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及《佛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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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及《佛灯》

朱兰兰

电话是我爸打来的,一听,我吓了一跳。

“我快,快死了,你能来看看我吗?”那一刻,我脑子好像空了,反应不过来,但接着,便是气恼。我不想回答他。他的声音颤抖,微弱,真的像是蒙上了死亡气息。我不想过去,凭什么?为什么要去?这是我的第一反应,在抗拒,在排斥。我听到自己在说,不要去,坚决不要,这个爸跟你没关系。从出生到现在,他管过我多少,真是天晓得。但另一方面,我又听到另一个声音,去吧,这个时候不去,行吗?如果真的死了呢……两种声音交织着,打着架,气喘吁吁。我紧握手机,说不上话来。

这是一个要命的电话。从来没有一个电话这样让我纠结。我甚至有些恐惧了。我想,刚才不接该有多好,但来不及了。电话通了,那头是我爸的喘息声,还有拖东西刮擦地面的声音。

放下电话,我看了我妈一眼。她在洗碗,水声哗哗的。我在斗争,要不要告诉她。这是个问题,告诉与不告诉都不好。我妈是这个世界上最恨我爸的人,至少以前是这样,她叫他白眼狼。我又坐了下来,想着刚才我爸的话。他说,他在医院,住院,中风了。听得出,他的话是漏风的,好像每一句都被狗给硬生生地啃去了一口。那声音是不祥的,既熟悉,又陌生。他没说多严重,但严重是肯定的,漏风的声音像锯齿一样。我浑身都发凉了。

妈把碗一只只叠起来,放进橱柜。她个子小,还把脚踮起来。我看着她的背影,一时间想不好。她又拿起了抹布,每天她都会在厨房里忙这忙那,这也是她待得最多的地方。她蹲下来,擦着地,背影在灯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我决定告诉她,这应该是大事,但也可能不是。我想不好。我就走了过去,拖鞋在地板上拖着,站到厨房门口,靠在门沿上。我想,我还得说。

“老朱出事了。”我冷冷地说,尽可能把事情说轻点。

“嗯。”她抬起了头,露出长长的皱纹。

“他,他中风了。”

我妈愣了一下,像是被刺到了,但很快,又低下了头,擦着油腻腻的厨房地面,好像没听见一样。我站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的确,那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没有父亲的生活,现在他要死了,究竟关不关我的事呢?我不晓得,所有的人也不晓得,天也应该不晓得。我妈像没听见一样,头低得比前面更低了,翘着屁股,背对着我,好像是我出卖了她。

我决定不睬他,为什么这个时候我要去呢?凭什么呢?我气愤着呢!我去做我的事,桌上放着今天的进货单,啤酒味精盐,肥皂粉牙膏香烟,还有糖糕麻饼绿豆糕……我只瞄了一眼,根本无心去理货。耳朵里都是刚才的声音,那个漏风的,可怜的,也带点可恶的声音。我被这个声音包围了。手里拿着笔,在那张进货单上涂着,胡乱地,不着边际地,想到哪儿就涂到哪儿。

天黑下来了,永进还在店里,我要把饭和菜给他送去。但我没动身,一直坐着。屁股像是给黏住了。

门“嗒”地响了下。“我给永进送去了。”我妈说完,就拎著打了包的饭菜,走了。

屋里一下子静了,也冷了。永进小超市不远,就在小区门口,出去沿着大路走,到保安室那里拐一个弯就到了。我妈像是逃出去似的,动作比平时都要快。平时,她不是这样的。我感觉她想问点什么,但一直没开口。她对这个男人已经死心了,二十年前,就已经死心了。现在,她可能在偷偷地乐着呢。我妈会说,这是报应,老天替她惩罚了。我妈现在好好的,给我们烧饭烧菜,忙这忙那,还接阳阳上下学。她身体好,他身体糟,就已经说明问题了。上帝是公正的,我总是这样想的。

不过,我还是决定去看看,想偷偷地看。我有点怕,怕他死掉,这是以前不曾想过的,我想万一他真的死了呢?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我听说过不少脑中风死亡的。我不敢想象他像木头一样变硬了,躺在火化炉上的样子。我给永进打了个电话,我想我妈还在路上,我说到中医院去一趟,有点事。我没说我爸。永进“噢”了一声,不问什么,他总是那副样子,憨厚,朴实,但又傻乎乎的。就这样,我骑着电瓶车出发了。夜幕下,风瑟瑟地吹来,吹到脸上又冷又痒。

病房充满了怪味。在门口时,我又犹豫了。我怕见到那个女人,姓潘,叫不出名字。自从我爸与这个女人沾上后,我家的厄运就开始了。我在想,遇见她怎么说,怎么对付。这是个妖怪。染黄头发,穿旗袍,我爸就被她这样给迷住了。在我眼里,她跟妖怪有什么区别呢?有两回,在梦里,我与她厮打,其实,我很清楚我是为我妈而战。我伸出手来,掴她耳光,可是她的脸好像是橡皮做的。打起来,噔地一下,那股力像被吃掉了。我不甘心,又来了一下。这下更厉害,我那手像是被吸附到了上面。走廊上,光线阴暗,有刺鼻味,人进进出出。我站了一会儿,调整呼吸,把头探一下,又缩了回来。里面有三张床,被子下面好像有人。光线又暗又模糊,靠窗的一个灯亮着,我看不清我爸在哪个位置。

但我还是进去了。很快,就找到了我爸。其实,不是我找到的,是我爸的手先伸了过来。他那只枯瘦如柴的手从被缝里伸出来,顺着那枯手,我的目光一路上移,就看到了塌陷在枕头里的那张眼睛深凹、满是皱纹的脸了。我吓了一跳,他居然成这样了,像节骷髅。我的心怦怦乱跳起来。

眼前这个人居然是我爸啊。

突然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忘了那个姓潘的女人。病房里气味更烈,有药味、消毒水味,还有一阵阵的尿味,我有点想呕,但又忍着。他挪动着身子,想让出位置来让我坐。他的眼像个深潭一样。我只是瞄了一眼,慌忙躲开,不敢再看了,怕那目光把我吸了去。他的手拉了拉我的衣袖,我能感觉到那股力量。

“最危险的时候过去了,现在好多了,能说点话了。如果晚一点,就出大事了。”是个男人的声音,外地口音,我回头一看,那人胖墩墩、圆乎乎的身材,鼻孔粗大,手里正拿着一个牛奶盒。我的第一直觉是这是护工。那人拖来一条凳子,让我坐。凳上滴到了牛奶,他用袖子擦了擦。

我没坐。一想到眼前这个人就是我爸,我还是忍不住难过。不管以前我们有过多少冲突和矛盾,但这一刻,他那副可怜的模样,比乞丐还不如。瘦,枯,干,瘪,空,难道这真的是他吗?我告诉自己,不是,为什么是呢?他凭什么是呢?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他英俊、笔挺。他当兵的照片上,还握着一杆枪,两眼向前,炯炯有神。我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腿却酸得不行。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

“三天了。抢救了三天,今天还好,有点反应了,手脚也能动些了。他就想给你打电话,说非打不可。”护工说。他的手扶着床沿,手是粗糙的,指甲里有污垢。我爸在床上望着我,含情脉脉。

“她呢?”我环顾四周这样问。

“谁?你说谁呢?”

“姓潘的。他老婆,他老婆呢?”

“她,她……不在。刚来过,又走了。说要……练舞。”

我一愣,这个时候还去练舞?这时,我爸的眼闭上了,好像没在听,但他的手还是抓着,死死抓着我的衣袖。我看到一双满是青筋的手。这是一双我很陌生的手。

实际上,自小到大,我跟他一直是不亲的。小时候跟我妈,大了以后,他们就闹离婚,要死要活,弄得满城风雨。我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加起来可能不到一年。是啊,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现在被阎王爷召唤了,他就想到了我,要我过来。过来干吗,不就是想让我侍候他吗?这事能成吗?这事可能吗?我被另外一种力强烈地推斥着。这股力告诉我,既然他当初如此不讲情面,我现在也应该不讲情面。他是他,我是我,我们之间事实上已经断了,一切都断了。我没必要过来,我过来是多余,没事找事。就这样,我竟开始后悔起来。

“兰兰,兰兰,救救我,救救……”我听到他的叫唤,轻而无力。

一听到这声音,我又担忧,后背上都是鸡皮疙瘩。真的,我从来没有这样过。我的亲人都没生过病。我斗争着,不想多见他,他跟我什么关系?没关系。我们一直没关系,此刻更没关系。

他的手伸了伸,这回,他抓住了我的手,碰到了我的皮肤。

我突然感到恶心。一股从灵魂深处涌上来的恶心,蹿了上来,直达我的全身。我想吐。尽管我对自己说,他不是别人,是我的父亲,亲生父亲,但恶心还是凶猛又强烈。我猛地甩掉他,抽出手来,我的手还碰到了床框上。我不能容忍他这样亲近我,不能。我内心一直在抗拒。门推开了,一个医生穿着白大褂出现了。“二号床,快结账,账上的钱已经不够了。不打钱的话,明天就断药了。”

护工朝我看了看,眼光里有期待,还有盼望。我把目光投向我爸,他好像没听见,把头转到了一边。就在这时,我突然明白了。我懂了,一下子全懂了。为什么这个时候他会给我电话,说穿了就为了这个。为了钱啊!

我好像一下子受到了污辱一样。

“他是说我们吗?不,是说我爸吗?我爸这里欠钱了吗?”

我爸的头转到更里面了。他不想看到我了。护工倒是直率的,他说是的,欠钱了,快付不出了。

我站在那里,突然,一下子,我冲了出去,夺门而去。

我听到自己匆匆离去的脚步声。我碰到凳子了,还撞到了腿上,痛感也涌了上来。但我顾不上,只想冲出去。快点离开。我现在后悔了,不该来。我来干什么?我跟他说不上话,就像两个完全陌生的人。或者说,比两个陌生人还陌生。我没必要出现在这里。

泪水来了,充满了眼眶。他平时从来没想到我,现在缺钱了,不能看病了,却想到我了。他那个妖怪呢?那个妖怪才是他的靠山呢?他不找靠山,却来找我。我算什么?我难道是冤大头吗?

