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囊《识断卷十二》译文与赏析
识断卷十二
识断卷十二
【原文】
智生识,识生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集《识断》。
【译文】
智慧能产生见识,有了见识遇事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应该当机立断时千万不能优柔寡断,否则就会遭受灾难。因此集《识断》卷。
高洋持刀斩乱丝
【原文】
高洋内明而外晦,众莫知也,独欢异之。曰:“此儿识虑过吾。”时欢欲观诸子意识,使各治乱丝。洋独持刀斩之,曰:“乱者必斩。”
【译文】
高洋内心很聪明,而外表显得很糊涂,大家都不了解他,只有高欢看出高洋与其他儿子不同。他曾说:“这个儿子的智慧思虑更在我之上。”当时高欢为测试儿子们对事物的应变能力,就交给每个儿子一把乱丝,要他们整理。只有高洋拿起刀斩断乱丝,说:“乱了就一定要斩断它。”
【解评】
这个故事是快刀斩乱麻的来源。人们在做事情的时候,往往会想前思后,这是很重要的,但有时候却会因此错过一些机遇,所以还是干脆利落一点的好。
周瑜平曹 寇准请战 康伯劝帝
【原文】
曹操既得荆州,顺流东下,遗孙权书,言“治水军八十万众,与将军会猎于吴。”张昭等曰:“长江之险,已与敌共。且众寡不敌,不如迎之。”鲁肃独不然,劝权召周瑜于鄱阳。瑜至,谓权曰:“操托名汉相,实汉贼也。将军割据江东,兵精粮足,当为汉家除残去秽。况操自送死而可迎之耶?请为将军筹之。今北土未平,马超、韩遂尚在关西,为操后患;而操舍鞍马,仗舟楫,与吴越争衡;又今盛寒,马无藁草;中国士众,远涉江湖之险,不习水土,必生疾病。此数者,用兵之患也。瑜请得精兵五万人,保为将军破之!”权曰:“孤与老贼誓不两立!”因拔刀砍案曰:“诸将敢复言迎操者,与此案同。”竟败操兵于赤壁。
【译文】
曹操取得荆州后,顺流东下,写信给孙权,说“自己将率领八十万水军,约孙权在东吴交战。”东吴的张昭等人说:“我们所凭借的只有长江天险。在曹操取得荆州后,长江天险已经成为敌我双方所共有,再说敌众我寡,双方兵力悬殊。不如投降曹操。”只有鲁肃不这样认为,他劝孙权立即召回在鄱阳的周瑜商议大计。周瑜赶回后,对孙权说:“曹操虽名为汉朝丞相,其实却是汉朝的奸贼。主公占据江东,地域宽阔,兵精将广,粮草充足,应当为汉室除去奸贼。再说曹操现在正自掘死路,我们哪有归顺他的道理?请主公听我详说平曹的计划。现在北方并没有完全平定,关西的马超和韩遂是曹操的后顾之忧;如今曹操竟舍弃善战的骑兵,而想与擅长水战的吴军在水上决战;再加上现在正值隆冬季节,马草军粮的补给都不方便;而中原的曹军长途跋涉来到南方,水土不服、一定会生病。刚才所列举的,都是曹操用兵的不利情况。周瑜请求主公给我精兵五万人,我保证会击败曹操!”孙权听了周瑜这番话后说:“我与曹操这老贼势不两立!”说完抽出宝刀,一刀砍断桌子一角,说:“诸位再有敢说归顺曹操的,就会和这桌子同样下场。”后来东吴果然在赤壁打败了曹操。
【原文】
