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童话《[德国]米切尔·恩德·讲不完的故事(节选)》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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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童话《[德国]米切尔·恩德·讲不完的故事(节选)》鉴赏

外国童话《[德国] 米切尔·恩德·讲不完的故事(节选)》鉴赏

[德国] 米切尔·恩德



阿特雷耀无言地站在那儿,望着童女皇。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始说,也不知道他该怎么表现。他经常试着想象这一时刻,准备好了一席话,但是这一切突然都从他的脑子里消失了。

终于,她微笑着对他说话了,她的声音是那么地轻柔,宛如睡梦中歌唱着的小鸟。

“阿特雷耀,你从大寻求回来了。”

“是的。”阿特雷耀迸出了这句话,低下了头。

“你漂亮的大衣变成了灰色,”她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你的头发和皮肤也变成了石头般的灰色。但是,一切都将重新变得与以前一样,甚至会变得更加漂亮,你会看到的。”

阿特雷耀的喉咙好像被卡住了。他以几乎觉察不到的动作摇了摇头。然后,他又听到那柔和的声音说:

“你完成了我给你的任务……”

阿特雷耀不知道这句话算不算一个提问。他不敢抬起目光去看她的面部表情。他慢慢地摸到了金色护身符的链条,把它从颈项上取下来。他把护身符递给童女皇,眼睛仍然看着地上。他试着单腿跪下,像他在家乡帐篷营地里所听到的故事中或诗歌里的使者那样,但是他受了伤的腿不听使唤,他倒在童女皇的脚下,脸朝下趴在地上。

童女皇弯下身子捡起奥琳,当她让链条从她白色的手指上滑过时,她说:

“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出色,我对你非常满意。”

“不!”阿特雷耀近乎疯狂地喊道,“一切都是徒劳的。已经没有救了。”

沉静了许久。阿特雷耀把脸藏在臂弯里,浑身发抖。他害怕听到从她的嘴里发出的绝望的喊叫,那种痛苦的喊声,或许是尖刻的谴责甚至愤怒的呵斥。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期待着什么——但肯定不是他现在所听到的: 她笑了。她轻声愉快地笑了。阿特雷耀糊涂了,有那么一瞬间,他认为她疯了。但是,这并不是疯狂的笑声。然后,他听到她说:“你已经把他给带来了。”

阿特雷耀抬起头来。

“谁?”

“我们的救星。”

他用探究的目光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除了清澈和高兴之外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她继续微笑着。

“你完成了任务。我感谢你所做的一切,感谢你所做的事以及为此所受的苦。”

他摇了摇头。

“金眼睛一切愿望的女主宰”,他结结巴巴地说,这是他第一次使用福虎向他建议的正式的称呼,“我……确实没有,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可以从你的身上看出来,”她说,“但是,不管你明白还是不明白,你已经做到了。这是最主要的,不是吗?”

阿特雷耀沉默着。他连一个问题也想不出来。他瞠目结舌地望着童女皇。

“我看见他了,”她继续说,“他也看见我了。”

“什么时候?”阿特雷耀想知道。

“刚才,当你走进来的时候。你把他带来了。”

阿特雷耀不由自主地四处张望。

“他在哪儿呢?这儿只有我和你,我看不见其他人。”

“噢,还有一些东西你也看不见,”她答道,“但是,你可以相信我。他还不在我们的世界里。但是这两个世界已经近得可以互相看见了。在那闪电般的一刹那间,隔开我们的那堵薄薄的墙变得透明了。他马上就会完全进入我们的世界,用我的新名字呼唤我。这名字只能由他给我。然后,我就会恢复健康,幻想国也会因此而恢复健康的。”

童女皇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阿特雷耀吃力地坐起身来。他抬起目光望着她。她坐在垫子上,比他略微高一点。当阿特雷耀提问时,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这样的话,你早就知道了我要带给你的消息,早就知道了悲伤沼泽中老莫拉向我泄露的秘密以及南方神托所中神秘的声音乌玉拉拉向我揭示的真情——所有这一切你都已经知道了?”

