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义学与诗歌
语义学与诗歌
语义学一词源于希腊语,本义是“意义学”。语义学一词的现代用法首见于法国学者布雷亚尔的《论语义学》(1897),然而在布雷亚尔的论著里,语义学一词的定义比我们现在所说的语义学定义要狭窄。
在人类的眼中,意义似乎是无所不在的,而意义总要牵涉到两个术语:一个是指示符号,一个是所指意义。如果所指意义是明确的,或可辨认的,那么也可称为所指事物;如果不是可以确切辨明的,又可称为参照事物。
指示符号可以根据其指意方法分为三大类:自然符号、固定符号、象征符号。
一、自然符号
自然符号,通过真实世界上的某些实际的(通常又是偶然的)联系,指示有关事物或情景;例如,“乌云翻滚的天空”是暴风雨的指示符号。自然符号是一种原始类型的指示符号;而固定符号和象征符号都是由之发展而来的。但是后两种符号在发展过程中又分道扬镳、特征各异了。
二、固定符号
固定符号所指的意义是约定俗成的,适用于了解与之相关的特定语言习惯的人群。例如:对于说英语的人,“tree”(树)就是一种能够指意的固定符号;对于懂算术的人,“10”就是一种能够指意的固定符号;对于汽车司机和行人,交通红灯就是一种能够指意的固定符号。上述第三种固定符号(红灯)也可起信号的作用;第二种(“10”),在解题时也可起信号的作用。固定符号有四点特征值得注意:
1.由于固定符号与其所指意义之间的关系是由习惯所决定的,所以固定符号所指的意义一般十分明确。以英语词tree为例,如果换到德语里使用了Baum,换到法语里使用了arbre,其语义不变,“树”还是“树”。同样“10”在不同语言的数学描写中,意义也不变。
2.固定符号与其所指意义的关系只能有一种正确的解释。在特定的上下文中,固定符号只能指一种意义;如果所指意义超过一种,那么这些所指意义就应该能够用不同的象征符号清晰地加以表示。此外,固定符号的所指意义应该是确定的;对于特定的论述或特定的科学范畴,这种所指意义应该是不变的。
3.任何固定符号的所指事物都具有下列两种特征之一:(1)根据相似性或类似性而确立的逻辑的普遍性;(2)根据时空连续性而确立的存在的特殊性。这两种常见的意义模式即是桑塔亚那所说的“话语的具体化”和“存在的具体化”。通常用以表示“话语的具体化”的是普通名词(例如“人”);通常用以表示“存在的具体化”的是专有名词(例如“约翰”)或特指化了的普通名词(例如“我昨天见到的那个人”)。
4.固定符号适用于作确定陈述,或命题。这种命题,从逻辑意义上讲,必须具有内在的连贯性(即不自相矛盾),它所表述的真理也须相应具备潜在的证据。
固定符号明显的实用价值导致了“固定语义学”的产生。固定语义学认为,不论在哪一个抽象层次上,固定符号都能用来表示一般的语义作用。因此,可以用这种语义学来分析各种作品中的语义作用(尤其是宗教作品与诗歌中的语义作用),鉴别哪些是固定符号作用的变体,哪些是不符合固定符号语义作用的。固定语义学对诗歌的通常解释是否定诗歌的语义功能而强调诗歌的心理效应。莫里斯说:诗歌是“一种鉴赏性、评价性的表述”;理查兹认为,诗歌的作用是影响读者的感情和态度。
三、象征符号
这类指示符号是表意性象征符号,或叫做深度象征符号。这类指示符号对于诗歌以及宗教、神话等有关的领域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我们对“象征符号”加上了“表意”“深度”这样的修饰语是为了区分这个名词在长期流行的文学传统中的意义和它在逻辑学及数学中的意义。在逻辑学和数学中,“象征符号”这个名词,按我们现在的定义,是属于一种特殊的、抽象类型的固定符号。固定符号和深度象征符号代表着语言的两种互相补充、互相渗透的用法。这两种用法是为了适应两种互相补充的语义(一种是确定表意,一种是充分表意)的需要而产生的。因此,深度象征符号的作用是产生丰富的意义与联想,通常要损失一些习惯意义和实用意义的准确性。例如,表示虔诚的基督徒的十字架,莎士比亚《麦克白》一剧中显示恶兆的血与黑暗这两种意象,神话中用以代表天、地的父母意象原型,都是深度象征符号。很明显,更有趣、更重要的诗歌语义表达均须采用深度象征符号。固定语义学是根据固定符号表意的严格规律来解释诗歌的意义的,而诗歌语义学则不同。它是对各种具体诗歌中的深度象征符号的真实特性与语义作用进行分析,并建立一种正确解释这些诗歌的意义的理论。
与上述提到的固定符号的四点特征相反,深度象征符号(或者说诗歌象征符号)的典型特征有如下七点:
1.深度象征符号虽然表示一种超越符号本身的意义,但在一定程度上符号与意义仍有关联。十字架、塑像以及礼拜动作经过长期传统的作用已经包含了大量属于上天的宗教特征意义。在诗歌和艺术里,象征符号所具有的、与所指意义相关联的特征,表明了诗人和艺术家对于表意手段本身的重视。诗人和艺术家不仅重视他们所要表述的意义,而且重视他们用以表意的手段。如果诗人和艺术家不能同时取得恰当表述意义和采用恰当的表意手段这两个方面的成功,那么这样的诗歌和艺术就会降低到纯粹的抽象主义和实验主义的水平,或降低为讽喻性或宣传性的作品。
