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春秋·去  私》原文,注释,译文,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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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氏春秋·去  私》原文,注释,译文,赏析

作品:《吕氏春秋》

简介

《吕氏春秋》,又称《吕览》,相传为吕不韦召集门下宾客辑合百家学说而成,共二十六卷,成书于秦始皇八年(前239年)。全书分八览、六论、十二纪,共一百六十篇,保存了先秦各家的大量资料。它被归为“杂家”,但主要倾向为黄老之学。

吕不韦(?—前235),卫国濮阳(今河南濮阳西南)人,战国末年政治家、思想家、军事家。他由经商起家,后任秦相国,称为“仲父”,多次率军远征,取得重大胜利。后被免去相位,迁蜀途中自尽。

去私



天无私覆也,地无私载也,日月无私烛也,四时无私行也。行其德而万物得遂长焉。黄帝言曰:“声禁重,色禁重,衣禁重,香禁重,味禁重,室禁重。”尧有子十人,不与其子而授舜;舜有子九人,不与其子而授禹,至公也。

晋平公问于祁黄羊曰:“南阳无令,其谁可而为之?”祁黄羊对曰:“解狐可。”平公曰:“解狐非子之讎邪?”对曰:“君问可,非问臣之讎也。”平公曰:“善。”遂用之,国人称善焉。居有间,平公又问祁黄羊曰:“国无尉,其谁可而为之?”对曰:“午可。”平公曰:“午非子之子邪?”对曰:“君问可,非问臣之子也。”平公曰:“善。”又遂用之,国人称善焉。孔子闻之曰:“善哉,祁黄羊之论也!外举不避讎,内举不避子,祁黄羊可谓公矣。”

墨者有巨子腹䵍居秦,其子杀人。秦惠王曰:“先生之年长矣,非有它子也,寡人已令吏弗诛矣,先生之以此听寡人也。”腹䵍对曰:“墨者之法曰:‘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此所以禁杀伤人也。夫禁杀伤人者,天下之大义也。王虽为之赐,而令吏弗诛,腹䵍不可不行墨者之法。”不许惠王,而遂杀之。子,人之所私也,忍所私以行大义,巨子可谓公矣。

庖人调和而弗敢食,故可以为庖。若使庖人调和而食之,则不可以为庖矣。王伯之君亦然,诛暴而不私,以封天下之贤者,故可以为王伯。若使王伯之君诛暴而私之,则亦不可以为王伯矣。

注释

①烛:照亮。 ②晋平公:春秋时晋国国君,前557—前532年在位;祁黄羊:晋大夫。 ③解狐:晋大夫。 ④讎(chóu):仇敌。 ⑤午:祁午,祁黄羊之子。 ⑥䵍(tūn)。 ⑦私:偏爱。 ⑧王伯之君:成就王霸之业的君主。 ⑨私:占为己有。

译文

天覆盖万物,毫无偏私;地承载万物,毫无偏私;日月普照万物,毫无偏私;四季更迭运行,毫无偏私。天地、日月、四季各施其恩德,于是万物得以成长。黄帝说:“音乐禁止淫靡,色彩禁止炫目,衣服禁止厚热,香气禁止浓烈,饮食禁止丰美,宫室禁止高大。”尧有十个儿子,但是他并不把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却传给了舜;舜有九个儿子,但他也不把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而传给了禹。他们是最为公正无私的。

晋平公问祁黄羊:“南阳缺一个县令,谁可以担任这个职务呢?”祁黄羊回答说:“解狐可以。”平公问:“解狐不是你的仇人吗?”祁黄羊回答说:“您是问我谁可以担任这个职务,又不是问谁是我的仇人。”平公很是满意:“好!”于是任用了解狐,国人都称赞这一做法。过了一段时间,平公又问祁黄羊:“现在国家缺一个军尉,谁可以担任这个职务呢?”祁黄羊回答:“祁午可以。”平公问:“祁午不是你儿子吗?”祁黄羊答道:“您是问谁可以担任这个职务,又不是问谁是我儿子。”平公很满意:“好!”于是就任用了祁午,国人也都称赞这一做法。孔子听了这件事情后道:“祁黄羊的这些说法太好了!推举外人不避开仇人,推举家人不避开儿子。”祁黄羊也可称得上是公正无私了。

