面容上丝毫看不出家里的窘困,众人面前照样谈笑风生。有两位邻村支书找他要账,找了两天,在家等到晚上十二点,愣是没有看到他的踪影。康金花全程赔着笑脸。直到有一次,他们把吴满堂堵在家中,吴满堂很大度地陪着二人一顿猛喝,最后喝得仨人抱头痛哭,称兄道弟,再没看到他俩登过吴家大门。
康金花脸上的皱纹在急骤增加,头发也变得灰白,但每天打理得很整洁。红梅每月从工资中拿出三分之二交给婆婆,作為她和女儿豆豆的生活费,尽管除去周末外,娘儿俩只有每天晚上一顿饭在家吃,还大都是中午剩下来的饭菜,经婆婆加热后又端了上来。她不想让婆婆为操持这个家过于为难。
8
东方红梅预料之中的事还是发生了。
她接到那个女人的来信是在一个下午,她正在操场上带着学生做游戏。陌生来信让她心里忐忑,她让学生们自由活动,然后拆开了那封信。信封里除了两页纸,还有一张五百元的汇款单。类似甲骨文样的文字爬满了整整两页,内容很动人,先是写了红梅这几年一个人在家的艰辛,让她由衷地钦佩,接下来叙述她和吴子阳之间在患难之中建立起的情感和刚刚增添的小结晶,同时替吴子阳说明了这个男人的心早已不归她东方红梅了。希望她审时度势,从这场婚姻中退出,五百元钱是让红梅补贴家用的,如果再有困难让红梅随时提出。听口气,对方在红梅面前俨然一副救世主的形象。
整个活动课,红梅领着孩子们一圈圈不停地跑,不停地跳,高声地唱,大声地笑。学生们也跟着红梅兴奋地玩着,闹着。
老师,你怎么笑着还流泪啊?
一个小学生这样问,其他学生也都停了下来,把红梅围在了中间。
红梅擦了擦眼角对同学们说,老师这是看着你们高兴,高兴了也会流泪的。红梅说完,马上就有一名调皮学生哇哇作大哭状,然后又哈哈地笑起来。
接豆豆回到家,康金花正在拾掇院子。她像往常一样牵起豆豆的手,领回自己的房间。看到豆豆的背影,刚才还冲婆婆露出的微笑瞬间消失——豆豆从此再也没有父亲了。
吴子阳那条除夕夜落在家里的花格围脖还静静地挂在衣架上,红梅今天看到它时,已没有多年来积压在胸中的怨恨,她释然了。
晚饭时,公公婆婆突然关心起红梅来。公公问了学校的情况、红梅娘家的情况。婆婆说要给豆豆做个单人床,与母亲分开睡对豆豆成长有好处。红梅还是慢条斯理地微笑应答。
红梅开始和同事之间探讨换一种工作的可能。因为这么多年她始终是一名民办教师,工资微薄,本来学校已不缺教师,这几年陆续有师范毕业生分配到这里。镇文教看在吴满堂的面子才没有把红梅辞退。大家帮她想了幾种可能:一是去县纺织厂,那里正在招收女工,工资已达一千多,像她这种三十出头又没有技术的已婚女人,人家不一定要。即使要她,豆豆咋办,她是东方红梅最亲最近的人,已经没了父爱,不能让女儿缺失母爱,她舍不得把豆豆丢给婆婆。依着婆婆的性格,豆豆舍给婆婆,她是要为女儿交上一笔数额不菲的生活费的。二是带豆豆一起离开吴家。租房安家,还要考虑豆豆转学问题。自己生活无着无落的,她怎敢冒这个风险带女儿去流浪呢。相比之下,目前生活状况还是比较安定的,起码公婆不会赶她出门。但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那一夜,红梅望着熟睡中的女儿,和着泪,把她的思绪凝结在一首诗里:
日子是脸上的褶
褶活跃在沧桑里
颤抖的手指剥开
树皮的脸孔
可还有一点希冀的泪水
冲破这敦厚的世界
这世界一如朝阳升起的早晨
新鲜在婴儿的眼睛里
一汪的泪水还是泉水
把两天的日子过得茫然失色
一天用来遗忘
一天用来迷惑
天空越来越苍白
就连春天也沾染了失望
翠绿在纯洁中凋落
从此以后,红梅得了失眠症,整宿睡不好觉,身体也迅速消瘦,实在睡不下,她就吃上半片托镇医院朱大夫为她弄来的安眠药。在淡漠的日子里,红梅生活中的关注点似乎全部集中在东方朔及汉文化的研究中,她用两年多的时间,针对学术界有关东方朔祖籍的争论问题,创作出《东方朔籍考》系列文章,文章中引用《汉书》、西晋夏侯湛的《〈晋书〉有传》、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在历代史学家对颜真卿《东方朔画赞碑》书法艺术的研究中寻找蛛丝马迹。文章观点新颖,论据独到。在当年的《地理知识》杂志发表后,立即引来汉文化研究权威人士、清华大学教授王亦浩先生的高度关注。王教授来信鼓励她不断探索,争取有更多作品发表,信中还询问了她的生活情况。
