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祥洁《无祖宗的墓碑》
1
明明父亲去世的时候,他只有两岁,不晓得什么。母亲去世的时候,他八岁,明明就懂得了人的生死。明明见母亲睡在一块木板上,脸上盖着草纸,身上穿着新衣新裤,脚上是新鞋,两只脚是并拢的,脚下是一张小茶几。茶几上放着一个斗,斗里装满玉米,在玉米上查了三根香,一对蜡烛,斗前放了一扎草纸。这草纸每隔几分钟烧一次。前人传说是接续香烟后代。一会儿,阴阳先生到了没把母亲放入棺材,棺材下面燃着水灯,灵前供着母亲的牌位。来参拜母亲的人,明明鱼来着走到母亲灵前作揖,跪在地上磕头,礼毕。明明放声大哭,这一哭,却引起来哭,围观的人见了这场伤心事儿也哭了。
那个时候,明明只记得农村生活十分困苦,连安葬一个人都是吃一口简单的便饭。这口便饭看起来是件小事,却是明明一年的生活啊!
母亲走了,几间斗室也显得十分冷淡寂寞,说得更贴切一点,屋子也走了!
明明排行老三,是跟母亲一起生活。母亲走了,他没跟大哥和二哥,单独一个人生活。从那时起,明明脸上写满了愁云惨雾。他是一棵有活力无体力孤苦无依的黄连树。他的命,苦啊!
2
明明成了孤儿。
邻居常说,娃儿无父无母,是痴痴呆呆的,无精打采的,可是,明明呢,却是无法无天了,邻居给起了外号:飞天精。
他说:一天吃两顿饭就可以,三顿饭粮食差一大截,二天吃不拢我再求人借?每天除煮饭,吃饭外又与其他孩子玩耍去了。
在家里,明明有哥有嫂,他说:他们有子女,日子也很紧,又劳累,我不依靠他们。我依靠的是集体不是个人。每年,生产队把他列入照顾对象。
明明十三岁那年,在社里出工了。从那时起,就不再是照顾对象了。从此,生活上有所改变,也成了他人生道路的转折点。
光阴荏苒,转眼间几年过去了,明明再也不是一名年少无知的孩子了,长成大小伙了。可是,他的行为,言谈举止,还跟孩子一样。
明明从小没读过书,也没在世上走走,土地下户了,他死守着家,守着两亩包产地。
从春到夏,从秋到冬,他很认真的在地里干活儿。他那样的实干,丰收勉强过日子,欠收就困难了。他没搞副业,家庭贫寒,自己的亲事也就难办了。
人人都知道,世上活着的人,男人不能没有女人,而女人也不能没有男人,相互生活,相互依靠,撑起一片天。
明明不是呆子,他对婚姻也有追求。他说,有一天,我要找个合适的,相亲相爱,门当户对的。
说句实话,找对象不是一句话,就那事来说,姑娘说话口气很大,开口就是条件,明明呢,一无所有,做媒的人到家里,家徒四壁,媒人两目四顾,心凉了半截,怎么开口,只是淡淡的笑笑。姑娘来家里,从表面上看一眼,头微微摇摇,心全冷了。半晌,媒人为了缓和气氛,轻描淡写的说,明明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生活。条件难免差一些,可怜的孩子。姑娘呢,沉默不语,假装看看家境,啥话都没说,水也没喝,走了。
3
雨过天晴。
天刚蒙蒙亮,东方的天边就红了。片刻光阴,那无涯的银色变成荡漾的金色。一瞬间,那一抹金色像平静的湖水泛起灼灼微波……瞬息万变。这时,一轮红日从奇幻的锦云中冉冉升起,光芒洒向大地。一片生机盎然,鸟儿在树上叽叽喳喳,田野里飘出清脆的歌声,伴随着一股凉爽的微风吹向远方……
这时候,明明从屋里走出来,站在太极立面上金色的太阳伸了个懒腰,在手舞足蹈的同时打了哈欠,默默地转身走回屋里。
那块叫陡嘴子的地,很难做。土地下户那会儿,这块地被明明承包后,他就把那块地当成了金子,掌上明珠。明明年年捡石砌墙,年年深耕,几年后,这块地保土保水,成了一块上等地。谁又能知道,明明在这块地上吃了多少的苦,出了多少力?两鬓苍苍十指黑,大概就是明明的现状。
一天, 明明在回家的路上病倒了!
这天,明明的大妈从娘家回家的路上,碰见了倒在路边的明明。
自己的侄子在风雨中倒在路边,岂能视而不见?明明一副消瘦的脸庞,眉眼紧闭,双唇没有一点血色,像死人一样。这时,大妈用手掐命名的人中,大声喊,但明明依然没有回应。
大妈拖不动也背不动,当机立断,赶回二娃家,急忙忙的喊,二娃在屋里听见有人叫,放下手里的活,出门一看,是大妈,就问,大妈,什么事?大妈气喘吁吁的说,明明不知得了啥怪病,躺在路上,我怎么叫都叫不醒,你快去把他背回来!