墨家一个叫腹䵍的大师住在秦国,他的儿子杀了人。秦惠王对腹䵍说:“先生,您年事已高,又没有别的儿子。因此,我已经下令有关官员不要杀他了!在这件事情上,您就听我的吧!”腹䵍回答道:“墨家之法规定:‘杀人者处死,伤人者判刑。’这是用来制止杀人、伤人的,禁止杀人、伤人是天下的大道义。大王您虽然给了我恩惠,下令不杀我的儿子,但是我是不可以不行墨家的法律的。”腹䵍没有答应秦惠王,而最终杀了自己的儿子。儿子是人们所偏爱的,而腹䵍忍痛杀了自己的儿子去遵行天下的大道义,可以算得上公正无私了。

厨师调和五味而不敢自己私自吃,所以可以做厨师。如果厨师调和五味却都自己吃掉了,那他就不可以做厨师了。当王、伯的君主也是这样。诛杀暴君,但并不去占有他的土地,而是把它分封给天下的贤人,所以才有可能当王、伯。假如他们诛杀暴君而把他的土地占为己有,那么也就不可能成为王、伯了。

贵生



圣人深虑天下,莫贵于生。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耳虽欲声,目虽欲色,鼻虽欲芬香,口虽欲滋味,害于生则止。在四官者不欲,利于生者则弗为。由此观之,耳目鼻口,不得擅行,必有所制,譬之若官职,不得擅为,必有所制,此贵生之术也。

尧以天下让于子州支父,子州支父对曰:“以我为天子犹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将治之,未暇在天下也。”天下,重物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于它物乎!惟不以天下害其生者也,可以托天下。

越人三世杀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越国无君,求王子搜而不得。从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熏之以艾,乘之以王舆。王子搜援绥登车,仰天而呼曰:“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谓不以国伤其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而为君也。

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币先焉。颜阖守闾,鹿布之衣,而自饭牛。鲁君之使者至,颜阖自对之。使者曰:“此颜阖之家邪?”颜阖对曰:“此阖之家也。”使者致币,颜阖对曰:“恐听缪而遗使者罪,不若审之!”使者还,反审之,复来求之,则不得已。故若颜阖者,非恶富贵也,由重生恶之也。世之人主,多以富贵骄得道之人,其不相知,岂不悲哉!

故曰,道之真,以持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之道也。今世俗之君子,危身弃生以徇物,彼且奚以此之也?彼且奚以此为也?

凡圣人之动作也,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今有人于此,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所用重,所要轻也。夫生岂特随侯珠之重也哉!

子华子曰:“全生为上,亏生次之,死次之,迫生为下。”

故所谓尊生者,全生之谓;所谓全生者,六欲皆得其宜也;所谓亏生者,六欲分得其宜也。亏生则于其尊之者薄矣!其亏弥甚者也,其尊弥薄。所谓死者,无有所以知,复其未生也。所谓迫生者,六欲莫得其宜也,皆获其所甚恶者,服是也,辱是也。

辱莫大于不义,故不义迫生也,而迫生非独不义也,故曰:迫生不若死。奚以知其然也?耳闻所恶,不若无闻;目见所恶,不若无见。故雷则掩耳,电则掩目,此其比也。凡六欲者,皆知其所甚恶,而必不得免,不若无有所以知。无有所以知者,死之谓也,故迫生不若死。嗜肉者,非腐鼠之谓也;嗜酒者,非败酒之谓也;尊生者,非迫生之谓也。

注释

①役:役使。 ②四官:指耳、目、鼻、舌四种感觉器官。 ③子州支父:古代传说中的隐士。 ④幽:深。 ⑤王子搜:战国时越国国君无颛(zhuān),“搜”为无颛的异名。 ⑥丹穴:山洞。 ⑦从:通“踪”,追踪。 ⑧绥:古代登车时挽手用的绳子。 ⑨颜阖:战国时隐士。 ⑩币:古代人们相互赠送、致意的礼物。先:事先致意。 鹿布:粗布。 缪:通“谬”,错。 ⑬审:核对清楚。 土苴(chá):泥土与枯草。 ⑮随侯之珠:相传随侯见一大蛇伤断,便为之敷药,后来大蛇从江中衔来一颗明珠报答他。 ⑯要(yāo):求。 ⑰特:只。 ⑱子华子:传说中道家人物。 ⑲六欲:指生、死以及耳、目、口、鼻的欲望。 ⑳比:相似。