9
吴满堂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集资提留、黄河水费等收缴难度一年比一年大,村民们已觉察出往年这里面的猫腻,抵触心理在全村蔓延。他的独子常年在外漂着。综合原因加速了他的衰老,六十岁未到,说话气势上明显大不如从前。在乡亲们面前,他极力将松弛的眼皮往上挑起,隐忍着老年人喉咙里惯有的瘙痒。这样的结果只是带来咳喘的一次集中爆发,眼皮也随即耷拉下来,一口浓痰吐向了身后。他试图从维护他的权威出发,把工作干下去。作为管区书记的孙秀芬在村民中间也帮着做了大量工作,虽然她的工作思路、工作方式较过去发生了很大变化,但面对汉风村的状况还是感到力不从心。她试图从村委会里培养年轻人以备接替支部书记的位置,但吴满堂在村里的那种家长制作风及强大影响力又让这些年轻人干起工作来缩手缩脚。吴满堂真正被击倒是在一次催缴集资提留现场。
酒后的吴满堂异常兴奋,面对十几个钉子户村民,他从皇粮国税的重要性,谈到如何守法。最后还把这项工作和忠、孝、礼、义、信划等号,如数家珍地搬出了多年来他吴满堂在每一位村民家中困难时给予的帮助,指出完不成集资提留的村民就是不讲礼义廉耻,就是不忠不义。在这个节骨眼上,村民中突然冒出一句,你这些年做了多少花花事,你讲礼义廉耻?
话音刚落,人群中开始炸锅。
你长年不下地干活,凭什么?
你当个大支书,借钱不还,不嫌丢人呢。
你儿子家里一窝,外面一窝,敬老院那个大院子,是怎么折腾出去的,你要讲清楚!
村民意见的集中爆发,让吴满堂没有了招架之力,在众人面前,他像被脱光了衣服,多年包裹在里面的丑陋一览无余。他先是哑口不语,随后一阵眩晕,脑袋耷拉下来。众人把他紧急送往医院。
关于吴子阳在外面有家室的传闻,过去只是在村民中间秘密传播,谁也没有证实消息的真伪。因为红梅还像往常一样在这个家庭住着,还像往常一样见人说话时露出可爱的兔牙微笑。吴家的日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在平静中过着。
收到那个女人的来信后,红梅就在随后寄来的离婚协议上签了字。公公婆婆与红梅相互之间心知肚明,但谁都没去说破。春节时,吴子阳要带那个女人回来,早得到消息的红梅没有听从康金花的劝阻,躲回娘家,但康金花在初一下午就把红梅叫了回来。据说吴子阳领来的女人,康金花没有认。在抱着儿子大哭一场后,送儿子上了路。有两位消息灵通的债主匆匆赶到吴家时,吴子阳已没了踪影。这个春节过后,康金花双鬓由灰白变成全白。
吴满堂大面积脑出血,在医院经过一个星期的抢救无效后离开人世。出殡那天,吴子阳没有赶回来,丧葬过程是在孙秀芬操持下完成的。红梅哭得很痛心,但她自己却找不出悲伤的理由,眼泪就像失去了控制。她怕自己过度的悲伤会引来村民耻笑,就用手绢不停地擦拭泪水,擦得眼窝红肿,再有眼泪流出时,刺激得下眼睑生疼。豆豆看到妈妈落泪就跟着一起哭,红梅看着豆豆哭又是阵阵心酸。
自吴满堂去世后,康金花的大脑开始不听使唤。起初红梅认为婆婆大概是劳累过度,但两个月过去了,婆婆还是那个样子,记忆力减退得厉害,刚刚发生的事情一转身便浑然不知。
因为吴满堂丧葬期间,没有见到吴子阳的身影,村子里对吴子阳在外境况就有了多种传言。有人说,吴子阳做生意遭到算计,生死不明。也有人说,吴子阳早就被南方女人抛弃,现在穷困潦倒,四处流浪。还有人说吴子阳在外发迹,连爹娘都不认了。这时,就有人出来争辩,说不是吴子阳不认爹娘,是主不了南方女人的事。红梅听到传言,觉得吴子阳有些傻,混不下去就应该回来,那些要账的不至于不让人活吧。但回来后自己就得离开这个家,离开家到哪里去?豆豆又怎么办?