二娃头也不回急匆匆的走了。
在远处看见弟弟的身影,二娃的泪水流了出来。走进一看,明明的身体,穿的衣服,便气愤的说,明明,现是啥季节,啥天气,你还穿着单衣,真的不要命了?明明确茫然不知,只有二哥一个人喃喃自语。
二娃背起明明,步伐急匆匆的,往回家走去。
二哥明磊走的时候,交代妻子生火,待明明回家后好好烤烤火。妻子栗瑛很能干,一会就把丈夫交代的事情做好了。不多久,明磊背着明明回来了。栗瑛麻利的扶着明明躺下烤火,二哥给明明擦洗身体,俩人一直没有停歇。火愈烧愈大,却始终没有把明明的身体烤热。明磊急了,对栗瑛说,这样下去不行,得想办法。
4
在去医院之前,大妈把明磊叫到跟前,嘱咐二娃,大医院和咱们这里不一样,规矩多,啥事都要多问。每天输的什么药,你也要记清楚,等安顿下来后,就给我来电话,有了底,我们好做准备。
他们住进了市医院的神经科。
明磊想,明明难道是神经病?不,明明只是一时昏迷,不会的。
医院给明明上了氧气,输了液,经过十几个小时的抢救,明明好转了。
醒来的明明,环顾四周,看到了二哥,便叫二哥,二哥,这是在哪?明磊笑笑,这是在医院。你昏倒了,我们便把你送来医院了。医生们抢救了十几个小时,才把你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
明明和二哥在医院住了几天后,明明的病情有所好转,准备出院了。
回到家里,见到嫂子,嫂子一脸担心的样子,急忙问,身体养好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嫂子,我好了,回家养养就行。
这几天在医院里,二哥陪着我,你一个在家里忙活,还要带孩子,忙坏了吧!我早点回来,让二哥也好早些回家。
嫂子说,不忙不忙,你们都是亲兄弟,等你养好了,你二哥也少些挂念。
这次住院,你们花了不少钱,我还得回家种地,早些丰收了,好还你们钱。
嫂子问,你这次病好了,有啥打算?
我打算出门去立碑。
嫂子说,立碑可不是说一说的事情,你一个出门在外能行?
明明说,能行,立碑,是我对前人的敬意,这任务,是我自己给自己定的。
第二天,明明来到碑厂,选石材,刻字,终于弄完了一切事项!没多久,碑好了。
明明选了吉日,但在头天晚上,怕天气不好影响立碑,就改了日子,今晚和村里的人欢聚。村子里,很重视这件事情,古往今来,立碑,都是有钱人家的事情,而今时不同往日,平头老百姓也给前人立碑了!
在今晚,明明说:各位亲朋好友,房子小,容纳不了几个人,委屈大家了。我啊!二十多岁了,仍然在这个小屋子里生活,没什么出息,也无力改变什么!实在惭愧。我给前人立碑,是我多年来的愿望,但一个人腰力不行,只能立这样简单的碑。晚上的聚会,就在这样的自我检讨中度过。
院子里吵吵嚷嚷,村民苟春光喊道:听说你明天立碑,那我先给你打招呼,你不能立!那坟茔里,只有我才能立碑。你是哪来的鸟,想在我的地盘立碑,那不是天大的笑话。这是我祖宗的坟茔,你知道吧,如果你不听劝,立了,我马上给推倒!话音气势汹汹,像决口的江河,咆哮,滚进聚会的境地。
这天晚上的聚会,气候虽然寒冷,但不影响大家的热情。空气是新鲜的,会场是严肃的,发言是慎重的,思想是正大的,声音是和气的。人人精神抖擞,整个场面似一潭清水。忽然来了寻事生非的人,搅混了这潭清水,聚会在吵闹中散了。
半夜里, 起风了,从北方刮来,呼啸叫着。转眼间,吹熄了天上的明月,一路招兵买马,浩浩荡荡滚过沉睡的田野,巍峨的群山。死寂的夜晚,仿佛如明明此刻的心情,辗转反侧。
这件事情沸沸扬扬闹上了法庭,想要寻求法律的帮助给个说法,但这是一般的民事纠纷,而法院又支持庭外和解,最后宣判,碑可以立,俩家商量着来。
明明主动找上苟春光协商,但苟春光人多势众,蛮不讲理,说,你要立,可以,但只能立无字碑。
明明问:什么,无字碑,碑上有字才叫碑,无字岂不是石板一块。立了又有何用?
苟春光说,我不管那些,你要立,就必须按这个来。如果你不听,立了我也给你把字铲了!
明明垂头丧气的回到家,找人商量,大家建议说,铲就铲吧,咱们斗不过那个流氓地痞的,何必在这吃亏!再说,字并不代表啥,重要的是在心里。
明明想了想,叫来了石匠。石匠每铲一个字,明明心里都有无法言喻的痛楚,而他又无能为力。铲着铲着,到最后,明明昏倒了,送往医院。
明磊被通知去医院,嫂子抓住苟春光说道,要是明明有个三长两短,看你怎么办!
苟春光顿时吓得慌了神,急忙赶往医院。
明明昏昏沉沉,大夫说,这是心里压抑的太久,无法抒发,才昏倒的。既然来了,就做个全面的检查。
明明醒了,看到身边最亲的人都在,哥哥,嫂子,他们都对自己笑。嫂子说,没事的,养养就能好。可他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常年一个人,没有人照顾,饥一顿饱一顿,虽然年纪轻轻,但身体却跟几十岁的老人一样。他微微一笑,说道,嫂子,我这辈子,唯一做了一件事,就是给祖先立碑,但却尽不如人意,不知道泉下有知的先人们,会怎样看待我!
明明很是悔恨自己懦弱。立碑,是一件大事,是一件给长辈长脸的事情,却到头来,弄成这样。
无字碑,愧对祖先。明明仿佛看到爸妈在他身边,微笑说:无需介怀,你有心就好!明明两眼淌着眼泪,扑向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