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里山路
十八里山路
大学毕业那年,我被分配到一所极其偏僻的乡村小学教书。这种结局与我毕业前所幻想的、所反复设计的情况有着天壤之别。
开学报到那天是女友佩送我去的,佩比我低一届,其时大学还没毕业,佩家境优裕从小生活在大都市,没去过农村。
那所小学离城有一百多里。我俩提着一大堆行李好不容易挤上了那一趟开往小镇的中巴车。那辆破烂不堪早该报废的中巴车也许称之为拖拉机更准确些,可它却是连结那个小镇与县城唯一的交通工具。
车在狭窄的黄土路上扬起漫天风尘,一路颠簸,佩几乎把胃中能吐的东西全都吐光了,最后无力地靠着我肩膀昏昏睡去,脸色苍白、泪光点点……当时我所想的就是要尽快调离那个地方,不再让佩受苦……。
车终于到点了,也就是那个小镇所在地。下车一打听才发现实际情况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糟糕:我要去的那所小学座落在大山深处一个叫做牛背岭的村庄,离小镇还有十八里山路……
我记不清当时是怎样满怀失望,咬紧牙关挑着担、背着包、搀扶着佩,一路走一路歇一路打听着走过那崎岖荒凉的十八里山路的。望着佩那疲惫苍白的脸,我几次想放弃……黄昏时,当一放牛娃把我们带到一山坳,指着蹲在山坳平地处几座低矮的砖房子,告诉我们那就是学校时,已是灯光点点。眼前的一切苍凉而陌生,安静而辽远,恍若在梦中。拖着疲惫的步子敲开了校门,迎接我们的是一位两鬓斑白的老校长,在他诧异慈祥的目光中,我有一种虚脱甚至想痛哭一场的冲动。
第二天,佩执意要回城,望着她那红肿的双眼和苍白的脸,我没有过多的挽留。又是十八里山路,第一次走这么远的山路,她的脚早已磨出了很多血泡,所以几乎是我背着她走出这蜿蜒荒凉的十八里山路的。车开走的那一瞬间,她泪流满面,什么也没有说……
又是十八里山路。
在那偏远闭塞的山村,我开始了我的教书匠生涯。那是一所乡村小学,规模很小,一共才五个班三个老师。外面的老师调不进来,所以除校长外,其余两个老师是由学校到村里请来代课的……,我终于明白那天下午校长见到我时的诧异目光。
下午放学后,空旷的学校,只剩下老校长与我两人,大山的夜很静很静。
那个叫牛背岭的地方环境的确很美,山清水秀空气清新,但由于偏远闭塞,而十分的贫穷,村民们都是靠传统的农业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顽强地生存着、繁衍着。低矮的土砖房或漆黑的小木屋稀稀疏疏的散落在大山的各个角落。大部分学生的家离校较远,记得我班有个叫铁柱的小男孩,家离学校还有六里山路,但铁柱从没迟到过,山里孩子能吃苦!