“是的,”她说,“在我派你去作大寻求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这一切。”

阿特雷耀好几次欲言又止。

终于他忍不住了,脱口而出道:“你为什么要把我派出去,你期望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她答道:“期望得到你所做的这一切!”

“我所做的……”阿特雷耀慢慢地重复着。在他眉宇之间形成了一道笔直的愤怒的褶皱。“如果确实如你所说的那样,那么这一切都是不必要的。你把我派去作大寻求,这是多余的。我听说,你的决定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经常是难以理解的。可能是这样的。但是,当我经历了所有这一切之后,我很难耐心地去接受这么一个事实: 原来这只是你和我开的一个玩笑。”

童女皇的眼神变得极其严肃起来。

“阿特雷耀,我并没有允许自己和你开玩笑,”她说,“我很明白我欠了你的情。你所经受的这一切都是必要的。我派你去作大寻求——并不是为了让你给我带回消息,而是因为这是唯一用以呼唤我们救星的办法。他参与了你所经历的一切,他与你一起走过了这段漫长的道路。当你与伊格拉穆尔说话的时候,你曾经在深渊边听到过他惊恐的叫声;当你站在魔镜门前面的时候,你看到过他的身影。你走进了他的相片,把他的相片带在身上,所以他跟随着你,因为他用你的眼睛看到了他自己。现在,他听到了我们之间所说的每一句话。他知道,我们在说他,我们在等他、期待着他。现在,他也许明白了,你阿特雷耀所经历的千辛万苦都是为了他,整个幻想国在呼唤他!”

阿特雷耀的目光仍然非常阴郁,但他眉宇间那道愤怒的褶皱逐渐地消失了。

“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呢?”过了一会儿,他问道,“深渊边上的喊叫声和魔镜中的肖像——或许,这一切也是由你事先安排好的?”

童女皇举起奥琳,当她把它戴在脖子上的时候她答道:

“你不是一直佩戴着光泽吗?难道你不知道,这样的话我就一直在你的身边?”

“没有一直,”阿特雷耀答道,“我曾经把它丢失过。”

“是的,”她说,“这期间你确实是孤独一人。告诉我在这段时间里所发生的事情!”

阿特雷耀讲述了他所经历的事情。

“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变成灰色的了,”童女皇说,“你离虚无太近了。”

“狼人格莫尔克说,”阿特雷耀想知道,“在幻想国里被毁灭的生物到人类世界会变成谎言,这是不是真的呢?”

“是的,是真的,”童女皇答道,她那金色的眼睛变得黯淡了,“一切谎言都曾经是幻想国的生物。它们是用同样的材料构成的——但是它们失去了其真正的本性,变得面目全非了。可是,格莫尔克告诉你的那些话,只说对了一半。可无法期待一个不伦不类的生物说出点其他什么东西。

“可以通过两条路来逾越幻想国和人类世界的界线,一条是正确的,一条是错误的。如果用这种令人恐怖的方式将幻想国的生物硬拉到那儿去,那就是错误的道路。如果人类的孩子到我们这儿来,这就是正确之路。只有到过我们这儿的人,才能经历只有在我们这儿才能经历的事物。这些经历使他们发生变化,当他们重又回到他们的世界时,他们的眼睛会变得更亮,因为他们看见过你们本来的面目;他们会用变化了的目光去看他们自己的世界和他们的同胞。如果说,他们先前只看到那些日常琐事的话,那么他们便突然会发现奇迹和秘密。所以他们喜欢到幻想国来。我们的世界会因为他们的到来而变得更加富有,更加昌盛,这样他们世界里的谎言就会减少,他们的世界会变得更加完美。正如我们两个世界可以互相破坏那样,它们也能互相使对方变得健康起来。”

阿特雷耀想了一会儿,然后问道:

“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呢?”

