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淑茵《四小时五十分》散文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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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淑茵《四小时五十分》散文鉴赏

时间是下午5点20分。

5点20分,车辆们终于见缝插针地将本已拥挤的路面填塞殆尽,一次大堵车初见端倪。一辆摩托车在失了队形的车辆间艰难前行,又一脸颓败地倒回来,用行动为这次堵车做了无言验证。焦灼如报数般由一辆车向另一辆车蔓延。远远近近的车灯陆续亮起,车喇叭声扬起各种情绪、各种腔调和声线。人们有些情绪失控,更何况此时还下着雨,一场北方晚秋的小雨。

前面怎么回事,出车祸了?

谁说堵车都是因为车祸,红绿灯失灵、交通指挥失当、天气状况不佳、路況不佳都有可能导致如此后果。当然,也可能因为随便哪个无良司机的任性抢道、加塞、随意转向、逆行,或者是一条狗愚蠢地跑上了车道。鬼知道这次原因是什么。人们掰着手指头列举,却偏偏漏掉了造成这一现状的一只无良的瓶子。

突如其来的堵车衍生出突如其来的秩序混乱。电话,短信,微博,微信。无奈,牢骚,咒骂。车载音响,喇叭声。成分不明的热闹和手忙脚乱在以车为单位的狭小空间内发酵,雨和黑暗是约束者也是催化剂。是的,还有黑暗。5点40分,黄昏已经彻底消失。所有庞大的叙事和纷杂的情绪被冷雨和黑暗不着痕迹地联手拆解、篡改,又在寂静无声或窃窃私语中被重新演绎。包括救护车尖锐徒劳的鸣笛声和接踵而至的单薄绝望的哭声。我猜想,6点5分左右,救护车里的那个病人死了。那种哭声,是只属于死亡现场的。

现在,让我们暂且将上述所有的混乱搁置一边,将救护车、哭声和死亡统统搁置一边。专心猜一猜,这一次我们的车辆能够向前挪动几米。

猜猜看,多么幼稚无聊的游戏。但只要向前移动就比该死的静止让人充满希望。

的确是无聊的游戏。不过还有比干巴巴的等待更无聊的事吗?我猜这次会挪动五米,至少,三米。不过先别管这个,快看右前方,三位年轻的女士正在合力推动一辆白色的奥迪。我看见她们因上体前倾而被拉长变形的后背,灌注了力量的纤细手臂,黑色的短靴、蓝色的牛仔裤、粉蓝格子A字裙,三件长短不一颜色各异的风衣被雨水打湿。没有谁上去帮助她们,雨线由高处落入车灯明亮的光圈里,一根一根均匀透明,急促,密集,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这次猜一猜,白色奥迪为什么会熄火?

又是无聊的猜一猜。

是个司机就知道,车辆熄火有N多原因:可能是油箱没油了;也可能是发动机或油路出了故障;又或者驾驶技术不够娴熟;还有就是蓄电池亏电……对,亏电。这两个字似乎极具警示性和传染性,它刚在脑海中出现,便有一盏车灯迫不及待地灭了,紧接着,下一盏,又一盏。黑暗挥动弯镰,以白色奥迪为起点有节奏地向南向北收割,光亮一点一点消失。

我们坐在车上吃东西。如同车灯心有灵犀地次第灭掉一般,许多人不约而同地都想吃点儿东西。晚上7点钟,对于晚饭来说,时间还算合适。我们有四个人,三瓶矿泉水,两袋三明治面包。我们打开车窗接着雨水洗过手,撕下一片面包,将其乳白色的切面涂满一层薄薄的橙红色果酱,然后再尽量将咀嚼的动作做得和涂果酱的动作一样细致耐心。如此西式的吃法也许很适合这样的晚上。我想说的是,其实我们的肠胃还不是特别急于进食,并不是一到饭点儿就一定要饥饿、一定要进食。我们只是单纯地想要做点儿什么,比如说涂抹果酱,比如说咀嚼。让手涂抹,让颌骨咀嚼,让嗓子吞咽,让味蕾绽放,让肠胃蠕动,让所有别的动作来压制某些我们不想提到意识层面的感觉,那些说不清症状的症状。我们车上一个人说,他迫切需要喝几口矿泉水来治疗他的心急火燎。另一个人没头没尾地说,幸亏有你们,幸亏有陆续打进来的电话。好吧,我也想说同样的话,我也因为同样的原因而需要面包和果酱。另外,我还想说,我们需要治疗的其实不仅仅是心急火燎。