我的到来,给平静的山村带来了新鲜的空气。村民们听说学校新分来一个城里的大学生,老大远都跑来看我。孩子们挺喜欢我,课堂上的气氛很活跃,只是有时候他们用方言回答问题,让我老半天弄不懂,结果哄堂大笑,但我知道那是善意的。一到下课他们轰的一下把我围起来,要我给他们讲山外的故事,要么他们就拥进我简陋的房间,好奇地打量我书桌上那几排厚厚的书本。
山民们的淳朴和热情总是深深地打动着我,每天早晨我窗台上总堆满了学生们从家里带来的东西:春天的蕨菜、竹笋,夏天的黄瓜,秋天的杨梅、猕猴桃,冬天的腊肉、糍粑……偶尔,还有一束美丽的野花带着露珠在我窗前微笑……。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但我一直惦念着女友佩和工作调动的事情。
每天放学后,我几乎都要沿着那条羊肠小道翻过学校后面那个山岭,往村支书家跑。因为只有每月赶集那天,乡邮政所的人才会把积压了近一个月的报纸信件捎到老支书家,所以从外面写进来的信件,少则半个月,多则一个月或更久才能收到。没办法啊,那十八里山路让外面的邮递员也望而生畏。每次我都带着失望与沮丧而回……。山岭上没有什么树木,遍地是绿油的野草,我总喜欢躺在那柔柔的草地上静静地望着蓝天白云,要么就站到那块高高的石头上,伸长脖子踮着脚往山外眺望……。
终于有一天,我收到了佩的来信,信封上那熟悉隽美的字迹让我高兴得想流泪,我一口气跑上山岭找个地方坐了下来,想好好地品尝一下爱情的甜蜜。然而当我用近乎颤抖的手启开信封时,从中滑落的却是两张洁白洁白、不留一字的信笺,刹那间我的世界一片冰冷,如同下了一场漫天大雪……。那天下午我一直呆呆地坐在山岭上,直到露水打湿了我的头发、直到寒星点点、直到老校长打着火把带着一群山民满山满岭地呼唤我的名字、直到我扑进老校长的怀里放声大哭……
从那以后,我变得很消沉,原本消瘦的我显得更加憔悴。上课时总没精打采的甚至走神,课堂上少了往日的欢笑。望着孩子们关切、渴望的眼神我有些惭愧不安。每次遇到老校长,他总喜欢拍拍我的肩膀,投以关切和鼓励的目光。
慢慢地我从其他老师和孩子们那里知道了老校长的一些情况。老校长其实也是城里人,年轻时就支教来到这里,来到这所原来只有一间教室十几名学生的学校。他本有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儿,四岁那年的一个夜晚,她患了急性病,当他抱着女儿连夜走出这崎岖的十八里山路来到乡卫生院时,她已经停止了呼吸。妻子也因此而离开了他……那件事以后他一下子老了很多,但他却一直呆在了这所学校,他多次主动放弃进城调动的机会。这几十年来他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办学上:为了争得建校资金,他无数次往返于这十八里山路,不知磨破了多少双解放鞋;为了做好家访劝学工作,他走门串户走遍了这牛背岭村的十沟九寨,不知流下了多少汗水……他甚至把自己那一点微薄的工资也捐给了那些衣服破旧、买不起书包、濒临失学的山里娃……慢慢地学校大了,学生多了……可校长的背也驼了,皱纹也多了,头发也白了……我几乎是流着眼泪听完老校长的故事的,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村民们对老校长总是那么的亲近和尊敬……
家里一直为我工作调动的事情在忙碌。
又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家里传来了好消息,说我进城的事情终于有着落了,下个学期我就可以调离这个地方了!想着这弯曲的十八里山路、想着离我而去的女友佩,我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
校长待我如同亲人,所以我要把这个好消息第一个告诉他!走进他简陋却很整洁的房间,老校长正戴着老花镜在批改作业,当我把工作调动有着落的事情告诉他时,他眉头舒展了一下,嘴唇动了动说了些祝贺和鼓励的话,但眼里满是期待。凭直觉,我总感到他好像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完……
接下来的日子,我心情好多了,一想到很快就可以离开这个贫穷偏远的山沟沟,走出这十八里山路,心里甭提有多高兴。很快,我要调走的消息迅速在师生间传开了,同事们向我恭贺要我请客;而平时活泼好动的学生突然之间却变得沉默了许多,虽然我全身心地投入到教学,但课堂上还是少了很多笑声,少了很多生气,我从孩子们焦虑与期待的目光中感到一丝不安、一丝内疚……我似乎觉得自己是一个自私的逃兵……