“这两个世界所遭受的不幸,”童女皇答道,“有两个原因。所有的东西都会走向它的反面: 使人明目的东西,也会使人盲目;能创造出新东西的力量,也能导致毁灭。只有人类的孩子才能拯救这一切。一个人类的孩子,只要那么一个,必须到这儿来,给我起一个新的名字。他会来的。”

阿特雷耀沉默了。

“阿特雷耀,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必须托付你去做那么多的事情了吧?”童女皇问,“只有通过一个很长的历险、奇迹和危险的故事,你才能把我们的救星带到我这儿来。这是你的故事。”

阿特雷耀坐在那儿陷入了沉思,他终于点了点头。

“现在我明白了,金眼睛一切愿望的女主宰。我感谢你选择了我。请原谅我的愤怒。”

“你并不知道这一切,”她温柔地答道,“这也是必须的。”

阿特雷耀又点了点头。沉默了那么一会儿,他说:

“我很累。”

“你已经做了很多事情了,阿特雷耀,”她答道,“你想休息吗?”

“现在还不想。在这之前我想先经历我这个故事的圆满结局。如果一切像你所说的那样,如果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使命的话——那么为什么那个救星还不到这儿来?他还在等什么?”

“是啊,”童女皇轻声地说,“他还在等什么呢?”

巴斯蒂安感到,他的双手因为激动而潮湿了。

“我不能来,”他说,“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也许我想出来的那个名字根本就不对。”

“我还可以向你提问吗?”阿特雷耀又开始了谈话。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只有在得到一个新的名字之后才能健康起来?”

“只有正确的名字才能赋予一切生物和事物以真实性。”她说,“错误的名字会使一切变得不真实。这就是谎言所致的。”

“也许,我们的救星还不知道他应该给你的那个正确的名字。”

“不,”她答道,“他知道这个名字。”

他们俩坐在那儿又陷入了沉默。

“是的,”巴斯蒂安说,“我知道这个名字。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我马上就知道了它。但是,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阿特雷耀抬起目光。

“也许他想来,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什么也不需要做,”童女皇答道,“只要用我的新名字叫我,这个名字只有他知道。这就行了。”

巴斯蒂安的心开始狂跳。他是否应该就这么试一下?但是如果不成功呢?假如他完全搞错了呢?如果他搞错了呢?如果他们俩所谈论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救星呢?他怎么能知道,他们说的就是他呢?

“我问我自己,”阿特雷耀终于又开口说话,“是不是有可能他一直还不明白,我们说的就是他,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不,”童女皇说,“在得到那么多的信号之后,他不会这么笨的。”

“我就这么试一下!”巴斯蒂安说。但是他就是说不出口。

万一真的成功了呢?那么他就要到幻想国去了。但是怎么去呢?也许他也得听凭别人把他变成另外的模样。他会变成什么模样呢?也许会很疼,也许他会失去知觉?他究竟是否真的想去幻想国?他想到阿特雷耀和童女皇那儿去,但是他根本就不想到那些怪兽那儿去,那儿有许多这样的怪兽。

“也许,”阿特雷耀说,“他缺乏勇气?”

“勇气?”童女皇问道,“说出我的名字需要勇气吗?”

“那么,”阿特雷耀说,“我只知道还有一个能够阻止他的原因。”

“什么原因?”

阿特雷耀犹豫了一下才说出了这个原因:

“他根本就不愿意来这儿,他并不重视你和幻想国。我们对他来说无足轻重。”

童女皇瞪大眼睛惊讶地望着阿特雷耀。

“不!不!”巴斯蒂安大声喊道,“你们不能这么想!肯定不是这样的!请别、别这么想我!你们听不到我说的话吗?不是这样的,阿特雷耀。”

“他答应我来的,”童女皇说,“我从他的眼睛里能看出来。”

“是的,是这样的,”巴斯蒂安大声说,“我马上就来,只是我还得把所有的事情仔细地考虑一下。并不是那么简单的。”

阿特雷耀低下头去,他们俩又沉默地等待了很久。救星还是没有出现,甚至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至少想让他们注意到他的存在。

巴斯蒂安想象着,如果他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话会怎么样——他那么胖,罗圈腿,苍白的脸。他会在童女皇的脸上看到她的失望的,假如她对他说:

“你到这儿来干吗?”

