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昱杉《茶事悲欢》
听过一个故事:一个甚爱品茶的员外,苦于找不到品味相投的茶伴,于是设施茶点于门外,令管家细心查找真正会品茶的人送到自己面前以对饮。施茶日久,远近茶客皆来,可来者不是入不了管家眼,就是即使过管家关亦难与员外深谈。
不日,来一讨茶的老乞丐,吃茶一碗,摇头嗟叹此茶乃中品不及。管家于是换茶,仍摇头叹,虽略胜,仍不及上品。官家于是将其引入室内,员外亲自上茶。一道茶品后,曰,茶虽好,水不及也。换水重煮,品后曰,茶好水好,火不及也。于是,将膏木换松木重煮再品,茶好水好火好,然器不及也。已经五体投地的员外环顾四周,府中已无可更换茶盏,于是急问:“何为好器?”老丐自怀中掏出一盏,盛茶与员外品。捧盏品茶后的员外,惊为天物,愿出高价十金,恳求购得此盏。乞丐笑着摇头不语。百金?老丐仍笑。员外于是撸起袖子道:“老夫愿出一半家产与你换此茶盏。”老丐仍不语。员外急了:“那你要什么,我全部家产给你,可换A此盏?”老丐于是笑曰:“我若不因此盏,高你两倍身家怎会流落至此?求一欢喜而已。”说罢摇头欲去。员外急忙留住:“愿舍所有伴你品茶。”于是乞丐留下,与员外终日悠游山水,品茶畅叙,形影不离。
十年后,乞丐老去,留茶盏于员外。
安葬好老丐,员外开始独自品茶,仍坐在昔日茶座上,用昔日柴烧昔日水煮昔日茶,用昔日盏。一品觉得滋味不对,再品仍觉味差。重新再煮再品,仍觉不对,日日品日日寻,几次三番品不出昔日滋味。究竟哪里出了错?
一日又锁愁眉品茶,低头强咽下苦茶时,举盏欲语,抬头对面无人,才猛然惊醒,不是茶无味,而是知音缺。于是愤而摔盏,从此不与人说茶。
……
十年前我开始学茶。行踪踯躅在北纬37度以南的不同茶山,海绵样带着眼耳鼻舌走哪里,吸收到哪里。我见过高高低低、疏密不同,或排列有序或杂树丛生,或灌木或乔木,或古老或新生的,海拔或高或低,或崖生或圃生的各种茶树。除了肩扛车架以外,也背过筐、篓或腰间布袋,甚至包括简简单单一个削了顶的矿泉水瓶系于腰间的各种采茶工具。以及各种锅箅筛笼,那些大大小小,林林总总,功能各异的制茶工具……世界在我眼中出现了另外的样子。
当然,最重要的还数我见过的茶人。他们就像茶树根植于土壤一样深埋于茶的世界,无论简单还是深刻,都像茶轻微淡缓。
我最早接触的茶人,是一个用十二年时间拿到茶博士学位的台湾茶人。为拿到茶博士学位,仅为国茶龙井一项,他专门前后四次跑来大陆隐身于杭州潜心研究。我采茶杭州西湖初识时,他已不再标榜自己茶博士身份,而只是“闲云野鹤”,一个哪里有好茶就在哪里停留的“废人”。他一边喝着虎跑泉冲泡的新制不久的龙井,一边看着自己带来的青茶说:“其实好茶青真的都在大陆,我多次往返大陆就是放不下这里的好叶子。只可惜……”他话锋一转,“让心急给破坏了。机器采、机器造,空调烘,这样下去……怕失了味道!”
