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描写陕西面食的句子100条
贾平凹《陕西小吃小识录》原文赏读
醪糟
醪糟重在作醅。江米泡入净水缸内,水量以淹没米为度,夏泡八时,冬泡十二时。米心泡软,水空干,笼蒸半时,以凉水反复冲浇,温度降至三度以下,控水,散置案上拌糯粉,装入缸内,上面拍平,用木棍在中间由上到底戳一个直径约半寸的洞。后,盖草垫,围草圈,三天三夜后醅即成。
卖主多老翁,有特制小灶,特制铜锅。拉动风箱,卜卜作响,一头灰屑,声声叫卖。来客在灶前的细而长的条凳上坐了,说声:“一碗醪糟,一颗蛋”。卖主便长声重复:“一碗醪糟,一颗蛋------!”铜锅里添碗清水,放了糖精,三下两下烧开,呼地在锅沿敲碎一颗鸡蛋打入锅中,放适量的醪糟醅,再烧开,漂浮沫,加黄桂,迅速起锅倒入碗中。
要问特点?酸甜味醇,可止渴,健胃,活血。
桂花稠酒
【第1句】:泡米:清水入缸,淹没江米,木瓢搅拌使脏物上浮撇而弃之。四时为宜。
【第2句】:蒸米:上笼,烧大火,熟烂达八成,离火,浇水,先米中间后笼周围,温度降至三度以下即可。
【第3句】:拌曲:平散摊开在案,撒曲面,拌,需均匀。
【第4句】:装缸:先置木棒一个,于缸中心,将米从四周装入轻轻拍压,后木心转动抽出,口成喇叭状。白布盖之,再加软圆草垫,保持三十度温,三天后酒醅即熟。
【第5句】:过酒:将缸口横置两个木棍,铜丝萝架其上,萝中倒多少酒醅,用多少生水几次淋下,手入酒醅中转、搅、搓、压,反复不已,酒尽醅干。 酒中放糖精,加桂花,加热烧开。 一般酒澄清,此酒粘稠,一般酒辣辛,此酒绵甜。乡民能喝,市民能喝,老人能喝,儿童能喝,男人能喝,女人能喝,健胃、 活血、止渴、润肺。
相传太白饮此酒,成诗百篇。故历来文人到长安,专饮桂花稠酒。今有一学子欲做诗人,每次到酒店大饮觅灵感,但三碗下肚,则大醉,语无伦次,不识归路。
凉皮子
是夏天食品,三九寒天却有出售,吃者,男食者绝少,女人多,妙龄女人尤多,半老徐娘的女人更多。
制法:一斤面粉用二斤水,分三次倒入,先和成稠糊,再陆续加水和稀,加盐,加碱,稀浆用手勺扬起能拉起筷子粗细的条为宜。笼上铺白纱布,面浆倒其上,摊二分厚,薄厚均匀,大火暴蒸,气圆,约六七分钟即熟。将面皮从笼箅上扣在案上,每张面皮上抹一层菜油,叠堆一起晾凉后用摆刀切成细条。
卖主卖时并不用称,三个指头一捏,三下一碗,碗碗份量平等,不会少一条,多一条也不给。加焯过的绿豆芽,加盐,加醋,加芝麻酱,后又三指一捏,三条四条地在辣椒油盆里一蘸放入碗上,白者青白,红者艳红,未起唇则涎水满口。
且记:吃凉皮子的别忘记带手帕,否则吃罢一嘴沿红色,有伤体面。
粉 鱼
名曰鱼,其实并不似鱼,酷如蝌蚪。外地人多不知做法,秦人有戏谑者夸口为手工一一捏制,遂使外人叹为观止。
秦人老少皆能作,依凉水加白矾将豆粉搓成硬团,后以凉水和成粉糊,使其有韧性。锅水开沸,粉糊徐徐倒入,搅,粉糊熟透,压火,以木勺着底再搅,锅离火,取漏勺,盛之下漏凉水盆内;“鱼”,则生动也。
漏勺先为葫芦瓢作,火筷烙漏眼;后为瓦制;现多为铝制品。
漏雨可凉吃,滑、软,进口待咬时却顺喉而下,有活吞之美感。易饱,亦易饥。暑天有愣小子坐下吃两碗,打嘈松裤带,吸一支烟,站起来又能吃两碗,遂暑热尽去,液下津津生风。
冬吃则讲究炒粉,平底锅烧热,淋少许清油,将葱花稍炒后,倒粉鱼炒,加糖色、调料,以瓷碗捂住,一二分钟后,色黄香喷即成。卖主见妇人牵小孩路过,大声吆喝,小孩便受诱不走,妇人多边喂小孩,边斥责小孩嘴馋,却总 要喂小孩两勺,便倒一勺入自己口中。
歧山面
歧山是一个县,盛产麦,善吃面条。有九字令:韧柔光,酸辣汪,煎稀香。韧柔光是指面条之质,酸辣汪是指调料之质,煎稀香是指汤水之质。
歧山面看似容易,而达到真味却非一般人所能,市面上多有挂假招牌的,俗辨其真伪,一观臊子[左火右览]法和面条擀法便知。
臊子,猪肉,必带皮切块,碎而不粥。起锅加油烧热,投之,下姜末、调料面煸炒。待水分干后,将醋顺锅过烹入,冲冒白烟。以后酱油杀之,加水,煮。肉皮能掐时,放盐,文火至肉烂舀出。擀面,碱合水,水合面,揉搓成絮,成团,盘起回性。后再揉,后再搓,反复不已。而后擀薄如纸,细切如线,滚水下锅莲花般转,捞到碗里一窝丝,浇臊子,只吃面而不喝汤。
在歧山,以能擀长面者为女人本事,否则视之家耻。娶媳妇的第二天上午,专门有一个擀面的隆重仪式:客人上席后,新媳妇亲自上案擀面,以显能耐。故女儿七岁起,娘便授其技艺,搭凳子在案前使擀杖。
羊肉泡
骨,羊骨,全羊骨,置清水锅里大火炖煮,两时后起浮沫,撇之遗净。放旧调料袋提味,下肉块,换新调料袋加味。以肉板压实加盖。后,武火烧溢,嘭嘭作响,再后,文火炖之,人可熄灯入睡。一觉醒来,满屋醇香,起看肉烂汤浓,其色如奶。此羊肉制法。
十分之九面粉,十分之一酵面。掺和,搅匀,揉到。做馍胚二两一个,若[左食右乇][左食右乇]状,[左食右乇]边起棱。下鏊烘烤,可悠悠温酒,酒未热,则开鏊,取之平放手心,在上骚骚,手心则感应发痒,此馍饼制法。
食客,出钱并非饭来张口,净手掰馍,碎如蜂[左月右上夭下韭]。一是体验手工艺之趣,二是会朋友谈艺文叙家常拉生意,馍掰如何,大、小、粗、细,足可见食者性情;烹饪师按其馍形,分口汤、干泡、水围城、单走诸法烹制,且以馍定汤,以汤调料,武火急煮,适时装碗。烹饪十年,身在操作室,便知每一进餐人音容相貌,妙绝比柳庄麻衣相师有过之而无不及。
西安五味巷有一翁,高寿七十。二十年前起,每日来餐一次。
馍掰碎后等候烹饪,又买三馍掰碎,食过一碗,将掰碎的馍带回。
明日,将碎馍烹饪,又买新馍掰。如此反复,不曾中断。
临终, 死于掰馍时,家人将碎馍放头侧入棺。
浆水面
“下里巴人”饭。不吃者绝不吃,喜吃者死都要吃。
