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启无
沈启无
《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散文卷》收录有沈启无三篇文章,《无意庵谈文》《六朝文章》《南来随笔》。老派文字,充盈着学识与风雅,旧景老味,读来真叫人恍惚。
前些年,买了一本《近代散文钞》,编者是沈启无,读后,颇有得陇望蜀之不甘。再读北京鲁迅博物馆编的《苦雨斋文丛·沈启无卷》,开篇却是《〈中国小说史略〉校注》。手头刚好有鲁迅原书,一一对照读来,颇有云开见月之疏朗。沈氏的校注,用力颇深,常有深意,文字勘误之精当,书目提要之简约,注解补正之齐备,可视为学者的功力与作家的眼光。
散文写作上,身为周作人的弟子,沈启无否定载道、崇尚言志,下笔成文,颇有六朝旧气,像《关于蝙蝠》《闲步偶记》《谈古文》《记王谑庵》《闲步庵书简》等文章,表现出风雅文人的情思与趣味。
沈启无除了做点学问,写写散文,也作点诗。他的诗和废名一样,颇有禅宗的意境,字句有藕断丝连之美:
秋夜雨
洒在深更
我轻轻灭了灯独自静听
我看不见天上的雨丝
也看不见叶上的雨点
万花如笑
一九〇二年,沈启无生于江苏淮阴。后来在燕京大学读书,恰好周作人在此任教,一时成为知堂的崇仰者。
沈启无师从周作人,很多人说他亦步亦趋知堂的思想与文笔,甚至提笔写字也是周的路子。有人说沈启无的字“清秀、恬淡,一眼即可认出是学习周作人的字体”。沈启无的墨迹我也见过,流畅秀美,结体从二王里来的。
汪曾祺对沈启无不以为然,在文章中公开贬损,大意是说吃老师的剩饭,没有出息,文章是无生命力的,把他当作反面例子。孙郁也说:“沈启无的学术基本从周氏那里来,也学到一点鲁迅的小说史观,别无创建。他的小品文在韵律上暗袭周作人,连句式都是一样的。”这些我并不赞同,沈启无的落墨比周作人平白,并没有他的涩,叙事写物,取的是柔而不腻、淡却有味的路子。他的很多小品文,让人读后感觉余音缭绕里犹存一丝清香,如水墨小品的留白,可谓技法,也算境界,更是趣味。
沈启无文学成就主要在散文上,他的散文有超越时代的语感,今天展读,依然是一片晴空万里,厚味绵长,不妨引用一段:
黄昏时分,土城投射一片黑影,于是赶集的人们纷纷回家。你会看见问杏村酒店里挂着的空瓶子,一个个都装满了酒香,付了钱,又随着它们的主人悠悠荡荡地归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走上这个土城,重温一次李馒头的菜味与问杏村的酒香,在这里,我咀嚼着我的漂泊。(《却说一个乡间市集》)
这样清丽温情的话周作人不会说,尤其不会抒情地让文章升华。但绵延不尽、欲言又止的文风的确得了几分知堂翁的真传。
一九三九年元旦上午,大约九点钟,一人进得北平八道湾十一号周家,只说一声:“你是周先生吗?”迎面就是一枪。周作人觉得左腹有点疼痛,却并未跌倒。那时沈启无站了起来,说道:“我是客。”这人不理睬,也是一枪,沈启无应声仆地。
周作人命大,子弹击中毛衣,仅擦破腹部皮面。沈启无中弹于左肩,在同仁医院疗养了一个半月,子弹终未取出。那句“我是客”,成了沈启无平生最大的笑柄与罪证,成为周作人将他逐出师门的导火索,后人说起他,常提此节。
《知堂回想录》忆遇刺那一段,暗藏怨怼。“我是客”轻轻一言,不啻道德的雷霆,道尽了沈启无的怯懦与凉薄。可设身处地,直面杀气腾腾的手枪,第一反应会是什么?谁能扑在周作人身前挡住子弹?谁能保证,他会冲上去与刺客殊死搏斗?看照片,沈启无只是一介清瘦书生。或许大多数人的反应,不是呆若木鸡,就是夺门而逃,不堪者,则匍匐讨饶吧。
一九四四年四月间,知堂翁与沈启无彻底翻脸,周作人这回火气大得莫名其妙,印“破门声明”给人,不再认这个弟子。
