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与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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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述与想象

唐宋以来,文人喜以行纪、道中诗等方式写旅游经验,这些宝贵经验是了解古人生活情味以及认识城市景观的一手资料。举例说,范成大于乾道六年(1107)撰写《揽辔录》及使金诗歌,描绘金人治下的北方,其异域之感给宋人带来无比震撼,行纪对旧京城的仔细描述与诗歌写情的表现方式,互为补充。行纪写到金人改宋旧城门之称,谓“无复旧观”,写到“过棂星门,侧望端门,旧宣德楼也。虏改为承天门”(《全宋笔记》第五编七,大象出版社2012年版)。这里虽然只是陈述,然一虏字,便凸显今非昔比之叹。范成大在诗里写旧御路南望朱雀门、北望宣德楼的“州桥”时,取另一视角,谓“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范石湖集》)诗进一步把行纪的纪实资料转化为情景的定格,将道中闻见的人情凝固。“州桥”于此不以物理性的身份再现,桥上发生的人与事即作为汴京沦陷的见证物被载入诗里。行纪写实与诗歌写情为我们开展无穷尽的想象空间,两种不同的书写方式渐渐成为古人认识城市景观的重要手段。近来学术界兴起从地域角度研究文人文化,以下试选取相关苏州城的枫桥书写来谈谈叙述与想象的问题。

苏州水道多,城内小桥遍布,要了解此地的桥,可以先参考地方志的记录。

北宋朱长文(1039—1098)《吴郡图经续记》记载寒山寺距枫桥十里,指出杜牧、张继曾写诗咏之,孙承祐(936—985)则在此建造佛塔(Olivia Milburn, Urbanization in Early and Medieval China: Gazetteers for the City of Suzhou.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15, 148—149.)。此段记载纯由纪实出之,值得注意的是,朱氏指出杜牧、张继有题咏之诗,虽然《吴郡图经续记》没有转引二诗,然二人在宋代俱有名,尤以张继诗最为脍炙人口。朱氏为何于此标示二人作品来作为枫桥景观的注脚?除加强说服力外,是否隐含另一种观赏枫桥的方式?

清代同治年间修纂的《苏州府志》(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花了不少篇幅记录苏州一带的桥,有的只记名称(例如和丰桥),有的只记位置和修建时间(如通津桥),也有写桥的本事(如僧桥),其中最引人注目当是枫桥的记载。卷三十三“津梁一(十一)”的记录是这样的:

枫桥,在阊门西七里。《豹隐纪谈》云:旧作封桥,后因张继诗相传作枫。今天平寺藏经多唐人书,背有封桥常住字,国朝乾隆三十五年修。同治六年,知长洲县蒯德模重建。

《枫桥夜泊》(张继):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村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枫桥》(张祜):长洲苑外草萧萧,却算游城岁月遥。唯有别时今不忘,暮烟疏雨过枫桥。

《枫桥》(范成大):朱门白壁枕弯流,桃李无言满屋头。墙上浮图路傍堠,送人南北管离愁。

《枫桥诗》(高启):画桥三百映江城,诗里枫桥独有名。几度经过忆张继,乌啼月落又钟声。

《重过枫桥》(张羽):晩泊枫桥市,冥搜忆旧游。月明天不夜,江冷水先秋。曲岸依渔艇,高林出戍楼。堪嗟名与利,白却几人头。

在“枫桥”的标目下,先有一段叙述文字,再次五首诗,这种“叙述文字+诗”的方式指出城市景观的文化意义积淀必待文人的反复书写。《苏州府志》“枫桥”条目有几个特点:(1) 简单指出其地点及修建时间;(2) 枫桥名称的来源及其本事;(3) 五首诗的篇幅比叙述文字更长(F. W. Mote, “A Millenium of Chinese Urban History: Form, Time, and Space Concepts in Soochow” In Robert A. Kapp, ed., Four Views of China, Rice University Studies 59:4. Houston, Tex.: William Marsh Rice University, 1973, 35—65.)。枫桥作为古人来往苏州城内外的必经之路,《苏州府志》理应详细记录其座标、外形、建造物料等资讯,但竟然阙如,却引用五首诗歌来作为枫桥的“注解”。以下我们来看这种古人理解世界的独有方式。

从《苏州府志》对“枫桥”的处理可知,重心似乎不在桥的物理结构和外在形态,反而落在后人如何记述游历“枫桥”后的个人体验。可以说,地方志的编者或读者更多是由文化角度去观赏城市景观。我们知道,古代交通不便,并非每个人都有出门远行的机会,对此,通过阅读可以想象世界。如果没有历代诗人写下游历后的感想,枫桥可能只像上引的和丰桥、通津桥、僧桥般剩下实用功能,枫桥之所以能够从其物理性、实用功能上转化,多得诗人把它作为文学素材,读者才可以在此阅读经验中骋驰想象,感受此建筑物对苏州城居民与城外游人的重要意义,共同赋予枫桥历史文化价值,最终使它成为人文景观。

