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
齐白石
徐悲鸿夫妇共访齐白石,十七年未见,老人很热情,从腰带上取下一大串的钥匙,打开一个三层门的柜子,拿出糕点,非要他们吃。那些糕点硬得完全不能吃,拗不过热情,徐夫人廖静文只得放在嘴里慢慢咀嚼。
齐家的点心黄永玉也见过,一睹之下,毛骨悚然。花生上蒙着一层灰,饼子上能看到一些微小的生物在活动。一碟饼应该有四块,可那碟饼只有三块,也不知道是不是先前让廖静文给吃了。廖女士大概眼神不好,没看见那些“微小的生物”。
齐白石的小气,不仅仅对别人,对自己儿子也不例外。有天深夜,李可染听见很急的敲门声,开门一看,只见齐白石由护士搀扶着站在门口,急匆匆地说:“我儿子从乡下来找我要钱,要不到他就不走,我怕他抢,就先放在你这里。”棉袄脱下来,里面全是金条。
这样的故事若发生在普通人身上,只能让人觉得十足市侩。放在大画家齐白石身上,却是另一类名士派头。
艺术家身上多少都有些怪癖,这样的怪癖可以说是他们艺术生命的外在体现之一。从某种程度说,齐白石的小气是他艺术的根本,甚至成全了齐白石的书画。因为小气,他对色彩的控制也就格外严格。有朋友买齐白石的画作,来到齐宅,齐白石说画桃子时多加了点洋红,看在朋友的面子上,就不多收钱了。
齐白石是苦孩子出身,家境不好。读《齐白石自述》,常常感慨唏嘘,那本书的开头,齐白石无限惆怅地说:
我们家,穷得很哪!
一生艰辛与不堪回首,尽在其中。
周恩来邀请齐白石赴宴,主食有面条。齐先生吃完以后,小声对儿子说,把汤喝完,这是鸡汤。老人家惜物,惜物是大艺术家品质。
齐白石的经历让人觉得大师是修来的。盛年的齐白石,下笔并不见佳,润格大不如人。一九三一年,萧谦中屏堂每平方尺十二元,比齐白石高出一倍,扇面每件十四元,也高出约四元。周养庵三尺以内条幅十六元,四尺以内二十元,也略高出齐白石。放到今天,同样的尺寸,一件齐白石几乎可以抵几十件萧谦中吧。这么说俗了,但行情水涨船高的背后有齐白石艺术追求的艰辛。
齐白石是个尊重自我感觉的人,首先缘于他承受了过多的人生磨难。这样,他的作品中就不得不被灌注生活的气息。和那些“被绑架然后参与绑架”的画家不同,齐白石翻来覆去述说那些瓜果的惆怅、鱼虾的悠游。色彩素淡,只因经历了太多五味杂陈,返璞归真了。
齐白石早些年的画,略显做作,虽笔墨不俗,但匠气颇重,格调不高。齐白石的书画,越到晚年越入化境,七十岁比六十岁好,八十岁比七十岁好,九十岁之后,又换了人间,进入仙境(齐白石的生命力惊人,八十多岁时候,因为小妾流产,在家长吁短叹)。
齐白石的画是老年的好,齐白石的相貌也是晚年的好。一副泰斗相,水墨相,民国相,历史相,皱纹也生得像董源的披麻皴。
不少书画家生得不俗。黄宾虹神采高古,于右任状若罗汉,徐悲鸿一脸冷峻,傅抱石气宇轩昂,徐生翁长相质朴,谢无量举止斯文,沈尹默亦慈亦悲,林散之貌带孤愤,都有匹配各自身份的好相貌,但齐白石的仙风道骨最不同凡响。
晚年齐白石须发皆白,拄杖而行,胸前挂一小葫芦,目藏精气,像笔下寿桃的一点酡红。有张相片,老人光着膀子坐在竹榻上摇扇子,普通的葵扇,细看用布圆了边,又随便又家常,不经意间仙风道骨出来了。还有张照片,齐白石站在自家门宅前,双手青筋毕现,作合拢送行状,眼神悠远凝视远眺,布衣里身骨消瘦,看上去一脸清旷,清旷之外,有沉着有典雅有洗练有清奇有疏野。
一九一九年,五十七岁的齐白石避战乱离开湘潭老家定居北京。有一天,借住在法源寺的齐白石正和门人张伯任闲聊,看到地砖上有个石浆印子,白白的,像一只小鸟,于是拿来一张纸,趴在地上将这只“小鸟”勾画了下来,在翅膀上题“真有天然之趣”六个字。齐白石的价值也正在天然之趣,画瓜果蔬菜,鲜菇、茄子、樱桃、萝卜、丝瓜、白菜,自开笔路,越老越凝练,越清静,静静相对像读一卷明清笔记,让人闻到自然清香。
我喜欢齐白石的印章,去年找篆刻家仿齐白石的风格治了几方单刀闲章。齐白石治印,改篆书的圆笔为方笔,奇肆恣逸,大刀阔斧,开创出篆刻的大写意一派,非常了不起。艺术家成熟期后求新求变,中有大难。
齐白石印章到老也未脱木工气,年轻的时候凭一把凿子养活过一家人丁。将凿子这样的重兵器用得得心应手了,耍起篆刻刀举轻若重。齐白石对自己的印章很看重,于非闇说老人家认为自己印第一,诗第二,书第三,画第四。老舍夫人胡絜青又说老人认为自己诗第一,印第二。不管如何,足以看出齐白石对自己印章的偏爱与自信。
齐家客厅,长期挂着一九二〇年写的一张告白:“卖画不论交情,君子有耻,请照润格出钱。”齐白石做木匠出身,靠手艺吃饭,卖画卖印从不耻于要钱,从不讲情面,也不容讲价,自写告示说:“减价者,亏人利己,余不乐见。”
据说毛泽东收到齐白石的画也要让秘书送来润笔,只有他的徒弟新凤霞偶有例外得到免费的字画。新凤霞自小被贩卖到天津学艺,经历坎坷,又生得漂亮,齐白石能网开一面。新凤霞第一次见齐白石,老人坐下来和大家打完招呼,就拉着她的手目不转睛地看。过了一会儿,护士责备他:“你总看别人做什么?”老人不高兴:“我这么大年纪了,为什么不能看她?她生得好看。”气得脸都红了……
齐白石为人认真,有时请别人写序文、题词或文章,也都依照对方的润例付酬。好朋友,明算账,一点不含糊,骨子里还留有乡下手艺人的思维。
齐白石这个人,骨子里是单纯的,最起码对世事并不十分洞明,也称不上人情练达。齐宅时有人来,有天有个来访者,和齐白石寒暄良久,家人问:可知前者何人?答:不知。家人说:周恩来啊。对时势的淡漠可见一斑,幸亏死在一九五七年,免遭后世忧患。
齐白石是一个天真的画家,世故到了天真的地步,至老烂漫之心不灭,其人有活力,故艺术之树长青。秋凉阵阵,每日在床头读《齐白石自述》,极受用。
齐白石晚年娶一美妾,曾有告示曰:“凡我门客,喜寻师母,请安问好者,请莫再来!丁丑十一月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