他说他当初选学茶专业并不是因为兴趣而是因为身体原因,如今身体依然不算健壮,可对茶的爱却不能自拔,对好茶的追寻和深究一刻也停不下来。他游僧样走走停停,哪里适合出好茶就在哪里采茶制茶,他说大陆有最好的茶青,而岛上有最认真的茶工和茶师,两者一结合,好茶就容易多了。等老了自己再找个地方,无论大陆还是台湾,他停在那里用毕生所学积淬成一款好茶,留芳人间——一個年纪轻轻的博士,不努力就职于重要岗位将自己独有的专长发挥出来,却悠游四方,不求向上与安定,怎么对得起父母家人?我不解。他笑笑:“等你的心安定了,你再来理解”。是的,如今十年后的我已经理解并崇尚着他的生活。每个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为他独有的。虽不是僧人,在当时他是我心里神秘而崇敬的游僧。
我的第一本《茶经》是他从台湾寄来的,他说真正的茶人是把茶做好,并不介怀在哪里做,以及是否所居安定。茶的精神首先是相融。他说:“若有缘,江湖见。”在他教会我品饮几大类台湾名茶后我们再无见面。他姓陆,我称他老师。
第二个对我影响深刻的茶人,是武夷山自然保护区星镇桐木关三港村的茶农老何,以及他的女儿小何,乃至他们那一村子的茶人。在我见到他们之前,我不知道,现代社会现代人,还有一种真诚叫茶农的真诚,而至今我也都愿意相信,他们那源自血液和骨子里的良善,都是因为茶的熏染……
那是在红茶金骏眉刚刚开始盛行的时候,我跑到生长野生红茶金骏眉的故乡,一头扎在了海拔1100米市处的桐木关三港村老何和他同村人家的茶园里。我知道了真正的金骏眉长在怎样的海拔怎样的生态环境下,知道了在野生保护动物从生的高山上,桐木关茶人要冒着怎样的风险,曲折而艰难地采摘到数量稀少的茶青,然后要经过几道繁复的程序加工制作而终成天下名茶。更领悟到了高山上的茶人们藏在骨子里的淳朴和良善。几番见识,几番感慨。我至今都记得的情景:三四户茶农陪我一起逐家品饮各自产量低微的金骏眉,品出差异后相互间公正评价讨论,甚至一起找出差异的原因绝没有半点偏袒。直到最后我才知道他们并不是一家人,而且对一个外来的采茶者,他们应该是互相竞争的……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最后那天下山前,我站在老何家的栅栏围成的院子门口,对他说,我决定下午下山去,有什么事需要我回去办的不?老何将刚刚发酵好的红茶从筐里向外倒出摊凉,他双手酱黑,脸色疲惫,刚刚完成的发酵需要他整整一夜不合眼的守候。他说,山路不好走,还是我送你吧。我环顾老何家的院子,除了角落里一辆摩托车,再无其它交通工具。我说你怎么送我?他平静地说,我有摩托车的,那不……他转头指指角落里的摩托车,说我们上下山都靠它的。我说我上山时搭了卡车还用了两个多小时(桐木关保护区为了阻止外人上山想尽办法,让路况差些是其中一项),你若送我来回要更久,回来岂不天都黑了?他说没关系,我们走得惯,你等等我,说着喊出老婆来交待清楚,就要进屋收拾东西……
茶路越艰辛,茶人越真实。
千年前那个嗜茶如命的竟陵龙盖寺住持智积禅师不会想到,自己无意当中收养的孤儿,长大后竟成了他一生所磨研精华的最佳继承者和体现者,并拓历史先河地将茶文化整合记录并应用于生活当中,搁笔投炉间指明了从此后世间天下的茶路方向……那个他一手养大的“渐儿”,那个他亲自取名叫陆羽的孩子,便是此后世世代代人人敬仰的茶圣。《茶经》之后“茶道”“茶论”有多少,终抵不过薄薄一本七千言《茶经》的魅力。不知有多少人从《茶经》里得到启蒙和滋养,然而有几人知道《茶经》著成背后的艰辛。“往往独行野中,诵佛经,吟古诗,杖击林木,手弄流水,夷犹徘徊,自曙达暮,号泣而归。”岂是仅仅用“采茶之艰辛”几个字所能涵盖的?
最后陆羽在《茶经》之后又痛著《毁茶录》,其中的遗恨与坚守又有几人能懂?