契丹寇澶州,边书告急,一夕五至,中外震骇。寇准不发,饮笑自如。真宗闻之,召准问计,准曰:“陛下欲了此,不过五日。〔边批:大言。〕愿驾幸澶州。”帝难之,欲还内,准请毋还而行,乃召群臣议之。王钦若临江人,请幸金陵;陈尧叟,阆州人,请幸成都。准曰:“陛下神武,将臣协和,若大驾亲征,敌当自遁,奈何弃庙社稷远幸楚、蜀?所在人心崩溃,敌乘势深入,天下可复保耶?”帝乃决策幸澶州,准曰:“陛下若入宫,臣不得到,又不得见,则大事去矣。请毋还内。”驾遂发,六军、有司追而及之。临河未渡,是夕内人相泣。上遣人瞯准,方饮酒鼾睡。明日又有言金陵之谋者,上意动。准固请渡河,议数日不决。准出见高烈武王琼,谓之曰:“子为上将,视国危不一言耶?”琼谢之,乃复入,请召问从官,至皆默然,上欲南下。准曰:“是弃中原也!”又欲断桥因河而守,准曰:“是弃河北也!”上摇首曰:“儒者不知兵。”准因请召诸将,琼至,曰:“蜀远,钦若之议是也,上与后宫御楼船,浮汴而下,数日可至。”众皆以为然,准大惊,色脱。琼又徐进曰:“臣言亦死,不言亦死,与其事至而死,不若言而死。〔边批:此举全得高公力,上所信者,武臣也。〕今陛下去都城一步,则城中别有主矣,吏卒皆北人,家在都下,将归事其主,谁肯送陛下者,金陵亦不可到也。”准又喜过望,曰:“琼知此,何不为上驾?”琼乃大呼“逍遥子”①,准掖上以升,遂渡河,幸澶渊之北门。远近望见黄盖,诸军皆踊跃呼万岁,声闻数十里。契丹气夺,来薄城,射杀其帅顺国王挞览,敌惧,遂请和。
【译文】
宋真宗时,契丹人出兵攻打澶州,战况紧急,一夜之间竟收到五次告急文书。消息传到京师,朝野震惊。当时宰相寇准却不慌不忙,仿佛平常般谈笑饮酒。真宗接获军情紧急的报告,就召来寇准,与他商议对策。寇准说:“想要解除这种危急的状况,只要五天的时间就够了。臣恳请陛下亲驾澶州。”真宗听了颇感为难,想返回内宫。寇准却再恳请不要回宫,立即出发,真宗于是召集群臣商议。临江人王钦若请求真宗避难金陵,阆州人陈尧叟则请求真宗前往成都。寇准奏道:“陛下英明威武,才使得群臣齐心效命,如果陛下能御驾亲征,敌军必会闻风丧胆,为什么要舍弃宗庙,远逃到楚、蜀呢?陛下无论幸临金陵或成都,一则路途太过遥远,二则将会导致人心溃散,给予敌兵可乘之机,那又如何指望能保住大宋江山?”真宗听了这些话,才下定决心前往澶州。寇准说:“请陛下即刻启程,不要再转回宫内,陛下若回宫,臣奏请不方便,怕误了大事。”于是真宗下令立即启驾。军队、朝廷百官随后才赶了上来。临近黄河却没有渡过。这晚,嫔妃个个哭成一团。真宗又派人询问寇准的意见,不料寇准因喝醉了酒,竟鼾睡不醒。第二天,又有大臣向真宗建议迁都金陵,真宗有些心动,所以虽然寇准一再恳求真宗渡江,但讨论了几天真宗仍下不了决心。一天,寇准碰到烈武王高琼,对他说:“你身为大将军,见国家的情势已到如此危急的地步,难道不会向皇上进言吗?”高琼向寇准谢罪。于是寇准再入宫,建议真宗不妨问问其他随从官员的意思,没想到在朝的官员竟然个个哑口无言。这时真宗表示希望南下,寇准说:“这种做法简直是舍弃中原。”真宗又想毁坏桥梁,凭借江河天险来防守。寇准说:“这样河北也就舍弃了。”真宗不由地摇头说:“你是读书人,不懂得用兵之道!”于是寇准建议真宗召来各位将军来商议。高琼到后说:“我赞同王钦若的看法,蜀地远,但陛下若乘坐宫廷楼船,顺着汴江而下,几天就可抵达成都。”在场的大臣纷纷表示赞同,寇准不由大吃一惊,脸色立刻变了。