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习《信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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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习《信箱》

201小分队像尖刀一样插入了沂蒙山区。

天已经亮了,蜷缩在马车里睡觉的小伙子陈红旗猛地坐了起来,嗅到了山野里散发出的独有的清香。他顺手掀开盖在身上的棉大衣,就看到队长梁有义,一手攥马车鞭子,吁地一声停住了马车,然后用另一只手撑着大车栏板, 从车把式方位上“噌”地跳了下来。

陈红旗也跟着梁有义从车上跳了下来。两人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走,立在悬崖边。梁有义用指甲划过那白黑相间的岩石,仔细辨认,才发现这块悬崖如一面大墙挡住了去路,那黑黝黝的悬崖上似乎飘着一朵朵的白云,白云形状不断变化。再走近一点,发现远处看到的白云,不是天上缭绕的云彩,而是一块块白色的石头,巨石兀立,黑白相间,白石与天上的云彩相接,容易混淆。他用指甲抠出一点岩石放进嘴里,立刻识别出,这是一种一亿年前的石头,自言自语道,这可是太古化石呀!

梁有义皱着眉头铺开了地图,这是一张军事地图,他很仔细地看了看,说:“咱们没走错路。这就是蒙阴,孟良崮是陈毅元帅打败张灵甫的地方。张灵甫和他的74师全部葬身在这山上。看!这座山就是当年的孟良崮,这里标着‘孟良崮纪念馆’,这座山其实是些丘陵,是岱崮堆积起来的山峦,山峦是些石灰岩。”

陈红旗点点头答应着,他天天研究石头,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石头经他过目,立马就会辨别出石头所属的种类、年代、属性等。

陈红旗也学着梁有义的样子将抠下来的石沫放进舌尖上尝尝,肯定地说:这是太古宇变质岩系。

梁有义用火柴点着了一支金叶烟,将火柴头的微火轻轻地甩灭,深深地吸了一口,两股细小的白烟从鼻孔里冒出来,他的心情似乎放松了许多。他拽拽自己身上那件旧外套,回到大车旁边。从每天急行军一百多里来看,他确定已经走了几百里路了,这里四处高山,寂寥无人,不时有一两声布谷鸟的声音传来。

梁有义伸出手来摸摸这匹马又摸摸那匹马,拍拍它们说:“伙计们,饿了吧,再等一等,咱们赶快找地方开饭!”

最后从大车上下来的才是车把式老赵,他个头小小的,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梁有义替他赶车,他也佩服梁有义是个好车把式。他刚才在车厢里睡了一觉,赶忙过来卸下马套,牵着走到一边,饮马去了。

这期间,那三辆小推车也从后面急急地赶了过来,推车的人是清一色的年轻小伙子,这些小伙子都和梁有义一样瘦瘦的,黑黑的,但眼睛个个亮晶晶的。这帮男人擦着汗,将小推车停在大车后面。大胶轮马车上三个人,每辆小推车上两个人,三辆小推车,九条汉子,匆匆找块石头坐了下来。

陈红旗左手拿起水壶,水壶是军用绿色的,右手摸出一个馒头,凉凉的,有些硬。陈红旗狼吞虎咽地吃了一个,便坐下来喝水,幸亏水还有温度,否则肚子又要抗议了。大车拉着几顶帐篷,还有很重的探矿器材,精细分析仪等,它们需要多层包装,以减少震动。两人一辆的小推车上,放着两个人的铺盖卷还有半袋子小米,一桶水。

梁有义三十五岁模样,没有山东大汉的彪悍,瘦小显得单薄。他理着小平头,长脸,络腮胡子刮得青光。他脚上穿着一双黄球鞋,穿着这双黄球鞋踩在地上一步一个窝,很踏实。他替车把式老赵赶了半天马车,在地质队里,他不光脾气好,干什么都会两手。他在淄博、胶东和大伙组织了一个骑着自行车找矿队伍找矿,证书堆满了家里的柜子。因胃病组织上照顾他回城两年了,一听说自愿报名去深山里找矿,他连想都没想就报了名。他以第一人选进入金刚石原生矿普查201小分队担任队长。组织上正是看中了他的聪明和能干,把这个最难最重要的事情交给了他。他才知道这次找金刚石是毛主席亲自圈阅、周恩来总理亲自调度、山东省委书记杨得志那个红军长征期间强渡大渡河的英雄亲自任指挥的战役。作为尖兵的头,他胸中有一股子用不完的力量。

梁有义猛一抬头,发现右上方的天空中一只大鸟从半山腰飞过来了。大鸟是一只白尾巴的喜鹊,喜鹊的尾巴勾着一块鲜艳的云彩,忽闪忽闪地顺着羊肠小道朝这儿飘过来。喊道:“陈红旗,看!那边飞来了一只大鸟!”