城里人制浆:锅中添清水,一手持长筷,一手撒面,边搅边撒,搅匀烧开。将醋曲和洗净的芹菜放在缸里,烧开的面汤入缸内,日晒六七天,汤呈乳白色即可。乡下人制浆简单,泡半生不熟的萝卜缨子及白菜在瓮,将糁子稀饭的清汤倒几勺进去,六七天即成。
面条下锅,浆汇锅即可,面捞碗浇浆亦可,以口味而定,但绝少不了荤油、蒜苗。冬吃能取暖,夏吃能消暑。万不能再加醋,有醋则涩,切记。
此食流行乡下,城市不多见,一向被视为贱食。殊不知浆水面味在于淡,淡方是食物本味、真味,饮食是卫护人的生命的,如果自视高雅,追求滋味精美,那将会本末倒置,反害了卿卿健康。曾风传:浆水致癌,此恶意中伤。
辣子蒜羊血
将羊扳倒,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热血接入盆中。用马尾箩滤去杂质,倒进同量的食盐水,细棍搅之,匀,凝结成块后改切成较小的块,投开水锅煮,小火血固如嫩豆腐,捞出,呈褐红色,舌舔之略咸。 至此羊血制成,可泡在清水盆里备用。
清晨,或是傍晚,食摊安在小巷街头,摆设十分简单,一个木架,架子上是各类碗盏,分别放在盐、酱、醋、蒜水、油泼辣子、香油。木架旁是一火炉,炉上有锅,水开而不翻滚,锅里煮的是切成小方块的羊血。羊血捞在碗里,并无许多汤,加各类调料便可下口了:羊血鲜嫩汤味辣、呛、咸,花椒、小茴香味窜扑鼻。
咸阳有一人,可以说什么的都不缺,只是缺钱;也可以说什么的都没有,只是有病。病不是大病,体弱时常感冒。中医告之:每日喝人参汤半碗,喝过半月即根除感冒。此人拍拍钱包,一笑了之。卖辣子蒜羊血的说:买羊骨砸碎熬汤每早喝一碗;再每晚吃羊血一碗吧。如此早晚不断,一月后病断。
石子饼
七十年代,关中一农民有冤,地方不能伸,携此饼一袋,步行赴京告状。正值暑天,行路人干粮皆坏,见其饼不馊不腐,以为奇。至京,坐街吃之,市民不识何物,农民便售饼雇人写状,终于冤案大白。农民感激涕零,送一饼为其明冤者存念。问:何饼?说:石子饼。其饼存之一年,完好无异样,遂京城哗然。
此饼制作:上等白面,搓调料、油、盐,饼胚为铜钱厚薄。洗净的小鹅卵石在锅里加热,饼胚置石上,上再盖一层石子,烘焙而成。其色如云,油酥咸香。
同州人尤擅长此道,家家都有专石子,长年使用,石子油黑铮亮。据传,一家有二十多年的油石子,到六十年代,遭灾,无面作饼,无油炒菜,每次熬萝卜,将石子先煮水中便有油花,以此煮过两年。
钱钱肉
此肉知道的人多,品尝的人少,据说,即使在盛产的西府,一县之主每年也只有支配一个正品的.权力。一般人便只能享用到此肉的下品了。
下品者,腊驴腿。将失去役力的驴,杀之,取其四腿,挂架景晾冷,淋尽血水,切块,分层入瓮,每层加土硝、食盐,最后压以巨石。越旬日取出,挂阳光下曝晒,等其变干,再以石块反复压榨,排尽水分,用松木水加五香调料煮熟。取出,用驴油及煮肉之原汁掺和,再加温,肉块在油汤中提提浸浸,然后将肉块晾至呈霜状之色。
人言:吃五谷想六味。腊驴腿下酒之后,便鼻沁微汗,口内生津,故猜钱钱肉的正品不知何等仙品六味!钱钱肉正品据说更味美,且补虚壮阳,但却不是一般人所能吃到,因其价昂且要有地位才能买到。
钱钱肉正品何物炮制?猜。
腊羊肉
1900年,庚子事变,慈禧太后怆惶出逃,避难西安,一日坐御辇经城内桥梓口坡道,闻香停车,问:何处美味?答:铺里煮羊肉。便馋涎欲滴,派人购买,尝之大喜,后赏金字招牌:“辇止坡”。
辇止坡的羊肉便是腊羊肉。本是百姓食物,太后竟也辇止;而在这以前,百姓更是早已马止、步止,故此食品更朝换代数百年流传不失。
制作此肉一腌:大瓷缸倒入井水,羊肉,带骨鲜羊肉,皮面相对折叠而放,撒精盐、芒硝,夏腌一至两天,春秋腌三至四天,冬腌四至五天,腌到肉里外色红。二煮:倒老卤汤多少,倒清水多少,辅花椒、八角、桂皮、小茴香为料,旺火烧开,羊肉下锅,老嫩分别,皮面朝上,再烧开放盐,尔后加盖,武火文火煮四五个小时至肉烂。三捞:撇净浮油,火压来灭,焖半小时待汤温下降,用长竹棍挑肉,放入瓷盘。四滗:肉皮面上平放盘中,用原汁汤冲浇数遍,再小心以净布揩干。
因为是当年慈禧所留的遗风吧,此肉渐渐进入上流宴席,且趋热愈来愈甚,已大有攀高枝之德性。近多年更有人以此作后门的见面礼,致使声名大坏。
录者声明:有人曾非议腊羊肉,建议将其开除出小吃之列。但念其毕街巷有卖;况且,以送腊羊肉走后门,罪应在送肉人而不在腊羊肉本身,故不从。
揽 饭
南瓜老至焦黄,起一层白灰的,摘下洗净切为小块,于日头下晾晒半晌。绿豆当年收获、饱满锃亮如涂漆的,簸净淘搓三四次,用温水浸泡一响,起火烧锅,绿豆在下,南瓜在上,水与南瓜平齐。以蒸布蒙锅盖,小火半晌,揭盖用铲子将绿豆南瓜搅混捣为粥状,即成。
此食做法简易,重在选料。虽看来不伦不类,食之却甜而鲜香。
揽饭流行于秦岭山区,但平日不易吃到。吃则须贵客上门。冬食之可暖胃,夏食之能祛暑。有中医鉴定:久吃此食,身不出疮疔,足不得脚气。
泡油糕
清花水一斤六两,熟猎油五两,上等面二斤,水烧开油搅匀形如乳浊状汤火面成团。凉开水五两,掺入面团揉搓不已,使溶胶状为凝胶状,包馅料入油锅。炸出,色泽乳白,表皮膨松,形似一堆泡沫,恰如蝉翼捏成。
吃泡油糕,不可性急。性急者,咬一口便咽,易烫前心。糖馅溢流顺胳膊到肘部,扬肘用舌舔之,手中油糕的糖馅则又滴下,烫痛后心。
大刀面
最有名的在铜川。
刀:长二尺二寸,背前端宽三寸,背后端宽四寸,老秤重十九斤。
切:右手提刀,左手按面,边提边落,案随刀响,刀随手移。
面:搓成絮,木杠压,成硬块,盘起回性,擀开一毫米厚薄后拎擀杖叠起成半圆形。
艺高者胆大,挥刀自如,面细如丝,水开下锅,两滚即熟,浇上干[火览]肉臊子,一口未咽,急嚼第二口,一碗下肚,又等不及等二碗,三碗吃毕,满头热汗,鼻耳畅通,还想再吃,肚腹难容,一步徘徊,怏怏离去。