晚上7点30分,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参与到这场诡异的食疗盛宴之中,除了救护车里安静躺着的那位。所谓诡异,主要是指聚集于这一特殊区域的庞大进食人群与捉襟见肘的食物数量之间的突兀对比,这就使得这场盛宴更像一场注定没有高潮的象征性仪式,别指望能够酣畅淋漓进行下去。车子里的所有吃食悉数登场,空气中游弋着各种食料的味道,包括香肠和煮鸡蛋,白酒、啤酒、乳汁和五花八门的饮料,甚至红薯、洋葱、白菜、芹菜、西红柿、白萝卜、胡萝卜……我非常渴望用几片面包去换取一根胡萝卜或者一块红薯,但正如他们不知到哪里去寻找几片面包一样,我同样不知道在哪辆车里可以找到胡萝卜或者红薯。不过这都不算太重要,重要的是我并非真的想吃东西。我更想和家人通电话,或者干点儿别的,不停地咀嚼显然是一种病。可那些别的什么又和咀嚼有多大区别。

还是有人想要做些别的什么,比如吵架。一辆红色的甲壳虫趾高气扬地和一辆破三轮车吵架,一阵香风的女士和一个局促不安的老头儿吵架。不过这样的场面没有持续多久,那个局促不安的老头儿很快就被一个微醺的酒鬼取代了。后面的甲壳虫和前面的三轮车到底谁惹了谁,谁该赔偿谁,如此龟速的挪动如何会造成追尾,这些都需要好好理论一下。陆续有人围拢过来,那些人刚刚吃了太久的东西,冷雨也拦不住他们想做点儿别的什么。他们自发地将那个老头儿架空,策略性地占据了道德制高点,他们的舌头开始斗志昂扬。刚开始只是酒鬼有些捋不直的舌头,不久第二个加入进来,紧接着是第三个……斥责、嘲弄、起哄、猥琐和道德审判被一股脑儿黏着在舌头上,包杂着意欲不明的快感朝那个女人甩过去。无数张嘴巴对着同一个目标张张合合,洋葱酒精等各种辛辣酸腐的味道招摇过市。女人的张牙舞爪顿时变成不知所措。她用苍白的面色、泫然欲泣的表情来认错,讨饶。可她的泫然欲泣全然无法打动那些冷漠的脸、轻佻的眉眼、喋喋不休的嘴巴,蠢蠢欲动的辩论家、胡搅蛮缠的酒鬼以及那些心思各异的旁观者们。无从申辩,亦无法全身而退,女人开始绝望。她想说她并没打算真和那辆三轮车吵架,只是夜这么黑,孤零零一个人,又没有东西吃……可这算什么理由。晚上8点25分,在一群舌头的群殴下,在一个目瞪口呆的老头儿见证下,一个女人灰飞烟灭。

接下来我想说说那只鹰。晚上9点钟,一只硕大无比的鹰腾空而起。它湿漉漉的翅膀一路卷起巨大的墨色旋涡,锋利如锥的爪子以最具杀伤力的角度扎进一只奶白色小狗柔软的脊背,它无疑是猎杀方面最具发言权的专家。一个女人焦灼的声音四下扬开:请问有谁看到我的贝贝了,一只白色的长毛吉娃娃,一眨眼就不见了?看到了,它被一只鹰捉走了。鹰,大晚上哪里来的鹰?这不科学,猫头鹰还差不多。一百多年前鹰这个物种早已在這片天空绝迹了。你确定你看到一只鹰把我的小狗抓走了?确定,又不太确定,我只听到一只小狗微弱的呜咽声划过天空。你确定听到一只小狗微弱的呜咽声划过天空?确定,又不太确定,终归是有什么声音划过了天空。女人不甘的目光又穿过雨幕,落到其他几个无聊的游荡者身上。你们呢,看到了没有,听到了没有?看到了,又没有看到;听到了,又没有听到。别皱眉,这样的回答不是开玩笑,也不是说谎,黑暗中总是藏着许多模糊的影像、模糊的声音,会让人产生幻视、幻听,让人不敢那么肯定。