推开门的瞬间,我差点撞到一个人。定睛一看,我吸了口凉气。门口站着个女人,静静的,像是等了一会儿了。我一看,居然是我妈。她满是惊恐和不安。

我们都被对方给吓着了。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潘耀花

为什么我的命这样苦呢?这些天,我一直在问。想想自己,真是不幸,从小到老,都被这个词给贯穿了。

我是个小学教师。看学生就像看鸟儿一样,他们翅膀丰满了,就飞出去了,到近处,到远方。他们的命像魔术一般,会变出花样来,丰富多彩,而又显示才能。可我呢,却一成不变。我就像公园中心那潭黑漆漆的死水,越来越死了。死而且臭,我自己都闻到了。

在西园活动中心,总有一批人,聚集在一起。平心而论,只有跳交谊舞的时候,我的心才稍稍宽慰些。人总要开心,不开心我活着干吗?

那个活动中心,我每天必去,带上我的日本小茶杯,还有瓜子和话梅等零食。那里也有我看不惯的人,但总比家里好。家里就像个墓,死气沉沉的,有时候我好像还会听到乌鸦的叫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家就变成了这样。我真的不想回家,就想一直待在活动中心。我们有一间训练室,很大的一间,我们就在这里面训练,跳华尔兹,跳探戈。在这里,我感到自由,连讲话、呼吸都要顺畅些。我没地方去。我知道这不是办法,但不是办法也是个办法呀。

那天早上,我在阳台晒衣服,只听到咣当一声。他是要出去,我以为他撞到了什么,不当回事,等我从阳台回来,就看到他躺在地上了,门敞开着。他摔倒了,怎么会摔倒了呢?我当时还觉得有些好笑呢,笑他这样不中用。原本不想去扶他,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躺着,我就走了过去。走到他旁边,弯下腰来,我问他怎么啦?就在这时,我看到他嘴角那里有口水淌下来。那真是恶心啊。白白的唾液,这样挂下来,我真想扭头走开。

現在醒来了,他好像对犯人一样对待我,不跟我说话,不理睬我,好像我欠了他多少似的。实事求是地说,我根本没有欠他什么,要说欠的话,只有他欠我的份。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傻,傻乎乎的,被他花言巧语、穷追猛打一阵后,居然心软了,嫁给了他。我这一生中最大的错误,就是嫁了他,这简直就是一个深坑,跳下去容易,爬上来难。难啊,真的是太难了。

为了他,我跟儿子处不好。儿子每次见到我,都低着头,好像我不是他妈。尽管,我们也来往,他有时也拎些东西来,但我知道他是装出来的,一看就明白,不是那么回事。他的眼神就说明了一切,他是不想来的,他来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谈儿子了,一谈就伤心,都是他弄出来的事,现在好了,撒个手,躺在了医院里。他既然做得出来,我也做得出。我每天去医院转一圈就走,我宁可跳舞,也不愿陪他。再看看他这副样子,一下子变了,头发蓬乱,嘴唇干裂,皮肤还恶心地一片片脱落下来。他变了个人,连我都认不出来了,还散发着臭味。人啊人,真是脆弱,也没意思。

这些天,我一直在训练,就是为了参加全市的交谊舞大赛。就一直练啊练,一刻不停。邵团长说了,我们有实力拿到第一,至少第二。他说他去侦察过了,对手的实力都一般般。我的弱项是探戈,就是挺胯和转头,还不够有力,于是一有空,就在这里转头,刷地一下,又刷地一下,把自己的脖子抬得像高傲的小公鸡。

就在我练转头时,手机响了起来。我从包里掏出手机。是护工打来的,我一听,就不舒服。护工说,医院刚才来催了,还要交钱,让我准备好。我的气一下子就上来了,点了根烟抽起来。“没钱,让他自己想办法。”我脱口而出,边上的人都盯着我了,眼神夸张。我想,我是失态了,于是,赶紧把声音降下来:“没有,我这边没钱。”

我们的钱是AA制,他用他的,我用我的。现在他凭什么要用我的钱呢?再说,想着他和我儿子被拐骗掉的钱,我气就不打一处来。这就更坚定了我不想去掏这个钱的想法。

“医生,医生说,要停……停药。”护工怯怯地说。

“让他女儿来,他不是有女儿吗?”说完,我就把电话给撂了。大家面面相觑,看着我。“没事,没事了,继续啊。”我这样说后,大家的表情再度放松了,又沉浸到舞曲里。我呢,走到外面,把那根烟给抽完了。

但那个电话总是让我不舒服,也让我在众人面前尴尬。他们不了解真相,但真相是什么呢?我又不能当面解释。总之,我懊恼,不痛快。从活动中心出来,下起了小雨,我没伞,就小跑起来。地上变得湿滑。就在这时,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个声音:“阿姨,你现在在家吗?我过来,取存折卡。朱师傅让我来的。”

“你来拿钱?你是他什么人啊?他凭什么让你取钱?”一下子我又怒了,对着话筒一通怒骂。对方不吭声,肯定被吓住了。但我的气还没消,想想也真滑稽,居然让一个护工取钱。这个老头真是昏了头了,为什么不叫他女儿掏钱呢?听人说,他女儿和前妻都去过了。去过最好,我根本不想管,最好她们管。这本来就是他们家的事,关我什么事。要死要活,都是他自己的事。

到家后,坐在沙发上,我浑身腰酸背痛。一下午的练习,让我的全身酸痛,好像被僵住了。朱一耿的房间门开着,里面被子凌乱,保留了他倒下前的样子。他房间里的东西扔得东一堆,西一堆,不成样子。我瞄了那里一眼,一个窗帘的角垂下来了,还能看到床底下的灰。那灰有一小层厚了。就在这时,我突然泛起一阵怜悯,想到了我们刚搬进来,一起装修房子时的模样。那时候,我们还真是快乐的,经常有说有笑。

我有些伤感。拿手一抹,眼角边竟然有了泪花。

我就靠在沙发上,渐渐地,竟然睡着了。醒来时,一看,天黑了。我觉得自己凄凉无比。

朱一耿

为什么会这样气闷呢?我怀疑医生的药。这些药是不是对呢?他们会不会加重病情呢?反正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跟关在笼子里的动物有什么区别呢?我甚至比动物还不如,动物还能畅快地大小便,我却不行,我得有人帮我。

这就是我的悲哀。可叹的是,我的脑子还算清楚,别人说的每一句话,每一声咳嗽、嘲弄,我都分辨得清楚。但身体又好像不听使唤了,就真是无限的悲哀,没有比这更让人绝望的了。以前我身体好好的,有时还会洗个冷水澡,哪儿想到这眼前一黑,就不行了。人啊,真的像是面粉做的。

兰兰来过了。只是到了一下,就走了。只是我想不到的是她也来了,跟在兰兰后面。如意会来,我是想不到的。我的确有些激动。她完全可以不来,但她来了。我的手抖得厉害,不知道怎么说话了,嘴巴怎么也张不开。我只是瘫在床上,像死人一样,一动不动。除了这,我还能干什么呢?

如意也老了,有好多白发,还很明显。不过,眼神还是那个眼神,看到她,我有点受不了。毕竟,我们一起生活了七八年,你说没有感情是假的,但话又说回来,到现在还谈什么感情呢?我瘫在床上,等着死,还能有什么奢望呢?

潘耀花巴不得我死,以前我不确认,但这回我是真的确认了,她心狠,手辣,真的做得出来啊。平时,她经常叫我老糊涂,动不动就老糊涂长,老糊涂短的。我不当真,但这回是应验了。好在我身体还硬,抢救了半天,挂了一袋又一袋的点滴,竟然奇迹般活了回来。我是中风,捡回了一条命。原本要打开脑颅的,后来磁共振说不需要了,脑子里的血被吸走了,神奇地吸走了。你看我命大不大?上帝还不想收我,又把我扔回来了。

扔回来也不好,潘耀花看到我烦呢。一醒来,就看到她那张紧绷、干瘦、没有表情的脸。好像我欠了她几辈子似的。她气呼呼的,给我穿衣服时手脚像机器一样僵抖抖的;给我喂牛奶时,牛奶像长了腿一样往嘴唇外面跑;给我尿壶小解时,尿水都飞溅到毯子上了……她像个游魂一样,很不情愿地出现,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别人总会问,你老婆呢?你老婆到哪里去了?

年轻的时候,潘耀花说话温柔,嗲声嗲气,哪儿想到人一老会变成这样。她现在喉咙粗了,说起话来,咯咯咯咯的。她还喜欢跳交谊舞,我住院,她还去。她不仅对我凶巴巴的,对那护工也是,动不动就训人。我不能说话,一说话口水就往下淌,流得被单上都是。于是,我只好任由她去。每天,她就像一阵风一样,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有时,两天也不见人影。一想到这个,我就伤心,当初为了与她在一起,我冲破重围,什么都不管。可我现在倒下了,她却不管了,好像跟她没关似的。要说没关系,我们是真的没关系啊,我们是自己硬要凑到一起,硬要生活在一个窝里。现在好了,变成这样稀巴烂了。你说我后悔吗?要说后悔还真谈不上呢,是我自己選择的。后悔算个啥呢?像个屁一样,放掉了,你再去问这个屁是什么样,有什么用呢?所以我不后悔。

现在,许多事都扔给了护工,大小便,换衣,擦身,检查,吃饭,喝水……没完没了。潘耀花有时会来一下,站一会儿,或者用屁股尖在凳子上坐一下,然后就走了。她忙,大家都知道她忙。她要会朋友,吃饭,最主要的是跳交谊舞。她是世界上最忙的人了。

那天早上,天很好,阳光灿烂,但我总觉得不对劲。我脑子沉,昏昏欲睡,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几天了。我在烧开水。就在这时,眼前一阵昏暗,我仿佛来到了一片从来没有到过的乌云遮日的地方,那里阴森、寒冷且荒芜。天地倒转了。潘耀花就站在门口。我的口水出来了,挂得长长的,想止也止不住。我预感到不对,大祸临头了。“快,快,快叫救……救护车。”我吐出了这样一句话,然后,就倒下了。