有一天红梅下班后,屋里院外找了个遍,就是不见康金花的身影,她一边做晚饭,一边不停地朝院子里张望。她知道婆婆在生活中很严谨,是个不爱串门的人,更不会与东邻西舍嚼舌,没事就在家里收拾家务,这会儿,屋子里已亮起了灯,婆婆能去哪儿呢?稍一走神,锅里飘出煳味。她干脆关掉炉火。她跟正写作业的豆豆打了声招呼,豆豆随即跑了出来,妈妈,我也去。
豆豆乖,在家等奶奶回来,媽妈去找。
正说着,门口人影一晃,婆婆走了进来,头发散落在前额,衣服不整,鞋子上沾满了泥巴。见到红梅后伏在她的肩头一个劲儿地抹眼泪。红梅把婆婆搀扶到屋里,从婆婆断断续续地唠叨中听出些端倪,自公公去世后,婆婆始终没出过门,在家待久了,感到压抑,就想围着村子走走,这一走不要紧,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从此,红梅多了一份牵挂,她嘱咐婆婆不要外出,后来干脆把门反锁上。
自吴满堂去世后,孙秀芬到汉风村来的次数增加了。吴满堂的离去,让汉风村陷入群龙无首的状态,她想尽快把班子建起来。吴家是大姓,几乎占了半个村,在吴家内部选一位接任支部书记的工作是最好的选择,但选来选去,吴家内部找不出合适的人选。吴满堂有个堂侄儿部队复员回来后,一直在德州干装修,共产党员,为人正派,在村子里口碑不错,经孙秀芬几次沟通,心有所动。但回到家听说这是一块烫手山芋后,马上泄了气。
木器厂倒闭后,敬老院那一大片闲置地块早已被镇建筑公司刘经理拿来,一部分改造成办公场所,一部分租给了一家旋木皮的加工企业。即使这样,逢年过节他还要找吴满堂算算账。
吴满堂死后,找孙秀芬要账的人像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最早有十几年前的,最晚有两个月前的。有些孙秀芬自己想推也推不掉,如汉风饭店老板赵光德手里的欠条就一沓,孙秀芬和赵光德很熟悉,在吴满堂的安排下,坐在主宾席上的孙秀芬每次接过赵光德敬来的酒也是毫不含糊地一饮而尽。最近几年她没有去过,其他欠账她认为是木器厂建设时吴满堂的一些私人欠款。等她仔细查看了欠条后才发现,事情远比她想象的复杂,几乎每张欠条上注明的都与村里工作有关,有的欠条上干脆只写着“今欠饭费XX元”字样,下面是村委会的大红印。
吴氏家族之外有两位年轻人跃跃欲试,在遭到吴氏族人的强烈反对后退缩了。班子推选工作无果而终。最后经镇党委研究后,由孙秀芬兼任了汉风村的党支部书记一职。
一次,孙秀芬到学校找红梅,想把几本搜集到的东方朔及汉文化方面的研究资料带给她。处理完村委会工作后再赶到学校时,大门上了锁。路过附近菜市场,发现红梅正在那儿弯着腰往一只袋子里捡菜。这个时间,菜市场上只剩下红梅一位买主。摊主说,两元钱,你全包了吧,说着就把一堆早已失去水分的黄瓜、青椒倒进了红梅撑着的袋子里。
你看,还是我会买吧,两元钱一大堆。红梅见到孙秀芬后自我嘲解着。
老主顾了,这个光就得你来沾。摊主笑得很得意。
一只干瘪变黄的青椒掉在地上后滚出老远,借红梅去捡拾的机会,孙秀芬用食指擦了把眼角。
过后孙秀芬时常去找红梅,顺便带些生活用品及为豆豆买些小女孩喜爱的物件。
10
红梅目前的经济收入只能勉强解决生活问题,因此她想寻找另外的生活出路。必要时,她还会放弃对东方朔及汉文化的研究。
豆豆在长大,再有两年就要到镇上读初中,花销也越来越大。婆婆康金花的大脑一阵清楚一阵糊涂。有一次放学回到家的红梅,差点让婆婆赶出来,她把红梅当成了村东头的王寡妇,认为王寡妇来家里是勾引男人吴满堂。红梅和豆豆又是启发又是哄,好在她能认清孙女豆豆。全家人折腾了一个晚上,临睡前康金花才清醒过来。红梅曾咨询过镇医院的朱大夫,朱大夫建议她先拿些扩张血管的药物进行调剂,倘若效果不大再去医院做进一步检查,并嘱咐她对待这类病人最好的方法是关爱,如温暖的语言、爱意的照料、适当的运动、避免一些对大脑的刺激等。当然,有时刺激也是反向的,有可能把脑子中的某些细胞激活,彻底恢复记忆。朱大夫还告诉她,像婆婆这种症状,如果环境好,调节一下心情也能收到一定效果。朱大夫长得高高大大,具有穿透力的男中音让红梅听了觉得和蔼可亲,一种久违的心动瞬间滋生,又很快消失。
2002年3月15日,在汉墓群东南笃马河对岸,一位村民耕地时,发现了一座古墓。东方红梅对这一类新闻特别敏感,听到消息时已近中午。她匆匆吃罢午饭后,嘱咐婆婆回屋休息,碗筷等她回来再收拾。红梅先是去了学校,和其他老师调换了下午的课程,然后匆匆赶去现场。这天是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行走在路上的红梅,已明显感受到春天的气息。虽然她不知道这座古墓是否与眼前的汉墓群及东方朔墓有关系,但她感觉到所有秘密解开的那一天正一步步向人们走近。
