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通(中学为体,西学为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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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通(中学为体,西学为用)

劝学篇·会通(中学为体,西学为用)

张之洞

《易传》言通者数十。好学深思,心知其意,是谓通。难为浅见寡闻道,是谓不通。今日新学、旧学互相訾謷①,若不通其意,则旧学恶新学,姑以为不得已而用之,新学轻旧学,姑以为猝不能尽废而存之,终古柄凿②,所谓疑行无名,疑事无功而已矣。《中庸》天下至诚,尽物之性,赞天地之化育,是西学格致之义也。(《大学》格致与西人格致绝不相涉,译西书者借其字耳)《周礼》③土化之法,化治丝枲④,饬化八材⑤,是化学之义也。《周礼》一易再易三易⑥,草人、稻人⑦所掌,是农学之义也。《礼运》货恶弃地,《中庸》言山之广大,终以宝藏兴焉,是开矿之义也。《周礼》有山虞、林衡之官,是西国专设树林部之义也。《中庸》来百工则财用足,夫不以商足财,而以工足财,是讲工艺、畅土货之义也。《论语》工利其器,《书》器非求旧维新,是工作必取新式机器之义也。《论语》百工居肆⑧,夫工何以不居其乡而必居肆,意与《管子》处工就官府同,是劝工场之义也。《周礼》训方氏训四方,观新物,是博物院赛珍会⑨之义也。《大学》生之者众,食之者寡,即西人富国策生利之人宜多,分利之人宜少之说也。《大学》生财大道,为之者疾,《论语》敏则有功,然则工商之业、百官之政、军旅之事必贵神速,不贵迟钝可知,是工宜机器、行宜铁路之义也。《周礼》司市,亡者使有,微者使阜⑩,害者使亡,靡者使微,是商学之义,亦即出口货无税、进口货有税及进口税随时轻重之义也。《论语》教民七年可以即戎,不教民战,是谓弃之,是武备学堂之义也。(《司马法》[[!B11]]虽遇壮者,不校勿敌,敌若伤之,医药归之,与西人交战时有医家红十字会同)《汉书·艺文志》谓九流百家之学,皆出于古之官守,是命官用人,皆取之专门学堂之义也。《左传》仲尼见郯子而学焉[[!B12]],是赴外国游学之义也。《内则》十三年舞勺[[!B13]],成童舞象[[!B14]],学射御;《聘义》勇敢强有力,所以行礼,是体操之义也。《学记》不歆其艺(从郑注),不能悦学,是西人学堂兼有玩物适情诸器具之义也。《吕刑》简孚有众[[!B15]],维貌有稽(貌,《说文》作緢,细也),《王制》疑狱氾与众共之,是讼狱凭中证之义也。《周礼》外朝询众庶,《书》谋及卿士,谋及庶人,从逆各有吉凶,是上下议院互相维持之义也。《论语》众好必察,众恶必察,是国君可散议院之义也。《王制》史陈诗观民风,市纳价观民好,《左传》士传言,庶人谤,商旅市,工献艺,是报馆之义也。凡此皆圣经之奥义,而可以通西法之要指。其以名物文字之偶合、琐琐傅会者皆置不论,(若谓神气风霆为电学,含万物而化光为光学之类)然谓圣经皆已发其理,创其制,则是;谓圣经皆已习西人之技,具西人之器,同西人之法,则非。昔孔子有言曰:“吾闻之,天子失官,学在四夷,犹信。”[[!B16]]是此二语乃春秋以前相传之古说。《列子》[[!B17]]述化人,以穆王远游,西域渐通也。邹衍谈赤县[[!B18]],以居临东海,商舶所传也。故埃及之古刻,类乎大篆,南美洲之碑,勒自华人。然则中土之学术政教,东渐西被,盖在三代之时,不待畴人[[!B19]]分散、老子西行[[!B20]]而已然矣。