铜川出煤,下矿井如船出海,乡俗有下井前吃长面,以象征拉魂。故至今矿区多集中大刀面馆。外地人传:卖大刀面的多姓关,是关公后世,或姓包,是包公后裔。此言大谬。铜川东关一家卖主,夫姓华,妇姓陈,皆是关公包公当年所杀之人的姓氏。问及手艺,祖传。再问:先祖出身?则马场铡草夫。
油 条
油条为极普通之食品,小说中描写旧中国工人生活贫困,即言其食“大饼油条”。
油条的原料为:面粉十斤,碱面一两,食盐二两,菜籽油三斤,白矾一两半。将盐、碱、矾溶化在六七斤温水里,后徐徐倒入面内和成絮状,再扎成面团,窝二十分钟后再揉和一遍,至面色光亮,再窝。炸时,切面一块于案板上,捋成长条。有走棰,两头细中间粗的物件,擀成宽二寸厚二分的长条片,那么三指头一蘸,将油条来回一抹,快刀横剁为若干小条。而小条有阴阳,两个一叠用筷子一压,逼使结合,再两手提起摔打拉长约一尺时,捏紧两头入油锅。
其做法真令人想起包办婚姻,但经油一炸,两根面条相缠相粘,合二为一,活该是先结婚后恋爱了。
吃油条必喝豆浆。西安北大街一卖主讲:来他店里的食客多为夫妇,一人一碗浆,两根油条,而常有一男一女买两碗浆一根油条的,你吃半截,我吃半截,这必为少男少女,初恋情人
圪 坨
圪坨,陕北语,关中称麻食、猴耳朵。以荞面为料,掐指蛋大面团在净草帽上搓之为精吃,切厚块以手揉搓为懒吃。圪坨煮出,干盛半碗,浇羊肉汤,乃羊腥圪坨。
吃圪坨离不开羊肉汤,民歌就有“荞面圪坨羊腥汤,死死活活紧跟上”之句。
圪坨是一种富饭,羊肉汤里有什么好东西皆可放,如黄花、木耳、豆腐、栗子。
此物有一秉性:愈剩愈热愈香。但食之过甚则伤胃,切记。
甑 糕
甑糕,用甑做出的糕也。甑为棕色,糕有枣亦为棕色,甑碗小而粗瓷,釉舟为棕色,食之,色泽入目,和谐安心。
做甑糕在四关:一泡米,米是糯米,水是清水,浸一晌,米心泡开,淘洗数遍,去浮沫,沥水分。二装甑,先枣子,后米,一层铺一层,一层比一层多,最后以枣收顶。三火功,大火煮半晌,慢火煮半晌。四加水,一为甑内的枣米加温水,使枣米交融,二为从放气口给大口锅加凉水,使锅内产生热气冲入甑内。吃甑糕易上瘾。有一作家,黎明七点跑步,八点赴甑糕摊吃三碗,返回关门写作至下午四点方停歇,数年一贯,写书十年,体壮发黑眼不近视。
柿子糊塌
吃在临潼。
临潼有火晶柿,火如火,亮如晶,肉质细密,且无硬核。吃一想二,饱一人思全家。但季节有限,又不易带,遂柿子糊塌应运而生。
将软柿去皮摘蒂,放面盆中搅拌成糊,加入面粉,即为柿子面糊。
用铁片做手提,外凹中凸边高二公分。
手铲将面糊摊入手提,一起入油锅,炸;面糊熟至五成,脱手提漂浮,翻过,炸;如此数次两面火色均匀即可食之。
但买者多有不忍吃的,颜色太金黄可爱,吃在口,又不忍细咬,半囫囵下肚,结果有烧了心的。
临潼人炸的糊塌味最佳,油锅前常围满人,便有一光棍只看不买,张大口鼻吸味,竟肥头大耳。
贾平凹《真品》原文赏读
世上再没有比西安更古意的城市了。那里遗迹多,文物多,老街坊多。连寺庙也多呀,熙熙攘攘的街市上,你常会看到那些穿了黄袍的或木棍儿束了头发的和尚道士,就感觉他们是远昔的人,历史一下子与你拉近。可是,在很窄很窄的小巷里你往一家饭馆里走,粗糙的木桌边就坐着个老头儿寂然地喝酒,吃一碗羊肉泡馍,你可能轻视他,却保不准儿这正是
某个大学的教授,或者是饱知天文地理的易学大师。西安这地方,实在是难于理喻,如同进了佛殿,你可以张望,但不容嚣张。我和我的老板为着淘寻古字画来到西安的那天,从河西走廊沙漠上刮起的沙尘正弥罩了古城,虽然太阳还悬挂在空中,已失去了颜色,在城楼的沉沉钟声里渐渐残淡如纸。我们去的是碑林博物馆。碑林博物馆在海内外闻名,竟原来是一片灰砖灰瓦的老建筑,朴素着,也萧然着。而围绕着博物馆四周的一棵一棵合抱粗的古树古松间,则搭就了一排排店铺,色彩斑斓。这些店铺都清一色的经营着字画。据说这里在以前卖买得非常好,曾经有那么多日本的新加坡的游客如蜂如蚁,每一天里销量超过了二百幅,但现在却冷清了,因为大量的赝品败坏了声誉。我们在店铺巷里走过的时候,巷外的马路上正停着一辆旅游车,举着三角小旗子的旅行社导游员每每往外跑,他可能再难以让游客在这里购物,没有得到店铺的提成,也懒得停下脚来与女店主打情骂俏了。那些鲜艳的女人叫不住导游员,便都笑脸向我们招呼:哈罗,哈罗!
我的老板鼻子大,又是自来卷头发,鬼晓得怎么就认他是外国人?我的老板说:“请说中国话。”
“你不是外国的?”她们说,“自己人好说呀,进来看呀,看上什么都给你便宜啦!”
我们当然不敢再理,身后飘来的就是一句:傻×!
“西安人怎么这样?”我的老板气愤了。
“打着亲骂着爱么,”我嘿嘿笑起来,“你听,你听……”
我让我的老板听的是歌声:走头的骡子哟三盏灯,白脖子狗朝南哇哇的声,赶牲灵的人儿过来了。你是我的哥哥你招一招手,你不是我的哥哥哟你走你的路!这是陕西有名的民歌,在西安,尤其在沙尘笼罩的天气里,听起来是别一番的滋味。
“你听得懂歌词吗?”我说,“这是给你唱情歌了。”
我的老板驻脚细听的时候,歌声戛然却止了,回头四顾,店铺里的条凳上三个女人凑了一堆说趣话,一个人笑得从条凳上跌下来,而拴在门槛上的一只狗,埋头啃一根骨头,吞进去,吐出来,再吞进去再吐出来。歌声是从哪儿传来的呢?不远处的槐树下,那个老头已经蹴了许久,现在用手在剔牙缝。可能是风沙钻进了口里,一只手在牙缝里剔,一只手却在怀里掏东西,一时掏不出来,站起身了,穿着的是一件袍子,长过了膝盖。
“口安,”我的老板给我说,“那是个道士。”
“哪儿是道士?”我说,“那蓝衫是菜场的工作服。”
蓝衫人终于掏出来了,是个破旧的小录放机。录放机可能卡了盒带,他摇着,又啪啪拍打了几下。
“原来是录放的,”我有点丧气,“亏了这么好的情歌!”