高琼又不慌不忙地接着说:“臣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与其到事情发生时丧命,不如今日直言而死。今天只要陛下离开京城一步,那么城中就另有主人了。士兵们都是北方人,从小都在京城附近,若京城不保,他们都会归顺后主,到时有谁肯护送陛下?即使金陵再近,陛下也到不了呀!”寇准听高琼如此说,顿时大喜过望地说:“你能明白这道理,为什么不自请为皇上护驾呢?”高琼大喊一声:“逍遥子护驾”,要轿夫起轿,寇准立刻将真宗请入轿中,全军于是顺利渡河。真宗抵达澶州北门时,远近的士兵们看见皇帝的车驾,不由欢声雷动,高呼万岁,数十里外都听得到阵阵的欢呼声。契丹人气势大减,等攻城时,元帅顺国王挞览也被宋兵射杀。契丹人害怕了,于是向宋请和。
【注释】
①逍遥子:原名潘阆,字逍遥。此时为滁州参军。与冠准等人友善。
【梦龙评】
按:是役,准先奏请,乘契丹兵未逼镇、定,先起定州军马三万南来镇州,又令河东兵出土门路会合,渐至邢、洺,使大名有恃,然后圣驾顺动。又遣将向东旁城塞牵拽,又募强壮入虏界,扰其乡村,俾虏有内顾之忧。又檄令州县坚壁,乡村入保,金币自随,谷不徙者,随在瘗藏。寇至勿战,故虏虽深入而无得。方破德清一城,而得不补失,未战而困。若无许多经略,则渡河真孤注矣。
【原文】
金主亮南侵,王权师溃昭关,帝命杨存中就陈康伯议,欲航海避敌。康伯延之入,解衣置酒。帝闻之,已自宽。明日康伯入奏曰:“闻有劝陛下幸海趋闽者,审尔,大事去矣!盍静以待之?”一日,帝忽降手诏曰:“如敌未退,散百官。”康伯焚诏而后奏曰:“百官散,主势孤矣。”帝意始坚。康伯乃劝帝亲征。
【译文】
南宋时,金主完颜亮南侵,王权的军队败于昭关,高宗命杨存中到陈康伯家中共商渡海避敌的大计。陈康伯见了杨存中,立即请他入屋脱去外衣,两人便喝起酒来。高宗听说两人还有心情喝酒,不觉宽心不少。第二天,陈康伯入宫奏道:“臣听说有人劝陛下渡海前往福建,这事千万要慎重,敌兵大势已去,陛下何不静心等待。”一天,高宗突然颁下手谕:“如果无法击退金兵,文武百官可各自疏散。”陈康伯见后,立刻将诏书焚毁,然后启奏说:“百官一旦离散,陛下的势力将更孤单。”高宗听了才又重振信心,于是陈康伯趁机力劝高宗亲征。
【梦龙评】
迟魏之帝者,一周瑜也;保宋之帝者,一寇准也;延宋之帝者,一陈康伯也。
【解评】
看问题不能只看表面,而要经过认真分析,把可能性全都列举出来,经过观察、比较,才能知道问题的本质所在。所以我们应该看事物的本质,因为决定事物发展的是本质而不是现象。
刘玺除弊 唐侃拒避
【原文】
嘉靖中,戚畹郭勋怙宠,率遣人市南物,逼胁漕总,领俵各船,分载入都以牟利。运事困惫,多缘此故。都督刘公玺时为漕总,乃预置一棺于舟中,右手持刀,左手招权奸狠干①,言:“若能死,犯吾舟。吾杀汝,即自杀卧棺中,以明若辈之害吾军也!吾不能纳若货以困吾军!”诸干惧而退,然终亦不能害公。
【译文】
明朝嘉靖年间,外戚郭勋等人仗恃皇帝的恩宠,常率领属下大肆搜购南方货物,然后胁迫漕运官分派船只载运入京,获取暴利。当时水道运输疲惫,多半都是因为这个缘故。都督刘玺任漕运总官以后,为根除弊端,就事先在船中放置一副棺木,然后右手拿刀,左手指着奸臣的爪牙说:“如果想胁迫我的船为你们载货,我就先杀了你们,然后我躺在棺木中自杀,让世人明白你们是如何损害我们的军队的,我不能为接受你们的船货而使我们的军队受害!”奸臣的爪牙听了,因害怕出事就退走了,最终也没能加害于刘玺。