一天下午我从外面散步回来,有学生告诉我刚才老支书来找过我,我有些诧异,“难道我有什么信件?”,我快步翻过那道山岭推开了老支书的家门,老支书正在“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满屋子的辛辣味呛得我直冒眼泪,老支书看到我很高兴,满是皱纹的脸舒展开了,用粗糙的手拉住我,亲切地望了我很久才说:“娃,听说你要调走?调回城里去……?”“是啊,下学期就走!”我兴奋地回答。“娃,你呆在这里受苦了,年轻人前途也很当紧……”,老支书停顿了一下,然后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只是……只是这地方又穷又偏,外面的老师又不肯进来,你这一走……你一走,孩子们咋办呢?我想……我想代表乡亲们求你个事,你留下来不走,行不?……”。
我带着泪水冲出了老支书的家,走在暮霭沉沉的山路上,我又想了远去的佩,想起这里的艰苦生活;可一想到老校长和孩子们的眼神,一想到老支书的话,我的心情十分的矛盾。
时间在一天天地流逝,日子平淡而充实。看起来很硬朗的老校长突然病倒了,起初大家都以为是感冒,乡亲们为老校长送来了各种草药,但却不管用。后来老支书把全村最有名的赤脚医生都请来了,可老校长的病情仍不见好转。
每天看望老校长的乡亲络绎不绝,他们爬山越岭,把自己家里平时连来了客人或小孩生病都舍不得吃的东西也带来了,什么鸡蛋、乌骨鸡、蜂蜜……孩子们一放学就满山满岭地采摘野花,第二天总有一群孩子用被荆棘划伤的小手捧着几束鲜艳芳香的野花微笑着出现在老校长的房门口……。
老校长的病越来越严重。望着日渐消瘦的老校长,我急得快要哭了。后来,我跟老支书商量,就是背也要把老校长背出这十八里山路,送他去城里治病!然而当我和老支书把这个决定告诉老校长时,他却坚决地反对,说他的病没事,不能耽误大伙儿,更不能耽误孩子们上课。我怎么劝说他都不答应,最后连老支书也被他撵了出来,我从来没见过他会这么倔强过。
快期末考试了,一天我正在给毕业班的学生上复习课,突然一位同事气喘吁吁地跑进教室对我说:“老校长病情忽然加重,看来快不行了……他……他想见你……”。
我手中的粉笔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学生们跟在我后面涌进了老校长的房间,老校长仍然盖着那床洗得褪了色的被褥,看到我,消瘦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我把他扶起来靠着我的手臂,老校长吃力地抬起眼睛深情地扫视了一眼房间里的老师、学生和乡亲,然后抓住我的手用微弱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你……你不要……不要……”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我突然感觉到手臂猛地一沉……。
老校长走了,永远的走了。整个房间,整个学校,整个村庄都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之中,哭声一片。我的世界一片雪白,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漫天大雪……。
大伙儿决定把老校长送出十八里山路,送回生他养育他的故乡。老校长出葬那天,乡亲们给他穿上了那身洗得发白却很整洁的中山装,把他放在本村那副最好的楠木棺材中,由村里的三十多名青壮年抬着。我和老支书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天下起了毛毛细雨。整个村庄一片雪白,因为所有的老师,所有的学生,所有的山民都披上了白纱……,我从没想到这大山深处会有这么多的人!原来,得知老校长去世的消息后,整个牛背岭、整个大山深处十沟九寨的村民打着火把翻山越岭连夜赶到了学校,来守护老校长,来为他送行。
没有规模宏大的流行乐队、没有做工精美的花圈,只有哭声,只有眼泪,只有一片白色……,送葬的队伍很长很长,走得很慢很慢,男女老少挤满了这弯弯曲曲的十八里山路,挤满了这条老校长几十年来往返无数次、洒下无数汗水、献出毕生心血的十八里山路……。
我第一次看到了一场如此浩大如此惊心动魄的葬礼!仿佛是一个古老的部落,在为其老去的首领送葬;仿佛无数的民众在为一位逝去的国王送行……,那场面深深地震撼着我!我突然想起电影《焦裕禄》里,无数的群众为焦裕禄送葬的场面……
后来,调令来了,但我却没有走。因为我明白老校长临终前那一句没有说完的话;因为我知道这里的孩子、这里的山民、这里的土地、这里的十八里山路需要我。为了让更多的人能走出这崎岖荒凉的十八里山路,我不能走。
老校长走了,我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