红梅到达那里时,省市的考古专家们正在一点点往外清理泥土,现场拉起一道警戒线。由于此地界同属汉墓群管区,为了协调关系,孙秀芬和镇上几名干部早已到达那里,红梅也就跟随着来到警戒线以内。
墓室呈南北走向,南北长约6米,东西宽5米。整个墓室均用青砖砌成。陆续清理出唐三彩水盂、龙凤纹贯耳宝月瓶及具有波斯风格的胡人抱囊壶各1件,这些后来均被认定为国家一级文物。从这些出土文物中,考古人员当场给出大致结论:这是一座汉唐时期的古墓。和东方朔墓及汉墓群到底有没有关联,谁也说不清楚。最后,考古人员在墓的最底层清理出一方墓志,墓志呈方形,高约半米。当考古人员用毛刷清理上面的泥土时,所有在场人员全都屏住呼吸,围拢在一起。经验告诉他们,打开这座古墓的密码就在这方墓志铭上。
墓志铭共469字,全部以小楷工整镌刻,字迹清晰隽秀。大体记载为:墓主人系东方朔第二十八代孙东方合,所署时间是唐高宗咸亨三年,即公元672年。同時记载了东方合的祖籍及曾祖父、祖父、父亲的在世年代、官职等。
红梅还没等考古人员读完墓志铭内容,心已狂跳不止。她明白这次考古发现对她意味什么,对历史学界关于东方朔祖籍的争论意味着什么。
回到家里,红梅兴奋得一夜没合眼。自从几年前她的学术论文《东方朔籍考》在《地理知识》杂志上发表后,争议一直不断。有人以《辞海》(1979年版)和《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1982年11月重印版)把平原厌次解作山东惠民。她要根据出土的文物资料,尽快写一篇有分量的学术文章,以回击那些对东方朔故里存有疑问的学术界思潮。
第二天,她利用最新获取资料,旁征博引,以《事实胜于雄辩——东方朔故里再考证》为题完成了三千多字的论文,一周后,该文在《州城日报》上头版发表。
论据主要有三点:一是墓志铭开头一句“公讳合,州城安德人,汉大夫倩之二十八代孙”。墓主人是东方合,州城安德人,安德即是今安陵。史料记载,隋唐前后曾在这里设过安德郡(国)、平原郡等。二是东方朔生活在公元前161——公元前93年,东方合墓志铭镌刻是唐咸亨三年(公元672年),其间约800年,二十八代,这比较符合实际,故记载可信。三是墓志铭记载有关东方合的祖父东方老,北齐年间先后任济州、南兖州刺史,与《北史·卷三十一·列传》记载相吻合,并且《北史》中说东方老是“安德鬲人”,又与当时北齐时设安德为郡,鬲县县治在今天的安陵相符。
东方红梅的文章发表后,各文史研究类报纸杂志纷纷转载,在全国引起不小轰动。一大批文史名家、文史爱好者及长年从事东方朔文化研究的人员等,从全国各地纷至沓来。相声界的几位泰斗级人物也加入到这个行列当中,他们到东方合墓前考证,到东方朔墓前瞻仰祭拜,到汉墓群里观光,到厌次镇来访古探幽。
就在东方合墓被发现半个月后,盗墓贼把黑手伸向了汉墓群第二十八号墓,盗出的文物让史学家们把目光再次聚焦到鲁西北平原上的这片汉墓群。
11
康金花的失忆症状时好时坏,红梅大意不得,大门天天在外面落锁。有时红梅还没进家,就听到康金花在院子里哭泣。看到红梅时,好像很久没见到亲人一般,先是惊喜,继而伏在红梅的肩头哭得很伤悲。问红梅这些年都去了哪儿,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
豆豆说,奶奶,我们早上不是还在一起吃饭吗?怎么就忘了呢。
康金花望着豆豆,满脸欢喜,问红梅,这是谁家的孩子,长得这么漂亮。听到奶奶的问话,豆豆脸上露出惊恐。
红梅看到婆婆手背上像是被锐器划过,血迹已经凝固。问她咋回事,康金花说是她想从墙上爬出去,结果没成功,摔了一跤。说完有些生气地扭过脸去不再看红梅娘儿俩。康金花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但她对小时候经历的趣事记得清楚,什么狐仙附体、鬼蛇缠身等故事,讲得红梅毛骨悚然。豆豆不敢回自己屋子,红梅只好安排她在奶奶床上睡。康金花的话特别多,整个晚上几乎没有停歇。红梅心里纳闷,丢仨忘俩的婆婆对过去的事咋就记得这么清楚。康金花上下眼皮直打架,但还有想倾吐的欲望。红梅只好劝她早点休息。