译文

圣人深入思考天下的事情,认为没有什么比生命更为宝贵。耳朵、眼睛、鼻子和嘴巴,都是为生命服务的。耳朵虽然想听音乐,眼睛虽然想看色彩,鼻子虽然想闻芬香,嘴巴虽然想尝美味,但是如果对生命有害就会被禁止。对于这四种器官来说不愿接受的事情,只要有利于生命它们就会去做。由此看来,耳朵、眼睛、鼻子、嘴巴都不能擅自行动,必须有所制约。这就像担任官职一样,不允许任意行事,必须有所制约。这是珍惜生命的方法。

尧把天下让给隐士子州支父,子州支父回答说:“让我做天子还是可以的,但是,我现在深患忧愁之病,正要治疗,没有空余的时间来治理天下。”治天下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但圣人却不因为它而危害自己的生命,又何况是其他的东西呢?只有不因治天下而危害自己生命的人,才可以将天下托付于他。

越国人连续三代都杀死了他们的国君,王子搜对此很是忧惧,于是就跑到了一个山洞里躲起来。越国没有国君,找不到王子搜,就一直追到了山洞。王子搜不肯出来,越国人就点着艾草,用浓烟把他熏出来,让他坐上国君的车子。王子搜拉着绳子上车,仰望苍天喊道:“国君啊!为什么这个职位偏要让我来做啊?”王子搜并不是厌恶做国君,而是厌恶做国君可能带来的祸患。像王子搜这样的人,可以说是不肯因国家而伤害自己的生命。这也正是越国人想要找到他,让他做国君的原因。

鲁国国君听说颜阖是一个有道行的人,就派人先带着礼物去看他。颜阖住在平民百姓住的地方,穿着粗布衣裳,自己在喂牛。鲁君的使者到了那里,颜阖自己接待他。使者问:“这是颜阖的家吗?”颜阖说:“是的,这是我的家。”使者便送上礼物,颜阖说:“恐怕您听错而要受到惩罚,不如先回去弄清楚吧!”使者回去问清楚了,又回来找颜阖,却已经找不到了。所以,像颜阖这样的人,并非厌恶富贵,而是由于看重生命才厌恶它的。世上的君主,大多因为富贵而看不起有道行的人,他们如此地不了解有道之人,难道不是很悲哀的吗?

所以说:道的实质是用来保全身体,它的多余部分则可以用来治理国家,它剩下的渣滓用来治理天下。由此看来,帝王的功业不过是圣人闲暇之余的事情罢了,而不是用来全身养生的方法。世俗所谓君子,不惜损害身体舍弃生命去追求外物,他们这样做想要达到什么目的呢?他们又将以什么样的手段来达到目的呢?

一旦圣人要做什么的时候,总是要弄清楚要达到什么目的和达到目的所应采用的手段。如果有这样一个人,他用随侯之珠去弹射千仞之高的飞鸟,世人肯定会嘲笑他的。为什么呢?因为他所耗费的太重了,而所追求的却太轻微了。那么生命又何止随侯之珠的价值呢?

子华子说:“保全生命是最好的,损耗生命就要次一些,死则又更次一些,强迫生命则最为低下。”

所以,尊重生命就是保全生命。所谓保全生命,是指六欲都能够得到适当的满足;所谓损耗生命,是指六欲的满足不完全适当。生命受到亏损,生命的天性就会削弱;生命亏损得越厉害,生命的天性削弱得也就越厉害。所谓死,就是无法知道六欲,回到没有出生时的状态。所谓强迫生命,就是六欲的满足完全不适当,得到了它们所厌恶的东西,屈服就是这种情况,受辱也是这种情况。

在受辱的事情之中,没有比不义的行为更大的了,所以不义的行为就是强迫生命,然而强迫生命不只是不义一种,所以说“强迫生命还不如死!”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耳朵听到厌恶的东西,不如没有听到;眼睛看到厌恶的东西,不如没有看到;因此,打雷的时候就会捂住耳朵,闪电的时候就会捂住眼睛,就是这个道理。所有的六欲,都知道它们所厌恶的东西,如果必然是避免不了的,那就不如根本不知道六欲,而不知道六欲,就是死了。所以说强迫生命不如去死。喜欢吃肉的人,并不是说连腐烂的老鼠也吃;喜欢喝酒的人,并不是说连变质的酒也喝;尊重生命,并不是说要去强迫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