“情歌?”蓝衫人并不看我们,只是继续摆弄他的录放机。“这是窑姐儿拉客哩。”
我们向他走近,并掏出了一支纸烟递他,他的录放机突然又出声了,几乎是撕帛碎瓶般地一阵激越的鼓点,夹杂着声嘶力竭的呐喊。“这是‘安塞腰鼓舞曲’么,”我挥了一下拳头,“多激越的旋律!”
“是吗,你们喜欢穷人的艺术?”
“穷人的艺术?”
“听口音是打北边的首都来的?”
“是从北京来的。”
“噢。”
蓝衫人将我递过的纸烟接住了,没有吸,却夹在树的枝桠上,目光仰视了树梢。树梢上正栖了一只鸟,鸟叫了一声:呀。
“老先生是……”
“鄙吝一销,白云亦可赠客;渣滓尽化,明月自来照人。”
我和我的老板面面相觑,我们知道我们又遇上了一位高深莫测的人,谁知道他是个什么角色呢?但蓝衫人似乎并没有要与我们交谈的意思,他重新蹴下去,靠住了树,眼睛已经微微闭上了。录放机里开始飘出另一种乐曲,似乎是《春江花月夜》,但又不似,蓝衫人摇头晃脑了起来。我们不敢造次,迟疑了一会,便往店铺门口的摊子上翻动那些各种各样的碑拓。
店铺里的女人立即迎上来,叫我们是老总。
“我们不是老总。这都是在哪儿拓的?”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守着个碑林,你想想老总!”
“不是说那些碑子都罩了玻璃不准拓了吗?”
“正是不准再拓了以前拓的才珍贵啊!”
“这一幅欧阳询《皇甫诞碑》多少钱?”
“今日天气不好,图个吉祥便宜给你了,一万二。”
“给个实价吧,我们要买就买得多哩。”
店铺外一声冷笑。这冷笑我和我的老板听见了,店铺的女主人也听见了,她脸上有了明显的愠怒,顺手将柜台上的一杯残茶泼出去。我的老板悄悄扯了一下我的衣襟,我扭过头看见了冷笑正是槐树下蓝衫人的鼻子里哼出来的。蓝衫人似乎压根儿就没有看着我们在挑选碑拓,也没有看着我们扭头在正看他,残茶的水点溅到了他的蓝衫上,他动也不动,又连续地哼着鼻子。我知道,他并不是患有鼻炎,连续的哼鼻子是为了掩饰那一声冷笑。
“这该不是假的吧?”
“你说对了,别的店铺是翻刻木板拓下的,只有我们店卖的是真拓。”
女店主越是这般说,我们越不敢买她的货了。离开摊子,一辆卖镜糕的三轮车就咿呀咿呀推过来,小贩脸上没表情,只盯着我们,吆喝:镜———儿———糕!西安的小吃品类繁多,但镜糕第一回见,瞧了瞧,觉得不卫生,却对挂在三轮车扶手上的小木牌上的字感兴趣了。这一次见面就这么遗憾地结束了,但我们留下了手机号码,约定三天后郗蓝衫安排好地点了随时通知。我们请郗蓝衫去宾馆喝茶,他推辞了,矮子要跟他一块走,他偏让留下,矮子有点不愿意,他示了个眼神,自个就先走了,一边走一边扭头四顾着,然后便消失在夜幕中。我笑着说:“郗先生怕我们跟踪他呀。”矮子怔了一下,慌忙说:“这,这……不是的,他急着回去是他弟弟今日得了孙孙,他得过去看看。你猜,是男娃还是女娃?”我说:“男娃?”矮子说:“不对!”我说:“女娃。”矮子说:“呀,你真行,只猜了两下就猜准了!”
沙尘暴终于是停止了,第三天的早晨下了一场小雨,雨都是黄的,街上的行人全穿了雨衣或撑着伞,而所有的车辆被黄泥雨涂成了迷彩。雨一停,每家洗车房门前排着等待清洗的车辆,司机们三三两两站在那里骂天,抱怨着西安之所以做过十三朝国都而后来衰败至今,都是这风沙所害,要不,秦腔就该是普通话了。又恨着往往把车清洗了,隔二日三日又得下雨,雨是黄汤,又得来洗。西安做什么生意都难,唯独羊肉泡馍和洗车房把钱赚海啦。我们耐心地等待着郗蓝衫的通知,但哭笑不得的是,约定的地点竟是城东南角一条巷头的公共厕所门口。我和我的老板在那里等了许久,未见到郗蓝衫出现,连矮子也没个踪影。我安排了我的老板先到附近的夜市上吃饭,西安的`小吃在国内有名,小吃又都集中在夜市上,我们吃过一碗鸡蛋醪糟,觉得肚子难受,就进了厕所蹲坑。厕所里光线幽暗,臭气哄哄,我听见紧挨的隔档里有人在大声努劲,似乎不是在出恭,而有物堵于肛门,憋得命悬一线。如此哼哼哈哈了半天,安静下来,却见一只手伸出隔档,企图去捡坑台前一张什么人已经用过的脏纸,而有趣的是恰恰一股阴风从厕所门口刮进来,竟将那张脏纸卷起,飘然落入另一个坑去,隔档里沉沉地发了一声恨。这实在是一场巧得不能巧的风的恶作剧,偏偏让我瞧着,差点笑出来,便将一张手纸递过隔档,说:“用这个吧。”那边的人说声“谢谢”,站起来了,我看见他竟是郗蓝衫!郗蓝衫也同时看见了是我,很窘地,立即缩回身子咳嗽,然后提了裤子出了隔档,将那张手纸又回给了我,说:“是你呀!是你给我的纸吗?我不用纸的,我用钱揩了!”他走出厕所,一边走一边说:“你瞧这墙上,这便是屋漏痕,黄宾虹的线条就这般画。”我没有去端详厕所墙上的脏迹,只疑惑:他真的是用钱揩过了吗?或许碍于面子压根就没有揩!在厕所门口,他又恢复了他的怪异,大声放着录放机中的歌曲,在音乐声中,告诉我巷子尽头的三十五号是他的朋友家,他已经把真迹从银行保险柜取来放在那儿,让我和我的老板过会儿来,说完扭头便走,那录放机中开始唱“你要拉我的手,我就要亲你的口,拉手手,亲口口,咱们黑屹崂里走。”声越来越小。
我和我的老板拐弯抹角地在巷子里寻到了三十五号,门是破旧的木门,上面用墨写了:院中有狗,小心咬你。我忙捡了一块石头在手,可一进院就爬梯子,并不见狗,刚刚扔了石头,还说:是空城计么!一只狗呼地向楼梯冲来,吓得我的老板险些跌倒。我急喊:“郗先生!郗先生!”狗却停在楼梯上的平台上,原来一条铁绳拴着它,再扑不过来,就汪汪锐叫。是矮子先跑出来,唬住了狗,招呼我们进屋,我们还是不敢动步,一定要矮子将狗用双腿夹了,才迅速地跑进平台上的一间屋去。屋小得可怜,除了一张桌子上乱七八糟堆满了杂物外,几乎就是那张床了。我的老板不知道该往哪儿坐,我把床上的没有叠起的脏被子往床根拥了拥,要让我的老板坐在床头,没想褥子下压着一张百元的钞票,矮子赶忙拿了,塞给了郗蓝衫。
“我那里宽敞,”郗蓝衫说,“可这里安全啊!我这兄弟光棍一条,以替人讨债为业的,别瞧他个头小,好勇斗狠,比这狗要凶的!”
“能看出来。”我说,“你需要一个保镖!”