我倒在地上。我不知道潘耀花在干什么。我的嘴贴着地皮上,瓷砖地面凉凉的。天地在转,但我还算清醒,没有糊涂。我还听得到外面的声音,汽车从楼下开过的声音、一两声的鸟叫,还有楼板上的脚步声。我缩成一团,像个刺猬,也像只乌龟。反正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样了,可我听得到潘耀花的脚步。她在我边上,走来走去,我能听到那脚步声。可她就是不打电话,她没打,一直没打。

这该死的女人居然没有打啊。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能听到了她的脚步、喘息,还有外面车辆的滚动、远处轻微的说话声。然而,她就是没有打。我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她是不是在等待我死呢?巴不得我死呢?或者说,早就盼着我死了呢?这太可怕了。我尽管昏倒在地,像一团烂泥,但我脑子隐隐约约还是清楚,我听得到,还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我只是无力,没有死。我等着这个女人帮我,救我,把我送出去。但没有,后来她干脆不见了人影。

我是自己打的电话。我不是打120,而是110。我的手好像还能动,我趴在地上,口角流着水。我一点点地掏,掏啊掏,掏啊掏,终于掏到了手机。我知道自己状况严重,可能会死,但这一会儿还没有死。这是一个救命的电话,没有这个电话我就死定了,肯定已经在墓地安息了。还好,我拨了出去,电波飞到了空中,传了出去。尽管我头痛得厉害,天地倒转,但我还是拨了出去。这个女人没有拨,她竟然没有拨啊。她是想我死,想我快快地死掉。这太可怕了,太可恶了。这次中风让我看到了她真正可怕的一面。

不过,她没这样说。事后,她说她也打了,在隔壁那间打的。鬼才会信她的话呢。她甚至几天不来看我一眼,让我躺着,直挺挺地躺着,口吐白沫。她是在等我死,她巴不得我死呢!一想到这个,我浑身就起鸡皮疙瘩,为了这个女人,我甚至抛弃家庭和女儿,现在却落得这样的下场。这是不是我应得的报应呢?是不是上帝在惩罚我呢?

很明显,这个女人是要我死。那天,我倒下,她就在等我死。现在,她是在逼我死了。这太明显了。我住院了,她居然一分钱也不肯拿出来。家里的钱都是她管的,她是管家婆,我把所有的工资、奖金都给了她,自己只留下两百元的零用开支。但现在,她居然不肯拿钱出来了。她说,没钱,不要跟我谈钱,家里没钱。我们一起生活了二十年,钱都是她管的,她居然说没有钱。她不是逼我死,是什么呢?医院也坏,说要停药了。大家好像都在盼我死。

兰兰来了。我知道她会来的,她肯定会来的,毕竟她是我女儿。女儿总是亲的,再怎么样,也是亲的。但女儿一来,一听到医疗费,就好像中了枪一样,拔腿就走。我没有说要她掏钱,那只是巧合,医院正好在催款。正好让她撞上了,她以为是要她掏钱。好像我设了一个阴谋,让她往里面跳,但那真的是冤枉啊。我没存心这样啊。

我只是想见见她,毕竟,她是我的骨肉。

还是如意好。如意坐了一会儿,也没多吭声,就拿起毛巾擦床头、桌头,还把一些碗筷拿去卫生间洗了。如意老了,但还是老样子。她只是一声不响,默默地做了事。以前,她也是这样的,即使我吵着要离婚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她没有跟我吵,也没有闹,她只是不说话。

她坐在我床头的时候,也是这样。她不说话,她把后背直直地留给了我。

朱兰兰

这是个阴谋,绝对是个阴谋,我一来,就看穿了。

我走后,我妈还留在那里。我叫了她两声,她也没理我。后来,我就先回来了。回到家以后,想想不对,越想越不对,于是我又往医院赶。我妈肯定是听永进说的,永进这人就是话多,不长脑。我回去的路上,都在骂永进。永进啊永进,家里已经够烦了,你还嫌不够,还乱说乱讲。我到医院,看到我妈正在用毛巾替这个死鬼擦脸,这真是要命啊。

我妈这一辈子全毁在他手里,也可以说,毁在他另外一个女人手里。我们一家本来好好的,过着正常的生活,可这个死鬼去参加了一个同学会,从此就不一样了。他被那个狐狸精给黏上了,从那以后,我们家里就不太平了。我妈和我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频繁吵架的。那时候,我还小,我听到我爸摔东西的声音。他一会儿把一个瓶子摔了,一会儿又把热水瓶摔了,有时把门碰得震天响。我就缩在角落里,不敢吭声,心里一阵阵地发抖。他看我妈什么都不顺眼,好像浑身长了刺一样,动不动就会把刺露出来,不停地戳人,伤人。这个记忆太可怕了,一直到现在,我还会常常回忆起这一幕幕来。

都是那个女人,都是那个妖怪害的。这是我妈挂在嘴上最多的一句话。我小时候就是伴着这句话长大的。后来,我爸就走了,和那个女人姘居到了一起。你说我恨不恨那个女人?我们好好的一个家,就被那个女人用一把大钳子给肢解了,分割了。从此,家就不再像家,家就变成一块块碎片。

我站在门口,透过玻璃,看着里面的我妈。我想,我妈这人真是犯贱啊,此时此刻,她竟然会留下来,还给这个死鬼服务。我越看越来气,肺都气炸了。于是,我猛地推开门,吼了一声:“出来,你给我出来。”

我妈呆住了。那个护工也吓了一跳。我的脸涨得通红,我不能容忍我妈去做这种事,不能,绝对不能。想想他这些年来,怎么对待我们的。我怎么可以容忍我妈去伺候他呢?让这个死鬼生病吧,让这个死鬼瘫在那里吧。這是罪有应得,这是报应。但我妈硬是愣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对我这样的声音表现出了不满。我不退缩,推开门,一脸的恼怒。

“你到底走不走?”我火了。

这时,我看到了我爸,他从枕头上抬起头,惊恐地望着我。我只当没看见,继续盯着我妈。就这样,我妈退缩了,她肯定也不想为难我,于是叹了一声,就跟着我走了。护工投来鄙视的眼神。我不再管这些了,我现在就是要带走我妈。我不能让她再在这里,不能。

我妈坐在我电瓶车后面,一声不吭地听我对她的数落。我在埋怨她,我说:“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怎么可以这样呢?他以前是怎么对你的,你难道忘了吗?真的忘了吗?”我骑着车,车头一直在摇晃。

“他是你爸啊。说来说去,他总是你爸啊。”她在后面说。

“爸?我没有这个爸。没有。”我的声音硬邦邦的。由于气愤,车骑得挺快,还不时急刹车,我妈就不得不紧抱住我的腰。两旁的街头冷清,汽车偶尔从我们身边闪过,让我感到一阵阵寒意。我妈的骨头顶着我,让我不舒服。我觉得我妈好像换了一个人,变得怪模怪样了。

“以后,你不准去!”我这样对她下令。但我妈就是不吱声。

我对我妈从来没有这样说过。我知道我的态度不好,但这是为她好。我们不需要这个死鬼再度出现,不需要他再来搅浑我们本已平静的生活。我怕我妈的立场不坚定,因此口气有点重。我要让她记住!

但我妈偏偏记不住,第二天,我发现她不见了。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我想,完了,她可能又去医院了。于是,我心急火燎地赶了过去,一去,我的火又上来了。我透着门上的玻璃,又看到她在里面。这回,她在替他喂水,她拿一个吸管,放到他嘴边,他像个孩子一样吧嗒吧嗒地吸着。

我努力让自己平静,没有即刻冲进去。我在门边徘徊一阵后,就转到后面的走廊上,我给永进打了个电话。永进成了替死鬼,我冲着他乱骂一顿。我说:“都是你,都是你嘴巴闲不住,你看这下好了,她每天都来。像见了鬼一样了,这跟见鬼有什么差别?”永进莫名其妙,被我一顿臭骂后,一副无辜的样子。但骂完了,我还是不解恨,我还得想办法。我不能让我媽这样,绝对不能。

当我再去病房时,发现床位空了。不仅我爸不见了,连我妈也不见了,那个护工也没了身影。邻床的病人告诉我,去做检查了,他们都去了,一块儿去了。我真是咬牙切齿啊。他那个女人不见踪影,倒是我妈,这个冲头却莫名其妙地冲在前面。我要挡也挡不住,她像是中了邪一样。这真是难以理解,它刺激着我,激发着我。我预感到要发生什么,至于究竟要发生什么,我不清楚。但事情肯定要发生,心在怦怦乱跳,这样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了。

我必须阻止我妈。当年,我妈恨我爸恨到了极点,常常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把被子哭湿了,把枕头哭湿了。她神魂颠倒,像个被卡去了头的苍蝇一样。她不停地跟别人说,跟这个说,跟那个说,我们住的那个社区大部分人都知道了。知道她被抛弃了,她的男人有了新欢。这就是我们的家丑。不仅发生了,还外扬。我妈好像只有诉说以后,心头才会轻松一些,因此,她就一个一个地倾诉。她总是说这些同样的话,有些人她已经告诉过几遍了,还在告诉。其实,她根本不清楚跟多少人说过这件事。

她就是这样发昏,没有理智,缺少判断。换了我是我爸的话,估计也不会喜欢我妈的。我妈有时候脑子会犯糊涂,像小年轻一样,做事轻率又不设防,现在她都六十多了,但这个毛病还时不时会犯。现在我就担心这个,这个老毛病在遇到我爸以后,好像在一点点发作。我昨天警告过她,但好像没效果,我必须严厉一点,必须把最狠的话都放出来。对待我妈必须这样,否则,她真的会像年轻时一样情窦初开。这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我懂我妈。

我要制止,必须当机立断,不顾一切。现在还来得及,还有办法。CT室、核磁共振室、胃镜室……我一间间地找,总能找到他们。果然,在CT室门口,我就看到了我妈,她缩在门口的座位上,一个人,可怜兮兮的样子。看来,我爸进去了。她抱着一堆衣服,守在凳子旁。

我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我抓得很紧。她估计痛了,抬起头,摇晃着身体。“走,马上走。不能再丢人现眼了。”我把她拎起来,然后往外推。我只好来硬的了,她这个人不能讲道理。其实,也没什么道理可讲。

“你怎么啦?你弄痛我了。”她在挣扎。

我不管,只是推。两个人就像吵架一样,旁边的人都睁着眼看,像是在等好戏。这时,我看到护工了,他从卫生间里出来,边走边扣着裤子上的纽扣。

“我告诉你,你不走,我拖也要拖走你。”我说话的声音很响,整个走廊都听到了。

“他是你爸,兰兰。”她争辩着。

“我没有这个爸。没有。我也不需要这个爸。我和他早就没关系啦!”我吼叫着。

我推着她,像推一个木偶,一直向前走。她跌跌撞撞,像是要摔倒。后来,她突然抱住了一个柱子。她紧紧地抱着了。她不想走了。

“你清醒些。这个人以前做了什么?在我们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做了什么?现在,他需要我们了,就可以轻松地把我们唤来吗?没门。我告诉你一句,没门!”

