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茜《两个王萍》散文鉴赏
在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长大的人都知道,生物所有两个王萍。个头稍高的叫大王萍,个头稍矮的叫小王萍。大王萍、小王萍和我年龄相当,都是60年代末出生的人。
那时候,物质匮乏,生活简单,但心情愉悦,特别是生活在林木茂盛花草丰饶、叔叔阿姨们一年到头奔波忙碌专心从事动植物研究的环境,渐渐长大的我们,并不知愁苦的滋味。
傍晚,简单的晚餐后,大家便聚集在草场上玩捉迷藏、丢手绢、摸电线杆、踢罐头盒、打沙包等各种游戏。秋天丰收的季节,更让我们欣喜若狂。不但有蚕豆、清油,烘烤得香喷喷的新麦的面包,被大人背回家里,供孩子们敞开肚皮享用的瓜果,办公楼前堆积如山,高耸入云的麦草垛,简直就是我们幸福的乐园。胆子大的孩子敢从办公楼最高一层5楼往下跳,胆小的则在一旁起哄、打闹。尖叫声、欢笑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这样的狂欢可以一直延续到深夜,这样的狂欢可以一连几天,直到麦草被晒透、晒香,被叔叔阿姨们打成捆运走。
通常,小王萍是孩子们的領头人,至少在女孩子当中。因为那时的小王萍,虽年芳十几,长着一头漂亮的卷发,却早已是名噪一方,被众多男生女生敬畏,专打抱不平的打架高手,即使面对比她高出几头的男生,也绝不退缩、畏惧,直到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欺软怕硬的调皮鬼败下阵来、就地诚服,其英勇无畏的气概所向披靡,常常令我等暗自拍手称快。
与此同时,作为比我年长几月的小姐姐大王萍,却显现出几分女孩子家特有的文弱,遇事总站在远处静静观望。有时候,竟然连盛大的集体活动都无缘参与。于是,就只能与我,一个内心敏感、胆小又倔强,既无兄长呵护、也无弟妹争食的胖乎乎的女孩为伍。在情趣多生、故事跌宕起伏的大院里相互体恤、互为照应、快乐成长。
午后的大院静谧安逸,只有几只不知疲倦的百灵鸟在树间来回穿越。无法安睡的我,爬到父亲床下,屏住呼吸从塑料袋里抠出两颗预备过年用的水果糖遛出家门,悄悄来到大王萍家的窗下。
那一刻,无论白天还是傍晚,仿佛心灵感应般,只要我在她家窗下一站,不一会,大王萍就会一声不响地出现在窗台前。先是递给我一个攥得紧紧的小包,然后,努力地翻过窗台,轻轻地落在我面前。
打开小包摊开手一看,无非是一小把葵花籽、几颗花生米、一两颗黑乎乎的胶糖。如果是冬天,还会有她的母亲腌在酸菜缸里的一根红萝卜,又酸又冷,带着冰碴子。
有了这样的收获,我们俩会蹦蹦跳跳一路小跑,躲在大院随便哪个隐秘的角落里分享美食,度过一个幸福安宁的下午。当然,不是每一次都有收获,更多的时候,两手空空,只带着无边的畅想与希冀,在林木间,大豆地,未成熟的小麦试验田里,细细寻觅、搜索,即使没有什么可以解馋的东西,有几枝刚刚吐蕊的小花拿在手里,也是深感惬意的事。
我们俩的母亲和院子里一个男生明明的母亲玉兰阿姨,曾经是很要好的朋友。有一次,我和大王萍刚刚分享了一颗比较稀罕的高粱饴糖,明明来了。于是,我只能把没来得及送进嘴里的一半高粱饴,再咬下一半递给他,因为,另一半已经快要在大王萍的嘴里融化了。这使我非常愤怒,觉得明明来的真不是时候,好几天不愿搭理他。
一段平静的日子后,突然传来令人惊讶的消息。小王萍和院里同样著名的男生孙丛,与水利厅、二厂家属院的男孩子大战几个回合,胜利凯旋。当时,这一根本无需现代方式传播的喜讯,不胫而走,在黄昏落日的余晖中,在稠密的树林间掀起阵阵波澜。