安顿好婆婆休息,红梅的倦意也随之而来。她准备关大门休息,突然发现院子里有个身影一闪,随即消失在门口。屋内的灯光把院子照得通亮,对方的脸型红梅觉得非常熟悉,只是太快,快得让她不敢确定眼前的一切。红梅站立不稳,身子晃了晃,她赶忙扶住门框。等她清醒过来再望向大门时,一切又非常平静。婆婆刚才的故事在她脑海中还没散去,那些都是很久远很虚幻的故事,她在心里还笑话婆婆脑子里的封建迷信,但眼前刚刚发生的又似乎印证了这个世界上某些东西的存在。她望着大门口,不敢往前挪动半步,仿佛一旦靠近它,就有被这个巨大黑洞吞噬掉的可能,或者从黑洞里会窜出一只叫不上名字的怪物来把她拖走。就这样,红梅和黑洞对峙了足有十分钟,才一步三颤地慢慢靠近它,眼睛的余光横扫着两侧。灯光下的树影随微风在地面上抖动了一下,她一个激灵,确定原因后再开始向前挪动。关大门的速度是慌乱而迅速的,跑回屋子静了一会儿后,感觉后背湿漉漉的。她决定今晚和婆婆、豆豆三人在一张床上挤一挤,她实在没有勇气一个人回到自己的屋里。
她拉灭灯,刚想脱衣上床,忽然想起大门上的插销没有销上,在屋里踌躇半个小时后,终于鼓足勇气再次跑向大门口,但她吃惊地发现,插好的门闩停留在一半的位置。她的心立刻悬到了半空,双手抖动着重新插好,把插销落下。
躺在床上,她想起了流传在汉墓群周围村子里的传说,在汉墓群地下住着一只千年狐仙,村子里如遇婚丧嫁娶,附近墓冢周围就会出现一些桌椅板凳。用过之后,主人要及时送回。如有人不讲信用,狐仙就假托主人死去的亡魂到宅院里闹腾。曾经有户人家久借未还,夜里就有一白胡子老者上门讨要,未果,老者就趁夜色坐在这家门前的石墩上喊骂不止,此种场景一连持续几天。有人就在石墩上涂抹粘胶,想把老头粘住。第二天天亮后人们发现,石墩上粘了些狐狸的毛发,而家里的一些东西却莫名地丢失了。
此后,人们再借东西都会及时送还。
这个让红梅觉得有些好玩的故事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她想着在公公吴满堂的丧事上,那些借来的桌椅是否全都还了回去,等天亮后想和孙秀芬通个电话,再核实一下。她觉得如果没还到位,这事不能怪她,只能怪操持丧事的孙秀芬了。
公公吴满堂、曾经的男人吳子阳的面孔又反复在脑中浮现。怒怨掺杂在一起,眼泪也就悄悄地落下。安眠药的功效使她在午夜过后才昏昏睡去。
周末,红梅带婆婆康金花来到县人民医院,朱大夫的再次建议让她决定给婆婆脑部做一次全面检查。
医院正在扩建,到处是建设工地。红梅从没来过这里,她和婆婆在磕磕绊绊中走进了施工现场,一些正在作业中的工人用诧异的目光看着这对突然闯入的母女。阳光从高高的塔吊尖上斜射下来,照在东张西望的红梅脸上。门诊大楼就在前面几十米的地方,她却找不到工地出口。有人肩扛着大捆木料从身后走过,中间几根突出后拖在地面上。那人的衣背湿透大半,边沿处的汗渍弯曲成海岸线,汗馊味让康金花紧皱眉头。一个头戴安全帽的胖子走过来,冲着笨拙的背影骂了句脏话。
红梅上前想和胖子搭言,问问去门诊楼的出口。还没等她开口,胖子先嚷上了,谁让你们进来的?老孙,老孙,怎么把人放进来了。
听到胖子喊,扛木料的人回了下头。
吴子阳!红梅吃惊地张着大嘴呆在那里,那人也愣了一下,随即转身加快了步子,肩上那几根早就想掉下来的木条跟在身后相继落下。
随着胖子的喊声,看门老孙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我就上了会儿厕所,你们就进来了。
康金花听了红梅的喊声发呆,还没明白咋回事,就被老孙连拉带拽地往外撵。
红梅回头问胖子刚刚过去那人叫什么。胖子说,半月前新来的,他也不知道。红梅和婆婆一步三回头地被撵出了工地。
医院检查结果与朱大夫的诊断基本相同,建议康金花在医院住几天,以便观察治疗。红梅也有这个想法,她给孙秀芬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后,让她这几天关照一下读小学五年级的豆豆。晚上,红梅等婆婆输完液,安顿休息后,她又来到工地门口。老孙端着个特大号的喝水杯子,把一条腿盘到椅子上,看到红梅说,你怎么又来了?工地上不安全,碰一下就是厉害的。
大叔,我还是想打听一下今天上午碰到的那人。
你不说我倒忘了,你走后,那人还来问你们是干吗的呢。
红梅赶忙问,在你这里干活你们也不认识?
在工地干活的有好几百人呢,再说都是民工,今天来明天走的,谁记他们哩。不过对这人倒有印象,因为公安局要求流动人口必须实名登记,他却拿不出身份证,说是丢了,经理准备辞退他。
那他叫什么?