以后西汉甘英[[!B21]]之通西海,东汉蔡愔、秦景之使天竺[[!B22]],摩腾[[!B23]]辈之东来,法显[[!B24]]辈之西去,大秦[[!B25]]有邛竹杖,师子国[[!B26]]有晋白围扇,中西僧徒、水陆商贾,来往愈数,声教愈通,先化佛国,次被欧洲,次第显然,不可诬也。然而学术治理,或推而愈精,或变而失正,均所不免。且智慧既开以后,心理同而后起胜,自亦必有冥合古法之处,且必有轶过前人之处。即以中土才艺论之,算数、历法诸事,陶冶、雕织诸工,何一不今胜于古·(日食有定,自晋人已推得之)谓圣人所创,可也;谓中土今日之工艺不胜于唐虞三代,不可也。万世之巧,圣人不能尽泄;万世之变,圣人不能预知。然则西政、西学,果其有益于中国,无损于圣教者,虽于古无征,为之固亦不嫌,况揆之经典,灼然可据者哉·今恶西法者,见六经古史之无明文,不察其是非损益,而概屏之。如诋洋操为非,而不能用古法练必胜之兵;诋铁舰为费,而不能用民船为海防之策,是自塞也。自塞者,令人固蔽傲慢,自陷危亡,略知西法者,又概取经典所言而傅会之,以为此皆中学所已有。如但诩借根方为东来法,而不习算学,但矜火器为元太祖征西域所遗,而不讲制造枪炮,是自欺也。自欺者,令人空言争胜,不求实事。溺于西法者,甚或取中西之学而糅杂之,以为中西无别,如谓《春秋》即是公法,孔教合于耶稣,是自扰也。自扰者,令人眩惑狂易,丧其所守。综此三蔽,皆由不观其通。不通之害,口说纷呶[[!B27]],务言而不务行,论未定而兵渡江矣。然则如之何·曰:中学为内学,西学为外学;中学治身心,西学应世事。不必尽索之经文,而必无悖于经义。如其心圣人之心,行圣人之行,以孝弟忠信为德,以尊主庇民为政,虽朝运汽机,夕驰铁路,无害为圣人之徒也。如其昏惰无志,空言无用,孤陋不通,傲很不改,坐使国家颠[[!GF8D6]],圣教灭绝,则虽弟佗其冠[[!B28]],冲禫其辞[[!B29]],手注疏而口性理,天下万世皆将怨之詈之,曰此尧舜孔孟之罪人而已矣。

原载《劝学篇》外篇

〔注释〕 ①訾謷(zǐ áo):诋毁。 ②终古柄凿:柄应为枘,即方枘圆凿的简称。意谓意见不合。 ③《周礼》:《周礼》亦称《周官》,儒家经典之一。 ④丝枲:丝和麻。 ⑤饬化八材:指珠、玉、石、木、金属、象牙、皮革、羽毛八种物品。 ⑥一易再易三易:古时的休耕法。一易,指农田休一年再耕一年;再易,指休二年;三易,指休三年。 ⑦草人、稻人:周代官名。草人掌管土地管养,稻人掌管种植稻谷。 ⑧肆:店铺。 ⑨赛珍会:即世界博览会。 ⑩微者使阜:即“利者使阜”,意思是牟利的人要求财宝越多越好。 [[!B11]]《司马法》:古代兵书之一。据《史记》记载,为司马穰苴所作。成书于战国初期,今残存五篇。 [[!B12]]《左传》仲尼见郯子而学焉:载于《左传·昭公十七年》,具见注[[!B16]]。 [[!B13]]《内则》十三年舞勺:《内则》为《礼记》中的一篇。舞勺,古代的一种文舞。 [[!B14]]舞象:古代一种武舞。 [[!B15]]《吕刑》简孚有众:《吕刑》为《尚书》中的一篇。简孚:确实可信。 [[!B16]]昔孔子有言曰句:前525年,剡国之君剡子朝见鲁昭公,孔子曾向他请教职官制度的历史。后来孔子告诉别人说:“我听说,在天子那里失去的古代官制,其学问还保存在远方的小国里。这是可信的。” [[!B17]]《列子》:旧题周列御寇著。汉初已有散佚。今本《列子》八篇,从思想体系和语言风格看,可能是晋人的作品。 [[!B18]]邹衍谈赤县:邹衍亦作驺衍(约前305—前240)。战国哲学家,阴阳五行家的代表人物。称中国为“赤县神州”,为世界81州中的一州。 [[!B19]]畴人:历算家,见《史记·历书》。 [[!B20]]老子西行:指老子出关西去,不知所终之事。 [[!B21]]甘英:东汉人。和帝时,奉西域都护班超之命出使大秦(罗马),至条至的西海(波斯湾),为海所阻而返。 [[!B22]]东汉蔡愔、秦景之使天竺:东汉明帝派蔡愔、秦景去天竺(印度)求佛法之事。 [[!B23]]摩腾:即迦叶摩腾。相传为古印度僧人。东汉时随蔡愔来华,入住洛阳白马寺,译出佛经《四十二章》,为中国最早的汉文本佛教经典。 [[!B24]]法显(约337—422):东晋著名僧人,是历史上记载最早赴天竺求佛法的中国僧人。 [[!B25]]大秦:中国古代称古罗马为大秦。 [[!B26]]师子国:今斯里兰卡。 [[!B27]]纷呶:说起来没完没了令人讨厌。 [[!B28]]弟佗:意为精神萎靡不振。 [[!B29]]冲禫:意思是冲淡平和。〔鉴赏〕 “中体西用”与“开新卫道”这八个字,是理解张之洞《劝学篇》的核心。《劝学篇》于1895年4月出版。全书共4万字,24篇,分内篇与外篇两大部分。内篇主张,臣民要恪守传统的纲常名教;外篇主旨在开风气,主张引进西政和西艺,但不能触动君为臣纲的前提。这就是“中体西用”。此种主张,在张之洞之前就有人说过,如冯桂芬、郑观应、王韬等人。孙家鼐明言:“今中国创立京师大学堂,自应以中学为主,西学为辅;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遵议开办京师大学堂折》,《戊戌变法》第2册,第426页)张之洞在《两湖、经心两书院改照学堂办法》中提出:“两书院分习之大旨,皆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既免迂陋之讥,亦杜离经叛道之弊。”梁启超把“中体西用”的功劳归诸于张之洞。他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说:“甲午丧师,举国震动,年少气盛之士疾首扼腕言‘维新变法’,而疆吏李鸿章、张之洞之辈,亦稍和之。而其流行语,则行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者,张之洞最乐道之,而举国以为至言。”所谓“流行语”,就是为普遍流行的社会政治心理;所谓张之洞“最乐道”,是他把社会政治心理作了系统的理论加工,提升为一种政治学说,“举国以为至言”。《会通》篇是《劝学篇》的总体设想所在。谈及写作起因时说:“今日之世变,非岂特春秋所未有,抑秦、汉以至元、明所未有也”,面对如此剧变,顽固派泥古不化、抱残守缺,无法应付几千年来的大变局;新派以菲薄名教的激进态度,是不知固守中国之本。前者指刚毅、徐桐等人,后者指康有为、梁启超等人。《会通》篇开头说,当今新学与旧学相互攻讦。旧学厌恶新学,以为不得已才用新学;而新学轻视旧学,以为不能马上废除才保存旧学。依张之洞之见,好学深思之士,应当心知新学与旧学之意,这就是“通”,即会通旧学与新学。他列举了《中庸》、《礼记》、《论语》、《管子》、《尚书》、《汉书》、《左传》等古代经典中的材料,说其中包含了很多道理,可与西法要旨相通。化学、农学、开矿、商业、机械制造、财税、教育、议院等,都为他所说的西法范围内。他断言,古代典籍已发掘了西法的道理,创立了制度,这是正确的;但要说古代典籍已熟悉了西方的技艺,具备了他们的器具,掌握了他们的方法,那是错误的。对待西法有三种人。一种是“恶西法者”,他们采取抵制的态度,而内心却是自我封闭、傲慢自大;一种是“略知西法者”,持西学中源说,这是“空自争胜”的“自欺”态度在作怪;一种是“溺于西法者”,“以为中西无别”,此为丧失立场的“自扰”。