这样我还不解恨。我还朝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口水。

潘耀花

我很后悔接了这个电话。号码是陌生的。我想,会不会是广告号码,现在整天都有这种骚扰电话。我心一软,就接了,然后就听到了兰兰的声音。

她说:“我是兰兰,我要和你谈谈。”口气冷冷的,硬硬的,像是在命令。

谈什么?有什么好谈的?我心里这样想,但我没说出来。他那个女儿,我是知道的,但不熟悉。以往我们是各过各的,她和她妈妈在一起,我和老朱在一起,没有交叉。我想,朱一耿跟她也没有多少交往,我从来没有听到他给他女儿打电话,或者给他以前的老婆打电话,没有,至少当着我的面从来没有过。所以,我和她们是陌生的,没说过什么话,以前只是远远地见过。有时候,我还劝老朱去看看她们,逢年过节的,买点小东西送送,但老朱是个耿直脾气人,不会绕弯子,他说送什么,有什么好送的。他这样说,我就不搭腔了。毕竟,这是他的事。我跟我儿子就不一样,儿子还是跟我亲的,尽管我们分开住,但我一个电话,儿子就会立马赶到身边。

“有两个事情,你听着。一是服侍的事,你是他老婆,你理应去服侍他,他现在这个样子,没有家人陪伴怎么行呢?医生都提意见了,说找不到亲属。这个你肯定是要做的,你不能全赖在护工身上。护工是什么?他只是收拾一下,喂个药,递个水而已。所以,我要说,你要去服侍他。他现在这个样子,你怎么忍心丢下他不管呢?你毕竟是他的老婆,你当然要管起来。”那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像只母老虎,说话一点余地也没有。这个腔调与当年的朱一耿如出一辙。

“喂,你是谁?你用什么口气说话呀。”我的气也上来了,我想,她能来管我吗?这是我跟朱一耿之间的事,轮不到她指手画脚,轮不到!

“我是她女儿。他的事,我当然要管。”

“那好,你管啊。你到医院去照顾他,你光说不做怎么行啊,有本事你去服侍,现在也是你尽孝心的最好时候。”我说。

“你说话清楚点。他娶了你,把我们抛弃,现在才想到要我们去照顾啊。你是不是有病啊?当初,他就是被你这只狐狸精给迷上了,把我们母女两个都抛弃了。我们没这个责任,没有。”

“真是冷血!”我嗤之以鼻,用冷笑来对待。

“冷血的不是我们,而是你。你把他扔在医院就好了吗?还有,医院在催钱了。你赶紧去付清医药费。医院说了,再不付就停药了。我爸也说了,他的钱都给你了,他身边没有一分钱,都交你了。现在钱都在你手里,你赶紧去付钱。这个事不能再拖了。”

“我没有钱。你不问问你父亲,他是怎么折腾的,他信谣言,去投资,最后呢,都亏得一塌糊涂,他还好意思来问钱呢。我告诉你,没有。我的钱是我的,他的钱早耗光了,你问问他自己就知道了。要掏,叫他自己掏。当然,你也可以掏,你是他女儿嘛。以前你不关心他,现在可是关心他的最好机会了。你掏啊,你如果认这个亲情的话,就掏啊。别光说不掏啊……”

这就是我们之间的通话,充满了火药味。如果我们面对面的话,弄不好会打起来,会揪对方的头发,会抓破脸皮。还好,我们只是一根线连著,只听得见声音。但,从这声音里,我就判断出,这个女人不好弄。她从来没叫过我一声妈。从骨子里说,她是仇视我的,憎恨我的。

我想,我的话也是掷地有声,我必须这样说,把话扔过去,不要客气,不要犹犹豫豫。我还是每天下午去活动中心,我喜欢那里,那里平等、活跃,还有相互帮助。邵团长把他种的樱桃拿来给我们分享,老沈把现磨的豆浆装在一个大壶里,倒在一次性杯子里让大家吃,还有老李阿姨,给每人打了一副手套。想想,也真是感人。这与我这个家不好比了,家里死气沉沉,像个墓地。

这西园,是三十多年前的老房子,当时造的那会儿还气派,也热闹。现在看看,破落得有点寒酸了。我们还一直住在这屋子里,六十平方米,狭小得转个身也要碰到屁股。但这个朱一耿就是这样没出息,他好像死心塌地了,好像要在这里住到死了。就像他的脾气一样,顽固不化,一点改进的空间也没有。我自己也不知当初怎么就同意嫁给他了,想想也是一件可怕的事。我估计自己是太同情他了,像他这样的人,一旦对你有了好感,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就像手上沾了湿面粉一样,要甩也甩不了。他就是这样,盯,关,跟,就像个没头没脑的小年轻一样。我就是被他那股热情给迷惑了,肯定是这样的,只能这样解释。现在,我们这个家,就像西园小区一样,又破,又败,又零乱。随它去吧,我也不想整理,拖到哪里是哪里。

别人经常拿邵团长来开涮我。邵团长的确是关心我,嘘寒问暖,就像大哥一样。这世上如果真要有大哥的话,就是邵团长这种类型。他手巧,种这种那,我们一会儿吃黄瓜,一会儿吃香瓜,一会儿吃樱桃,经常饱口福。他在外面租了一小块地,大约有三十来个平方,在某个小区的角落里。我们都说想去看,他不让,但他就是源源不断地给我们送东西来。有时,他还单独给我送一份。给我送的时候他眼神有点不一样。这个我懂,但我只当没看见,只当不懂。我们都什么年龄了,再不能像以前那样折腾了。我明白就行。

他也是这样,不会做出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来。比如,我咳嗽了,他会配一瓶念慈膏来,是香港产的那种,偷偷地塞在我的包里。再比如,天下雨了,我回不去,他就会把他的伞给我,他自己则冲进雨里……我反正是明白的,但我们就是友谊,没有任何的发展。我想,这就叫纯洁。这纯洁就愈发衬出朱一耿的丑陋与小气。朱一耿啊朱一耿,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一点朝气也没有,怎么会浑身散发臭味而又小气无比。

还是邵团长好。邵团长有一回当着大家的面说,听说朱一耿生病了,在住院,要不我们大家凑一凑,买点鲜花和水果去看看他。我当场就否定了。我说没事,他只是一点小病,马上出院,谢谢大家的好意。我话虽这样说,但心里还是感激邵团长的,我觉得邵团长真是个有心人,是个好人,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胡如意

一早,我就出门了。一个是想到寺里早些,另一个也是希望兰兰没看到。她的小眼睛贼着呢,我都得躲着。我这么早出门,她肯定以为我去买菜,平时,真的是如此,但今天不是。

觉海寺,在斜西街上。去年,寺里整修了一下,造了座钟楼,种了树和花,墙也刷成了深黄,看上去挺舒服。我在大门口买了香,那是檀香,捏在手里也有阵阵香气。来到大雄宝殿前,我在门口点了香,插在那堆香灰里,然后进殿里,跪了下来。

磕了几个头后,我抬起眼,目光就与菩萨的眼睛对视了。

“菩萨,行行好,让他好起来吧。”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这几天,我看到他那个可怜相,的确是动了怜悯之心。他竟然是一个人躺着,没人陪,也没人说话。我看着就觉得凄惨。尽管这个人以前待我不好,可以说很不好,但这个时候,我好像把以前的事都给忘了,只是觉得他可怜了。他一下子成了孤家寡人了。我不忍心这样,我有一种想帮帮他的冲动。这是真的,看到他这样无助,我真的有这样的想法。

所以,一早,我就来了,来到菩萨面前,让菩萨保佑他一下。毕竟,他也不是坏人,最多是脾气不好。说来说去,他总是兰兰的爸爸。兰兰对他态度不好,我觉得有些过分。毕竟现在他中风了,瘫在床上了,是需要别人照顾的时候。

“买个佛灯吧,放在家里点上,挺灵的,什么愿望跟佛灯说,越用越灵。”一个穿佛袍的和尚说。

和尚手里拿着一盏灯,递到我面前。这是一个油灯,里面还有一根细细的灯芯。灯做工精细,外面玻璃灯罩上还画了荷花。和尚说,这灯是他们专程从海天佛国普陀请来的,并且是开过光的。这些天,来要佛灯的人越来越多,可见这灯是神奇的。

我问多少钱,他说,这不是钱的问题,你愿意出多少就是多少。我想了想,掏出两百元来。我想,或许老朱用得着,他就是太硬,不太会做人,或许佛灯会帮他。就这样,我买了一个。和尚说,里面有酥油了,可以直接点,大师开过光,放在佛像前,肯定会灵,有求必应的。

佛灯装在塑料袋里,我小心翼翼地捧着,怕里面的酥油溢出来。在观音像前,我双手合十,站在那里,我问观音,老朱这样了,我该怎么办?

