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穷么?
我们穷么?
我们穷么?
我没有拿这个问题,请教过人。不过我知道它一定有两个完全相反的答。一个是“我们不穷”;一个是“我们真穷”。我自己的答,也是这样,也是两个—— 一个是穷,一个不穷。我作答的理由,恐怕与別人的有些不同。请阅下文:
穷有两种:(一)身穷,(二)心穷。
何为身穷?没有衣穿,没有饭吃,没有屋住,没有车坐——这都是身穷。没有纸来印报,没有电来开机——这也是身穷。
何为心穷?没有礼貌,没有道德,没有科学,没有智识——这都是心穷。没有能力自习,没有方法教人——这也是心穷。
身穷易治,心穷难疗。
我们全国的人,心穷者在百分之九十以上,身穷者至多百分之二十。
我先言我国的——尤其是上海的——心穷者:
他们天天喊穷,天天说没有饭吃。然而到了中午,到了夜晚,哪一个酒馆不客满?他们说“赚的钞票不够化”;但是他们穿的是笔挺的西装,坐的是自备的三轮,看的是最新的影片。并且他们今日顶进一所单幢——八十万,明天顶进一所洋房——一百三十万;今天买黄金——五条,十条,明天买股票——千股,万股。倘然有了钞票,就成富翁,倘然钞票是富,富是钞票,那末,他们还算得穷么?
他们已经富了,他们仍旧口口声声地说穷,他们真的全无智识——真的心穷。
继言我国的身穷者:
我国的身穷者,约占人口中百分之二十——上文已经提过。这种身穷者,有了衣穿,没有饭吃,有了饭吃,没有屋住。他们大概怠惰,贪懒。他们不喜欢作工而欲得衣食,渐渐成为两手空空的人。多数乞丐,是这种人。我说“多数乞丐”,因为上海另有“少数”乞丐,也不真穷,并不缺乏衣食住行。上海少数的乞丐,固然在马路上喊痛苦,告地状。我们看见他们真穷,然而他们并非真穷。他们以求乞为职业,以叫喊为广告,以马路为办公室。等到钞票收够了,居然有“家”可归,有饭可吃。据说上海觅一个乞丐头脑,每月所入,除开支外,在五万元以上。我们在马路上所见的那些穿破衣而哀哭的男女小孩,大半是他的“讨人”。他本人有妻有妾,觅厨司,觅奶娘。不知他是乞丐头脑者,一定以为他是阔得很的商人,乞丐头脑这样阔,当然算不真穷。他的“讨人”,作“工”度日,为主人出力,受主人保护,也算不得真穷。
真穷——我们从前以为真穷的人,是那些苦力——拉车,拖车,搬货,掮货的苦力。他们的脚总是赤的,他们的衣总是破的。他们现在的衣仍旧是破的,他们现在的脚仍旧是赤的,但是情形大大的改变了。现在的他们,每日所入,至少六百元。三人合拉一辆榻车,送货一次,价一千二百元。除三分之一归车主外,可净得八百元。试问:每日可送货若干次?三轮车夫每日所入,想必不小。他们每日到处可得多少——我还没有找到可靠的统计。据别人说,小舞场中常常有理发师及三轮车夫的足迹。那末白天愿意劳力的人,已经身不穷了。作工时虽然赤脚,虽然穿的是破衣旧裤,但“公”毕之后,娱乐之时,何尝不可西装革履?何尝不可与大少爷,小官吏“并驾齐驱”?
所以上海很少真正身穷的人。依照上海的人口计算,真穷的人决不到一百万。心穷的人,恐怕不止四百万。你看!在这种紧急的时候,他们(我们?)还要宴饮,还要看戏,……我们连轧电车的排班都不整齐;何必多提制造飞机,制造大炮呢?我们自己没有智;为什么还要骂他人欺侮我们?
原载一九四四年十月十五日《文友》第三卷第十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