有个诗人说,如果你想上厕所,就一定要上厕所。多么直截了当的忠告,尤其是在这淅沥的雨夜。可有时候你还真不能随心所欲地上厕所。比如说,荒天野地哪来的厕所?当然换一个角度就立刻海阔天空:荒郊野外,大黑夜的,哪里又不是厕所?但这难免有些颠覆我们根深蒂固的日常行为规范。不过那又怎样,身体的本能意识有时会超越强大的自我约束力,憋尿是一件很容易冲破临界点的事。我踩着路边黑色的烂泥向前走,我也许并不特别想上厕所,只是希望在雨中走走;也许很想,但被我成功克制了,我不想深究这个。垂柳枝将雨水撒落到我头上,滴进我毫无遮拦的脖颈间,一阵冷。我弯着腰行走,假装对躲在柳树后面、路边排水沟里面的那些身影视而不见。他们,男人和女人们,蹲着或者站着,背对着柳树面朝着原野,恣肆淋漓地将撒尿的快感裸呈在黑暗中,他们集体玩着掩耳盗铃的游戏,全部假装若无其事,当然也不能排除其中有些心思龌龊者或怀赤子之心者。这个时候,假如所有的车灯突然亮起、所有的镜头齐刷刷聚焦过来会怎样?幸亏没有。堵车真是堵得太久了。

远离那些撒尿者,总算自在了,安静地感受雨中的黑暗原野。孩子在车里哭闹,母亲把他抱出车外,哭声立刻就止了,某个陌生人打开车窗递给母子俩一把花雨伞。一个男人将自己的老父亲扶出车外透气,没有伞,他展开双臂将自己肥大的外套撑在父亲头上。我和他们一起注视着无垠的黑暗,那清冽透骨的妖娆。我知道黑暗中的原野上生长着数不清的树木,数不清的蔬菜、庄稼、中药材和杂草,还有别的叫不出名字的各类植物,它们在夜幕中都是深深浅浅的、大团小团的黑灰色斑块。这些斑块在黑夜中便不再是白天的植物,任何植物一旦被黑暗浸染,便有很大的不一样,我们白天见到的从来都不是它们的本态,但它们无论在白天还是黑夜又都一样真实可信。它们在夜色中摇风扯旗,舞云弄月,哪怕一株玉米秸都比白天更加神秘、更具灵性。那些动物们也是如此,可惜这样的雨夜不是它们的主场。有些粗大的枝杈上会发现鸟窝,也许有鸟也许没有,黑暗中我看不清楚,除非它们适时地咕哝两声扑棱几下翅膀。枯草稞子下面藏着各种虫子,或者还有野鸡,它们在睡梦中被雨水打湿。那些穴居住者们则无需担心这个问题。原野上不容忽视的还有散落着的坟茔和里面的安息者,他们安静得让人心生敬畏和怜惜。而我此刻竟然距一座坟茔很近。一只野兔子从它模糊的椎体轮廓间蓦地跳出来,趁我愣神之际它也一愣,然后神色自如地离去。也许在它眼里,我和一株植物、一只虫子、一座坟茔没有什么两样,我们都是同类。大地上这些看似互不相关的存在都有着内在的必然联系,正如猜一猜、咀嚼、鹰、吉娃娃、甲壳虫、破三轮车、雨伞、女人、孩子、酒鬼和肆意的撒尿者,这些看似无关的个体在某种机缘之下汇集到一起,这其中深邃的隐喻超越了所有事物自身的意义。当然,这不能算做结论,任何仅凭个人感觉捕捉到的片段式的想法都无法轻易被称为结论。但这样一环扣一环的剖解无疑会令人着迷,以至于让人忘记堵车,甚至忘记自己。我试图在杂乱无章的事物间理出秩序的经纬,破解那早已写好了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的神谕。这是一个自不量力又妙不可言的过程,无法借助于世间的任何一种表达方式来诠释。而在这一切思绪穿行间,你最好不要照镜子,否则你会发现镜子里的似乎不是你。

如果雨一直这样下着,车一直这样堵着,人一直如身处幻境般玄妙着,会发生怎样的事?但这样的假设无疑不会发生。晚上10点10分,堵车结束。无数盏车灯同时长舒一口气,它们兴冲冲地划破黑暗,又毫无留恋地将黑暗甩在后面。

赶路,赶路……

有什么东西被从拼命撒欢儿的车子里甩出来,“噗”的一声响。回首间,却什么也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