【注释】
①狠干:凶恶的仆人。
【梦龙评】
权奸营私,漕事坏矣。不如此发恶一番,弊何时已也!从前依阿酿弊者,只是漕总怕众狠干耳。从狠干怎敢与漕总为难,决生死哉!按刘玺,字国信,居官清苦,号“刘穷”,又号“刘青菜”。御史穆相荐剡中曾及此语。及推总漕,上识其名,喜曰:“是前穷鬼耶?”亟可其奏。则权奸之终不能害公也,公素有以服之也。公晚年禄入浸厚,自奉稍丰。有觊代其职者,嗾言官劾罢之,疏云:“昔为青菜刘,今为黄金玺。”人称其冤。因记陈尚书奉初为给谏,直论时政得失,不弹劾人,曰:“吾父戒我勿作刑官枉人;若言官,枉人尤甚!吾不敢妄言也!”因于刘国信三叹。
【原文】
章圣梓宫葬承天,道山东德州。上官裒民间财甚巨以给行,犹恐不称。武定知州唐侃〔丹徒人〕奋然曰:“以半往足矣!”至则舁一空棺旁舍中,诸内臣牌卒奴叱诸大吏,鞭挞州县官,宣言“供帐不办者死”,欲以恐吓钱。同事者至逃去,侃独留。及事急,乃谓曰:“吾与若诣所受钱。”乃引之旁舍中,指棺示之,曰:“吾已办死来矣,钱不可得也!”于是群小愕然相视,莫能难。及事办,诸逃者皆被罢,而侃独受旌。
【译文】
章圣太后的灵柩,要在承天安葬,沿途要经过山东德州。官员们为了壮大场面,大肆搜刮民财,但是仍担心仪式不够隆重。武定知府唐侃(今江苏丹徒人)激愤地说:“以现在所征收的一半财力就足够了。”于是他抬了一副棺木放在屋旁。当时宫廷宦官嫌诸官办事不力,不但对官员大声叱责,甚至鞭打州府官员,扬言如果再有不得力者,一律处死,想借此恐吓州官以敛取更多的钱财。有些府吏受不了宦官的威逼,竟弃职逃逸,只有唐侃留下。等宦官逼急了,唐侃说:“我带你去看我所募集的钱。”于是带宦官来到屋外的棺木旁,指着棺木说:“我已尽力,你杀了我吧,钱,我无法再收到。”宦官们一听,不由一愣,也不敢再为难他。等丧事办完以后,凡是弃职逃逸的官员都被免职,只有唐侃受到朝廷表扬。
【梦龙评】
人到是非紧要处,辄依阿徇人,只为恋恋一官故。若刘、唐二公,死且不避,何有一官!毋论所持者正,即其气已吞群小而有余矣。蔺之渑池,樊之鸿门,皆是以气胜之。
【解评】
人很多时候不能理直气壮、坚定信念,是因为名和利的左右。如果像刘玺、唐侃二公连死都不怕,那么在很多时候就不会因为名利而失去做人的原则。
段秀实除恶 孔太守去贼
【原文】
段秀实以白孝德荐为泾州刺史。时郭子仪为副元帅,居蒲,子晞以检校尚书领行营节度使,屯邠州。邠之恶少窜名伍中,白昼横行市上,有不嗛①,辄击伤人,甚之撞害孕妇。孝德不敢言。秀实自州至府白状,因自请为都虞侯,孝德即檄署府军。俄而晞士十七人入市取酒,刺杀酒翁,坏酿器。秀实列卒取之,断首置槊上,植市门外。一营大噪,尽甲。秀实解去佩刀,选老躄一人控马,径造晞门。甲者尽出,秀实笑而入,曰:“杀一老兵,何甲也?吾戴吾头来矣。”甲者愕眙②。俄而晞出,秀实责之曰:“副元帅功塞天地,今尚书恣卒为暴,使乱天子边,欲谁归罪乎?罪且及副元帅矣!今邠恶子弟窜名籍中,杀害人藉藉如是,人皆曰‘尚书以副元帅故不戢士’,然则郭氏功名,其与存者几何?”晞乃再拜曰:“公幸教晞。”即叱左右解甲,秀实曰:“吾未晡食,为我设具。”食已,又曰:“吾疾作,愿一宿门下。”遂卧军中。晞大骇,戒候卒击柝卫之。明日,晞与俱至孝德所陈谢,邠赖以安。