他姓吴,叫吴梦。这名字好记,因为大家都笑话他,说他当然无梦了,夜里整天折腾不睡觉,哪儿来的梦。有时夜里很晚才回来,也不知干吗去了,经理觉得这人不靠谱,打算这几天就辞了他。
他们晚上住哪儿?我找他去。
你找他干什么?老孙警觉起来,用怀疑的眼神看着红梅。
哦,是这样,我有个哥哥,和父母拌了几句嘴,离家出走好几年也没个消息,我看这人像极了哥哥,让我认认,不是的话也去块心病。
多大岁数还出走?我看就是忤逆不孝!老孙愤愤地说。
那我去见见,行吗?
咋不行,就在前面亮灯的二层小楼上住,民工们都在那里。说着老孙指指百米开外的白色小楼。
红梅找到那里时,几个民工正坐在院里的凳子上闲聊,看到来了个女人找吴梦,呼啦就围了上来,有人高喊吴梦的名字,有人跑上楼去找。有几个穿着内衣冲洗的民工赶紧收拾起东西躲进楼里。两名南方口音的民工望着红梅悄悄议论着。红梅从难懂的语音里听到吴梦两字。不大会儿,到楼上喊人的那位民工扶着楼栏杆,冲院子里的红梅大喊着,吴梦不在。红梅踌躇着是否再细打听一下,有民工指着红梅身后喊,吴梦,有人找你。待红梅回过头时,灯光下的吴梦已停住脚步惊愕地望着这边。
吴子阳!
红梅的喊声,让吴子阳似乎明白过来,想转身离去,却被红梅抢前一把拽住。吴子阳蹲在地上,抱头大哭。民工们不知发生了什么,迅速聚拢过来,把他们两个围在了中间。
12
红梅走在雪地上,让回忆在脑子里肆意泛滥。觉得自己这些年生活的勇气全都来自于这群汉墓和女儿豆豆。她即将走入新的生活,这种生活既让她走出了汉墓群,又让她离汉墓群更近了一步。
第二十八号墓就在眼前,去年春天盗墓时留下的洞口早看不到痕迹。发现东方合墓的消息在全国各大新闻媒体公布后,勾起盗墓贼的欲望。据警方事后提供的消息,一伙流窜作案的人在一个文物贩子的指点下,围绕汉墓群用了三天时间踩点,其行迹引起人们警惕。就在他们刚刚盗出一对石门还没来得及运走时,被公安人员抓获。
石门高120厘米,宽55厘米,厚10厘米。门面是阳刻画像石,画有鱼、雁、短衣持杖门吏、人面环身头顶三角避邪神物等图案。石门高大厚重,叩之有金属声发出。红梅从研究过的历史资料中得知,画像石起于西汉,盛于东汉前期,衰于东汉晚期。而鲁西北平原方圆数百里无山石。从这些资料中红梅分析墓主人是西汉中晚期至东汉中晚期人,且为皇室及将侯墓葬。曹操死于东汉末年的公元220年,条件完全符合。既然曹操墓至今没有确切位置,汉墓群北依马颊河,南临笃马河,又有天龙紫气之说,始皇帝亲赐厌次之名。难道汉墓群与一代枭雄之间真的有什么关联吗?一些史书说魏武帝曹操死后疑冢遍布,也有人认为这一说法是为渲染其奸雄形象。曹操死后究竟葬于何处,虽然更多史料指向邺城(今河南安阳),但至今没有找到确切位置。
红梅进行了大胆推想。她把想法通过书信和出土文物的照片一起寄给了远在北京的王亦浩教授。
自红梅有关东方朔籍考的学术文章发表后,王亦浩教授始终关注着有关东方朔故籍的争论及汉墓群研究工作。这次东方合墓的发掘及东方红梅关于东方朔故籍的有力论证让他十分激动。看到红梅来信及图片后,他对年轻人勇于探索、大胆推想的精神给予肯定。教授提醒红梅,对于学术研究光有精神是不够的,更要有严谨的态度。有了设想就要沿着这条主线深入下去。他答应红梅,要尽一切可能为红梅的研究创造条件。同时,要把对东方朔后裔的研究工作纳入到整个汉文化研究序列,这一点,与东方红梅的想法不谋而合。
东方朔墓已非常清晰地进入了红梅的视野,自己与东方朔家族关系的研究始终没有进展,假使自己是东方朔后人的话,为何在整个安陵县境内姓东方的就此一家呢?
