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鉴赏
作者: 张俊山
牛汉
沙漠,象一个漠远而荒古的梦,用恐怖的灰色的翅帷,压盖着人们底心,永远不敢去掘发,让它的灵魂在孤寂里生锈。
沙漠是多么沉默,静穆,粗野,而又纯洁……
沙漠是世界圣洁的面容。
——永远奔扬着原始的生命力!
沙漠,大地原始的衣裳。而今,古老得已失去温暖。草莽象囚犯头上蓬蓬的长发;沙窝,如老年人干涸的深陷的眼瞳,贮满阴郁与困厄,用疲倦失色的光泽探寻着生命的泉流。而沙漠,多少年代生命寄托给干涸的河流,希望,永远在寂寞的岁月中埋葬着。
这寒寂的沙漠,干涸的河流,在悠久的世代里也曾哺乳过民族的婴儿,文化的硕果,在寒冷的风沙里燃着希望的热情,在蒙蒙的幽暗中瞅见上帝描绘出未来;河流也会激荡出洪波,浪花象理想的眼睛,翩翩地穿透风沙,洒向行人,而又呼啸着向太阳;沙漠用先驱的步伐,领着祖先们仁慈的精灵,喂养出无尽的希望和生命的花朵。它涨滚着,用奔阔的波涛把整个民族涌起,胜利而骄傲地站着,把生命交给人类和土地,于是人类的文化象野花开放在天边,而它却渐渐地衰老了……
沙漠,民族底衰老的母亲!
它,连结着人类的心,燃烧着原始的爱。
当沉重的天色坠到耳边,夕阳滚下沙野,斜晖用未来派的红色抹出希望,牧民以落日唤回牛羊,纯洁的歌声让风卷向天野,象海鸥的轻歌掠过海波——
伊呵朗,沙漠!
贝伦河边草茫茫,
钻风涉水牧牛羊,
肩扛着太阳和月亮。
沙漠,我的亲娘!
撒下欢乐的种子
在这土地上——
唔啊,姑娘,
让野火在寒夜
点燃起热情高涨;
歌吧!姑娘!
火焰的金箭穿过太阳;
同听着的冰河欢唱,
翘望那红云追着黄风变幻
唔呵,沙漠我的亲娘……
沙漠上,没有路,也没有足迹,路有如灾难的流星飘落在天野;只有自己才会走出路痕。……
赶驼人坐在驼背上吹出吵哑的歌声——
金钉铛,银钉铛,
钉钉铛铛过天山
砂米赛不过伊犁河的芙蓉香
狐皮裳,软马鞍,
格啊登凯,鼻烟杆,
嗨呼嗨呼伊里朗……
黄昏,帐幕前的草地上,少女用灼热的胸膛,亲切地贴着大地,静静地谛听着牛羊的归来,老人们呷着奶茶拉着低沉的声调,象一支彩笔,那纯朴的语句,勾出沙漠的光彩,悲哀,希望和生命的线索。
几千年来,战争的野火在沙漠上点起又熄灭,祖先们用自己的血写红沙野,而又被风沙淹没了,多少次,草原变成生死斗争的战场,留下毁灭后的荒凉,战士们将战马套上耕犁拓荒。
当长夜在沙野睁开睡眼,朝暾在山岗撕去睡衣,牧民们又蠕动在漠漠的风里,山歌,羊鸣,马啸,铎声,谱一曲沙漠的新歌……
而今,敌人生怕沙漠的灵魂锈成泥,用炮火敲碎那远古的长梦。
毒的火舌,挟着血色的烟云,象风沙驰遍沙野,它,燃起久埋在沙地凝固了的烽火,烧醒久睡的沙漠的号手。
牧民们,荷一支短铳,骑着马,迎着扑面的风火,让铁的蹄牙扣着沙野,那声息是怨尤,是愤怒,是希望。
牧民的心永远连着沙漠,系着牛羊……烙印……
烧毁旧的便是新的呵!
牧民睨视那沙海连着天宇的线痕,跨上战马,在战斗里踏出一条生的血路,拾起苏醒的历史。
当春风吹起黄沙香,当雪山流下山洪,当白雪埋葬的冬日,在每分每秒的时刻中溶化,那棕色的人,棕色的马,棕色的沙漠在战斗里成长着……新的生命在阴寒里出芽,在风沙里开花。
沙漠没有老,春草,野花偎依着它。
沙漠醉了,从来没经过这般的快乐,然而它没有昏迷,它要比往日清醒得多。
沙漠,在亚细亚的大地上站起来了!
它最高……
1940年冬,天水
人有时就像沉默的火山,在寂寞和苦闷中却能酝酿出奔涌的诗情。这种诗情一旦进发,就会呼啸着烈焰,释放出石破天惊的震撼力。牛汉的《沙漠》就是这样产生的诗篇。
据诗人介绍,一九四〇年冬天,当他还是一个从内地流浪到大西北的高中一年级学生时,在一个寒冷的深夜,他住在校外一所古庙里,心中“极其寂寞与苦闷”,就伏在菜油灯下创作了这篇散文诗。
可以看出,这篇作品是一气呵成的。诗人一任胸中的激情奔涌流泻,用粗厉的笔触写下了飞腾的思绪,谱出了一曲劲健雄豪的沙漠颂歌。
诗人的想像丰富,诗思佻达,用一系列的比喻生动地再现了沙漠的风采神韵。他说沙漠“象一个漠远而荒古的梦”,又是“大地原始的衣裳”,“是世界圣洁的面容”,“是民族底衰老的母亲”;他说“草莽象囚犯头上蓬蓬的长发;沙窝,如老年人干涸的深陷的眼瞳,贮满阴郁与困厄,同疲倦的光泽探寻着生命的泉流。”这些比喻不仅绘形绘神,而且包蕴着深厚的内涵,启迪人们领悟沙漠生命的古老悠远,以及它与人类血缘般的关系。因此,当诗人吟哦道:
它,连结着人类的心,燃烧着原始的爱。
人们就能产生强烈的共鸣。
诗篇虽然是一挥而就的,诗人只是顺着诗情流向,信笔挥洒,缺乏精心构思,但是,由于情感真挚,运笔如风,诗中就鼓荡着粗犷的力、深沉的爱,使人深切感到古老的中国正在战火中新生、中华民族正在奋起,从而与诗人一起燃起热烈的向往和憧憬。第三节嵌入牧民和赶驼人的歌唱,那种热烈、雄浑、旷远的韵味更为沙漠“原始的生命力”布上一层浓郁的氛围。沙漠,在诗篇中是我们祖国和民族的象征,诗人把一腔热爱都献给它了。
沙漠,在亚细亚的大地上站起来了!
它最高……
诗篇结束在这个高音部位,十分有力,颇能鼓舞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