不必过问太多的细节。我和大王萍相视一笑、心领神会,体会到了这一英雄行为,在大院里产生的巨大影响。过去的岁月,在同龄孩子中争强好胜、称王称霸,无非是受当年英雄主义教育的影响,有一种崇拜英雄、不甘受人摆布、战胜强者、寻求自我解放的意识。这是产生于上世纪70年代、80年代尚有存余、90年代已销声匿迹,追求纯真主义、英雄主义、献身精神,洋溢着年轻的渴望与旺盛生命力,又需极度克制的情感。这其中,自然不包括恶意的暴力。同品质恶劣的坏人行为有着本质的区别。
首先,他们从不侵犯弱者,从不欺凌女生。保护家人兄弟姐妹是他们的本能,保护同伴、维护大院的尊严成为他们的义务。由于他们的威望和赢得的信任感完全靠自身力量博得,与小伙伴的瞩目、拥戴有关,这就促使他们具备了保护他人利益的担当与责任。
今年夏天,早于我们离开大院去南京工作的发小王佐到来,在西宁的小伙伴聚在了一起。刚一见面稍有生疏,过了一会,便认出了彼此小时候的模样,亲切得如同家人。那一天,小王萍有事没来,大王萍远在异地,她的姐姐王琳说,大王萍多年前离开青海去了山东黄岛,很少回来。见了王琳姐姐,顿时勾起我的很多记忆,心中无比怅然,拍了照片让姐姐发过去,30多年没见过我的大王萍一眼就认出了我。
到了8月,王琳姐姐微信我,大王萍在找我,她很想我,有话对我说。我心中高兴,连忙复信,我们之间又有了联系。虽远隔千里,不能面对面交谈,更不能在她家窗下等候,但总算找回了自己儿时的伙伴,心里添了些久违的温暖。
八月十五到了。晚上,月明风和,空气甘甜。大王萍发来祝词,祝福我们一家幸福快乐。其中,还提到了我的父亲,说起儿时,父亲带着我们在中秋之夜,漫步大院路边、操场、宿舍楼下,遥望天宫,凝视圣洁美丽的那轮明月,为我们讲述嫦娥奔月、桂花树的情景。此外,她还鼓起勇气对我说,有一件发生在小时候、至今不好意思开口、却一直挂在心头、挥之不去的事情,一定要找机会面对面对我说。
放下手机,我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想起大王萍儿时那双黑黑的眼睛,细细的眉毛,鹅蛋形的小脸;想起我们小时候在一起的快乐、争执,度过的数不清的下午和夜晚。其实,她想告诉我的那件事我隐约记得,也理解她当时的好奇心,并没有放在心上,可她却藏在心里,无法释怀,这反而叫我心生纠结,不知如何对她表白。我真想对她说,我的发小、我的伙伴,你是一个多么善良、纯真的人。现如今,物欲横流,许多为官者肆意弄权、良知丧尽,还有一些无道德底线的人在随时随地出卖自己的灵魂,在他们面前,你就是一朵素朴、干净的小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红色的软籽石榴,五仁的桂花月饼,还有父亲专为我和儿子买的哈密瓜就摆在我的面前。如今,不愁吃,不愁穿,我也不会为了一颗水果糖、一粒巧克力豆苦苦哀求父亲。可是,我们的心很累,一点也不轻松。落井下石、冷酷无情成为一些集体的常态,阿谀奉承、弄虚作假成为一些人的生存之道,更可怕的是,他们还要把这种贪婪自私、经不起阳光暴晒的邪念,作为人生经验传授给自己的孩子。而那个年代,我们这些孩子的哪一位父母,不论出生青海,还是来自全国各地支边的老一代,都无时无刻不在教导我们诚实做人、奋发向上。这个世界,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不堪,缺乏温情、缺乏关怀?那天真的、浪漫的、属于人类天性的自由、善良和正义都到哪儿去了?而人的尊严与高贵,又为何会随着追逐金钱、权力欲望的加深丧失殆尽?
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的过去,已然不复存在。中秋之夜,月亮慢慢被乌云遮蔽,城市鲜艳的灯光照在树梢上。我遥望着窗外的高空,一边怀念,一边思念着远方的小伙伴,还有她心中的善良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