两个月前,王教授在来信中把计划详细说给了红梅。首先是筹备州城市东方朔文化研究中心,集中全国乃至世界的东方朔研究精英与智慧,系统整理东方朔文化史料,分析挖掘东方朔这一历史人物对汉朝政治影响及对当代社会政治经济、历史文化的重大意义。二是在原址上重修东方朔祠堂,用直观的形式怀念先贤,以便后人把东方智圣那种刚直不阿、勇于进谏的精神传承光大。三是修建东方朔艺术大世界游乐园,通过艺术手法再现先人的诙谐与智慧,也为当地旅游发展创造商机。四是破解汉墓群之谜。
王教授在信中告诉她,他已把这些设想和州城市人民政府进行了沟通。市政府分管文化的副市长已明确表态,按照王教授的设计思路,市政府统筹安排,调集全市文化精英,把东方朔文化研究中心成立起来,其他工作将陆续展开。王教授把东方红梅推荐给了未来成立的东方朔文化研究中心。这一消息让红梅始料不及,随即回信欣然答应,眼下她已经了无牵挂。
吴子阳这几年在外的境遇,大体和人们传说相吻合。南方女人对他新鲜劲一过,就对这副失去光泽的旧皮囊心生厌倦,最后把他一脚踹开,扫地出门。他本来因躲债离家,这样一来,更无脸回到家中。在外漂泊了几年,父亲去世时,他本有心回来,但当时实在穷困潦倒,几乎到了乞讨地步,哪儿还有颜面见江东父老。要力气没力气、要技术没技术的他,操着一口鲁西北口音,处处受歧视。打工也就不自觉地往家的方向挪蹭,先是由江南来到江北,而后是徐州、聊城,再到安陵县城。想回家看看,又怕别人知道,吴家爱面子的思想在他心里早已根深蒂固。于是,他悄悄进家,再悄悄回来。在县城打工,生怕被人认出,不敢拿身份证登记,就撒谎用了假名。岁月的磨砺,让他过去风流倜傥的外形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外人很难认出。
红梅带他和婆婆见过面之后,婆婆的失忆症竟奇迹般康复了。
红梅执意要搬出去住。一是自己和吴子阳没有了任何关系,二是婆婆康金花也有了人照顾。放心不下的是女儿豆豆。好在豆豆住校,平时有孙秀芬照料着。她想搬到学校住,但学校自春天起合到镇上去了,闲下来的教室,改做了村里的计划生育办公室和党员活动室。剩下的学生和教师全都压缩到三间屋子里,一间办公室,两间上课。她想到孙秀芬处挤一挤,孙秀芬说,暂时可以,天长日久也不是个事。婆婆听说红梅要搬出去住,立刻哭出了声,哭得红梅心烦意亂。最后达成协议,周末她带豆豆来家住,平时就住在镇上孙秀芬副镇长的办公室。
一个周六的下午,孙秀芬打电话告诉红梅,让她下班后直接来镇上,说有客人要陪。红梅想回家告诉婆婆一声,晚上和豆豆不回来吃,晚了就带豆豆在镇上住一宿。还没进门就发现院子里冒出一股股黑烟,红梅心里一沉,紧赶了几步,进家门后发现吴子阳正在院内点炉子,浓烟灌满了整个院子。吴子阳的手上、脸上沾满了煤灰。红梅停下车子,从烟雾中找到门口后进屋,婆婆康金花听到动静从里屋出来,把红梅迎在客厅,抓起红梅的双手,喜极而泣。
红梅,你真不要这个家了吗?
说什么呢妈,我不是上周刚回来过吗。红梅发现婆婆瘦了很多,黑了很多。
你如果嫌弃子阳待在家里,咱让他出去找地方住,你回来。说着,康金花的眼泪又落下来。
怎能这样讲,这儿已不是我的家了,早就该离开,只是不放心您。现在有他在家照顾,我就放心了。
红梅不再顾及康金花的感受,出门时,余光里的吴子阳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身后康金花的哭声,还是让红梅心里酸酸的。
孙秀芬的办公室是个套间,还是当年孙秀芬的父亲孙副书记的办公室,也是孙秀芬从小的家。孙副书记去世后,乡镇干部没人愿意在里面办公,况且孙副书记的一些私人物品没处放置,孙秀芬也就住了下来,等她提为副镇长后也没有再另行安排办公室。
红梅不知孙秀芬招待的啥客人,正愁豆豆无法安置,恰巧晚上老师要为豆豆她们的奥赛班辅导上课。
进屋时,发现朱大夫正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看报纸。红梅一阵慌乱,她有些责怪自己没在家换件衣服出来。朱大夫叫朱国强,红梅过去两次见他都是在工作状态,一身白大褂。今天的黑西装,使朱大夫增加了几分帅气。看到红梅出现,朱大夫立即起身相迎。红梅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听到里屋有炒菜声,就直接跑进里屋。
怎么把朱大夫叫来了,有事啊?红梅小声问孙秀芬。
孙秀芬说,没事,就是闲玩。红梅想搭把手,孙秀芬不让,说没有外人,简单些。红梅听罢,觉得孙秀芬和朱大夫都在镇上工作,关系走得近些。既然孙秀芬没把朱大夫当外人,在红梅眼里,朱大夫也就不是外人了。