郗蓝衫干笑了一下,就对矮子说:“一回生二回熟,都是朋友了,你给我和两个朋友留影做个纪念吧。”
我明白郗蓝衫的意思,就说:“好么,好么,”让矮子拿了相机给我们拍照,我的老板偏又将汗手在墙上按了一下,又在一块破了半边的镜子上按了一下,说:“我再给你留个手印!”
郗蓝衫有些不好意思了,说:“你这同志有趣,我就爱和有趣的人交朋友。看货,看货!”
郗蓝衫就拍打了几下床铺,将一个报纸卷儿展开,里边是一个塑料卷儿,又展开,是一个布卷儿。布卷儿虽旧,却是湘绣,一下一下再展开了,露出画轴,郗蓝衫才从怀里取出一副白线手套,戴上了,说:“你把纸烟掐了。”我把纸烟丢在地上,用脚踩灭。他说:“把放大镜拿来。”矮子说:“放在哪儿?”他说:“枕头底下。”矮子翻开枕头,果然下边一个硬盒,盒中取出一面镜子,但枕头上的尘土扬起来,一股呛味直钻鼻子,我就咳嗽,走到平台上要吐痰。我的老板也咳嗽,跟出来擤鼻涕,悄声说:“这里就是姓郗的家。”还要再说,矮子就出来了,我们遂返回屋,矮子也跟进来。郗蓝衫说:“你们可以附着身看,但不得用手摸,汗手。”慢慢将画轴展开。
这确实让我们大开眼界,整幅作品是横的,几乎和床一样长短。在展开的过程中你们似乎能感觉到祥云绕绕,有一股神气扑面而来,再仔细看去,婉丽处如飞鸟出林,惊蛇入草,劲健处奔马走虺,骤雨旋风。我周身颤抖,且有热流迅速从丹田涌起,通向脑顶和四肢,回头看我的老板,他只是呲着眼,呆若木鸡,我说:“好啊!宝气逼人!”我的老板怔了一下,俯身再看,手却在我腿上掐了一下。我晓得我的老板城府深,不再叫好,拿放大镜又细照了一遍。
“怎么样?”郗蓝衫说,“要看货,这就是一眼货,比碑林博物馆的字碑气韵强了数倍吧?”
“这……怎么这般干净的?”我说,看着郗蓝衫的脸。郗蓝衫脸上的麻子是黑麻子,好像没有洗过。
“算你看出门道了。”郗蓝衫说,“你瞧我像个乡下来城里打工的吧,可我世世代代都是城里人!真的往往看上去像假的,假的倒像真的。西装革履的显得气派,可一身行头能值几个钱呢,一万元穿得什么都有了!”
郗蓝衫缓缓地将《圣母帖》卷起来,一层一层包裹,矮子帮着往盒子里装,一失手,掉在地上,他哎哟叫,忙捡起来,轻轻地拍着,说:摔疼你了,摔病你了。然后说他得和矮子连夜将《圣母帖》送回银行保险柜去,如果愿意购买,改日再选个时间面议。
《圣母帖》肯定是真品,这已毋庸置疑,我的老板极尽和蔼,一定要请郗蓝衫和矮子去夜市上吃饭,郗蓝衫却表现得很不情愿,我的老板就说在吃饭时可以先议一议价钱,如果双方觉得合适,我们就要筹款了,至于安全么,四个人一块走,会万无一失的。郗蓝衫沉吟了一下,就从桌上取了一把菜刀让矮子揣在怀里,自个又将一个小瓶装在口袋。我说:“不用带酒,夜市上都能买到。”郗蓝衫说:“这是硫酸,谁要敢抢《圣母帖》,我就喷他的眼睛!”他说得狠,大家都没有言传,他又将裹着真品的纸卷儿装进一个帆布口袋,口袋里又放着了六七根竹笛,然后斜挂在肩上,四人方下得楼来。
“郗先生是个卖笛子的人了,”为了缓和气氛,我笑着说,“你这口袋,扔在街上也没人捡的。”
“狐狸有好皮毛才遭猎杀哩。”郗蓝衫也笑了,却对矮子说:“你急什么呀,让客人先下楼么。”
他让矮子断后,防备的还是我们,我们就知趣地先下楼,我的老板说:“郗先生这么大年纪了住得这么高,越往后就越不方便啊!”
“是吗?”郗蓝衫说,“能走动的时候住高住低都能走,等走不动了,住在一楼你还是走不动。你说什么?这房子可不是我的。”他转过头向矮子:“你在这儿住几年了?”
矮子怔了怔,赶忙说:“五年吧。”
郗蓝衫说:“你想不想换个地方?”
矮子说:“谁不想?”
郗蓝衫说:“那就包在我身上啦!”
到了夜市,拣墙角的一张桌子,我故意让郗蓝衫坐在里边,并让矮子挨着他,我和我的老板坐在对面。夜市上十分热闹,那些卖
饣合饹的,煎饼的,粉蒸肉的,凉皮的,踅面的,灯火通明,热气腾腾,人声吵嘈。我们先是感叹着西安的小吃这么丰富又疑惑西安竟没有自己的大菜系,郗蓝衫就开口了,说:“你知道西安是几代首都?”我说:“十三。”郗蓝衫说:“你想想,十三朝的皇帝在这儿,各省市为了争宠,都要把他们的饭食贡献来,久而久之就形成菜系了,西安是一张大餐桌,它只摆贡献来的美味佳肴,知道了吧?”我说:“知道了。”郗蓝衫更得意了,说:“那我再告诉你,西安将来还是要做首都的,历史上有王气的地方只有三处,南京、北京和西安,在南京建都是短命王朝,在北京则容易腐化,只有在西安建都的都会强盛啊!”我说:“这可能。”郗蓝衫说:“你笑什么?”我说:“我想,西安建都了,我们公司就可以搬过来了,一想到这儿,我就笑了。”郗蓝衫看着我,半天不言语,突然说:“我对你这个人有个评价,一个字,只一个字……”我说:“是骂我了吧?”郗蓝衫还举着一个指头:“一个字:不错!”我的老板就大笑起来,一边让端饭的往上摆八宝稀饭,一边说再谈正经事吧,让郗蓝衫报个《圣母帖》的价格。郗蓝衫就一脸严肃了,只咬定一个底价,不再松口,几乎将八宝稀饭吃完,又吃了几十串烤羊肉串,讨价还价总算有了个结果。郗蓝衫就环顾四周,低声说:“你们是识货人,我也就委屈了。就你给的这个价,有人也出过,还外加一套红木家具,我是没松口的。项羽在乌江岸上,和刘邦的两个将军碰上了,原本是能搏杀一场的,但他说:我成全二位将军立功了,把这颗头献给你吧,就拔剑自刎……”郗蓝衫竟说起汉楚之争的故事来,我还未醒过神来,听他再说下去,他却垂了头,一颗眼泪叭嗒地溅在桌面上。他的突然落泪,遂使我感动起来,却不知说什么话好,他终于一抹眼睛,说:“活该《圣母帖》与我的缘分尽了……不说了,喝茶,再来一壶龙井吧!”
我赶忙让饭摊上的人上茶,一边起来用指头将郗蓝衫面前桌面上的泪水擦去,一边说:“这么大的数目,我们得让公司电汇,三天后怎么样?”
“不急,十天八天也不急的,你们再考虑考虑,既便不愿意了,那也没什么。”郗蓝衫说,让矮子寻张纸,“你把电话留给他们,他们考虑妥了来个电话就是。”
矮子一直伸着脑袋看对面街上的一座高楼,有无数的亮的方块,郗蓝衫的话他没有听见,郗蓝衫又说了一句。
“你卖啥眼哩?”
