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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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院上

议院上

郑观应

议院者,公议政事之院也。集众思,广众益,用人行政一秉至公,法诚良、意诚美矣。无议院,则君民之间势多隔阂,志必乖违。力以权分,权分而力弱,虽立乎万国公法之中,必至有公不公、法不法,环起交攻之势。故欲借公法以维大局,必先设议院以固民心。泰西各国咸设议院,每有举错,询谋佥同:民以为不便者不必行,民以为不可者不得强。朝野上下,同德同心,此所以交际邻封,有我薄人,无人薄我。人第见其士马之强壮,船炮之坚利,器用之新奇,用以雄视宇内;不知其折冲御侮,合众志以成城,制治固有本也。考议政院各国微有不同,大约不离乎分上、下院者。近是上院以国之宗室勋戚及各部大臣任之,取其近于君也。下院以绅耆、士商才优望重者充之,取其近于民也。选举之法惟从公众。遇有国事,先令下院议定,达之上院;上院议定奏闻国君,以决从违。如意见参差,则两院重议,务臻妥协而后从之。凡军国大政,君秉其权;转饷度支,民肩其任。无论筹费若干,议院定之,庶民从之,纵征赋过重,民无怨咨,以为当共仔肩襄办军务。设无议院,民志能如是乎·然博采旁参,美国议院则民权过重,因其本民主也。法国议院不免叫嚣之风,其人习气使然。斟酌损益适中经久者,则莫如英、德两国议院之制。英之上议院,人无定额,多寡之数因时损益,盖官不必备,惟其贤也。其员皆以王公侯伯子男及大教师与苏格兰世爵为之,每七年逐渐更易,世爵则任之终身。下议院议员则皆由民间公举,举员之数,视地之大小,民之多寡。举而不公,亦可废其例,停其举,以示薄罚。下议院为政令之所出,其事最繁,员亦较多,大约以四、五百人为率。惟礼拜日得告休沐,余日悉开院议事。大暑前后则散院避暑于乡间,立冬或立春则再开院。议员无论早暮,皆得见君主:上议院人员独见,下议院人员旅见。议院坐次,宰相大臣等同心者居院长之右,不同心者居左,中立者则居前横坐。各国公使入听者皆坐楼上。德之规制大概亦同。盖有议院揽庶政之纲领,而后君相、臣民之气通,上下堂廉之隔去,举国之心志如一,百端皆有条不紊,为其君者恭己南面而已。故自有议院,而昏暴之君无所施其虐,跋扈之臣无所擅其权,大小官司无所卸其责,草野小民无所积其怨,故断不至数代而亡,一朝而灭也。中国历代帝王继统,分有常尊,然而明良喜起吁咈赓歌①,往往略分言情,各抒所见,所以《洪范》稽疑谋及庶人②,盘庚迁都③咨于有众。盖上下交则为泰,不交则为否④。天生民而立之君,君犹舟也,民犹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伊古以来,盛衰治乱之机总此矣。况今日中原大局,列国通商势难拒绝,则不得不律之以公法。欲公法之足恃,必先立议院,达民情,而后能张国威,御外侮。孙子曰:“道者,使民与上同欲”,“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畏危也”。即英国而论,蕞尔三岛,地不足当中国数省之大,民不足当中国数省之繁,而土宇日辟,威行四海,卓然为欧西首国者,岂有他哉·议院兴而民志合、民气强耳。中国户口不下四万万,果能设立议院,联络众情,如身使臂,如臂使指,合四万万之众如一人,虽以并吞四海无难也。何至坐视彼族越九万里而群逞披猖,肆其非分之请,要以无礼之求,事无大小,一有龃龉动辄称戈,显违公法哉!故议院者,大用之则大效,小用之则小效者也。夫国之盛衰系乎人才,人才之贤否视乎选举。议院为国人所设,议员即为国人所举。举自一人,贤否或有阿私;举自众人,贤否难逃公论。且选举虽曰从众,而举主非入本籍至十年以后,及年届三十,并有财产身家,善读书负名望者,亦不得出名保举议员,其杜弊之严又如此。考泰西定例,议员之论刊布无隐,朝议一事,夕登日报,俾众咸知,论是则交誉之,论非则群毁之。本斯民直道之公,为一国取贤之准。人才辈出,国之兴也勃焉。诚能本中国乡举里选之制,参泰西投匦⑤公举之法,以遴议员之才望,复于各省多设报馆,以昭议院之是非,则天下英奇之士、才智之民,皆得竭其忠诚,伸其抱负。君不至独任其劳,民不至偏居于逸,君民相洽,情谊交孚。天下有公是非,亦即有公赏罚,而四海之大,万民之众,同甘共苦,先忧后乐,若理一人,上下一心,君民一体,尚何敌国外患之敢相陵侮哉·或曰:“汉之议郎⑥,唐、宋以来之台谏御史,非即今西国之议员乎·”不知爵禄锡诸君上,则不能不顾私恩;品第出于高门,则不能悉通民隐。而籍贯不可分,素行不可考,智愚贤否不能一律,则营私植党,沽名罔利之弊生焉。何若议院官绅均匀,普遍举自民间,则草茅之疾苦周知,彼此之偏私悉泯;其情通而不郁,其意公而无私,诸利皆兴,而诸弊皆去乎·故欲行公法,莫要于张国势;欲张国势,莫要于得民心;欲得民心,莫要于通下情;欲通下情,莫要于设议院。中国而终自安卑弱,不欲富国强兵为天下之望国也则亦已耳,苟欲安内攘外,君国子民持公法以永保太平之局,其必自设立议院始矣!或谓:“议政院宜西不宜中,宜古不宜今。”此不识大局,不深知中外利病者之言耳。余尝阅万国史鉴,考究各国得失盛衰,而深思其故。盖五大洲有君主之国,有民主之国,有君民共主之国。君主者权偏于上,民主者权偏于下,君民共主者权得其平。凡事虽有上、下院议定,仍奏其君裁夺:君谓然,即签名准行;君谓否,则发下再议。其立法之善,思虑之密,无逾于此。此制既立,实合亿万人为一心矣。试观英国弹丸之地,女主当国,用人行政皆恃上、下院议员经理,比年得人土地已二十倍其本国。议院之明效大验有如此者。所以君民共主之国,普天之下十居其六,君主之国十居一、二,民主之国十居二、三耳。今日本行之亦勃然兴起,步趋西国,陵侮中朝。而犹谓议院不可行哉·而犹谓中国尚可不亟行哉·噫!傎⑦矣!