【译文】
唐朝人段秀实因白孝德的推荐,当上了泾州刺史。当时郭子仪为副元帅,驻守蒲州。儿子郭晞任检校尚书兼行营节度使,屯兵邠州。邠州的恶少混入军中,白天横行街市,稍有不顺心,就出手伤人,甚至故意冲撞孕妇。白孝德虽深知这些士兵的暴行,但却不敢言。段秀实由泾州陈状至府军上报这一情况,自己请调为都虞侯,白孝德立即发文批准。正巧郭晞手下的十七人到街市买酒,借故滋事,杀了卖酒的老头,还砸坏店中酿酒的器皿。段秀实得知,命人抓捕了他们,当场砍下他们的脑袋,悬挂在长矛上,竖立在门外示众。消息传到郭晞的营地,全营士兵立即全副武装准备向段秀实讨个公道。段秀实自行解去身上的佩刀,再选一名跛脚老人为他驾车,径直来到郭晞的营地。全营的士兵听说段秀实来到,全都武装而出。段秀实笑着走入营地,说:“杀一名老兵,何必要如此全副武装呢?我戴着我的脑袋来了。”士兵们听他这么说,不禁惊愕地瞪大眼睛看着他。不久,郭晞出来了,段秀实责备他说:“副元帅功盖天地,而今尚书却骄纵士兵横行暴虐。一旦发生暴乱,这罪该由谁来承当呢?说不定还会连累到副元帅。今天邠州的恶少在你的名册上挂个名,借你的名杀害如此众多的老百姓,人们都说你这尚书是仗着父亲是副元帅,所以才不严格约束手下。那么郭氏一生的功名,还能为世人称颂多久呢?”郭晞听了,拜了再拜说:“多谢教诲。”说完立即命士兵放下武器。段秀实说:“我还没有吃饭,你为我准备一些吃的东西。”等吃完饭后,段秀实又说:“我的病又发作了,今晚就在此地暂住一夜。”说完,就睡在营中。郭晞非常害怕,告诫士兵严加巡行,保卫段秀实。第二天,郭晞与段秀实两人一同来到白孝德的公署,向他拜谢,从此邠州安宁无事。
【注释】
①不嗛(qiàn):满足。
②愕眙(è yí):亦作“愕怡”,惊视。
【原文】
孝宗时,以孔镛为田州知府。莅任才三日,郡兵尽已调发,而峒獠仓卒犯城,众议闭门守,镛曰:“孤城空虚,能支几日?只应谕以朝廷恩威,庶自解耳。”众皆难之,谓“孔太守书生迂谈也。”镛曰:“然则束手受毙耶?”众曰:“即尔,谁当往?”镛曰:“此吾城,吾当独行。”众犹谏阻,镛即命骑,令开门去。众请以士兵从,镛却之,贼望见门启,以为出战,视之,一官人乘马出,二夫控络而已。门随闭,贼遮马问故,镛曰:“我新太守也,尔导我至寨,有所言。”贼叵测,姑导以行。远入林菁间,顾从夫,已逸其一。既达贼地,一亦逝矣。贼控马入山林,夹路人裸加于树者累累①,呼镛求救。镛问人,乃庠生赴郡,为贼邀去,不从,贼将杀之。镛不顾,径入洞,贼露刃出迎,镛下马,立其庐中,顾贼曰:“我乃尔父母官,可以坐来,尔等来参见。”贼取榻置中,镛坐,呼众前,众不觉相顾而进,渠酋问镛为谁,曰:“孔太守也。”贼曰:“岂圣人儿孙邪?”镛曰:“然。”贼皆罗拜,镛曰:“我固知若贼本良民,迫于馁,聚此苟图救死,前官不谅,动以兵加,欲剿绝汝,我今奉朝命作汝父母官,视汝犹子孙,何忍杀害?若信能从我,当宥汝罪,可送我还府,我以谷帛赍汝,勿复出掠;若不从,可杀我,后有官军来问罪,汝当之矣。”众错愕曰:“诚如公言,公诚能相恤,请终公任,不复扰犯。”镛曰:“我一语已定,何必多疑。”众复拜,镛曰:“我馁矣,可具食。”众杀牛马,为麦饭②以进,镛饱啖之,贼皆惊服。日暮,镛曰:“吾不及入城,可即此宿。”贼设床褥,镛徐寝。明日复进食,镛曰:“吾今归矣,尔等能从往取粟帛乎?”贼曰:“然。”控马送出林间,贼数十骑从。镛顾曰:“此秀才好人,汝既效顺,可释之,与我同返。”贼即解缚,还其巾裾,诸生竞奔去。镛薄暮及城,城中吏登城见之,惊曰:“必太守畏而从贼,导之陷城耳。”争问故,镛言:“第开门,我有处分。”众益疑拒,镛笑语贼:“尔且止,吾当自入,出犒汝。”贼少却,镛入,复闭门,镛命取谷帛从城上投与之,贼谢而去,终不复出。
