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钓寒江雪
寒江独钓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江雪》)千山万径皆白雪皑皑,既无鸟迹,又无人踪,既纯净无暇,又死寂凄清。小船上穿戴蓑笠的渔翁,在白雪纷飞的江面上垂下丝纶。天地间除此孤零零的“蓑笠翁”,再无一个生命体,船是“孤舟”,人是“独钓”,甚至连鱼也无,所钓只有“雪”而已。柳宗元这首脍炙人口的五言绝句,短短二十个字,描绘出一个极其空旷孤寂的世界。这既是一个令人神清骨寒的艺术境界,更是一个展现了万境皆空的实相无相的宗教象征。
这一艺术境界,在宋代成为画家笔下的题材。南宋马远的《寒江独钓图》正是取柳宗元《江雪》的诗意而作。画面上除了一叶扁舟和垂钓的渔翁,其余几乎全为空白,而空白处令人想象到浩渺的江水和苍茫的远山,以及彻空的寒意。艺术赏析者将其称为“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
而在禅宗的典籍里,这首诗往往被看成是佛理的诗意表现,被禅师借以说禅。
先来看看诗中“千山”“万径”与“孤舟”“独钓”的对比描写,表面看,这似乎形成巨大的反差,以“万千”为背景突出“孤独”的主题,因此有学者将此诗断为柳宗元贬谪永州后心情郁闷的作品。但如果纯从意象角度来分析,这首诗何尝不是体现了“万即一、一即万”的华严妙旨。圆悟克勤禅师说:“华严现量境界,理事全真,初無假法。所以即一而万,了万为一,一复一,万复万,浩然莫穷。心佛众生,三無差别,卷舒自在,無碍圆融。”(《罗湖野录》卷上)千山万径尽收拾入孤舟独钓,孤舟独钓又包容着千山万径,无论是“万”还是“一”,皆融于空旷夐阒的白雪世界之中,群山覆盖着雪,径路覆盖着雪,孤舟上、蓑笠上覆盖着雪,以致寒江上、钓丝上皆是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本无差别。
还有,这首诗也可借以说明《楞严经》的佛理。《楞严经》卷二有“八还”之说,所谓明还日轮,暗还黑月,通还户牖,壅还墙宇,缘还分别,顽虚还空,郁还尘,清明还霁。将世间诸变化相,各还其本因处,所见之境可还,而能见之性不可还。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如所见之尘境,尘境有生有灭。变化相还其本因处,只剩下绝灭之空无。而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则如能见之自性,不生不灭,即使万境俱寂,此自性仍然存在于空无之中。所以北居简和肯堂彦充两位禅师,都不约而同直接引用《江雪》四句诗来赞颂《楞严经》的名言:“诸可还者,自然非汝;不汝还者,非汝而谁?”
再说,这首诗也符合禅宗心行处灭、凡圣路绝的境界。《林泉老人评唱投子青和尚颂古空谷集》卷二《丹霞烧佛》:“师云:‘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簑笠翁,独钓寒江雪。正当此时,万境消沉,十方黯黑,干剥剥兮滴水冰生,冷清清兮撼颏打战。非止古岩苔闭,紧掩柴扉,飞走惊危,俱难觑向。忘情怀之计较,绝凡圣之階阶梯。’”一切情怀之念、凡圣之心如同鸟迹人踪灭绝之后,便进入一个绝对的无我境界,绝对静空的境界,这便是永恒。此间的孤舟独钓,哪里还有一丝一毫功利的计较。
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将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视为“无我之境”的例句,这其实是一种误解,或者说对“无我之境”的界定不明确。陶诗虽超然无心,但不能说是“无我”,只要看“采”“望”二个动词,就可知“我”之存在,“见”字体现出诗人观照的视点,“悠然”则表露出诗人的情怀。真正的“无我之境”是柳宗元这首《江雪》,在这样的境界中,诗人的视点失落了,没有“俯”或“仰”,也没有“望”或“见”;诗人的情绪也失落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是站在“心即宇宙”的立场纯然客观地呈现世界的本来面目,我之思消融于物之境而获得永恒。对境证禅
西山多奇状,秀出倚前楹。亭午收彩翠,夕阳照分明。吾师坐其下,禅坐证无生。结庐就嵌窟,翦竹通径行。谈空对樵叟,说法与山精。日暮方辞去,田园归冶城。(孟浩然《游明禅师西山兰若》)盛中唐山水诗中往往不自觉地流露出禅味,比如孟浩然“樵子暗相失,草虫寒不闻”就被清人王士禛标举为“妙谛微言,与世尊拈花,迦叶微笑,等无差别”(《带经堂诗话》卷三)的例句之一。而孟氏《晚泊浔阳望庐山》“东林精舍近,日暮坐闻钟”的结尾,也被评论者赞誉为“一片空灵”(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卷四)。