一盘酱猪蹄,一盘腰花炒青椒,一份爆炒虾仁,还有一大碗猪肉炖粉条。菜上齐后,孙秀芬说,今天周末,咱们一起聚聚,反正咱仨都是单身。
红梅惊愕地望望朱大夫,又看看孙秀芬,看得朱大夫一脸窘相,他下意识地清清嗓子,冲红梅微微一笑,接着问起了红梅婆婆的病情。红梅赶忙说,幸亏听朱大夫的,到了县医院查了查,比以前好多了。红梅隐去了与吴子阳回来刺激有关,她不愿谈论这方面的话题。但孙秀芬插嘴说,吴子阳若是早回来,兴许你婆婆的病早好了呢。
三个人聊得很开心。红梅经不住孙秀芬劝让,也喝了些白酒。酒桌上红梅了解到朱大夫更多个人情况。朱大夫也是个历史迷,当年他填报的第一志愿是曲师大历史系,结果却被滨州医学院录取。尽管他有一百个不乐意,也要上。因为学什么专业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跳出农门。朱大夫是本镇人,自小汉墓群给他带来的神秘感也是他爱好历史的主因。因此俩人对历史文化方面的交流成了这个晚上的主题,孙秀芬却受到了冷落。几次插话想把他俩从这个话题中拉出来,都没有成功。孙秀芬看红梅时悻悻的表情也被酒后的红梅忽略掉了。
朱大夫原来有个在县城某单位当财务科长的妻子,后来妻子劈腿,趁他晚上值班机会和一把手搞在了一起,朱大夫被迫离婚,儿子跟了女方。这是第二天红梅醒来后孙秀芬告诉她的。
不但红梅酒后在朱国强面前表现出的兴奋让孙秀芬觉得不舒服,夜里她不间断的唉哼声也让孙秀芬心烦意乱。早上起床后,孙秀芬问红梅夜里咋了?红梅的脸一下子红了。
孙秀芬在介绍完朱大夫个人情况后说,有人想把朱大夫介绍给我,你看咋样?
红梅脑子里一片空白,嗯?哦!不错的。
孙秀芬说,红梅你在镇上住着有人有意见了,你还是回去住吧,他吴子阳还能吃了你不成。
13
东方朔墓到了,巨大的墓丘上长满了松柏。积雪装扮过后,由于阳光的作用,在阴阳两侧,形成了雪白与苍翠两部分。墓前的小路上,守墓的康大爷动作迟缓地清扫着路面上的积雪,老人已默默为墓丘守看了半个世纪。红梅小时候的康大爷腰身直直的,现在佝偻得很厉害。红梅知道,康大爷从小敬仰东方朔的博学睿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年代,他主动回到家乡,守在东方朔的墓碑旁,当了一名农民。这一守就是大半个世纪。他一生中收集了大量有关东方朔的民间传说、历史典故。
在写有“汉太中大夫东方曼倩之墓”的墓碑前,老人用手轻轻拭去顶端残雪。看到红梅走到跟前时,他仔细盯看了红梅足足五秒钟,才将红梅认出。
红梅指着墓前大片白雪皑皑的土地告诉老人,在哪里重修东方朔祠堂,在哪里修建东方朔曲艺大世界等。并告诉他,修完之后,大爷就不需要再受累了。
修完这些就不用我这个老頭子了?老人望着红梅大声问。
红梅说,大爷您岁数大了,到时候给您一间办公室让您当顾问。
顾问是个啥角色?
红梅笑了,说,就是不用您干活了,每天坐在屋子里专给大家讲东方朔的故事。
老人摇摇头,那也不如干点活心里踏实。
说完,老人目光黯淡下来,红梅感到一阵心痛。去年三月三庙会,来祭拜的游客较之往年猛增了好几倍,过后老人累倒了,一星期后才爬起来。
红梅要走,老人问她与东方朔后裔关系的研究有没有眉目,看到红梅表情尴尬,老人说,其实有没有关联并不重要,先人故去两千多年,又有谁能证明自己一定不是大师的后裔呢。大师的文化思想,大师的聪明智慧与浩然正气两千年来不是时时刻刻影响着家乡的每一个人吗。老人说到这时,目光又回到年轻时的深邃、犀利。
告别老人,红梅感到内心深处涌起阵阵狂热,她对汉文化研究方向更加明晰。
一辆救护车停在她的前方,车上走下来朱大夫。
红梅,听说你要到东方朔文化研究中心去了,咋不打声招呼说走就走呢,我还想给你送件礼物呢。
红梅自那晚和朱大夫分手后,第二天她便搬回吴家,康金花喜出望外,她没让儿子去外面住,红梅也不想那样,只是让婆婆和她睡在了一张床上。豆豆回来时,婆婆就去自己的屋子,有时康金花不愿回自己的屋子就仨人挤在一起。
期间朱大夫给红梅打过两次电话,询问婆婆病情,并想来家里查看,被红梅谢绝了。
朱大夫是去县医院送病人回来。红梅笑笑,接着朱大夫的话茬说,朱大夫太客气了,又不是走多远,就在县城,见面机会多得是。朱大夫告诉红梅,有一种新研制的进口药对治疗老年性痴呆、失忆等效果非常不错,就是价格贵了些,一盒七百多,需不需要帮她买两盒。红梅听后脸露难色,随即说,下个月吧,等我开工资后。
三天后,红梅收到了朱大夫为康金花买的药品,随药品送来的还有一枝盛开的红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