阿特雷耀也许甚至会大笑。

想到这儿,巴斯蒂安的脸顿时羞得通红。他们当然是在等待着一个英雄,一个王子或其他什么人。他不能出现在他们面前。这绝对不可能。他可以忍受一切,可就是不能忍受这个。

当童女皇终于抬起她的目光时,她脸上的表情变了。阿特雷耀几乎被她那伟大而又严峻的眼神吓了一跳。他知道他在哪儿已经看到过了这一表情: 在斯芬克斯那儿。

“我只有一个办法了,”她说,“但是我很不愿意使用这一办法。我希望他不要逼我走这一步。”

“什么办法?”阿特雷耀轻声地问。

“无论他是否知道——他已经属于讲不完的故事了。现在他已经不可以也不能够再退回去了。他已经对我许下了诺言,他必须遵守这一诺言。不过,光靠我一个人还不行。”

“在整个幻想国中,”阿特雷耀大声地说,“还有谁能够办到你所办不到的事情呢?”

“还有一个人,如果这个人愿意的话,”她答道,“移动山上的老头。”

阿特雷耀极其惊愕地望着童女皇。

“移动山上的老头?”他重复道,并强调着每一个字,“你是说,确实有这么一个老头?”

“难道你对此感到怀疑?”

“如果很小的小孩不听话、不乖的话,我们帐篷宿营地里的老人们就会给他们讲有关移动山上的老头的故事。老人们说,老头会把你所做的和所忽略的一切,甚至连你想的、感觉到的都写在他的书里,然后,这些东西将根据其情况而异,作为美好的故事或丑陋的故事而永远被记录在案。当我还小的时候,我也相信这个故事,后来我想,这只是用来吓唬小孩子的无稽之谈。”

“谁知道,”她微笑着说,“这无稽之谈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就是说你知道他,”阿特雷耀探究地问道,“你见过他吗?”

她摇了摇头。

“如果我找到他的话,那便是我们俩的第一次会晤。”

“我们那儿的老人们还说,”阿特雷耀继续说,“没有人能知道,那老头的山在哪儿。他的出现总是出人意料,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又在那儿。只有出于偶然或出于命运的安排才能遇到他。”

“是的。”童女皇答道,“移动山上的老头是可遇不可寻的。”

“对你来说也是这样吗?”阿特雷耀问。

“对我来说也是如此。”她说。

“如果你找不到他呢?”

“如果有他这么一个人的话,我就能找到他,”她带着神秘的微笑答道,“如果找到他的话,就有他这么一个人。”

阿特雷耀听不懂这一回答。他迟疑地问道:

“他是不是……和你一样的?”

“他和我一样,”她回答说,“可在所有的方面他都是我的反面。”

阿特雷耀清楚,以这样的方式他无法从她那儿了解到任何东西。此外,还有另外一个想法使他感到不安。

“金眼睛一切愿望的女主宰,你病得很重,”他有点严厉地说,“你一个人无法走远路。我看到,所有的仆人和随从都离你而去。无论你走到哪儿,福虎和我都愿意伴随你,但是——说实话——我不知道福虎的力气是不是还够用。我的脚……你看到了,它已经不能载我走路了。”

“谢谢,阿特雷耀,”她答道,“感谢你勇敢、忠诚的提议。不过,我不想带你们一起去。只有一个人单独去才能找到移动山上的老头。福虎已经不在你离开它的地方了。它现在在一个地方,在那儿它所有的伤口都会痊愈,它的所有的力量又会重新恢复。阿特雷耀,你不久也将要到那个地方去。”

她用手指玩弄着奥琳。

“这是什么地方?”