《苏州府志》“枫桥”条目列张继诗为五篇作品之首,即认同它是赋予“枫桥”人文意义的重要来源,而其意义主要体现在诗里刻画了一种永恒的、人生普遍共有的情感——离别。张诗描述在明净凄冷的夜里,想到从长安走出来作客的自己,与在苏州一带来来往往的客人,似乎都注意到时间匆匆流逝,感叹来自属于他作为城外人的孤独,内外之身份差异使诗人永不是苏州城的一分子,天下间还有众多游人像他一样,终归是过客,这是诗人的一点慰藉。以苏州城为中心所展开的城内、城外之别聚焦到一点上——在城市边缘的枫桥是离别之起点,往北走还是向南进?这又回应诗题之“夜泊”,泊的飘零感道出诗人对前路不确定的忧心,张的离别情怀以及绝句本身易于吟诵的特质,使诗歌容易传写开去继而引起后人对“离别”的共同想象。虽然张诗以“愁”表主客之情,未免直白,但无碍枫桥由实用性质的建筑物转化成为人文景观。人文景观一旦确立,历代诗人便由此建构属于“枫桥”的文学传统,它代表着作客、城内城外、排斥、漂泊、慰藉,《苏州府志》里引用的五首作品,都是以诗为中心,诗是古人日常生活的必需品,可反复吟诵,理解这一点,便会明白明代高启所谓“(张继)诗里枫桥独有名”是什么意思了,枫桥由建筑物成为人文景观,得力于张继的诗,因为其精炼的形式(七绝)、简洁的内容、永恒的情感建构了一个“诗化空间”,读者都可把自身经历投射到“枫桥”所承载的“离别”之上。地方志里的“枫桥”与张继的《枫桥夜泊》赋予历史景观文化意义,使后人明白到只要以有情的眼光看待天地间的一切事物,不论是建筑物或是人事,也能借着创作或阅读诗歌而抒怀,“诗里枫桥独有名”真能概括古人理解世界的一种独有方式,以诗的阅读经验为主,连结生活体验,建构个人专属的诗化空间。

张继《枫桥夜泊》描绘聚合、离别的往复不止,让人感到生命的无限唏嘘,自从它被编入地方志作为城市景观的解说文字后,说明诗的魅力不只停留在声色之美的享受上,而是一个立体的、生生不息的文字世界,它所显现的意义在于读者如何掌握和丰富它的意涵,由于诗歌是古人日常生活的必需品和日常交往的手段,我们得把诗放在一个互动和鲜活的文人传统里去,才能领略其魅力所在。由文字连结古人的情感、生活,连结固有的文学传统与个人阅读经验,与它互动,生出有情之眼光,继而在当下感悟的一刻,最终赋予诗歌与“枫桥”人文意义。

常常听说今人觉得阅读中国古典文学作品枯燥乏味,欠缺实际意义。其实都是一种误解。或许我们可以从阅读诗歌始,体会古人认识世界的真切感受,如何把个人情思连系城市里的一切历史景观,从而想象自己面对同样情景时的反应。要是能够由此培养民胞物与的精神,抱着有情的眼光看待天地万物,那么,我们或许可以减慢城市发展的速度。这让我想起思果的一篇散文《诗在哪里?》(《诗网络》2003年8月31日第10期),其中有两个段落值得转引:

我倒发见处处有诗,也许在您写的信里,游记里,写的字里,唱的歌里,

画的画里,甚至说的话里。您自己未曾觉得,可是看的听的人感觉有诗,如此而已。

我到过西湖,站在湖边一望,满眼、满胸是诗。

这里的“诗”,不是“文体”的诗,而是一种大概由阅读“诗”所建构出来的对外在世界的理解方式——用有情的眼光、敏感的心灵看待周遭的人与事,保有一份怜悯与宽容,既可以让生活多一份诗意,也多一点人性。明乎此,或许可以让世人明白那些常常被认为窒碍城市发展的历史建筑景观,其实有着永恒普遍的人文精神价值,为什么古人可以如此积极的赋予城市景观人文意义,而今人却只重于毀坏和拆迁旧物,对高耸入云的玻璃大厦、商业中心趋之若鹜?大概是由于缺乏有情的眼光与文化识见。《苏州府志》“枫桥”条目与历代枫桥诗歌不但赋予苏州城深厚的文化底蕴,而且更可作为今人对城市过度发展的一种警惕,这应该是阅读枫桥诗歌的意外收获吧。

(作者单位:香港浸会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