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祭十二郎文》文章鉴赏
《韩愈·祭十二郎文》文章鉴赏
年月日①,季父②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③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④,告汝十二郎之灵:
呜呼!吾少孤⑤,及长,不省所怙⑥,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⑦,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⑧,形单影只。嫂常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⑨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⑩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11}。又二年,吾佐董丞相幕于汴州,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12}。明年,丞相薨{13},吾去汴州,汝不果{14}来。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15},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呜呼!孰谓{16}汝遽{17}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18}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19}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20}而就也!
去年孟东野{21}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22},而不克蒙{23}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24}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汝去年书云:“比{25}得软脚病,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至斯乎?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26},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27},然后惟其所愿。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28}不凭其棺,窆{29}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30}!彼苍者天,曷其有极!
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31}!
【注】
①年月日:某年某月某日,指拟稿时间。②季父:父辈中排行最小的叔父。③衔哀:心中含着悲哀。④建中:人名,当为韩愈家中仆人。时羞:应时的佳肴。羞,同“馐”。⑤孤:幼年丧父。⑥怙(hù户):依靠。失父曰失怙,失母曰失恃。⑦三兄:长兄韩会,次兄韩介,还有一位死时尚幼。⑧两世一身:子辈和孙辈均只剩一个男丁。⑨视:古时探亲,上对下曰视,下对上曰省。⑩省(xǐng醒):多指对长辈的探望,此引申为凭吊。{11}从嫂丧来葬:护送嫂子的灵柩来安葬。{12}孥(nú奴):妻子和儿女的统称。{13}薨(hōng烘):周代诸侯之死或唐代三品以上大官死。{14}不果:没能够。{15}东:指故乡河阳之东的汴州和徐州。{16}孰谓:谁料到。{17}遽(jù具):骤然,突然。{18}斗斛(hú胡):唐时十斗为一斛。斗斛之禄,指微薄的俸禄。{19}万乘(shèng剩):指高官厚禄。古代兵车一乘,有马四匹。封国大小以兵赋计算,凡地方千里的大国,称为万乘之国。{20}辍(chuò龊):停止。辍汝,和上句“舍汝”义同。{21}孟东野:即韩愈的诗友孟郊。{22}纯明:纯正贤明。{23}蒙:承受。{24}耿兰:生平不详,当时宣州韩氏别业的管家人。{25}比(bì避):近来。{26}终丧:守满三年丧期。古时父母死后子女要服满三年孝。{27}先人之兆:祖先的墓地,指的是河阳韩氏祖坟。{28}敛:同“殓”。为死者更衣称小殓,尸体入棺材称大殓。{29}窆(biǎn匾):把棺材埋入墓穴中。{30}何尤:怨恨谁?{31}尚飨:古代祭文结语用辞,意为希望死者来享用祭品。
《祭十二郎文》是一篇情文并茂的祭文,不但是韩愈祭文中的千古佳作,更是我国古代抒情散文中的不朽名篇。这篇文章是韩愈在唐德宗贞元十九年(803),在长安任监察御史时,为祭他侄子十二郎而写的一篇祭文。
韩愈有兄三人,长韩会,仲韩介。十二郎名老成,本是韩介的次子,出嗣韩会为子,在族中排行第十二。韩愈两岁丧父,亦由长兄韩会与嫂抚养成长。从小和十二郎生活在一起,经历患难,因年龄相差无几,虽为叔侄,实同兄弟,彼此感情十分亲密。当他得知侄儿突然去世后悲痛至极,就写下了这篇感情真挚的文章。这篇祭文追叙他与十二郎孤苦相依的幼年往事,融注了深厚的感情。字里行间,凄楚动人,于萦回中见深挚,于呜咽处见沉痛,语语从肺腑中流出。
祭文全文共分五段,第一、二段重在叙述韩门两代,只有“我”与侄儿两人,所谓“两世一身,形单影只”,身世之凄苦,及对嫂嫂的深切感念;第二、三段重在痛惜与侄儿的暂别竟成永别,及侄儿的夭折;第四段是对侄儿病情的推测,沉痛的自责,后事的安排,及无处诉说、没有边际的不可遏制的伤痛。文、情前后紧相呼应,浑然一体。结构精巧,层层推进,环环相扣,而又步步深入,随着叙述的展开,作者沉痛的情感波涛,也一浪高似一浪。使人读完全篇,不能不掩卷叹息,为作者因失相依为命的侄儿所遭受到的深切的精神悲痛,潸然泪下,并得到一种美的享受。
韩愈写此文的目的不在于称颂死者,而在于倾诉自己的痛悼之情,寄托自己的哀思。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一是强调两人骨肉亲情关系。从情同手足,写到“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再到今日十二朗先逝,子女幼小,更显得家族凋零,孤苦伶仃。这在注重门庭家道的古代,引起韩愈的切肤之痛是理所当然的。二是突出十二郎之死的突然。十二郎比作者年少而体强,却“强者夭而病者全”;并且患的不过是一种常见的软脚病,却最终“遽死”。这对于毫无精神准备的韩愈是沉重的打击,因而产生追悔莫及和巨大的悲痛之情。三是表达作者自身的宦海沉浮之苦和人生无常之感,并以此深化亲情。作者原以为两人都还年轻,便不以暂别为念,求食求禄,奔走仕途,因而别多聚少,而今铸成终身遗憾。作者求索老成的死因和死期,却坠入乍信乍疑、如梦如幻的迷境,深觉生命飘忽,备增哀痛。
总之,文章贵在感情质朴,既没有铺排,也没有张扬,作者善于融抒情于叙事之中,在对身世、家常、生活遭际朴实的叙述中,表现出对兄嫂及侄儿深切的怀念和痛惜,一往情深,感人肺腑。从幼年相依说起,成长后几度离合,不能相顾,以至于未老先衰,生离死别。表达了自己的悲恸之情,以及对身后事物的安排等,透露出作者深切的骨肉情深和对官场沉浮的感慨。自汉魏以来,祭文多仿《诗经》雅颂四言韵语,或用骈体。韩愈此文破骈为散,不拘常格,别有天地,或用四言,而气势飞动,另具风采,诚为祭文中情文并茂的名篇,被后人誉为祭文中的“千年绝调”。
后人评论
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八:“自始至终,处处俱以自己伴讲。写叔侄之关切,无一语不从至性中流出。几令人不能辨其是文是哭,是墨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