“这个你现在不用知道。你会在睡梦中到达那儿的。有一天你会认出你所到过的这个地方的。”

“如果我知道你随时都可能死去的话,”阿特雷耀大声说,他因为担忧而忘记了任何忌讳,“我怎么能睡得着觉呢?”

童女皇又一次轻声地笑了。

“我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孤单。我已经对你说了,有些东西你是看不见的。在我身边有七个神仙卫士,他们是属于我的,就像你的记忆、你的勇敢和你的思想是属于你的一样。你既看不见他们也听不见他们,但是此时此刻他们都在我的身边。我要让他们中的三个留在你和福虎的身边照顾你们。我带走四个,他们将会陪伴我的。阿特雷耀,你可以无忧无虑地去睡觉了。”

童女皇刚说到这儿,在大寻求中积聚起来的所有的疲惫突然像一层深色的雾霭那样朝阿特雷耀涌来。可这并不是那种精疲力竭的沉重的疲惫,而是一种宁静的、平和的对睡觉的渴望。他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想问金眼睛一切愿望的女主宰,不过这时候他感觉到,好像她用她的话把他心中所有的愿望都给抑制住了,唯一剩下的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想睡觉。他的眼睛闭了起来。他没有倒下去,他就这么坐着进入了黑暗之中。

钟楼上的钟敲了十一下。

阿特雷耀好像听到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童女皇轻柔的声音。她发了一个命令,然后他感觉到自己被强有力的手臂小心翼翼地举起来,抬走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被黑暗和温暖所包围。过了很久很久,他似醒非醒过一回。有一样可口湿润的东西触到了他干枯、开裂的嘴唇上,然后流入他的喉咙。他朦朦胧胧地看到四周像是一个大山洞,其四壁好像全是金子的。他看见白色的祥龙躺在他的身边。然后他看到,或更多是猜测到,山洞的中央有一眼泉水咕嘟咕嘟地在冒水,泉水旁躺着两条蛇。这两条蛇互相咬着对方的尾巴,一条深色,一条浅色……

这时,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抚摩了一下他的眼睛,这感觉好得无法形容,于是阿特雷耀又陷入了无梦的沉睡中。

与此同时,童女皇离开了象牙塔。她躺在一座玻璃轿子里,身下垫着柔软的丝靠垫。这顶轿子由她的四个隐身仆人抬着,给人的感觉是,这顶轿子自己慢慢悠悠地向前飘去。

他们穿过了迷宫花园,或者说得更加确切一点,是穿过了残存的迷宫花园。他们经常得绕道而行,因为许多小径的尽头已经被虚无所占据。

当他们终于走到了这块平原最外面的边缘离开迷宫时,隐身的轿夫停住了脚步,他们好像在等待命令。

童女皇从她的靠垫上坐起身子,回头望了一眼象牙塔。

当她重新在靠垫上躺下去时,她说:

“继续走!就这么继续走下去……随便往哪儿去!”

一阵风吹拂着她雪白的头发。她的长发迟缓地飘动着,犹如玻璃轿子后面插了一面旗子。

(王佩莉译)



这是米切尔·恩德在1979年创作的一部长篇童话,至今依旧被视为幻想文学中不可多得的经典作品。米切尔·恩德在这部书中以近乎完美的方式融合了欧洲文学的伟大传统与当代文化的现代性反思,在人类神话象征的基础上大胆开创了个人的幻想世界,并以雄健的笔力把故事的触角在生动的情节中深入哲学乃至神学的腹地。