“我数楼层的。”
“你想住几层,将来给你弄上。”
“我可不要三室两厅的,我一个人,我才懒得打扫卫生哩!”
“老婆难道不是你找的,没出息!像这个模样的怎么样?”
一个穿旗袍的高挑个头的女人从桌前走过,矮子低声说:“我有个瘸子烂眼的就行啦。”
“要娶就娶个时髦的!”
郗蓝衫一脸的麻子都涨红了,我看着他的脸,想到了猴的屁股,也笑起来。
“这有啥笑的,是瞧着我的麻子吧。”
“郗先生小时候出过麻疹?”
“不是,西安的风沙大呀。”
这一回,四个人全都笑了,惹得周围饭桌上的人就朝我们看,而路边柳树下的两男一女指指点点了一番,竟落座在我们旁边的桌上。郗蓝衫突然地不笑了,紧了紧身上的口袋,悄声说:“这些人是冲我来的!”
我抬头看看来人,说:“哪里会,就算他们不怀好意,咱这么多人的……”
郗蓝衫镇静下来了,却说:“谁来我都不怕的,公安局里有我的熟人。”掏出一张名片让我看。“我一打电话他立马就来的。”我没有看那名片。
但是,郗蓝衫却并没有再坐下去,匆匆离开了夜市,而且他让矮子厮跟着,拒不让我们送他。
在自后的三天里,我和我的老板带着郗蓝衫给我们的那些报纸,专门去找了西安字画界鉴定的权威,权威也已知道《圣母帖》真迹问世的事,并应允在购买时可当场鉴定,以免发生掉包。就这样,我们筹齐了款额便给矮子拨电话,但矮子的电话却怎么也拨不通,便再一次去了那条有着公共厕所的小巷去找。
我的老板是个有心的人,他要给郗蓝衫带一份礼品,以示我们的诚意,因为他怀疑郗蓝衫是不是反悔了。在买礼品时我们费了思忖,先是要给他买些腊汁羊肉,后又准备买一件西服,结果还是买了个收录机觉得得体。我们穿过了纬十街,才到了城墙外丁字路口,听见有很大的吵骂声,接着就一阵哐哩哗啦锐响,扭头看时,路斜对面的一家饭馆里,三四个穿着保安服的人在殴打一个人,被殴打者还在强辩,便被提了胳膊腿一下子扔了出来,骂道:“没有钱你吃毬饭?你吃了饭不给钱?!”
“我有钱的!你以为我没钱吗?”被殴打者往起爬,没爬起来,头就努力地往上撅,像是个出头龟,口里的血沫使牙齿也看不见。“我有钱的,我的钱能砸死你!”
保安又跑出来,用脚踩下了他的头,说:“你有钱?你掏么,一碗面三块钱你掏出来呀?掏呀!”
“我有……”
“你有你娘的×!”
头被保安再一次踩下去,踩下去头又往起撅。保安就在他怀里掏,他捂着怀,蓝衫就嘶啦撕开,掏出来的是一个破旧的录放机,保安将录放机摔在了地上。
我突然看这是郗蓝衫啊,忙呼啸着跑过去,将保安推开。扶郗蓝衫时,他的手里握着那个公安局熟人的名片,要我打电话:“我明白他们为什么打我了,他们要谋财害命……”
我说:“你是欠人家一碗面钱吗?”
他说:“他们是冲着《圣母帖》的!”
我说:“他们认识你?”
他说:“不认识,可包准儿是他们认识我了,我知道谋算我的人多,贼可以防,防不住的是贼惦记呀!”
我的老板也从马路那边过来,我们把他扶起来,他的口鼻血沫模糊,而且额角也有个口子,用手捂了,血水从指缝往出流。我问他家住在哪儿,可以送他回去,或者直接去医院。郗蓝衫已经站起来了,梗着脖子骂已退去的保安:“你瞧着吧,我会收购你们店的,收购了还让你们当保安,你们给我当狗!”骂着骂着,却突然甩开了我,盯着我不言传。
我说:“你怎么啦,感觉头晕吗?”
“你们为什么这么关心我?”
我说:“你是被打晕了吗,认不得我们了吗?”
他说:“我怎地认不得?把你们烧成灰我也能认得的!可……这么大个西安城,为什么巧不巧就遇上你们在这儿?”
郗蓝衫极快地往后一跳,指着我说:“你们和这些保安在演双簧!你们是来救我吗,不,不是的,是要寻着我家,或者要把我绑架到别的地方!”
我和我的老板哭笑不得。我还要去扶他,他双手沾着血挥舞着,我的老板让我不要扶了,别让他的血沾在身上,别人还以为是我们殴打了他。我的老板说:“你不就是有《圣母帖》吗,我们正是筹齐了款要寻你交易的,偏巧在这儿遇上,如果有不良企图,那次看到真迹时就下手了,是我们打不过你和你的那朋友呢,还是怕你小瓶里装的自来水?”
“你知道那是水?你知道了当时为啥不挑明,你这么鬼的,你越发有大企图的,你只是瞅机会,是不是?”
气得我的老板再不理他。
我瞧见郗蓝衫往前走了几步就摔倒在地上,便又去扶他去医院,他趴在地上,怎么也不肯起来了。“我朋友不在场,我是不跟你们走的。”
我和我的老板只好离开。当天晚上,第二天和第三天,我们一直给矮子拨电话,仍是拨不通,第四天终于拨通了,让他赶快找到郗蓝衫,还未告诉说郗蓝衫被人殴打了,矮子却开口便说:“生意做不成了,他死了!”
他死了?郗蓝衫死了!问郗蓝衫怎么就死了,矮子说是被一家饭店的保安打伤后,就趴在饭店外的马路边,保安以为仅仅是打了一顿不会出事的,可两个小时后,他还趴在马路边,保安觉得不对劲,出来看时,他因失血过多已昏了过去,急忙往医院送,还未到医院就断气了。
“那,《圣母帖》呢?”
“谁知道藏在哪儿。”
“真可怜,他把《圣母帖》丢了。”
“是《圣母帖》把他丢了,先生。”
2003年1月10草毕
2003年1月30改完
贾平凹《人病》原文赏读
我突然患了肝病,立即象当年的四类分子一样遭到歧视。
我的朋友已经很少来穿门,偶尔有不知我患病消息的来,一来又嚷着要吃要喝,行立坐卧狼籍无序,我说,我是患肝病了,他们那么一呆,接着说:“没事的,能传染给我么?”但饭却不吃了,茶也不喝,抽自己口袋的劣烟,立即拍着脑门叫到:“哎吆,瞧我这记性,我还要出去办一件事的!”我隔窗看见他们下了楼,去公共水龙头下冲洗,一遍又一遍。似乎那双手已成了狼手,恨不能剁断了去。末了还凑进鼻子闻闻,肝炎病毒是能闻出来的么?蠢东西!