选自1894年《盛世危言》

〔注释〕 ①明良喜起吁咈赓歌:明良,贤明的君主与忠良的臣子,语出《尚书·益稷》:“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吁咈,君臣和洽状。赓歌,酬喝和诗。 ②《洪范》稽疑谋及庶人:《洪范》为《尚书》中一篇,内中讲到,解决疑难问题时,要和庶民商量。 ③盘庚迁都:盘庚,商代国王。即位后为摆脱困境,避免自然灾害,从奄(今山东曲阜)迁都到殷(今河南安阳)。 ④上下交则为泰,不交则为否:语出《周易》中泰卦与否卦。上下,指天地。天地相交而能变通,故称泰;天地对立而不往来,则为否。 ⑤匦(guǐ):匣子。 ⑥议郎:官名。西汉时始设,掌顾问应对,为郎官之一种。东汉时地位更高,能参预朝政。 ⑦傎(diān):同“颠”,颠倒。〔鉴赏〕 本文选自《盛世危言》,书名取《论语》“邦有道,危言危行”之意。此书刊行后,在思想界影响颇大。礼部尚书孙家鼐将它推荐给光绪,光绪读毕赞叹不已。毛泽东在《西行漫记》中回忆青年时代时说:“我读了一本叫做《盛世危言》的书,这本书我非常喜欢。”此书贯穿着富强救国的主题,对政治、经济、军事、外交、文化等诸方面改革,提出了切实可行的办法,为迷茫的晚清开出了一帖拯危为安的药方。药方中最令人耳目一新的,是“设立议院”、“兵战不如商战”的主张。