观音仿佛在说,行善,你要行善。

听到观音这样的声音后,我心里好像变得坚定起来。于是,我又往银行去了。

本来,我是不想去银行的,但观音的话让我去了银行。我排了队,等了一会儿,然后让工作人员帮我从卡里取了一万元钱。我想把这一万块给老朱,就一万,再多也不给了。我自己也没钱,但这点钱只是一点心意,是我作为兰兰的妈妈掏出来的一点心意。我心里就是这样想的。我觉得,把钱取出来以后,心里就好受了些。

我没回家,也没去菜场,而是直接乘公交去了医院。在车上,我环顾四周,怕兰兰出现。现在兰兰好像随时都会盯着我了。我怕见到她。我也说不过她。

医院在大街上,来来往往都是车,穿斑马线的时候,我差点让一辆电瓶车给撞了。毕竟我六十多了,反应也慢了,那个骑车的人还不服气,回头呜呜地说着什么。我没搭理,只顾跟人一起走进了医院的大门。

进去的时候,只看到老朱,不见护工。他抬着头,直直地盯着天花板。旁边的床上有人,有个中年妇女陪着,在喂牛奶。奶就装在瓶子里,塞到那人的嘴里。我走到老朱面前时,他还盯着上方,脸颊凹进去了,好像两块巴掌肉的地方给挖了两个深坑。我靠近时,他吓了一跳。

我从包里掏出钱,递到他面前。

“不多,一万块钱。你收下吧。”我说道,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的手捏着那一叠钱,却不知道怎么办。我看到他的手在抖,一阵一阵地抖。他想把钱往我这里推,但又没有真的推过来。他只是呆呆地躺在那里,好像在梦游一样。“还有这佛灯是,是觉海寺里请来的,开过光。他们说灵的,有求必应,你用用吧。”我又说。然后从塑料袋里掏出佛灯,放在床前小桌上。

就在这时,我看到一行眼泪从老朱的脸上淌下来,先是一滴,然后是一串。我想替他擦擦,手都伸出来了,又觉得不妥,又收了回去。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了,是护士推着车进来了。于是,我赶快就走了。我不想再看到他这样,我突然觉得他可能时间不长了,或许过不了几天就会死掉。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后怕。我觉得自己是从医院里逃出来的。

回到家,就迎来了女儿不欢迎的目光。她好像猜到了什么,眼神里满是询问和怀疑,我低着头,不敢直面她。但我心里怕她问我。我在想怎么撒谎。我装作若无其事,把路上带回的菜放进冰箱里。

“你不用瞒我,你肯定到他那里去了,你的模样就说明你去过他那里了。”

“没有,去买菜了。”

“买菜?需要那么长时间吗?”

我不吱声了,打开水龙头洗手,故意把水声弄得很响。

“你骗不了我。你好像还是放不下他,但你没想过他当初是怎么对待我们的吗?他被那个狐狸精迷住的时候,就像吃了迷魂药了。他有一回还把你推倒在地上,我都看到的,你翻倒在地上,很响的一声。他推你那一刻,就好像往死里整。那么多年过去,这一幕我永远也忘不了。他不是人。他做得出来,我们也做得出来。现在我警告你,从今以后,离他远一点,不要再做让我不高兴的事了。”

“兰兰,你是他生出来的。”

“你这个人就是这样。你还对他心存幻想,对他好像还有放不下的东西。你该醒醒了,该明智些。我就怕你犯糊涂。你这个人就是心软,你说你是不是打算为他掏钱,我告诉你好了,不能,這个钱我们不能掏。他的钱呢?那些年,他的钱都让那个狐狸精给控制了,都进了那个女人的腰包。”

“兰兰,人命关天。”我叹着气说。

“我不管。他们肯定有这个钱。平时他从不想到我们,现在却想到了。平时他从来不给我打个电话,现在中风了倒给我打电话了。这个是做爸的样子吗?他的良心在哪里?他的良心被那个狐狸精给吃了。”

朱一耿

想想都惭愧。如意送钱来了,真的送钱来了。

如意啊,看上去也老了,头顶上有一丛丛的白发。是我害了她呀,如果没有潘耀花,我们就不会散伙。我怎么可能提出离婚呢?如意这个人,话少,嘴笨,但心挺好的。我提出离婚,她也没坚持,甚至也没有提什么要求。她只是哭,一个劲儿地哭。当然,我也是上道的,我净身出户,什么也没带。我觉得自己要做得像个男子汉。

她不仅送来了钱,还送来了佛灯。她告诉我,这佛灯估计管用的,你点上吧,它会保佑你的。这佛灯是开过光的。她信佛,所以会弄来这东西,她也是为我好。我把佛灯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我想,既然如意说管用,应该会管用吧。

想到这些,百般滋味都涌来了。我觉得对不起她,也对不起兰兰,但人生就是这样,走过的路就像飘下来的雪,一下子又找不到踪影了,再也回不去了。我能后悔吗?再说,后悔有用吗?只能怪我自己脑子发昏,头脑发热,那会儿看到潘耀花就像看到太阳一样啊。潘耀花在新塍镇上,我在市内,于是,我就骑了一辆自行车赶来赶去。我也不觉得累,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潘耀花那会儿想调到市内,就不断地给我抛媚眼。我也没往那个方向想,我只觉得是爱情,爱情来了啊。我和她都四十多了,但好像一下子干柴遇到烈火一样,烧得猛,烧得烈,我都觉得世上其他的东西都不重要了。

现在可好,再看看这个潘耀花,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好像我不是她的家里人。她进进出出,眼里根本没有我,还跟一群人跳交谊舞,那是一群什么人啊,我打听了,有几个是老流氓。道貌岸然,人面兽心,年纪一把了,却还是男男女女,打情骂俏,搂搂抱抱。为了这件事,我警告过潘耀花几次,但她不但没有减下来,反而跳得更欢了。她还把他们去演出的照片带回来,装在镜框里,放在我面前,你说这不是污辱我是什么?

这潘耀花,我跟她真是长不了了。但现在能怎么办?能离婚吗?我现在自身都难保,躺在床上,要人照料,能谈离婚这件事吗?我现在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回到家里,谁也不理谁,这个家还有意思吗?我知道是没意思,但关键是我能怎么办呢?我到哪里去呢?

吊瓶每天在挂,磁共振也做了两次了,医生说在好转,脑子里的积血像在减少,正在吸收。医生说,总的来说,形势在好转,慢是慢了点,但还不错。我听了还是高兴不起来,我在想,如果好了,我回去怎么办?自从上次如意她们出现以后,让潘耀花知道了,这潘耀花一下子像是换了一个人,她已经两天没来了。她可能觉得有如意她们,就不需要她了,她是在为自己找台阶。其实,她本来就不想来,推来托去的,勉勉强强,现在好了,干脆不来了,不见了。我给她打电话,要么是关机,要么是不接。有一回通了,她却没有好口气,你不是有人陪吗?还打扰我干什么?这就是这个女人的真面目,一点道理也不讲了。我问她钱,刚一说出“钱”字,她就把电话给挂了,再打,就再也打不进了。

看来,她要跟我硬扛到底了。她是存心要跟我斗了呀。但你看啊,她偏偏在这个时候出手,在我最需要别人帮助的时候。这个女人啊,我们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但我真的不知道她是这样的人啊。或许,她已经蓄谋已久了,现在找到时机,她开始反击了。她这是要把我往死里整啊。

现在如意送来的钱就放在枕头下面,我哪儿敢用她的钱啊。我已经对不起她了,一直亏欠着她,现在如果用她的钱,那欠得就更多了。但,话又说回来,现在这个时候,我不用怎么办呢?我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真是惭愧啊,丢脸啊。

我让护工用打火机把佛灯点上。护工说,这要放在佛像前的。我说,现在没佛像,先点上再说,或许灵的。开过光的是不一样的,我坚信。于是,护工真的把佛灯点上了,病房里一下子升起了一朵小小的火苗花。

佛灯就放在床头小桌上。

这时,电话响了,是兰兰。噢,兰兰,是兰兰啊,她居然想着我了,毕竟是女儿,再怎么样,血脉还是通的。她身上流着我的血。她会来电话是我想不到的,她肯定记挂我了。还是女儿好,再怎么样女儿是自己人,不像这潘耀花,把事情做绝。我的手有点抖。这么些年来,她从来不打我的电话的,尽管我留了她的号码,但我们从来不打。她不打,我也不打。现在好了,她打来了,她带来关怀了。我的手颤得厉害,右手在挂吊瓶,我只能用左手,左手不灵活,我摁接听键,听到遥远的声音。

“兰兰吗?兰兰啊……”

但电话那头又一下子没声音。我又“喂”了两次,终于听到了。

“听着,老朱。我妈是不是又跑你那边去了?你说实话……我知道她又跑来了,她好像管不住自己的腿了。你一病,她就犯迷糊了。她自己生病的时候,也不是这样的……听着,她有没有给你钱……你说,你不许隐瞒,不许撒谎,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就知道,我都猜到了……现在你听着,你不许花我妈的钱。我妈没有钱的,都是我和永进给她的,她平时舍不得用,这是我们的钱……你听好了,你不能用我妈的钱,我警告你一句。你叫你那个姓潘的掏钱,再说,你们生活那么久了,怎么连点住院的钱也没有,我就不信……你听好了,我警告你……”

就这样,她态度粗暴地撂下了电话。我的眼前一团黑,好像走到了地狱。在电话里,我承认如意给我送了钱,我不承认不行啊,这是兰兰在问,我能撒谎吗?我不能啊。现在好了,事情越弄越大了,越来越没法收拾了。

我的主治医生是个中年人,留着时髦的发型,有点奶油。他喜欢吹口哨,他还没到,就听到他轻快的口哨。我急忙叫护工吹灭佛灯,藏进了柜子里。我知道这灯是不能这样点的。

口哨声进来了,是例行查房,他把手里的资料往床上一拍,然后用他那副皮手套,翻起我的眼皮。看了一会儿,他說:“恢复得还行,手也不麻了吧?但你欠的钱怎么办呢?我刚才查了,你欠了两万多了,再不付,没办法了,只好停药了。”我的心怦怦乱跳,直想往床下钻。医生又把听筒塞进我的胸口,边听边说:“你不要把我当坏人,这也是没办法,医院不是福利院,还要养活那么多的人呢。你要换位思考。”我说:“再拖拖,会有办法的。”医生苦笑了一下,收起听筒:“今天开最后一瓶药,你最好不要把我当黄世仁。”

我的手伸进枕头里,已经摸到那叠钱了,但兰兰的话就在耳边,火急火燎地烤着我。我真想跟医生说,但话就在舌尖上打着转儿,跳着舞,就是说不出来。

我怎么说得出口呢?这毕竟是如意的钱啊。

潘耀花

邵团长说,你家里这个情况,要不你不要参加比赛了。

我知道,这是他关心我,但我当场就拒绝了。我说,没事,他已经恢复了,没事的,我不会不参加。邵团长说,真的没事吗?我说,真的没事,你看我不是每天来训练吗?他想了想说,如果你真的不参加,我还真舍不得呢,你是主力啊,跳得好,如果没有你在,我们拿冠军估计没戏了。他说的是实话。