2.深度象征符号与表意单一的固定符号不同,它能表示多种意义。然而深度象征符号所表示的多种意义是融为一体的,而与这些意义个体的简单相加有很大的区别;因此不能对合成这种总体意义的各种意义成分作单独的分析。深度象征符号的多义性与简单的双关语或智语也不同。对于基督徒来说,十字架具有殉教和复活这两重意义;这两重意义既表现在基督身上,也表现为基督徒的最终天职。燕卜荪所说的“模棱两可”一般就是指诗歌语言的多义性。可是“模棱两可”这个词用在这里是不恰当的,因为“模棱两可”是说这种意义也行,那种意义也行——二者任择其一,而“多义性”则是同时包含两种意义。
3.多义性中有一种特征十分重要,需要单独加以讨论——即原型特征。在许多深度象征符号里都可能存在隐约的或潜在的原型特征。凡是包含有更广泛、更深远的涵义的形象或特定概念,都会有其原型意义。这种原型,例如上天慈父,大地母亲,死而新生,生命之粮,精神之酒,光明天使,黑暗魔鬼等等,都具有感情和认识方面的联想功能;诗人可以巧妙地利用这些原型的联想功能扩展他的语句的涵义范畴。真正的象征符号的原型事物不应与讽喻诗里的具体事物混为一谈。讽喻诗里的具体事物只是用作普遍事物的一个示例。而象征符号的原型事物则不同,它是黑格尔和维姆萨特所说的“普遍性的具体化”以及歌德所说的“难测事物的一种生动显示”。
4.固定符号所指的意义在一篇话语中,至少在原则上,是确定不变的;而深度象征符号,由于融合有多种意义,则可能随上下文的不同而发生一定的变化。当然,这样一些意义变化都是与其核心意义相联系的,是核心意义在不同语义场合中的延伸。
5.诗歌语言主要追求语义的丰满而不是逻辑的准确,因此特别适合于表达那些没有确定的意义范围和不能用意义固定的词语表达的意义。这种语义特性可以借用摄影术语称作“软聚焦”。如果要追求逻辑的准确性,那就只有系统地略去语言的意义和引喻所包含的、超越了定义范畴的所有扩展意义。可是,这些扩展意义恰恰是深度象征符号之生命。此外,不管诗人如何去控制这些扩展意义,不同的诗歌读者仍可能对这些扩展意义得出不同的理解。美国诗人弗罗斯特告诫他的读者说:“诗歌的意义是含蓄的,不要试图对诗歌的意义作明白的解释。”但是同样值得注意的是艾略特的不同见解,艾略特认为:“含蓄意义是围绕于一个明亮的中心之外的一个光环;你不可能只有光环而没有中心。”
6.固定符号的第三个特征是:或指“存在的特殊性”(即个体事物),或指“逻辑的普遍性”(即种类概念)。“存在的特殊性”表示我们用以分辨世上各个事物的共同方法;“逻辑的普遍性”表示我们用以归纳各种性质和功能的种类概念以便对之作逻辑推论的共同方法。然而深度象征符号则能指示上述两种意义以外的意义。诗人的作用不单是重复通常的对个体事物的分辨和对种类概念的归纳。雷米·德·吉尔蒙指出:“一个人写作的惟一理由就是向他人揭示在他的镜子上所反映出来的那种世界。”要表现这种个人所认识的世界,就一定要做到柯尔律治所说的“不协调的特性之间的平衡或妥协”。为此就需要作意义方面的调整,即如雷弗尔迪所说的那样,“把人们认为相关的两个相差甚远的事物含蓄地联系在一起。”用以完成这种意义调整的语言学手段是艾伦·泰特所谓的“熔合隐喻”。这种隐喻,不是亚里士多德和昆提利安所说的隐喻,也不是语法学家们所说的“缩简的明喻”,而是H·里德所说的“综合了几种所观察到的事物而构成的统一意象”。
7.固定符号的第四个特征是适用于作确定的陈述;然而,深度象征符号则不是用于作逻辑的命题,而是作深度的陈述。正如惠尔赖特指出,深度陈述与纯粹命题之间的区别不仅在于上述六条深度象征符号与固定符号之间的区别,而且在于以下这一点——纯粹命题的意义是严格的陈述,而深度陈述中的陈述因素则与疑问、感叹、劝告和默认等因素中的一种或多种融合在一起。结果,反论成了深度陈述的一个常见特征,这是因为在深度陈述中的非陈述因素(即疑问、感叹、劝告、默认等因素)具有淡化矛盾意义的作用,也是因为不同的意义在深度陈述中合成了假似断言。诗歌里的反论用法不是修辞性的便是玄学性的。修辞性的矛盾组合语可以是一种纯粹的词语表面意义的矛盾组合(例如莎士比亚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中所使用的矛盾修饰法:“啊,沉重的轻松,严肃的虚荣”),也可以是包含在一种意象或一种上下文中的“明是肯定,暗为否定”这样一种矛盾组合。玄学性的矛盾组合语如艾略特的诗行:“因此黑暗将要变成光明,静止将要变为舞蹈”。在这种用法里,矛盾的语言是用来表示一种超越常规经验领域的真理,而这种超验意义是通过嘲讽通常的矛盾法则、借助象征手法表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