在分析了这三种人错误态度后,张之洞对“中体西用”论作了经典性表述:“中学为内学,西学为外学;中学治身心,西学应世事。不必尽索之经文,而必无悖于经义。如其心圣人之心,行圣人之行,以孝弟忠信为德,以尊主庇民为政,虽朝运汽机,夕驰铁路,无害为圣人之徒也。”圣人主张的伦理道德与君主专制,是张之洞力图捍卫的。为此他区分了变与不变的界限:“夫不可变者伦纪也,非法制也;圣道也,非器械也;术也,非工艺也。”(《劝学篇·变法》)“亲亲也,尊尊也,长长也,男女有别,此其不可得与民变革者也。”(《劝学篇·明纲》)不可变革的是“伦纪”、“圣道”、“亲亲”、“尊尊”、“长长”、“男女有别”。传统的道德,以及维护它们的理论(“圣道”)与等级秩序、宗法制度,是一点儿不能动的。此为“内学”与“身心”,属于“体”的范畴。“器械”、“工艺”,又称为“西政西艺”:“学校、地理、度支、赋税、武备、律例、劝工、通商,西政也;算、绘、矿、医、声、光、化、电西艺也。”(《劝学篇·设学》)这是可以变通的。“西政西艺”是“外学”、“世事”,属于“用”的范畴。“用”包括两个内容:一是西方科学技术,二是与近代工业相关的一些社会设施与具体制度。体与用是中国传统哲学的一对范畴,有两个含义:一是说本体与其作用、功能、属性的关系;一是说本质与现象的关系。“中体西用”论大旨是,可以变通的是具体的事物,如制器、练兵及科学技术等,作为中国立国之本的等级制度、伦常纲纪等,是不容变更的。他把“三纲五常”视为命根子;“五伦之要,百行之原,相降数千年更无异义,圣人所以为圣人,中国所以为中国,实在于此。”(《劝学篇·明纲》)一个封建卫道者的形象,昭然于世。卫道的态度博得了最高统治层的赞赏,慈禧以上谕的形式下令,将《劝学篇》印发各省督抚、学政人手一册,颁行天下。在近代中国,对西方科学技术的吸收是变革的开端。张之洞是以洋务实绩名垂青史的,尽管其中积习因循,衙门作风充斥,经营情况不尽如人意,但毕竟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近代化工业与文化教育的基础。他在两广总督任内,从军事人才培养和改善军械设备入手,建造军舰,开设水陆师学堂,“翻译西兵书、测绘、地图,并电学、化学、重学、气学、光学等项有关兵事者”(《张文襄公全集》卷十一《奏议》)。张之洞任湖广总督期间,他的洋务事业进入鼎盛期。督鄂近20年,使一个经济文化均处全国中等水平的省份,一跃而为晚清最重要的机器工业中心,某些门类如钢铁工业、军火工业在当时的东亚,还占据领先地位。湖北枪炮局、汉阳炼铁厂、棉纱丝麻四局相继建成投产。与旧式书院改制的同时,包括普通教育、师范教育、职业教育在内的各类新式学堂,也开办起来了。这给晚清社会吹来了一缕新风。卫道与开新的矛盾在张之洞身上,是一直存在着的。历史发展虽不像张之洞的如意算盘那样,但在“中体”的名义下纳“西用”,毕竟搅起了阵阵浪花。彼时的中国,要容纳若干西方的新东西,除“中体西用”外,确也提不出更好的理论来。其社会效果是:第一,建立了中国第一批的工矿企业,造就了最早的产业工人;第二,在汲取西方科学技术过程中,产生了一批具有近代意识的知识分子;第三,经济、教育、外交、军事等方面洋务事业的兴办,必然涉及西方政治的引进。张之洞的卫道是坚定的,但他的“西政”中却有着“律例”这一项。在“律例”下有个注;“西政之刑狱,立法最善。”这涉及属于政治范畴的法律了。“中体西用”论的目的,是为了在新条件下,更好地维护封建专制统治,这是张之洞的主观动机。但从客观效果来看,对当时社会的新陈代谢是有积极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