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艳丽《身体里的谷子》散文鉴赏
谷子长在村庄的坡地上,可它却像我的影子,不管走到哪儿,它都在我的身后站着。站在我身后的谷子,有时离我很近,近到我恍惚自己的身体里也有一株谷子。
这株谷子也像村头守望的一双眼睛,时刻牵着我的脚步,我的双脚不论向哪里迈进,都走不出它的视线。它的身影守在村口,根扎在村外的坡地里。我出生时的第一声啼哭,被它收去,揉进泥土,我的身体里就住进了一株谷子。
这株谷子让我看见了小时候母亲用小米糊糊喂我吃饭的情景。她一边喂我,一边唏嘘着,说:这丫头命不濟,生下来就没奶吃,还多亏我们有小米糊糊哦!吃小米糊糊长大的我,至今也吃不惯别的粮食,一日三餐,若是没有小米粥喝,就感觉胃里不舒服。这是饮食的习惯,更是骨子里对小米那份固有的依赖与迷恋。
这株谷子让我想起了挂在老屋东墙上的那些谷种和“点葫芦”。谷种是一扎扎捆在一起的谷穗,那都是精挑细选的穗子,修长壮硕,籽粒饱满,贴着墙,沉甸甸黄澄澄地挂在两个细木橛子撑起的铁丝上,像一串美好的憧憬和企盼正在默默地守望着,而家人就在这样的守望里一天一天地走进播种的日子。点葫芦是一个用葫芦和竹管做成的播种器,样子有点像葫芦丝。播种时,从谷穗上脱粒下来的种子倒进葫芦里,父亲背挎着点葫芦,微微哈腰,一边沿着犁杖豁开的垄沟朝前走着,一边有节奏地敲击着竹管,伴着清脆的敲击声,种子沿着竹管均匀地流入大地,轻松而快乐。“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从播种到收获,像一个漫长而美好的梦,每年周而复始地做着。葫芦多籽,寓意多子多福,是吉祥之物。让种子在葫芦里走一遭,庄稼人的心愿,种子和大地都心知肚明,无须任何絮叨和解释。种下去的谷子,经过大地的用心孵化,很快发芽,然后,一齐热热闹闹地冲出地面。要是再来一场及时雨,没两天的工夫,田野里就会铺出一行行的绿诗来。
谷子的小苗长势太快,也太挤了,要及时择优留存,才能确保谷子的茁壮成长,确保日后的收成。母亲薅苗的姿势很是虔诚,她双膝跪地,小心翼翼地在垄埂上爬着朝前行进。而父亲从背着点葫芦播种,到握着锄头耪地,再到挥着镰刀收割,都是卑躬屈膝地面向谷子。父母他们对谷子的敬畏从始至终都充满着仪式感。
确实,住进我们身体里的谷子值得让每个种谷子和吃谷子的人肃然起敬,因为谷子除了作为粮食奉献自己,还具有诸多优秀品格令人钦佩。它优雅、稳重、内敛、谦虚、忠实、顽强……就像人,是修养极好的那一个。美好的谷子让人打心眼里喜欢和信赖。不管年景如何,只要谷子带着庄稼人的希望和企盼婀娜风情地站在村外的田野上,我们心里就多了一份踏实与祥和。在地薄雨少的辽西,谷子宛如贫寒人家的乖孩子,从出生到长大成人,一直虔诚地顺着庄稼人的心思,实实在在地长。长成的谷子却仿佛是从不出门的大家闺秀,总是低着头,羞答答地腼腆。我有时候就想:谷子长得这么丰盈美好,却如此羞涩谦逊,真是让我们这些狂妄浮躁的人汗颜。稳重内敛的谷子,也像种谷子的庄稼人,既不计较也不挑剔。辽西的土地贫瘠,气候干旱,但谷子不怕,再贫瘠的土地,谷子也能扎下根来生存。因为在漫长的生存岁月里,谷子和辽西人一样早就学会了适应,它懂得适者生存的道理,它是庄稼里的强者和智者。
谷子根扎在土里,心里却装着千沟万壑,墒情和土质都差的地块统统被谷子承揽着。“‘见苗三分收’说的就是谷子”,种谷子的父亲说这话时,正低头笑眯眯地看着地里谷子的小苗,他说话的样子,仿佛是在夸自己的儿孙,满脸都是自信、骄傲和欢喜。而谷子的好还在于它的不争不抢。地球上的空间越来越少,所有的生命却都渴望膨胀,都蓄意多贪多占,但谦卑内敛的谷子却将自己缩减到极致。细小的籽粒,窄窄的叶片,精瘦低矮的秸秆,纤纤柔柔,像个弱不禁风的小妇人。但其襟怀和修为却是庄稼里的伟丈夫。它虽然样子纤细矮小,却不能不叫人从心里仰视!