茶本身包含的文化格调,是沉潜于生活深处的丰厚韵致与表面的平和内敛,绝非动作形式的张扬与炫彩,这一点,真实的陆羽与之灵魂契合。
宋代王谠的《唐语体》和《新唐书·列传》的《陆羽传》记载,御史大夫李季卿把他召来,因他衣着寒素,又没有谄媚讨好地玩炫目的茶艺花招,就看不起他,先是不行礼,后来又叫人用三十文打发他走。这样的轻蔑无礼,使倔强清高的陆羽感到无比屈辱和愤怒,以至于写下了《毁茶论》来发泄心中的愤慨。茶不是眩目花招,茶是淡然和真实,茶是朴素的坚守。他宁肯,他宁肯……
后来,代宗帝知道了智积久不饮茶的原因是陆羽的离去。于是命人找来陆羽藏于阁内,又宣来智积坐于堂下,命人取出多人所泡茶汤品尝。宫中人所泡的茶,智积只品一口不再言;待端出陆羽所泡茶汤,智积品而不啜,追问代宗:“陆羽何在?”代宗问:“何出此言?”答:“此茶为陆羽所泡……”侍茶即久,人的品行性格溶于无声的一碗水。而知音所知,恰是这根本。真实得没有半点装饰!在华丽的形式与朴素的沉淀之间,陆羽选择了后者。而禅师品味的自持将这一段相知相惜演绎得感天动地。浮华权贵与心灵何干!世有千里马,而伯乐不常有;世有渐儿茶,而禅师可常有?相知相重也罢,慧眼识人也罢,总之,彼此难得!
一杯茶,映出世间多面多彩。在我们眼里,古人的生活环境荒芜,生活品质粗陋。可读过陆羽,再不敢说谁的生活更雅致,谁的内心更丰盈,谁更拥有海阔天空。
茶人的真实,还在于对茶的爱惜。这一点,我同情云南的茶农。
最早他们小心地爬树采摘,只心疼茶树,担心树上的叶子被采摘过度了,会影响明年春天的生发。后来,他们不再自己上树,只把整棵树包给城里来的茶商,任他们搭了架子,层层站到树的各个部位,将新发的茶叶至茶梗搜刮干净,他们在树下低头数钱……以前,茶是他们的命,如今,茶是他们的摇钱树。
也不知为什么,近年来每年春茶上市的时间变得越来越早,人们在春天追新茶的脚步和愿望也越来越显得急促和迫切。这几年进茶山感受最多的,是茶山变得忙碌,变得喧嚣了。每年不到三月,各地茶园,尤其云南普洱茶区,所有著名不著名的茶山、民族村落,几乎一夜之间摇身变成著名旅游景点。茶山里看到的不再只是些背着茶筐茶篓的采茶人,还有很多举着手机相机甚至身着各民族服饰的旅游者和采茶表演者。
普洱茶发现于清朝,《茶经》中所述产茶大区云南,尚未出现普洱茶名。由是乾隆得意而叹:“点成一碗金茎露,品水陆羽应惭拙。”普洱源远,更要流传至久。我至今不敢相信淳朴的茶农一下变成饕餮的茶叶贩卖商的事实,心里抱着惋惜……
如今老何已在武夷山星村镇桐木关的群山里安息了几年。陆老师在教会我分辨门类众多的台茶之后也没有再联系。但意念里,无论游走茶山还是端坐行茶,我的脑海里深刻着他们的形象,一株株,一丛丛,在风中矗立。
今年春天来得早,年刚过,我就收到邀请,去北京修学国内最著名某茶艺师的课程和去山西进修台北某茶道师的茶道课。二者都用了一个“修”字,价格极高,并且极短的时间里名额无余。现今国人习茶的热情足见一斑。“修”是需要大段时间长而为之的事情,是要与所持之心长期磨合不断推倒重来的过程。茶的修持,又更是一个长期潜心反复深入的过程。几天的速成,需要天性中自带极高悟性,因为关于行茶,冲泡、注水、礼茶等太多的东西,茶量、水量、速度、热度、节奏,凑在一起的一阙韵律,人人不同。每一步,每一点都会有来自行茶者本人对该款茶的理解,那是独特的属于行茶者本人的痕迹,上口便要知其人。没有长期潜入的对茶的关照和理解,如何能在各种不同境况下知晓每一款茶的投量、水温、时长及不同状况下的补救,最重要的老嫩仓陈、香气水韵如何断言……生活中太多的东西真得难靠速成。需要在初領师意以后,在生活中持之以恒地坚守才能习得。
想走进茶,就要真的从此把这当成修持的功课长而为之。茶里茶气的人愈多,愈要闭上双眼将心沉下,心明眼自亮。
茶与器通,泥土里的东西,藏着赋予人安雅沉着的力量,给人以精神的补给,我在这个春天走进泥巴,从泥土的深处再次走进茶的世界。
茶大雅,琴棋书画诗酒茶;茶大俗,柴米油盐酱醋茶。茶是一个人的狂欢,茶是千秋大业。
杯壶间天地深远,茶也有千般好万般益,只是,你得耐住寂寞去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