这首《游明禅师西山兰若》诗,同样也是诗禅交融的佳作。
诗的开头两句写西山之奇状,不仅秀拔特出,而且紧靠兰若(佛寺)的前楹。由此可知,这西山犹如一堵巨大的画屏耸立寺前,寺中人直接可开门见山或开窗见山。接下来两句写,从停午到傍晚,西山的画屏随着时间的变换,光影也随之变幻,停午后翠绿色渐收,夕阳为之抹上鲜明的橙黄。当然,景物光影的变化也暗示诗人几乎整日流连于此。
在这如画屏的西山之下,明禅师就成日地趺坐在楹前,一心修证无生之禅。所谓“无生”,也就是“无起”,心不因外境而起。诚如《大宝积经》卷五十佛说:“无所见者,名为无生。言无生者,是为无起。言无起者,名无所照。”由此可知,明禅师虽每日居住在画屏之下,却视而不见,观而不照,奇状、彩翠、夕陽等诸般景象,完全不能诱发他的游赏之情。这就是卧轮禅师偈中所说:“对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长。”一念净心不向外攀缘尘境,由禅坐的行为而证无生之佛性。
诗中进一步描写明禅师兰若的环境:就石窟岩洞而搭建的草庐,在竹丛中砍伐出来的小径,幽僻无人,远离世俗。这样的环境选择与其追求无生佛性的目标是一致的。但是明禅师并非只求一己之证悟,还欲以慈悲心肠普度众生,无论是偶逢的打柴人,还是西山的精怪,皆与之谈空说法,欲其同证无生。所谓山精,无非是西山的顽石。然而,东晋名僧竺道生曾为了证明“一阐提皆当成佛”,在苏州虎丘山聚石说法,竟致使顽石点头。“说法与山精”的明禅师正有同样的志愿、毅力和道行。
而诗人孟浩然显然也深深沉浸于西山兰若的禅境之中,流连忘返,“日暮方辞去,田园归冶城”。诗之结尾离开寺院,却没有一般诗人重归世俗环境时的惆怅和遗憾。因为兰若之游,仿佛经历了一次心灵的洗礼,至此时,田园也好,城市也罢,在诗人看来都无有差别,皆是诗人对之心念不起的外境。所以明末清初的李邺嗣评价说:“唐人妙诗若《游明禅师西山兰若》诗,此亦孟襄阳之禅也,而不得专谓之诗。”(《杲堂文钞》卷二《慰弘禅师集天竺语诗序》)落花流水
道由白云尽,春与清溪长。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幽映每白日,清辉照衣裳。(刘眘虚《阙题》)
殷璠在《河岳英灵集》中评论道:“眘虚诗,情幽兴远,思苦语奇,忽有所得,便惊众听。”也许他在构思时会很艰苦,但写出来的诗句,却和那个时代的山水田园诗人一样,具有“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莹彻玲珑,不可凑泊”的妙趣。
这首诗虽然没有题目,不过大致可判定为描写山中隐居生活的作品。诗的内容不难理解,曲折的小路一直延伸到白云深处,烂漫的春色沿着清澈的溪流铺展,蜿蜒而悠长。不时有春风吹落花瓣,流水带着花香随溪远去。安闲静寂的柴门正面对山路,柳树的绿阴掩映着雅致的书房。阳光常常会透过幽深的树隙,几缕清幽的光线照耀着主人的衣裳。
整首诗几乎都由意象语言组成,没有一句说理的成分,也没有一丝情感的流露,完全是风景的自然呈现。白云、清溪、落花、流水、闲门、山路、深柳、书堂、白日、清辉、衣裳,这些意象之间的关系是如此和谐圆融,色彩和画面是如此优美协调,展现出隐居者“诗意地栖居”的超然之美,令人心驰神往。
这是诗的境界,也是禅的境界。如果我们联想到殷璠关于刘眘虚善写“方外之言”的评论的话,那么这首诗就完全可以从“方外”佛禅的角度进行解读。
首联的“道”,既是道路之“道”,也双关禅道之“道”。禅门学者常以抽象的“如何是道”的句子提问,祖师则常以具体的道路作答,或曰“迢迢”(《景德传灯录》卷二十二《韶州林泉和尚》),此岂不是“道由白云尽”;或曰“出门便见”(《五灯会元》卷十二《翠岩可真禅师》),此岂不是“闲门向山路”?“春”字同样可视为双关语,既是春天的“春”,也是佛理的“春”。僧问云门文偃禅师:“如何是佛法大意?”答曰:“春来草自青。”(《景德传灯录》卷十九《韶州云门文偃禅师》)紫柏老人作《石门文字禅序》称:“盖禅如春也,文字则花也。春在于花,全花是春;花在于春,全春是花。”所以,刘眘虚这首诗写景的首联,便具有了佛法禅理的象征意味。
接下來颔联的“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似乎禅意更浓,不仅描写出几分佛国胜境的感觉,天花乱坠,流水飘香,而且显示出自然无心、一切现成的禅机。所以王士禛特别喜欢这两句,也将其视为“妙谛微言,与世尊拈花,迦叶微笑,等无差别”的佳句(《带经堂诗话》卷三)。也许正因为摒除了特定的情感和概念的指向,这种纯然的意象组成的时间空间,才获得类似佛理禅机的无限意蕴。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解之赋话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