沈启无后来自述:“周作人公开发出破门声明,并在各报上登载这个声明,一连写了好几篇文章在报上攻击我。我并未还手,只想把事实摆清楚,写了‘另一封信’送到北京、上海各报。他们都不刊登,当时只有南京胡兰成等人,还支持我,‘另一封信’才在南京报刊上发表出来。周作人不经过北大评议会,挟其权力,就勒令文学院对我立即停职停薪,旧同事谁也不敢和我接近。由于周作人的封锁,使我一切生路断绝,《文学集刊》新民印书馆也宣布停刊……靠变卖书物来维持生活。武田熙、柳龙光要拉我到《武德报》去工作,我拒绝没有接受。北京现待不下去,我就到南京去谋生,胡兰成约我帮他编《苦竹》杂志。”
一九四五年初,沈启无随胡兰成到汉口接办《大楚报》。胡兰成做社长,他任副社长。胡兰成写文章说:“周作人和沈启无决裂,没有法子,也只好让他们决裂吧,我个人,是同情沈启无的。”胡兰成的同情主要是因为周作人太过强势,挤迫得沈启无没法在京城待下去,忍不住出来打抱不平。
胡兰成对沈启无的评价并不高,在他的笔下,沈启无是一个贪婪、妒忌、不顾他人的小人。《今生今世》“汉皋解佩”一章中,胡兰成说:“沈启无风度凝庄,可是眼睛常从眼镜边框外瞟人。”嫌恶之情,显而易见。不过,他们有经济上的纠葛,胡兰成又对沈在他情人面前说过是非耿耿于怀,这些话明显杂了私念。
因为胡兰成,沈启无结识了张爱玲,写过评论文章:
张爱玲的文章,我读过的没有几篇,北京的书坛上还没有《传奇》卖,这次到南京同兰成去建国书店买了一本再版的《传奇》,里面小说一时还没有工夫读,仅仅把再版的话读了,接着我读她在《苦竹》月刊上的《谈音乐》,使我又联想起她谈画的文章几乎每一篇都有她的异彩,仿佛天生的一树繁花异果,而这些花果,又都是从人间的温厚情感里洗练出来的。她不是六朝的空气,却有六朝人的华瞻。六朝也是一个大而破的时代,六朝的人生是悲哀的,然而对六朝人的描写,落于平面,把人生和文章分开,没打成一片,生活的姿态,即使描成种种形形色色的图案,生命还是得不到解放。因为没有升华的作用,虚空的美,不透过感情,终归要疲倦的,所以只能沉入枯寂。枯寂的人生,世界是窄小的,他只能造成自己的格律,用自己的理性筑成藩篱,自己不愿意冲破,也不愿意被人家冲破,没有智慧的灵光,只有严肃的知识是可怕的,人生到此,是要僵化了的,要僵化了的,不是平静而是死灭。
这此说法是独特的,文字也好,读来享受。关键这些话里有沈启无对自己过去的反思,张爱玲活生生的例子让他找到了如何看待一贯推崇的六朝文章的另一个思路。
沈启无妻子说他是一个做学问的人,涉世经验不丰,甚至有些幼稚。子女的记忆里,沈启无中等个头,瘦瘦的,戴眼镜,有精神,脾气平和,总是笑眯眯的,能吃肉,一顿能吃一小碗猪肉,烟瘾大,不怎么喝酒,喜欢绿茶。女儿沈兰印象最深的是父亲看书、写字的背影,不是严父的形象。同事回忆,沈启无谦虚谨慎,温文尔雅,颇有学者风度。
沈启无口才不错,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大学教书,主讲宋元明清文学,只是讳谈晚明小品。授课深入浅出,感情充沛,学生们很喜欢。有一次讲《长生殿》,说起唐明皇和杨贵妃生离死别、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几个女生感动哭了。他因此挨了批,说思想感情不健康。
沈启无晚年,认真学习毛泽东思想,不提陈年往事。他喜欢京戏,偶尔出去也多是到旧书店看看,或者逛逛琉璃厂。
晚年沈启无对周作人还是有感情的,“文革”中,听说周很潦倒,住在黑屋子里,无人照顾,感慨系之,还写过一首诗。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同处一城的周作人也表示过对这个昔日弟子的关心。师徒偕老,一笑泯恩仇,天涯沦落人抱团取暖以抗凄凉与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