有一位爱请客的熟人,隔天半月就要请一次有地位的人,每一次还要拉我去做陪,说是“寒舍生辉”,这丈夫就又要了我去,夫人当然热情,但我看出她眉宇间的忧愁,我也知道她的为难了,说,多给我一个碟一双筷子吧,我用一双筷子把大盆的菜夹到我的小碟里,再用另一双筷子从小碟夹到我口里。我笑着对被请的那位领导说:“我现在和你一样了,你平时是一副眼镜,我也是一副眼镜,批文件又是另一副眼镜。”吃罢了,我叮咛妇人要将我的碗筷蒸煮消毒,妇人说:“哪里,哪里。”我才出门。却听见一阵瓷的破碎声,接着是撵猫的声,我明白我用过的碗筷全摔破在垃圾筐,那猫在贪吃我的剩饭,为了那猫的安全,猫挨了一脚。
这样的刺激是我实在受不了,我开始不大出门,不参加任何集会,不去影院,不乘坐公共车。从此,我倒活得极为清静,左邻右舍再不因我的敲门声而难以午休,遇着那可见不见的人数米外抱拳一下就敷衍了事了,领导再不让我为未请假的事一次又一次写检讨了,那些长舌妇和长舌男也不用嘴凑在我的耳朵上是是非非了。我遇到任何难缠的人和难缠的事,一句“我患了肝炎”,便是最好的遁辞。
妻子说:”你总是宣讲你的病,让满世界都知道了歧视你么?”我的理由是,世界上的事,若不让别人尴尬,也不让自己尴尬,最好的办法是自我作贱。比如我长的丑,就从不在女性面前装腔作势,且将五分的丑说成十分的丑,那么丑中倒有它的另一可爱处,相声艺术里不就是大量运用这种办法吗?见人我说我有肝病,他们防备着我的接触而不伤和气,我被他们防备着接触亦不感到难下台,皆大欢喜,自贱难道不是一种维护自己尊严的妙方吗?
再者,别人问起:你这些年是怎么混的,怎么没有更多的作品出版,怎么没有当个**长,怎么没能出国一趟,怎么阳台上没植花鸟笼里没养鸟,怎么只生个女孩,怎么不会跳舞,没有情人,没一封读者来信是姑娘写的?“我是患了肝炎呀!”一句话就回答了。
但是,人毕看是群居动物,当我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不仅无限的孤独和寂寞。惟有父亲和母亲、妻子和女儿亲近我,他们没有开除我的家籍。他们越是待我亲近,我越是害怕病毒传染给他们,我与他们分餐,我有我的脸盆、毛巾、碗筷、茶几,且各有固定的存放处。我只做我的坐椅,我用脚开门关门,我瞄准着马桶的下泄口小便。他们不忍心我这样,我说:这不是个感情问题。我恼怒着要求妻子女儿只能向我做飞吻的动作,每夜烧两盘蚊香,使叮了我血的蚊子不能再去叮我的父母,我却被蚊香熏的头疼,我这样做的时候,我的心在悄悄滴泪,当他们用滚开的热水烫我的衣物,用高压锅蒸或熏我的餐具,我似乎觉的那烫泡的,蒸熏的是我的一颗灵魂。我成了一个废人,一个可怕的魔鬼了。
我盼望我的病能很快好起来,可惜几年间吃过几篓中药、西药,全然无济于事。我笑自己一生的命运就是写作挣钱。我平日是不吃荤的,总是喜是素菜,如今数年里吃药草,倒怀疑有一日要变成牛和羊。说不定前世就是牛羊所变的吧。
我终于住进了传染病院。
病院里,我们像囚犯一样要穿病服,要限制行动于一个极小的院子里,虽然那院墙是铁制的栅栏,可以看见外边的人。但看了外边行人穿着花花绿绿行走,就顿生列入另册的凄惨。我们渴望自由,每天打过吊针之后,就在院子里看红红的太阳,看涌动的云,弄着嘴唇逗引栅栏外树上的小鸟。小鸟却飞去了,落下那一根或两根的羽毛,我们皆如年节的小孩抢拾炮仗一样去强个不亦乐乎。这行为乎被栅栏外的一个孩子瞧着,那小小的眼睛里充满了在动物院看笼中动物的神气,他竟大但地走进了几步。他的母亲,一个肥胖的女人就喊:“走远点,那是传染病!”这话使我催然泪下,我只有背过身去,默默地注视着院中的一片玫瑰花,和花坛上的一群黑色的蚂蚁。啊,美丽而善良的玫瑰不怕传染,依旧花红如血,勇敢的那蚂蚁不怕传染,依旧在为我们表演负重的远距离运动。这一夜晚我们皆要等到很晚方回去睡,那依旧洁亮的月亮,它随我们到了栅栏里,它不嫌弃。
我们最不喜欢看到的是栅栏角上的那一个蜘蛛网,它好大,状若一个筐篮,为我平生之少见。我们傍晚用竿子挑破它,第二天,它又完好无缺,象一个通了电的铁网,又像是监视我们行动的雷达。我们无可奈何,开始产生了一个恶毒的念头,后悔我们为什么要声张自己是肝炎患者?为什么要来住传染病院?人们在歧视我们,我们何不到人群广众中去,要吃大餐饭,要挤公共车。要进影院,甚至对着那些歧视者偏去摸他们的手脸,对他们大哈欠,吐唾沫。那么,我们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他们就和我们是一样的人了!
病院中的人都是面黄青黄,目光空洞,步履虚弱。看着他们的形象我也知道自己的模样。我们是忌讳用镜子的,但我们对黄色并不反感,黄在中国是皇帝的象征,于世界也是流行色,于是我们都显得亲热,在过道上,院子里,谁和谁见了都要点头,微笑也随之绽开,似乎我们有缘分,数十年前就认识似的,互相询问名称和单位。
医生和护士是从不唤我们名姓的,直呼床号。世界上叫号的只有监狱和医院。我先是“+235”后一个病号出院了,我正式成了“235”。“235!235!”这是在买饭了,饭勺不挨着我的碗,热汤几次就淋在我的手上,“235!235!”这是护士在送体温表了,她们查看了温度便去我们看见的地方洗手,我先是极不习惯这种代号,但后来想通了,“贾平凹”不也是一个代号吗?虽然235不是爹娘为我起的名字,可现在满社会不是都在叫“张书记”“李主任”“刘主席”吗?