这株住进身体里的谷子,让我在静下来的时候,总能听见父亲挥镰收谷子的沙沙声。秋阳高照,盛装的田野凸显着丰盈,谷子站在村外的坡地上,沉甸甸地弯着腰,父亲也弯着腰,以感恩的姿势对着谷子和大地。大地威仪,清风徐徐地拂过田野,风中的谷子摇曳多姿,淡淡的谷香随风飘来,那是成熟的谷子说出的第一句米语,也是父亲心里最美妙的歌。父亲左手攥住一把谷子,右手的镰刀向前一挥,谷子就被割倒了,割下的谷子在父亲手里乐得摇头晃脑,割谷子的父亲也在心里乐着,顶着烈日,他干得热火朝天。临近晌午,谷子割完了,父亲在醉人的谷香里回望码在地里的一捆捆谷子,爷爷奶奶的坟茔就在地头上突兀地显眼。一株谷子的梦从发芽到成熟哪一刻脱离过爷爷奶奶的凝望呢?他们活着时,种谷子,收谷子,吃谷子。人走了,就和谷子一样,融入大地。他们住进了谷子中间,而谷子却一直住在他们的身体里!也不知道从何时起,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里都住进了一株谷子,就像血脉,亘古绵延,生生不息。谷子是大地的精灵,大地用一茬又一茬的谷子将一代又一代的人养大,一代又一代的人也和谷子一样出生、长大,很快老去,回归大地,成为精灵。谷子和人的轮回仿佛是一个梦,虚幻、浪漫、美好。
这株谷子住在我的身体里,我的耳鼓里就充满了千年的米语和一串串苍老的述说。有一捧谷子,在红山文化遗址的泥土里,静静地躺了五千五百多年,而今,它以炭化的模样与世人相遇,我们的心立刻狂跳不已。这一刻,我看见曾经的江山社稷里以谷为神的祭坛和祭坛下虔诚膜拜的身影,我看见红山先民春天播种的背影及秋天收获的笑脸。那是一个用石犁石铲等石制农具种谷子的岁月。那时的辽西,雨水丰沛,土地厚实,人们种谷子的工具简陋、粗糙,每个人都迷信谷神,他们虔诚地祈祷膜拜,用心地播种、锄地、收割,每一场农事都是庄严神圣的大事,每一场农事都饱含着天地间最漫长、最殷切的祈福。用石具种下的谷子也带着石头的秉性和气质。瞧,这些谷子籽粒多么饱满瓷实,它和美玉、陶器、泥塑等一起一直在祖先的身边守护陪伴着,历经五千五百年的光阴,不腐不朽。它不光是一个奇迹,更是无声的米语,从幽深的时光隧道里传来,正深情地讲述着红山先民风生水起的日子。而我便在这米语的悄然诉说里,知道了自己的来处。
住在我身体里的谷子,承载上下五千年的光阴,把一串又一串鲜活美妙的米语编织成浪漫的故事,埋进米囤,小米的尊崇和金贵就此打开,灿灿耀眼。在悠悠的米语里,我隐约听见了来自大唐的马蹄声,那是御驾东征的皇帝李世民到了营州(今朝阳),吃了我们辽西的小米后,下令收购带回长安享用的佳话。我依稀看到了乾隆皇帝回奉天祭祖的浩荡人马,招招摇摇地由京城而来,路过朝阳,住在佑顺寺,吃了辽西小米的乾隆皇帝,顿时龙颜大悦,封其为“珍珠贡米”。我也似乎窥见了清朝年间,那个叫丛占鳌的本地政要,每次进京办事,不带金银和奇珍异宝,而是带上好多上等小米。他到了京城,把这些小米送给皇帝,送给交好的王公大臣,送得大家心里喜滋滋。
所有的小米都来自那株住进我们身体里的谷子,来自这株谷子的小米每天都伴着我的味蕾有滋有味地享受着食物的美好。每每捧起餐桌上那碗香喷喷的小米粥,我总是心存感激,感激上苍把小米这富含人体所需各种营养、具有多种保健功效的谷物赐给我们,让我们在辽西这块贫瘠的土地上享受着如此金贵的美食。
是啊,这金贵的小米熬成粥被称作“代参汤”。在辽西,女人坐月子,要喝小米粥!有人生病了,要喝小米粥!小孩和老人牙口不好,要喝小米粥!有胃病的人,更是成年累月地喝小米粥!小米养胃更养人,吃小米的辽西人对小米的感情仿佛有身体、精神和心灵上都无法撼动的信赖与迷恋。迷恋小米的我们时刻身陷其中,不能自拔,因为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一株青枝绿叶的谷子。这株谷子生得宜人可爱,且不枯不败,就像基因,在辽西大地世代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