作品采用了现实和幻想交叉行进、互为因果的双线结构。这种结构不仅是一种独特的文本形式,而且还是统辖整个故事的核心隐喻。它更为直接的表达便是多次在故事的重要时刻出现的双蛇形象: 一条浅色的,一条深色的,互相咬着对方的尾巴,形成一个椭圆形。“两条蛇一动不动的巨大身躯就像不知名的金属似的放射着光芒,一条像夜一般的黑,而另一条则是银白色的。由它们而引起的毁灭一切的恐怖感之所以被排除,就是因为它们互相咬住对方尾巴的缘故。”

在西方的文化体系中,蛇的象征意义非常丰富。其中,咬自己尾巴的蛇代表永恒的循环或一般所说的永恒,两头相向、身体缠绕的双蛇杖象征一种平衡和辩证。不难发现,米切尔·恩德是把上述两种蛇的形象结合在一起创造出了新的象征意义。可以这么说,故事中那些“象牙塔”、“迷宫花园”、“大谜门”、“魔镜”、“生命泉水”等众多的存在物都有着与主题息息相关的象征性。一部《讲不完的故事》就是一个繁复而整饬的隐喻世界。

作者以这个双蛇象征为基点、以现实世界中叫巴斯蒂安的小男孩和幻想世界中叫阿特雷耀的小男孩为主人公,讲述了一个有着无数分支的故事。它如同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每一根枝条、每一片叶子都值得细细品味:“整个幻想国是以被遗忘的梦为地基的”、“一颗沙粒,这是我曾经拥有的那个无限的王国所遗留下来的一切”、“她不进行统治,她从未使用过暴力或她的权利……在她面前所有生物都是平等的。她只是存在着……她是幻想国所有生命的中心”。从某种角度说,这些语句的意义都需要用比故事本身更长的论著加以论证和阐明。在这里,我们只能对故事的主干部分做一下大致的梳理。

一个大雨滂沱的冬日早晨,为了避开那些总是欺侮他的同学们,巴斯蒂安闯进了一家书店。在那里,他看到了一本奇怪的书——《讲不完的故事》。他偷了这本书,然后躲在学校的阁楼里打算永远地读下去。这个苍白的、胖乎乎的男孩生活得很不快乐。在学校里,由于笨拙和木讷,他是老师和同学讥笑的对象;在家里,由于妈妈的去世,父亲沉溺于自己的痛苦而遗忘了他的存在。他变得孤独而胆怯,看故事、编故事成为他唯一的爱好和安慰。一本《讲不完的故事》正是他梦想的书,永远没有终结,永远不必面对现实。

帷幕就这样拉开,一个名叫幻想国的世界展现在眼前。这个国度正面临着灭顶之灾: 童女皇病重,虚无以吞噬一切的威力弥漫着。男孩阿特雷耀临危受命,前去寻找治愈童女皇的良药。阿特雷耀这个名字的意思叫“众人之子”,因为他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是整个“绿皮人”游猎部族的男人和女人抚养了他。

我们看到,巴斯蒂安和阿特雷耀虽然同是十岁的男孩,虽然都失去了亲人,却有着截然相反的形象。一个是“无人之子”,躲在狭小的阁楼里与书为伴;一个成为“众人之子”,正策马驰骋要去拯救世界。在这两个形象和他们分别所属世界的对比中,米切尔·恩德寄寓了对整部书基本主题的一个精心设计,它将随着情节的推进从容地展现出来。

在巴斯蒂安的注视中,阿特雷耀的大寻找开始了。这注定是个惊心动魄的冒险: 在悲伤沼泽中失去忠诚的小马,在死亡之山勇救祥龙,穿越三扇不可思议的魔门,找到以声音存在的乌玉拉拉,被飓风吹落入海,在鬼城遇见狼人……

在这部分故事中,作者始终保持了两条不同叙述线索按照时间的节奏同步推进,即阿特雷耀的历险和读着阿特雷耀历险故事的巴斯蒂安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感。并且,这两条线索随着情节的发展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神秘的联系。当阿特雷耀在魔镜门里看到了巴斯蒂安在阁楼里读书的影像时,现实世界和幻想世界之间的通道已经敞开了。而在那么多的考验和危险中,阿特雷耀大寻找的目标也渐渐清晰起来: 呼唤一个来自幻想国彼岸尘世的孩子,请他给童女皇起一个新的名字。