早在19世纪70年代,郑观应在《易言·论议政》一文中,就介绍了议会制度。说“泰西诸国”中,“其都城设有上下议政院”。上院以国之宗室、勋戚等充任,下院以绅耆士商中有名望、有才能的人担任。国家有大事,先在下议会议定,然后再送交上议院讨论。两院意见一致,由国主决定其从违;如果意见不一,则或令停止不议,或复议再定。到19世纪90年代的《盛世危言》中,对议院制度的介绍比先前完整得多了。郑观应以设立议院为国家富强之根本。泰西各国,每当有大的举措,“民以为不便者不必行,民以为不可者不得强”。于是朝野上下,同德同心,“人第见其士马之强壮,船炮之坚利,器用之新奇,用以雄视宇内”。郑观应以设立议院为杜绝君主专制的良方。“有议院,而昏暴之君无所施其虐”,大臣不能擅权跋扈,官吏胡来难逃其责,草野小民无所积怨,“故断不至数代而亡,一朝而灭也”。对议院不适合中国的谬论,作了有力的驳斥,断言是“不识大局”、“不深知中外利病”。郑观应介绍了当时西方的政治体制,有“君主之国”、“民主之国”、“君民共主之国”三种。第一种专制政体“权偏于上”;第二种共和政体“权偏于下”;第三种“君民共主之国”,是指实行君主立宪制,而实权掌握在议院的英国,是“权得其平”,为最理想的政治体制。英国行“君民共主”后,在全球攫取的土地与民众,已二十倍于英国本土,就是最好的证据。郑观应把设立议院视为御侮救国的头等大事。他认为,有着四万万人口的中国,如能设立议院,联络众情,合四万万如一人,“虽以并吞四海无难也”,哪里还怕越洋而来的西方列强。自身强盛了,就可以运用万国所公认的公法,来对付那些“事无大小,一有龃龉动辄称戈,显违公法”的侵略者了。“故议院者,大用之则大效,小用之则小效者也。”值得注意的是,郑观应指出了议院制度与古代“议郎”制度有着本质上的不同。议员是由民众选举产生的,“均匀普遍,举自民间”,而“议郎”是出于君主之命,这是一;议员出于公意,“其意公而无私”,“议郎”充塞私心,“营私植党”,这是二;议员通悉民情,“草茅之疾苦周知”,“议郎”出自高第,不能悉通民情,这是三。这表明郑观应对议院制度的认识是相当深刻的。这在甲午战争以前,也即戊戌变法初期,是卓越的见识。康有为在著名的“公车上书”中,建议把各县选举出来的议员叫做“议郎”(“因用汉制,名曰议郎”)。这说明康有为想把西方的议院制度,涂上古已有之的招牌,但也说明康有为对议员与“议郎”的原则区别,还不非常清楚。郑观应说,“欲行公法,莫要于张国势;欲张国势,莫要于得民心;欲得民心,莫要于通下情;欲通下情,莫要于设议院”。其间的逻辑推理是:“行公法”——“张国势”——“得民心”——“通下情”——“设议院”。郑观应以为,中国要在外交事务上,不受列强欺凌,得到公正的待遇,成为“行公法”中的一员,中国就得增强自己的国力。国家的强盛,不是热衷于购铁舰、建炮台、造枪械、操海军等办法就能解决的,必须要得到民众的拥护才行,而民众拥戴的前提是要了解“下情”。要从政治上进行改革,建立议院制度,让从民间选举出来的议员把“下情”表达出来,做到君民之间无隔阂,合四万万人为一体。郑观应认定,设议院是救国的唯一良方:“君国子民持公法以永保太平之局,其必自设立议院始矣!”当时思想界对设立议院的议论是很多的,但郑观应这段论述,是戊戌变法以前,中国思想界关于议院制度与挽救民族危亡的所有议论中,最为集中、最为明确的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