【译文】
明孝宗时,孔镛任田州知府。到任才三天,郡中的守备兵士全部被调往他地,而这时峒地的山民又乘隙攻城。众人提议闭城固守,孔镛却说:“我们兵力薄弱,势力孤单,能支持多久呢?如今只有对贼人晓谕朝廷的恩德,或许能感化贼人,解除危机。”众人觉得这想法太天真了,认为孔太守所说完全是书生迂腐的论调。孔镛说:“难不成我们该束手投降,让贼人杀了我们?”众人说:“即使采纳你的建议,那么该派谁去向贼人宣示恩德呢?”孔镛说:“这是我管辖的城池,我当一个人去。”众人还想劝阻,孔镛却下令准备车驾,打开城门只身离去。临行前,众人请求孔镛带卫兵随行,孔镛一概拒绝。贼人见城门打开,以为城中士兵准备出城迎战,再仔细一看,只见一位官员乘马车出城,车上只有两名控马的马夫随行。他们出城后,城门又随即关闭。贼人拦下车驾盘问,孔镛说:“我是新上任的太守,你带路引我去你们的营寨,我有话要对你们的首领说。”那名贼人摸不清底细,故意带着孔镛在树林中绕路。孔镛回头看看马夫,已跑了一名。等到达贼营时,另一名马夫也不见了。贼人带孔镛在树林绕路时,见途中有一男子被绑在树上,样子憔悴而颓丧,向孔镛求救。孔镛问贼人,才知那男子是赴郡参加考试的书生,被贼人劫持,因为不答应贼人的要求,所以贼人准备要杀他。孔镛没有再说话,直接进入贼人营寨。贼人带着兵器出寨迎接。孔镛下马,站在屋内对贼人说:“我是你们的父母官,等我坐下后,你们就向我参拜。”贼人取来坐榻,放在屋子中间,孔镛坐定后要众贼上前,众贼相互对望后不觉走向前。贼首问孔镛的身份,孔镛说:“我是孔太守。”贼首问:“难道你是孔圣人的后辈子孙?”孔镛说:“正是。”于是贼人纷纷行礼叩拜。孔镛说:“我一直深信你们本性善良,只因生活困苦迫于无奈,才沦为盗匪苟且求活。前任太守不能体谅你们的处境,派官兵围剿,想要将你们赶尽杀绝。如今我奉朝廷之命,身为你们的父母官,待你们就像是我的子孙,怎么忍心杀害你们?如果你们相信我,肯归顺我,我自当赦免你们的罪。你们可护送我回府城,我会以稻谷布帛相赠,希望你们不要再抢掠。若是不肯归顺,也可以杀了我,日后自然会有官军前来问罪,这后果你们要自行负责。”众贼怀疑地说:“果真如太守所说,能体恤我等处境,我等发誓在孔公任内,不再侵扰地方。”孔镛说:“我话说算数,你们不必多疑。”众贼又再拜谢。孔镛说:“我饿了,你们替我准备饭菜吧。”众贼急忙杀牛做饭,为孔镛做麦饭。孔镛一顿饱餐,众贼都对孔镛的胆量大感惊异和佩服。黄昏时,孔镛说:“我已赶不及今晚入城,就在此地暂住一夜吧。”贼人立即铺床整褥,孔镛从容地入睡。第二天吃过饭后,孔镛说:“今天我要回去了,你们可愿随我回府城搬运米粮布帛?”贼人说:“好。”于是拉马护送孔镛走出树林,数十名贼人在后面骑马跟随。孔镛回头对贼人说:“那位秀才是好人,你们既然已决定归顺我,就放了那秀才,让他跟我一起回府城。”于是贼人解开秀才身上的绳索,把衣物还给他们,众秀才竟奔逃而去。快到黄昏时孔镛才抵达府城。城中官员登城望见,都吃惊地说:“一定是太守怕死降贼,引导贼人攻城。”于是争相探问孔镛,孔镛命他们只管开门,他自有打算。众人一听更加疑惧。孔镛笑着对贼人说:“各位暂且先在此稍候,我进城后一定会犒赏你们。”贼人后退一段距离。孔镛进城后,又关闭城门。孔镛命人取来米粮布帛,由城楼丢给贼人。众贼叩谢离去,从此不再危害地方。