节选的《童女皇》是全书的第11章,阿特雷耀的大寻找已经结束,童女皇和他正在等候那个来自尘世的孩子。童女皇所说的话令人深思:“所有的东西都会走向它的反面: 使人明目的东西,也会使人盲目;能创造出新东西的力量,也能导致毁灭。只有人类的孩子才能拯救这一切……”这是整部童话文学想象的哲学基础,作者精心建构的故事框架、创造的人物形象和精心描述的细节都源于上述理念。

那么,那个能够拯救童女皇的生命、拯救幻想国的人类孩子会是谁呢?他就是巴斯蒂安,一个相貌平庸、胆怯、孤独和笨拙的男孩。为了呼唤他的到来,阿特雷耀经历了大寻找;为了激发他的勇气,童女皇来到移动山上进入永恒重复的循环。早已泪流满面的巴斯蒂安终于喊了出来:“月亮之子!我来了!”刹那间,隆隆的雷声、呼啸的飓风从书页中席卷而来,巴斯蒂安进入一片黑暗。远处的时钟敲响了十二下。

巴斯蒂安在幻想国的故事开始了。在这个国度里,他是英雄,英俊、勇猛而聪明,佩戴着月亮之子(童女皇)赐予的护身符(奥琳),在任何时候都能梦想成真。夜森林蓓蕾林、彩色的沙漠、银色的城市、巴斯蒂安图书馆……这些从他头脑中闪现的愿望和故事都变成了幻想国中活生生的存在。幻想国重新变得生机勃勃。但是,每一次愿望的实现,他关于人世间的记忆就要失去一点。他忘记了自己真实的模样,忘记了自己曾是笨拙和胆怯的,忘记了他悲伤的爸爸,忘记了自己是个孩子……

现实世界不愉快记忆的遗忘和幻想世界随心所欲能力的获得,使巴斯蒂安彻底改变了: 他消除了原先的自卑、胆怯和笨拙,却生长了自大、骄傲和鲁莽。他被不断变化的愿望牵引着在幻想国无边无尽的疆域中漫游,他的自我每时每刻都在膨胀着。终于,他萌生了做幻想国童皇帝的愿望。“所有的东西都会走向它的反面……能创造出新东西的力量,也能导致毁灭。”童女皇的话再次得到了印证。

其实,无论是先前的自卑还是以后的自大,巴斯蒂安始终都不曾走出虚妄而狭窄的自我,无限能力的获得只是加速了这一虚妄的破灭。幻想国召唤巴斯蒂安的到来,决不是让他成为一个没有过去、没有真实生命的存在。他必须在幻想国中找到回去的路。

童话的最后三章,就是巴斯蒂安寻找真正自我的历程: 他惊讶而又悲伤地意识到自己不会爱;他失去了对自己的怜悯,变得耐心而安静;他处于新生儿般的茫然之中;他知道了他是谁,是属于哪个世界的;在千万种选择中他选择成为他自己。巴斯蒂安所经过的每一个阶段都蕴涵着作者对生命成长的理解。

当阿特雷耀和巴斯蒂安一同站在由双蛇守卫的生命之泉旁边时,一个现实和幻想互相救赎的故事走向圆满的结局——其实,阿特雷耀和巴斯蒂安属于同一个生命体,所以,这也是一个自我救赎的美好故事——巴斯蒂安带着幻想国的生命之水重回世界,他还是那个胖乎乎的男孩,但不再胆怯孤独,心灵的欢乐改变了他整个生活。

就这样,米切尔·恩德追寻着《天路历程》、《神曲》所开启的诗性道路,在一个冷冰冰的、没有灵魂的世界里为孩子,也为成人找回失落的盼望和爱。

(陈恩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