比赛我是一定要参加的。这很重要。我活到六十多了,难道还不知道什么重要吗?只有在跳舞的时候,我才是快乐的。生活中充满了无趣和无聊,也充满了阴暗和不堪,但当我舞动起来的时候,这个世界就不一样了,我觉得这个世界还是可爱的,还是让人向往的。往台上一站,音乐响起,台下那么多双眼睛紧盯着你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好像是世界的中心,真有这样的感觉。这是邵团长带来的,他以前住昆明,退休后回到了老家,然后就组建了我们这支交谊舞团。他组织、协调、培训,还请人来上课,整个人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他就像是阳光,我一看到阳光,心情便会变得明媚。

自从我知道老朱的女儿和前妻去过后,我就再也提不起兴致了。我心里一直在折腾,在矛盾。从情理上说,他在生病,在住院,我应该去。但一想到他那张晦气的脸,阴不阴阳不阳的腔调,我就一点兴趣也没有了。我们越来越没有话好说了,越来越形同陌路。当年,我丈夫刚去世,他来关心我,照顾我,我的确也被他打动,但当我们真正走到一起以后,我发现根本不是这回事。婚姻真的是爱情的坟墓,我第一次婚姻是这样,第二次婚姻也是这样。想想真是可怕,好端端的两个人,前面还是有说有笑,相互缠绵的,但不知怎么搞的,一来二去,就变味了,就不一样了。然后,随着年岁的增加,你会发现自己的愚蠢,会不断地问自己,这是怎么啦?这到底是怎么啦?我怎么面对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要跨出第二段婚姻也是不易的,老朱当年像疯子一样追我,厚着脸皮,一会儿送西瓜,一会儿送羊毛衫,有时还替我换煤气瓶。你说啊,我再坚强的意志也会在这面前松垮下来的,再说,我当时对他的确有好感,觉得这个男人敢想敢为,尽管脾气固执,人却是可爱的。就是这样,我也被他的热情冲昏了头,又嫁了。他办事是有效率的,说离就离了,然后净身出户。那时候,他什么也没拿,我没意见。事实上,我这个人是不看重钱这个东西的。当年,老朱把什么都留给前妻,我一点意见也没有。但现在,我不想给他钱,明明口袋里有钱我也不想给,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另外的问题。

那天,我是打了120的,但那鬼车子一直没来。后来,老朱自己醒了,他就自己也打了,他平时看一些报纸和杂志,知道点中风知识。当时他就跟我说是中风了,真的被他猜中了。但那天的情形就是这样,后来抢救后他说我没有救他,没有打120,是存心要想他死,这真是天晓得。我怎么可能不打电话呢?我也急,可那车就是不来。他就怪我,到现在还一直怪我。主要是我们平时不怎么说话,在家里就像两个闷鬼,他不说,我也不说,彼此都不怎么说话。冷战一直持续着,都好几年了。因此,他就断定我没打,我要他死。想想这个,你说气愤不气愤,冤枉不冤枉?所以,我现在真的是不想去,不是装出来的,我看到他就讨厌。但我没有想要他死,直到现在,我也没这样想。但我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这个问题让我无法想下去,一想到它,世界又变黑暗了。

本来,我是想提出来离婚的,但思来想去,还是犹豫。这不是感情的问题,而是钱的问题。我恨钱,但这个时候还是必须要谈钱。他那会儿不知怎么弄的,到处忽悠,到处让人集资。他说,他的表弟是大老板,正在投资一个物流中心,以后那就是长三角最大的物流中心,还拿出规划图和照片,到处去说服人。他没有说服我,但他自己把钱投进去了,不仅如此,还让我儿子也把钱给投进去了。我儿子今年三十一,开了个快餐店,做得也不错。他不知怎么找到了我儿子,三说两说,我儿子真的动心了,真的把钱掏出来了,掏了三十万。这事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肯定会反对,所以是他们背着我干的。说好是年息两分,也就是说,一年就可以拿到六万的利息。面对这天大的好事,我这个不懂事的儿子就陷进去了,可气的是我一点也不知晓,老朱不说,我儿子也不说。直到这件事情败露,老板卷了钱跑路,他们才恍然大悟,但哪里还来得及呢?再到哪里去追讨呢?

儿子跟我说,他总共只拿到过四万块钱,那是前期的分红,也就是说,他的二十六万都打了水漂。这其中的始作俑者就是老朱。你说我对他恨不恨?我儿子翻船,他自己也翻船,他把家里的錢也投了进去,偷偷摸摸的,投了二十万。他比我儿子还惨,投进去以后,居然一分钱也没分到过。原本,他可以分一些,对方说你先不拿,再放里面,利滚利更大,他又动心了。人啊,就是这样,贪。我比他们好,我不贪。我内心正直,不为这些所动,我看中的是感情,但现在有感情吗?现在这个社会还讲感情吗?

比如,打120这件事,老朱一定说,我没有打。他又跟别人这样说,来一个人说一个人,好像我就是他说的那样一个人。我真的是打了的呀。但现在,你跟他怎么说,他就认定我这样了,我再说也没有用。你说仅凭这一点,还谈什么感情,还有什么信任可言?这就是我和他的关系,你说我们之间还能沟通吗……我一直拖啊拖,没有下决心离,就是儿子这二十六万块钱,我总觉得好像是我欠着的,毕竟我是他妈啊,毕竟老朱他也是叫父亲的啊。我想,不离的话可能会把钱弄回一些,我还是抱着幻想的,想他那个表弟又回来了,这事情又能处理了。如果一离,那么,儿子的二十六万就真的成了水漂了。我是不甘心啊,所以一直拖啊拖,一直下不了决心。儿子一直埋怨我,说我找了那么个不靠谱的男人。我真是欲哭无泪啊,我比窦娥还冤,因为这事我从头至尾都被蒙在鼓里,但现在出事却要承担责任。

这些事情就是这般折腾着我,让我不舒服,因此我干脆不想了,干脆一门心思去跳舞了。昨天,我好心去了趟病房,看到了一盏灯,就点在床头。我一看,这死人真是昏头了,乌烟瘴气,弄得像殡仪馆,这病房里怎么可以这样呢?他怕死怕到这样的程度了,他说这里面有菩萨,菩萨会保佑他。我真是鄙视他,这里面鬼也没有。

我真想把这个灯给扔出去。

还有两天,就要比赛了,看到这个灯,我这心里就来气。我不想再看到这人。一有空,我就去小区活动中心。跳,跳,跳,只有跳舞的时候我才是轻松的,忘了这,忘了那。我的心里只有舞姿、动作,还有感觉。真的跳得好时,我什么都忘了,连音乐都忘了,只有身子在舞,好像飞了起来,好像腾到了空中。这是最舒服的,跳到这个时候就是入神了,就能舞出好的感觉来了。

邵团长跳得最好,我也最喜欢跟他跳。他也好像乐意带着我跳,他的探戈有力极了,一个甩头真是潇洒至极。

他就带着我,踩着音乐和节奏。我也跟着迈出大步,像男人一样。一曲跳完,别人在那里鼓掌,一阵接一阵。我脸上淌着汗,但很开心,或许是郁闷太久,这会儿就显得更开心了。

朱一耿

医生走到我面前,悄无声息。

“这是什么?医院里怎么可以点灯?”他指着那个佛灯说。

我急忙想去护,但他一口吹灭了火苗。“烧起来,怎么办?你是不是昏头了?护士,快来,把这个收走。”然后,来了个女护士,把佛灯拿走了。我挺起身,想去夺回来,但我用不出力,做不了主。我眼睁睁看着佛灯被拿出病房。

佛灯,佛灯啊。我嘴里一直这样叫着。但所有的人都像看一个傻瓜一样看着我。

“你啊你,真是顽固不化,不信医生,倒信这迷信。迷信能治病吗?能治的话,还要我们医生做什么?你啊你,真是中了毒了。”医生不客气地数落着我。我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

“还有,朱一耿,你太过分了,你不要以为做个赖皮就可以蒙混下去。”医生说完,明显是发火了,他转身就走,我只看到他气鼓鼓的身影。

我想,完了,看来医院要动真格的了。尽管我有准备,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我还是不舒服,不舒服极了。我想剖开这地皮,然后像打井一样一直钻进去。但不行,我没这本事,我只好去面对医生和护士投来的鄙夷的目光。那目光真的就像针啊,一下子刺进我的皮肤里,我的心里,我的灵魂里。

不仅如此,那个护工也走了。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这里得不到钱,我的钱在天上飞时,他就毫不犹豫地走开了。他到别的病房,去照料其他人了。临走时,想了想说:“你总不至于克扣我的钱吧,我上有老,下有小,都依赖我去养活。如果你对我做得出来,我也会做得出来的,我在我们村里是出名的。”我不知道他哪一点出名,但他就是这样告诉我,他是出名的。他去别的病房后,当然还念念不忘我这里,怕我跑了,飞了,因此每天总要来看几回,在门口张望一下,再张望一下。有一次,我们的眼神对撞了,我就赶紧躲开了。他的眼神里有一团火苗,像是要烧起来。

这几天,医院一直在打探我的亲属或者朋友,然后打电话,一个个地去询问、讨要。结果,你也是知道的,没有一个人肯替我掏钱,潘耀花不愿意,兰兰也不愿意,连永进也不愿意。医院不知找过多少人,打过多少电话,我一点也不知道,我是听别的护工说的。没有护工没什么大不了的,更何况我还没有完全倒下,我只是还有后遗症,比如手脚发麻,脸上和手臂上有些地方没有知觉,关键是用手不灵,一直在抖,像个破机器一样。这样,我吃饭就成问题了,饭粒不受控制,不时掉落,最后连调羮也跌落了,碎了。小便也是个问题,一拉,身子在抖,一半小便就飘到了马桶外面。

骂我的人有一堆了,同病房的人也在骂我,我知道,我背后也听得到的。自从医院得知我掏不出钱以后,那些护士就用白眼来对待我,医生干脆不理我了,药没了,吊瓶也停了。他们不时地进进出出,对着我指指点点,一会儿是护士长,一会儿是不穿白大褂的干部。遇到这种情况,我只好背过身去,只当没看见。有时,则干脆用被子把头给罩起来。你想,我能怎么办呢?拖一天是一天,我想,这是医院,他们不能见死不救的。我有问题,他们总是要想办法的。穷人嘛,穷人有穷人的活法,我就拖一天是一天。

那天,午睡的时候,他们送来一张纸头,上面盖了医院鲜红的章。那张纸的意思就是,我必须马上付清所有的医药费,否则医院会采取措施,同时还保留向法院起诉的权利。

他们没有说采取什么措施。

“钱弄来了吗?”送纸来的一个小年轻问。

我摇摇头,说没有。一直在借,但借不到。小年轻也没有多问,扔下纸,直接就走了。到门口,他还跟护士交待了几句,然后又风平浪静了。到傍晚的时候,病房的灯突然亮了,然后就来了四个人,四个陌生人,跟他们一起进来的是一辆推车,就是送去检查或手术用的那种,上面放着担架。他们没说什么,就把我往车上装,四个汉子,力大无比,我哪里能拗得过来呢?