【注释】
①累累:憔悴颓丧的样子。
②麦饭:磨碎的麦煮成的饭。
【梦龙评】
晞奉汾阳家教,到底自惜功名。段公行法时,已料之审矣。孔太守虽借祖荫,然语言步骤,全不犯凶锋。故曰:“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刚。”
【解评】
郭晞自幼秉承庭训,养成爱惜名声的观念,所以段秀实在执法前,早已有审慎的评估了;孔太守虽借祖先威名震慑贼人,但他言行举止丝毫不冒犯对方,所以说“柔能克刚”。
陆光祖正义果断
【原文】
平湖陆太宰光祖,初为浚令。浚有富民,枉坐重辟,数十年相沿,以其富,不敢为之白。陆至访实,即日破械出之,然后闻于台使者,〔边批:先闻则多掣肘矣。〕使者曰:“此人富有声。”陆曰:“但当问其枉不枉,不当问其富不富。果不枉,夷、齐无生理;果枉,陶朱无死法。”台使者甚器之。后行取为吏部,黜陟自由,绝不关白台省。时孙太宰丕扬在省中,以专权劾之。即落职,辞朝遇孙公,因揖谓曰:“承老科长见教,甚荷相成。但今日吏部之门,嘱托者众,不专何以申公道?老科长此疏实误也!”孙沉思良久,曰:“诚哉,吾过矣。”即日草奏,自劾失言,而力荐陆。陆由是复起。时两贤之。
【译文】
平湖的太宰陆光祖,最初任浚县县令。浚县有一位很富有的人,含冤入狱长达数十年。由于他有钱,狱官为了避嫌,都不敢为他洗刷冤屈。陆光祖到任后查得实情,当日就放他出狱,然后才呈报御史。御史说:“这人的富有很出名。”陆光祖答道:“应当只问这人冤不冤枉,而不应该问他富不富有。如果他没有被冤枉,即使生活如伯夷、叔齐般贫困也没有让他苟活的道理;如果他确实冤枉,纵使如陶朱公般富甲一方,也没有理由判他死罪。”御使听了非常赏识,从此更器重他。后来,陆光祖升为吏部官,问案判决全凭自己见解,完全不须经御史台批阅。当时太宰孙丕扬在中书省,以独断专权的罪名弹劾他。陆光祖随被免官,辞别时遇到孙丕扬,对他行礼长拜后说:“承蒙您的教训,罢去我的官职。但现今吏部人情关说不断,如果不独断专权,怎么能伸张公正?孙公上疏弹劾我,实在是误解我了。”孙丕扬沉思许久,才说:“你说得有理,是我的过失。”说完立即起草上奏,弹劾自己失言的过失,而极力推荐陆光祖。陆光祖于是又被重新起用。陆光祖与孙丕扬被时人称为两大贤人。
【梦龙评】
为陆公难,为孙公更难。葛端肃以秦左伯入觐,有小吏注考“老疾”,当罢。公复为请留,太宰曰:“计簿出自藩伯。何自忘也?”公曰:“边吏去省远甚,注考徒据文书,今亲见其人甚壮,正堪驱策,方知误注。过在布政,何可使小吏受枉?”太宰惊服,曰:“谁能于吏部堂上自实过误?即此是贤能第一矣!”此宰与孙公相类。葛公固高,此吏部亦高。因记万历己未,闽左伯黄琮,马平人,为一主簿力争其枉。当轴者甚不喜,〔边批:此等无识者多。〕曰:“以二品大吏为九品官苦口,其伎俩可知。”为之注调。人之识见不侔如此!
