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打猎
作者: 方敏 【本书体例】
族兄中涵知旌德县时,近城有虎,暴伤猎户数人,不能捕。邑人请曰:“非聘徽州唐打猎,不能除此患也!”(休宁戴东原曰:明代人唐某,甫新婚而戕于虎。其妇后生一子,祝之曰:“尔不能杀虎,非我子也!后世子孙如不能杀虎,亦皆非我子孙!”故唐氏世世能捕虎。)乃遣吏持币往。
归报:唐氏选艺至精者二人,行且至。至,则一老翁,须发皓然,时咯咯作嗽;一童子,十六七耳。大失望。姑令具食。老翁察中涵意不满,半跪启曰:“闻此虎距城不五里,先往捕之,赐食未晚也。”遂命役导往。
役至谷口,不敢行。老翁哂(shěn沈)曰:“我在,尔尚畏耶?”入谷将半,老翁顾童子曰:“此畜似尚睡,汝呼之醒。”童子作虎啸声。果自林中出,径搏老翁。老翁手一短斧,纵八九寸,横半之,奋臂屹立。虎扑至,侧首让之。虎自顶上跃过,已血流仆地。视之,自颔下至尾闾,皆触斧裂矣!乃厚赠遣之。
老翁自言练臂十年,练目十年。其目以毛帚扫之不瞬;其臂使壮夫攀之,悬身下缒不能动。
《庄子》曰:“习伏众,神巧者不过习者之门。”信夫!尝见史舍人嗣彪,暗中捉笔书条幅,与秉烛无异;又闻静海励文恪公,剪方寸纸一百片,书一字其上,片片向日迭映,无一笔丝毫出入。均习之而已矣,非别有谬巧也。
(选自《阅微草堂笔记》)
堂兄纪中涵任旌德县知县的时候,县城附近有只老虎,暴伤猎户多人,猎户们也无法去捕杀它。县里人请求说:“不聘请徽州的唐打猎,就不能除掉这虎患!”(休宁县的戴东原老先生说,明代有个姓唐的人,刚刚结了婚就被老虎伤害了。后来他媳妇生了一个儿子,就抱着儿子在神前祝祷说:“今后你要不能杀虎,就不是我的儿子。如果后世子孙不能杀虎,也都不是我的子孙!”所以唐家世世代代都能捕杀老虎。)于是,派人拿着礼物前去请唐打猎。
派去的人回来禀报说:唐家选派了技艺最精的两个人来,已经出发,马上到达。人到后却是一个老头儿,他头发胡子全白了,并且不时咯咯地咳嗽;还有一个小孩,不过十六七岁,令人大失所望。但人已经来了,只好先招待他们吃饭。老头儿觉察到纪中涵有不满之意,半跪着说:“听说这只老虎离县城不到五里地,先去把它捕杀了,您再赏我们饭吃也不晚。”于是,堂兄就命令衙役前往带路。
衙役带他们走到山谷口,就不敢往前走了。老头笑着说:“有我在,你们还怕什么?”在快要走到山谷一半的时候,老头回头对小孩子说:“这个畜生好象还在睡,你喊醒它。”小孩子就模仿虎啸的声音,老虎果真从林中出来了,径直扑向老头儿。老头儿手持一把短斧,长八九寸,宽约是长的一半,他紧握利斧奋臂屹立在那里。老虎扑过来,老头儿把头一偏让过去,老虎从他头顶上跳过去,已经血流如注倒在地上不动了。走上前一看,只见老虎从下巴到尾根,都被斧子割开了!于是县里厚礼赠送他们。
老头儿自己说他练胳膊十年,练眼睛十年。他的眼睛用毛帚扫也不会眨一下;他的胳膊让健壮的男人抓住,悬身下坠也不能动一下。
《庄子》说:“技术高度熟练的人能够降伏众人,天生神巧的人也不敢经过他的家门(按:《庄子》中没有这句话)”。确实如此呀!我曾经见过史舍人嗣彪,在黑暗中握笔书写条幅,与点着蜡烛写的没有什么两样;又听说过静海励文恪公,剪一寸见方的纸一百片,各写同一个字在上面,再把一片一片的纸叠起来对着太阳照着看,没有一笔有一丝一毫的出入。这都是技艺高度熟练的结果罢了,不是另有诈术和奇巧。
这是一个情节简单的故事,但却被描述得起伏多变,极生动、极富有光彩。其成功得力于结构的巧妙安排:它与脍炙人口的《景阳岗武松打虎》一样,在写主人公与猛虎搏斗之前,一路渲染铺垫,一路烘托映照,并巧妙交织人物的思想活动、精神状态,从而写活了故事,写活了人物。
“三碗不过岗”,施耐庵在写武松打虎之前,用一杆“招旗”引出酒家一场。武松在与店家的争吵中一连喝了十五碗;并不顾店家一再告诫,好意劝留,执意在“未末申初”时分只身过岗。当一纸榜文告示他“端的有虎”时,他惊而不怕“且只顾上去看怎地”。其后的环境是荒岗乱林,红日西坠……作者运用侧面烘托,逐层铺垫的手法,从酒量写好汉武松的非凡气概,好胜性格;以店家的反应,官方的榜文,以至景物的着意描绘渲染虎威,造成悬念,也攫住了读者的心。
纪昀写唐氏打虎之前也有层层铺垫的文字,而且几经起落变化。小说开篇即渲染虎威。县郊有虎“暴伤猎户数人,不能捕”,人们说,除了唐打猎,无人能除此患!这就突出了唐打猎本领的超群,勾起读者的审美期待。然而,世世能捕虎的唐家,选派来的“艺至精”者,竟是一少年童子,一白发老翁。老翁龙钟老态,且时时“咯咯作嗽”,这不能不令知县“大失望”,也令读者大失望,这是对人物的一个反衬。老翁也觉察到县令有不满之意,遂以“温酒斩华雄”之概,请求先捕虎,后赐食。待到了山谷口,作者又用衙役先自心怯“不敢行”的心理、举动,与老翁泰然自若,嘲衙役、惊恶畜的语言、行为构成强烈的对比,为正面写打虎蓄足了势头,读者也由失望、疑虑转而惊喜起来。及到正面与猛虎搏斗,则唐老翁杀虎不同于武松。武松醉打猛虎,险象丛生,扣人心弦,而唐老翁杀虎只一个回合,一番较量。你看酣睡的猛虎被唤醒,十分凶悍地从林中呼啸而出,直扑老翁。老翁手握短柄利斧,奋臂屹立,从容侧首让过,猛虎自顶上跃过,倾刻间“自颔下至尾闾,皆触斧裂”,血流如注死在年迈老翁的脚下。多么简洁、明快、精彩,虽一瞬即逝,但老翁的神勇、绝技,雕塑一般烙在了读者的心头。若删去杀虎之前的层层铺垫,那寥寥几笔正面描写就难得有如此强烈的艺术震撼力。侧面烘托铺垫,有着艺术的强调作用,它使所要表现的事物鲜明突出。
结尾部分,作者补叙唐老翁“练臂十年,练目十年”的历史,并举他人事迹加以参证,这就不仅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性,而且把故事升华到一个普遍的意义上,“功到自然成”,唐老翁杀虎昭示着这样的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