他们把被子掀到一邊,伸出手来,一把揪住我,用力地把我弄上推车。

就在这时,枕头下的一包东西啪地跌了出来。有人捡起,一看:“哇,是钱,他有钱呢。”那汉子说。站在门口的医生和护士,一下子变得很警觉。我想抢回那包钱,那是如意的钱。我不能用她的钱,我要还她,我再穷再落魄,也不能用她的钱。我伸出手去抢,去捞,但我的手无力又软弱,还发抖,边上的汉子一下子挡住了我。一个医生进来,看了一眼说:“好像还可以,有万把块钱,先去垫付。”说完,他把钱交给了一旁的护士。

“这钱够吗?”有人问。

“不够,他欠了近三万了。”医生道。

我想,完了,看来这钱保不住了,只好对不起如意了。如意啊如意,我欠你的这一辈子也还不清了,我心里在这样感叹着,哭泣着。

接着,汉子们把我身边的东西快速地装进塑料袋里,然后就推着我离开了病房。我穿着睡衣睡裤,半个身体还支起着,一只手托着推车,但没人理我。他们一直推着走,四只角四个人。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进电梯、出电梯,然后他们把我塞进了外面等着的救护车里。又像那天送我来时一样,救护车载着我离开医院。不同的是,这一回,救护车没有拉警报,一路很平静。他们好像对我住的小区很熟悉,七拐八拐,西园就到了,他们来到我家楼前了。

西园也跟以前不一样了,大不一样了。以前,小区里种满了花花草草,还有喷泉、假山和流水,但现在呢,这里光秃秃一片,假山上都晒衣服了,喷泉早已不见了踪影,流水沟变成了臭水沟。这西园啊,我一想,也真是伤感,就好像我这个人一样,变成现在这样子了。你看现在,我嘴角的口水还在挂下来,成一条线,止也止不住。我们都老了,不中用了。

还好,门口没人。原先的住户都搬了,都去住新房了,这里大多是外地人,只有外地人还住在这样的老旧小区里。我认识的人不多,心里一直在说还好还好,脸丢得不算大。

那些车上的人一起说了句“一二三”,然后就把担架抬了起来,往我家里送。他们好像事先侦察过一样,熟门熟路。就在这时,我突然想到了佛灯。对,佛灯,佛灯在哪里?我问他们,但没有一个人知道。我说,佛灯,我的佛灯,我的佛灯呢?他们面面相觑,一个个干瞪眼,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我的佛灯,这是最重要的东西,你们给我拿来,拿来啊。”我干号起来。

“什么佛灯不佛灯。你这个欠债鬼,还有脸冲我们发火?”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他一响,我的声音就响不起来了。我不敢顶撞了,但我知道,我的佛灯完了,可能已经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这仿佛也在暗示,我这一辈子就完了。这样的担心加剧了。

无数次回过自己的家,但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我的手脚晃动着,但没有用,他们不听我的。到了家门口,他们放下担架,把我放在地上,然后去敲门。面前是一道铁拉门,我家怎么会多出一道铁拉门呢?我有点奇怪了。

他们拍着那道铁门,猛烈地摇着,发出哗哗哗的声音。他们以为走错了地方,甚至连我也觉得是走错了地方。

我被这道铁门惊呆了。这不是我家啊,我告诉他们,我家没有铁门呢。

朱兰兰

我就知道这里面有问题,我有这个直觉。我的直觉一直挺灵的,这回又应验了。

那天,我妈一早就出去,我就觉得不对劲。以前没这样的感觉,她每天进进出出,我从来没有怀疑半分,但那天我却怀疑了。她回来后说买菜去了,我还是不信。尽管她手里拎着菜,但我还是不信。我觉得她出去和老朱有关,隐隐约约中,我是这样觉得的。没有理由,但就是这样想。

我就在我妈背后观察她,她在做什么事,比如洗衣服,但洗着洗着,她会停下来,透过窗玻璃望外面的树和天空,然后再长长地叹上一口气。她会走神,整个人就好像停滞不动了,一直呆呆地站着,什么也不做。她越是这样,我越觉得我的推断是对的。她肯定有事,肯定瞒着我什么。我觉得我完全掌握了。

吃午饭时,只有我和她,两个人静静地把饭往嘴里送。这时,我就询问了钱的事。我问:“妈,你有没有把钱给老朱?实话实说,你瞒不过我的。”

但我妈还抱着侥幸心理。于是,我就给老朱打了个电话,结果老朱被一吓,全说了。

我这一招,我妈肯定没料到,她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脸还红了起来。我妈低下了头,承认了。她是不得不承认,是没有办法的。

“你怎么这么傻呢?你不想想,他当初是怎么对你对我的。这个老朱什么都做得出来,脾气又差,我们摊上他也是我们的罪过。你想想看,他伤害你还不深吗?你难道还会被他的花言巧语说动心吗……你啊你,真是糊涂到家了。”我说。

“他毕竟是你爸。你是他生的,就凭这一点,我想,我想我们应该帮帮他。他现在也可怜,再没有比他可怜的人了。”我妈说。

“胡扯,你真会胡扯。”我坚决反驳,“他这是咎由自取,完全是罪有应得。他讲过良心吗?讲过吗?平时过年过节,他探望过我们吗?给我们送过东西吗?我印象当中,他都没有好好地抱过我,甚至我的生日他都没有替我过过。他是我什么人啊?我不认这个爸了,我要这个爸来干什么?以前,我对他还有一丝感情,想想毕竟他是我爸,但通过这次住院,我看透他了,他虚伪透顶,恶心得透顶……”我滔滔不绝,连我妈都把饭碗放下了,不吃了,直怔怔地看着我,没有表情。

这是我的真心话,我不想认这个爸。我认他干吗?我们需要他的时候,他在干吗?现在他需要我们了,我们就要挺身而出吗?真是荒谬至极。我不会,也不想让我妈重新卷入他恶心的生活。现在,我们一家四口,永进、我、我女儿,还有我妈,一家四口过着老百姓的小日子,不富,但够吃,生活平淡但也幸福。我不想改变,这样挺好,我不想再看到这个爸,就让他自生自灭吧,他的事情与我们无关。我们有我们的生活,他有他的生活,我们没有交集。

“我也恨他。你说不恨他,那是假的。”我妈终于开口了,“他这么些年是怎么对待我们母女的,我很清楚,可以说我比你还要清楚。这个人忘恩负义,为了另外一个女人,抛弃我们两个人。他做得很绝,这些都是真的,没有一点是假的……但我想……但我总……总觉得,他好像也知道错了,好像也在认罪。”

“他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说完,我站了起来,不想吃了,也没胃口了。

我妈没声音了。沉默了一会,她居然哭了起来。

她一边哭一边说着:“其实,我给他钱也不安好心,跟你说实话吧,我不是存心想给他钱,我是想笑话他。他现在穷成这样了,我把钱掏出来,会让他难过的。我是要让他良心发现,我就是这样想的。”

我有些惊愕。听了这话,我突然觉得我妈有点陌生,这跟平时的她不一样。

“不瞒你说,我就是这样想的。我想,只要他收了钱,他的良心就不得安宁,他就会诅咒自己。”我妈又说。

“然后,你就心甘情愿地把钱给他了?”

“这也不是存心给他钱,我是要让他难过。我越是这样,他越会难过。我太了了解他了,我就是这样想的。我悄悄地对菩萨说,我知道自己不对,也不该这样做。但我就是这样想的,你既然问了,我就全告诉你。”

说实话,我妈这样说令我震惊,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也会报复,而且用这样的手段,这让我想到了以前别人说过的,有人要揍你,你就让他揍,一直揍到对方手软为止。我妈就是这样一个人,也算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人。

“我跪在菩萨面前,我知道自己不对,但我还是这样做了。我不是真的想帮他,我是想让他痛心。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我是想帮他点,但又想他不好过。我不是真心的,我就是想他后悔,他后悔了,我就满足了……还有一点,我看着他也的确可怜,看到可怜的人,我就会不一样。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

我沉默了。

不过,马上,我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我在说,不,不要这样,我不赞成这样。毕竟是一万块钱呢,一万啊。我妈这样做也是太任性了。

“不行。”我又说,“你去跟他说,这钱是永进的,你去跟他要回来。就说是永进的,永进的钱他不能拿。无论如何,你都要把这钱给拿回来,这不是钱的问题了,这是原则问题。”我把话说得很重。

我妈停止了哭泣,摇了摇头。我一看,真是扫兴。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还是不肯让步。“我就是要让他难受,我不想拿回来。”

难受,难受。他才不会难受呢。他要的是钱,才不管什么良心不良心。这一招可能对有良心的人管用,但我爸是个没良心的人,对没良心的人不能如此。我妈就是死脑筋啊,真是难以沟通。我的火气再次上来了:“好,你不去要,我去。我一定要拿回这个钱。”我给自己下死命令。

我妈想拉住我,但我挣脱了。我觉得我妈是肉包子打狗,能有什么好结果吗?她太天真了,以為别人都跟她一样,是菩萨心肠,但现在谁还有菩萨心肠啊?