【解评】
陆光祖认理不认人,颇具正义果断,而孙丕扬自己承认错误,更是勇气难得。所以评价一个人或者一件事情,一定要弄清楚再说话,否则会伤害别人或使事情更糟。
吕端识断不糊涂
【原文】
太宗大渐①,内侍王继恩忌太子英明,阴与参知政事李昌龄等谋立楚王元佐。端问疾禁中,见太子不在旁,疑有变,乃以笏书“大渐”二字,令亲密吏趣太子入侍。太宗崩,李皇后命继恩召端,端知有变,即绐继恩,使入书阁检太宗先赐墨诏,遂鏁之而入,皇后曰:“宫车已晏驾,立子以长,顺也。”端曰:“先帝立太子,正为今日。今始弃天下,岂可遽违命有异议耶。”乃奉太子。真宗既立,垂帘引见群臣。端平立殿下,不拜,请卷帘升殿审视,然后降阶,率群臣拜呼“万岁”。
【译文】
宋太宗病危,内侍王继恩忌怕太子英明,暗中勾结参知政事的李昌龄等人,想扶立楚王元佐为太子。吕端进宫探望太宗,见太子不在旁边,怕有人借机生变,就在手板上写上“病危”二字,命亲信交给太子,并召太子进宫服侍太宗。太宗驾崩后,李皇后命王继恩召吕端入宫。吕端知道一定有变故发生,就骗王继恩进御书房,说要检视先皇遗墨、诏命等物件,随即将王继恩反锁在御书房,这才入内宫。李皇后见到吕端,便对他说:“先皇已驾崩,应立长子为帝才合于礼制。”吕端答:“先帝曾预立太子,为的就是今日。现在先皇才驾崩,怎么能着急违抗先皇遗命而另行安排,引起其他大臣的非议呢?”于是奉太子为帝,即宋真宗。真宗即位后,垂帘接见群臣。吕端直身站立不叩拜,他请真宗卷起帘幕,然后登上殿阶仔细端详,看清楚的确是真宗本人,才走下殿阶,率群臣叩拜并高呼万岁。
【注释】
①大渐:病危。渐,病重。
【梦龙评】
不糊涂,是识;必不肯糊涂过去,是断。
【解评】
平日不糊涂,是识;遇大事一定不肯糊涂搪塞过去,是断。平时稀里糊涂可以,关键的事情上一点点也马虎不得。
辛企李智斗内臣
【原文】
辛参政企李守福州。有主管应天启运宫内臣武师说,平日群中待之与监司等。企李初视事,谒入,谓客将曰:“此特监珰耳,待以通判,已为过礼。”乃令与通判同见。明日,郡官朝拜神御,企李病足,必扶掖乃能拜。既入,至庭下,师说忽叱候卒退,曰:“此神御殿也。”企李不为动,顾卒曰:“但扶,自当具奏。”〔边批:有主意。〕雍容终礼。既退,遂自劾待罪。朝廷为降师说为泉州兵官云。〔边批:处分是。〕
【译文】
参政辛企李镇守福州时,有个主管应天启运宫的宦官武师说,平日属僚把他奉为监司。辛企李刚上任时,武师说就前来拜见,辛企李就对僚属说:“武师说只是个宦官,以后只要以对通判的礼节对他就足够了。”于是让通判与辛企李一同前来参见。第二天,郡守的官员都去朝拜先帝的祀庙,不巧辛企李脚痛,一定要人扶着他才能参拜。来到祀庙后,武师说突然叱令伺候的士兵退下,说:“这是供奉先帝肖像的殿堂!”辛企李不为所动,回头对士兵说:“你们只管扶我,我自当呈奏朝廷请罪。”说完神情从容地行礼参拜。离殿后,辛企李立即上奏自陈罪状,等皇帝降罪。结果皇上反而把武师说贬为泉州兵官。
【解评】
智慧能产生见识,有了见识遇事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才不至于被打败。见识决定人生,见识决定了你人生的处境和高度。
祝知府廉能
【原文】
南昌祝守以廉能名。宁府有鹤,为民犬咋死,府卒讼之云:“鹤有金牌,乃出御赐。”祝公判云:“鹤带金牌,犬不识字;禽兽相伤,岂干人事?”竟纵其人。又两家牛斗,一牛死。判云:“两牛相争,一死一生;死者同享,生者同耕。”
【译文】
南昌的祝知府以廉洁能干闻名。宁王府有一只仙鹤,被老百姓家所饲养的狗咬死。府吏把狗主人送入官府,说:“仙鹤的脖子上套有皇上御赐的金牌。”祝公看后判道:“鹤戴着金牌,狗不认识字;禽兽互相争斗而伤,与人有什么关系?”于是放了狗的主人。又有一次,两家人所养的牛相斗,其中一头牛死了。祝知府判道:“两头牛相争,一死一活;死的牛两家一起吃,活的牛两家共同用它耕种。”
【解评】
祝知府在审判工作中机智地遵循和坚守法律伦理,使判决既符合法律,又顺应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