我在打吊针的时候,目光一直是看着天花板的,天花板很洁净,而我还是看出了上面的细小的纹路,并且从这纹路上看出了众多的鱼虫山水人物。有人说,天花板是病人的一部看不完的书,这话真对。然后我在琢磨“+235”,想有个“+”号,这是不吉利的,因为乙肝之所以是乙肝,就是各项指标是阳性,阳性表示出来就是“+”号。待到正式为“235”了,我思索235为数相加是10,这还好不是13,但10也是不好,应该是 9 恰好,围棋的最高段位不就是9 吗?中国人是爱好【第3句】:【第6句】:9 的,幸喜有个3 字。
在医院的西楼角,也即在厕所的旁边,是有一棵古槐的,古槐的树叉上白天常见到卧一个猫头鹰。每到夜里,它就叫了,它一叫,我们都惊慌起来,肯定在第二天,定要抬出去一个的。这不是迷信,一定时猫头鹰闻着了欲亡人的气息在鸣叫。大家都走出来,默默地注视着一个裹着床单的躯体出太平间。他永远无烦恼痛苦。他的毛巾。牙具被拿出来放在窗台,他的母亲,或者他的妻子在地上滚着哭。这时候,有许多苍蝇在嗡嗡叫,那一个是他的灵魂所变呢?我们无声的祈祷他灵魂安妥,却不愿有苍蝇落在我们身上。从此,我们皆害怕猫头鹰,但我们没有一个人敢诅咒它,更没有人动手打它,甚至连这个念头都没有,当一日数次去厕所经过古槐下,都不自觉地往树杈上看看,那是惊慌的一看,也是盼望的一看,我们在心中默默的向它祈祷,企望它能饶恕了自己,我至此方明白了人人恨阎王却还给他修庙塑像称他是阎王的原因,而猫头鹰也该是称作爷的,也该是有庙和塑像的。人怕什么,又奈何不了,人就想着法儿去讨好,去供奉,这就是上神的产生,猫头鹰也就是一个神的。
在这个监狱似的.大地里,我们病人是互不歧视的,他同监狱的区别正在这里,犯人是要互相监督互相打小报告而争取减刑,这是因为他以前曾经“犯”过人,以犯人入狱,只以犯人减刑入狱。我们患了病,并不是企图犯人,入院的一半是为了自己,一半也是为了不犯了别人,所以我们互相关心,体贴。每有一个出院,我们欢欣庆贺他的康复,也为了自己能治好而高兴。每有一个入院,我们多半却为他传染了病而悲伤。我们欢迎他的仪式虽不是握手和拥抱,却提醒他怎样买饭票,怎样服药,怎样不必悲观,病友和学友的感情一样珍贵,有待我们统统治愈出院后,我们在社会上仍可以形成一个关系网,这个关系网是受歧视之下,在生与死的分界线上建立的天长地久的友谊,他比那些互为利用的情网、乌七八糟的网纯洁高尚的多。
我们失却了社会所谓的人的意义,人们却获得了崭新的人的真情,我们有了宝贵的同情心和吝悯心,理解了宽容和体谅,热爱了所有的动物和植物,体会了太阳的温和空气的清新。说老实话,这里的档案袋只有我们的病史而没有政史,所以这里没有猜忌,没有幸灾乐祸,没有勾心斗角,没有落井下石,没有势力和背弃。我们共同的敌人只是乙肝病毒。男女没有私欲,老少没有代沟。不酗酒不赌博,按时作息,遵守纪律,单人单床,不嫖x,贵贱都同样吃药,从没人象官倒那样嚼药成性。医护是我们的菩萨,我们给他们发出的笑是真正从心底来的,没有虚伪。猫头鹰是我们的上帝,我们畏惧而崇拜,没有丝毫的敷衍。我们为花坛中的那一片玫瑰浇水除草,数的清那共有多少花瓣,也记载了多少片落花被我们安葬。那洞穴的蚂蚁和檐下的壁虎,我们虽然是坏了肝的人,但我们的心脏异常的好。
据说,在我们中国,患乙肝的是十个人中有一个或两个的,我们这些人差不多都是在偶然的体检时发现病的,所以,当我站在铁栅栏内向外张望那些歧视我们的人群时,总是想:别神气十足以为你们干净吧,或许,你们是没有查出乙肝的病人,我们是查出了乙肝的健康人!中国人这么多,如果逐个检查一下,这里就是一个多大的世界了,那么,都能来这里呆呆,人际的感情恐怕比铁栅栏之外要好的多呢。
我们是病人,人却都病了,我的猫头鹰上帝!
贾平凹《文竹》原文赏读
离开我的文竹,到这闹闹嚷嚷的城市里采购,差不多是一个月的光景了。一个月里,时间的脚步儿这般踟蹰,竟裹得我走不脱这个城市,夜里都梦着回去,见到了我的文竹。
去年的春上,我去天静山上访友,主人是好花的,植得一院红的白的紫的,然而,我却一下子看定了那里边的这盆文竹了。她那时还小,一个枝儿,一乍高的来样,却微微仄了身去,未醉欲醉的样子,乍醒未醒的样子,我爱怜地扑近去,却舍不得手动,出气儿倒吹得她袅袅拂拂,是纤影儿的巧妙了,是梦幻儿的甜美了。我不禁叫道:
“这不是一首诗吗?”
主人夸我说的极是,便将她送与我了。从此我得了这仙物,置在我的书案,成为我书房的第五宝了。她果然地好,每天夜里,写作疲倦,我都要对着那文竹儿坐上片刻,月光是溶溶的,从窗棂里悄没声儿地进来,文竹愈觉得清雅,长长的叶瓣儿呈着阳阴,楚楚地,似乎色调又在变幻……。这时候,我心神俱静,一切杂思邪念荡然无存,心里尽是绿的纯净,绿的充实。一时间,只觉得在这深深的黑夜里,一切都消失了,只有我了;我也要在这深深的夜里化羽而去了呢。
她陪着我,度过了一个春天,经过了一个冬天,她开始发了新芽,抽了新叶,一天天长大起来,已经不是单枝,而是三枝四枝,盈盈地,是一大盆的'了。我真不晓得,她是什么精灵儿变的,是来净化人心的吗?是来拯救我灵魂的吗?当我快乐的时侯,她将这快乐满盆摇曳,当我烦闷的时候,她将这烦闷淡化得是一片虚影,我就守在她的面前,弄起笔墨,做起我的文章了。人都说我的文章有情有韵,那全是她的,是她流进这字里行间的。啊,她就是这般地美好,在这个世界里,文竹是我的知己,我是再也离不得她了。
然而,我却告别了她,到这闹市里来采购,将她托付养育在隔壁的人家了。
这人家会精心养育吗?他们是些粗心的人,会把她一早端在阳光下晒着,夜来了,会又端着放在室里吗?一天可以办到,两天可以办到,十天八天,一个月,他们会是不耐烦了,把她丢在窗下,随那风儿吹着,尘儿迷着,那叶怕要黄去了,脱去了,一片一片,卷进那猪圈牛棚任六畜糟踏去了。那么,每天浇一次水,恐怕也是做不到的,或许记得了倒一碗半杯残茶,或许就灌一勺涮锅水呢。那文竹怎么受得了呢,她是干不得的,也是湿不得的,夕阳西下的时候,舀一碗水来,那不是净水,也不是溶着化肥的水,是在瓶子里抠了很久的马蹄皮子的水,端起来,点点滴滴地渗下去的呢……
唉,我真糊涂,怎么就托付了他们,使我的文竹受这么大的委屈啊!
采购还没有完成,身儿还不能回去,愁得无奈了,我去跑遍这城的所有花市,去看这里的文竹。文竹倒也不少,但全都没有我的文竹的天然,神韵也淡多了,浅多了。但是,得意洋洋之际,立即便是无穷无尽地思念我的文竹的愁绪。夜里歪在床上,似睡却醒,梦儿便跚跚地又来了,但来到的不是那文竹,是一个姑娘,我惊异着这女子的娟好,她却仄身伏在门上,抖抖削肩,唧唧嗒嗒地哭泣了。
“你为什么哭了?”我问。
“我伤心,我生下来,人人都爱我,却都不理解我,忌妒我,我怎么不哭呢?”她说,眼泪就流了下来。
哦,这般儿的女子处境,我是知道的:她们都是心性儿天似的清高,命却似纸一般的贱薄,都易折,皎皎者易污啊。
“他们为什么这样?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我却淡淡地笑了:
“谁叫你长得这么美呢?”
她却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有了几分愤怒;我很是窘了。她突然说:
“美是我的错吗?我到这个世上来,就是来作用,贡献美的。或许我是纤弱的,但我娇贵,但我任性,我不容忍任何污染!”
我大大地吃惊了: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文竹!”
文竹?我大叫一声,睁开眼来,才知道是一场梦了。啊,是一场梦呢?往日的梦醒,使我失落,这梦,却使我这般地内疚,这般的伤感!我沉吟着,感到我托付不妥的罪过,感到我应该去保护我的责任,我一定是要回去的了,我得去看我的文竹了。
作于1981年1月20日静虚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