就这样,傍晚我把超市的事弄好后,又去了医院。结果推门进去一看,不对,没有老朱。他的床上已经躺着一位肥胖的年轻人了,同室的人告诉我他出院了,不过不是自己出去的,而是被抬出去的。我一听很新鲜,什么叫被抬出去呢?他们就不说了,好像有隐情一样。我一下子明白了,他是被赶出去了,肯定是被赶出去了。

我想,既然回家了也好,我可以问得更清楚些,也可以当面问问那个狐狸精。我是不怕的,怕什么呢?我理由充足,我要让他脸红,让他抬不起头来。

我知道他的地址,以前他告诉过我。不过,从来没去过,我只是去偷偷观察过,看到过他和狐狸精进进出出。那是底楼,前面还有一个小院子,以前我在院子外面的水泥围栏外朝里张望,看到里面种了花和草,还有个金鱼池,花草茂密,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过,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就去过那么两三回,后来就再也不去了,也没这个劲了。他过他的日子,我们过我们的日子,彼此从不来往。

过去的时候,我看到他屋子里是黑的,没有点灯。我纳闷,心想,他难道不住这里?难道他还有其他的住处吗?我脚步轻轻地走入楼梯口。一进去,在黑暗里看到一个人影,坐在楼梯台阶上,一声不响。我吓了一跳,差点跳起来,然后急忙往外走。我怕遇上流氓、小偷或流浪汉,总之,我的心怦怦直跳,还差点绊倒。

就在快逃出去时,我听到一个声音:“兰兰,兰……兰兰……”声音含糊不清,嘴里像是塞了东西。

听到声音,我就知道是谁了。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坐在那里干什么呢……一连串问题敲打着我。我冷静下来,吸了口气。我打开手机的电筒,往里照了照,发现是他。就是他,坐在台阶上,神情萎靡,面容憔悴,他一只手伸在护栏里,却还在抖,一抖一抖,像风里的叶片。“你怎么在这里?”我一下子涌上来了同情,第一个反应是,他被狐狸精赶出来了,进不去了。他像个小孩一样,被弃在家门外面受罚,或许真的是这样,他在受罚,狐狸精在罚他呢。

“她……她做了铁……铁门……她居然做……做了铁……铁门。”他就样说时,口水直往下流,身体还在晃。脚边堆着东西,像是衣服、衣架、面盆什么的。他努力想站起来,一只手扶着台阶的扶手,只是用不上力,努力着,努力着,最后还是一屁股坐回了原处。

我想去帮他了,我的手都伸出去了,去扶这个可怜的人,但我的手只伸了一半就缩了回来。理智在提醒我,不,不要,你不要去帮他,你帮他干吗呢?你应该横下心来。冲动是魔鬼,这个时候一定要服从理智,不要听任情感。我脑子就这样在告诫我,于是我的手重新缩了回来。

“她做……做得出……出啊,她什么都……做得出。不让我回,不……不让……”

我站在那里,不吱声。这是他家庭内部的事,不关我的事。我内心还在暗喜,好,现在报应来了,现在你尝到这个女人的厉害了。我内心有些得意,我想,这是上帝在给我们报仇,给我,也给我妈。我妈这人就是蠢,她不知道这是天意。天意就是这样,一报还一报。

我站在他面前,内心鄙视着这个人。我真想马上离开这里,但一想到来这里的目的,又忍住了。

他的口水又下来了。我把手机的电筒熄灭了,我不想看到他那副狼狈相。

朱一耿

她站在我面前,我头也抬不起来。头痛得厉害,好像又要中风了。

我很惭愧,不想见她。我想,眼前这个人最好不是她,是别人,但不,我面前的就是她,是兰兰,我的女儿。她肯定也很惊讶,我怎么会在这里。是啊,我现在是有家也进不了,这多丢脸啊,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呢?

这是真的。她肯定也觉得这不是真的,她的父亲好好地在住院,现在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了。兰兰,对不住啊,真的是对不住啊,我心里一直在这样念叨着,但我没有说出来。说不出来啊,我怎么说呢?

外面很黑了,院子里的蟋蟀声也一阵阵地传来了。我想坐起来,跟兰兰打个招呼,但我使不上力,抖得厉害。一条腿都是麻木的,我在用力,努力地让屁股抬起来,但我再怎么用力也不行。我越想使,越不行,刚才还要好些,但现在好像更严重了。我咽着口水,这水是苦的,咽也咽不下去。

尽管我不想看到她,但既然来了,我倒希望她能来扶我一把,把我拉起来。我把目光朝她投去,带着求助与哀伤,但她一直站着,始终一动不动。她没有来拉我,只是拿手机照着。我的手紧紧地抓着楼梯的扶手。

我有这个女儿,但一直以来,又好像没有这个女儿。有与没有是一样的。我们平时也不来往,不交流。有时,我看到她,觉得怪怪的。我看着她生出来,在产房里,从她的母亲的肚子里钻出来。她不是我的女儿是谁呢?小时候,她的头发卷卷的,像小胡羊毛。她身上还有一股子奶香味,我有时抱着她的时候,还忍不住多闻几口,那是一种很爽心的味道。

现在,她就站在我对面,木然地看着我。

“是那个狐狸精抛弃你了吗?”突然她这样问道。

“没,没……没有,怎……怎么会……会呢?”我含糊不清,努力想表達得清楚些,但就是表达不出来。我想,兰兰肯定已经知道了我与潘耀花之间的那些事,肯定会道听途说一些,比如我被医院无情地赶出来。她肯定去过医院了,去了医院才会知道我回来。她肯定听说了不少,这些都是丑事,都是不光彩的,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虽然我知道她知晓一些,但我还得掩饰,毕竟这是家丑,家丑不外扬,况且又是面对我这样的一个女儿。

有一点,我是明确的,想想还是女儿好。以前我那样对待她,她不记恨,她还是记着我,在这么黑的夜里她还赶过去。她不是来看我吗?她这是在送来关爱,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就发颤,感觉暖暖的。兰兰好,到底是兰兰好。有血缘跟没有血缘是不一样,比如那个潘耀花,我跟她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你看她是怎么待我的,她什么都做得出来啊。你看这个潘耀花啊,连门都换了,都不让我进了呀。

我真想找条凳子来,让兰兰坐一下,或者给她泡杯茶,但现在不行。她会帮我的,或许还会帮我把佛灯找回来。这佛灯一定要找回来,我需要它,这是如意求来的,这是不一样的。过会儿,我会跟兰兰说佛灯的事。现在,我也信这个了,其他都不信了,我信佛灯。佛灯会帮助我的。

走廊里有股子霉味,蛛网也高高地挂在空中,边上还堆着废弃的自行车和几个旧花盆。这儿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啊。

兰兰咳了一下,像是在清嗓子。电光也从面前移开,移到了那道新铁门上,她拉了拉,铁门发出哗哗的声音。

“我妈的一万块钱呢?”她突然这样问。

她在这个时候提钱,我是没想到的。“钱,钱……这钱,钱,给没……医生……没收……收了。”我吞吞吐吐,想把这事讲清楚,但我又讲不清楚,我口齿严重不清。我一直藏着这一万块钱,我知道我不能用,这是如意的钱。即使我被他们赶出来,我也舍不得用这个钱,但哪儿想到啊,偏偏还是让他们发现了,还没收了。都怪我没把它藏好,我早应该把它藏好,但我藏哪里呢?我没地方藏啊。

“你胡扯。”她不相信。

“真……真的,是真……”

“这是我媽的钱。她一个家庭妇女,哪里来的钱。你怎么忍心拿她的钱呢?你还是人吗……你再想想,你当年是怎么对待她的。你像打发一条狗一样,打发了她。你还有一点人情味吗?你现在还有脸来用她的钱吗?问问你的良心,你的良心在哪里?”

“我……我……我也不……想,但我……不该,我不……”

“别胡说了。总之,这个钱你一定要还她的。别的好商量,但这个不好商量,你必须把钱还给她。”

“没……没了了……了呀。”就在这时,我忍不住了。我哭了。我的眼泪直直地淌下来。我拍着自己的大腿。我知道,我欠如意太多,我不该用她的钱,但我没办法啊。不是我给的呀,是被抢的呀。如意的钱就这样被医院给抢走了。一想到这个,我真是绝望。我哭得更响了,声音从楼道里一直往外传去。我不怕别人看到我。事到如今,我还在乎什么脸面啊。我不要脸了,我这张老脸有什么用?我也没脸见如意了。

就在这时,楼梯里有了脚步声,然后有人在开灯,说话。过道的灯亮了,我一看,是社区的人来了,田主任也在,肯定有人去反映了。来了三个人,两女,一男。男的就是田主任,中年人,大块头。

“老朱,我们联络过了。你老婆在比赛,全市交谊舞大赛正在进行中,她的手机打不通。”田主任说。

“是在比。这会儿应该正在比了。”另一个女的补充说。

“要不,你到社区里去坐坐。不过,也不行,你走不动。我们再联系,他们能够拿个好名次也是社区的光荣,他们去之前就说有信心夺冠军,信心满满的。因此啊,老朱,你也不要埋怨潘阿姨,她是热心人,是我们社区的热心人,为我们社区做了不少的事。我们社区很感激她呢。”田主任继续说。

“热心人?狗屁!”这时,站在一旁的兰兰突然插话。

她就站在一旁,一脸冷漠。社区的人看着她。他们不认识她,有些好奇,不知道她是谁。兰兰就站在不远的地方,在铁门的边上。

“还有,听着,朱一耿,我告诉你,你也是,你比猪狗还不如。”

兰兰抛出这么一句难听的话,转身就走了。她脚步匆匆,头昂得像只公鸡。边上的人个个都莫名其妙。她的身影走进了黑夜,消失在了我们的面前。但所有人都好像没有醒来,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其实,我也是,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甚至不清楚,这么些年,我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我不敢告诉他们,这位是我女儿。我不敢。

或许跟佛灯有关吧。佛灯丢了,一切都乱了。我想找回佛灯,这灯会让我挺过难关的,但现在这佛灯还在吗?它到底在哪里呢?

我回想着佛灯的模样,我又看到那团火苗了,一闪一闪,好像很遥远,又好像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