陈红旗顺着梁有义的手臂望过去,哪有什么大鸟,他分明看到远处的黛青色的山峦中一个穿着水红褂子的女孩子挑着一个担子,像一只云间大鸟,忽忽闪闪地向他这边走来。

这算是陈红旗对十六岁艾艾的第一印象。

梁有义说:“陈红旗,这个闺女一定是当地的老乡,你去问问路。”

陈红旗默默地点头,他甩开长腿往前跑了几步,去找小姑娘。当她爬上蒙山北麓白马关下的一个山峁子,立刻吃惊地合不拢嘴。他看到一块悬崖似的山像屏风一样横亘在眼前,灰绿色的石头就像斧子砍过一样,一条条一块块,悬浮着,很规则地镶嵌在山坡上,暴露在阳光下。

远处的山峁立刻矮下去,一个连着一个。这是一块相对平缓的洼地。周围雾气缭绕,树木繁多,嫩绿的树枝上抽出一片片绿叶,茂密的草儿像地毯一样布满了山坳。好几条小溪流从山峁里冲出来,汇在一起,形成了一条小河,河水蜿蜿蜒蜒,叮叮淙淙。河里碎石遍地,陈红旗的眼睛一下子盯上了这条碎石沟。他发现这些碎石块和悬崖上的条状石头一样,颜色深,发着星星点点绿荧荧的光,这光再微弱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陈红旗将两只手成喇叭状,喊道:“妹妹,小妹妹!等一等!”可任凭他怎么大声叫,那女孩子仍然像聋子一样挑着两个水桶,颤悠颤悠地往前走,不但不停留反而走得更快了。陈红旗急了,甩开步子赶过去,从后面一把攥住了小姑娘肩上的扁担,然后一大步跨到了她的前面,挡住她的去路。小姑娘吃了一惊,她看到山野里凭空多出来的陌生人头发乱糟糟,人瘦得像根打枣杆。仔细看去也有大城市来人的影子,白净净的皮肤,很干净的中山装,中山装里面穿着白衬衣。小姑娘不知道这个人是干什么的,扔下水桶,撒腿就跑。陈红旗愣了一下,紧跑几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子,说:“小妹妹,问个路,你不要怕!”被一个小伙子抓住手腕子不放,脸立刻红了。她胸前的两个小包正在发育,见到隔壁的大婶都羞得猫着腰走,何况一个大小伙子。她下意识地背过身子去,怯怯地说:“我叫艾艾,你要问什么路?”

陈红旗也下意识地放开了手,他没料到一股幽幽的细细的香气扑到他的鼻孔来,他感到眼前的山转了起来,感到一股来自体内的冲动,他无理由地喜欢上了这个大眼睛的小姑娘。他机械地指着山脚下蠕动的人影说:“我们是地质队的,不是坏人。看!那是我们的车队,我们要去的村子叫金鸡岭,请告诉我们怎么走?”

陈红旗说的金鸡岭村,就是因为出过金刚石有了名气。那是1937年的秋天,一个叫罗佃邦的农民在山岭的菜园里翻地,捡到一颗核桃大小的钻石,黄色透明,像一只刚出壳的小鸡。因出产在金鸡岭上,就叫金鸡钻石,重达二百克拉。罗佃邦捡到这颗钻石后,以为发了横财。不料传到了乡长那里,乡长带人去罗佃邦家里威逼利诱,把钻石骗到了手里。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本地的警察局长知道了,局长恐吓他,把钻石抢走了,给他800斤小麦作为补偿。罗佃邦发大财的愿望破灭,去说理反被打出门,回家后悲愤而死。到了1938年的春天,日本鬼子闯进临沂,这颗钻石又被临沂伪道尹公署顾问川本定雄从警察局长手中抢去。警察局局长死因不明,以后钻石也下落不明。有人说随同日船“阿波丸”号沉入大洋,有人说流落日本民间,被日本天皇得到,藏于日本皇宫。

201小分队就是循着这条线索来找金刚石的。那股细细的香气随着一个声音飘过来:“再过一个山头,转下去就是,我就是金鸡岭村的。”

陈红旗接过姑娘手中的扁担,半蹲下来,将扁担搭在肩上,自顾自地挑着两个水桶歪歪扭扭地往前走,算是对艾艾的答谢。他挑过最难走的地方,将扁担交给了艾艾。

陈红旗愉快地转回身,往回跑,他要向梁有义队长交差。陈红旗,是一个从湖南考到北京地质大学的娃。六岁的时候就跟着在湖南戏剧学院专攻表演的爸爸上台演出,如今也会唱几个京剧名段。两年前跟着导师去非洲,惊奇地发现了以一个小镇金伯利命名的岩石,这个镇上有大量的火成岩,火成岩里就有金刚石。于是他们这一次就是知道一个道理,不要满山遍野地去乱挖,只要找到金伯利岩,咱中国就会找到金刚石。

谁能料到回国后陈红旗一夜之间戴上了一顶右派的帽子,说是反动学术权威。一伙人当即冲进他的宿舍,把他拉到会议室,会议室主席台边放了一个长条板凳,让他坐在凳子上面对大家接受教育。他坐在那里,有人问:有没有利用学术里通外国?有没有搞学术权威?他没有反应,正思考怎么回答,忽然就看见号称飞侠的小伙子,瞬间腾空而起,飞起一脚,正中他的心窝,他轰然一个后滚翻,失去知觉。

陈红旗被这来历不明的飞脚踢得吐血,腰跌得好几天直不起来。他衣衫不整地跑到女朋友那里,商量和女朋友跑到老家躲一阵子。结果,出身高干的女友不但不和他逃跑,当即脸拉长了,和他分手,立即和早一年来到单位的一个叫杜宇的人好上了。他不理解,爱情怎们说没就没了呢?单位上右派不多,为什么他偏偏是右派?他纳闷,他要去找领导谈谈。旁边的人不屑地说,你的导师是反动学术权威,是右派,你是他最得意的弟子,这个帽子自然扣在你的头上最合适,摘都摘不下来。

陈红旗呆呆地躺在床上,一星期没和别人说话,不吃不喝睡了三天,连死的心都有了,陈红旗第一次感到了生活的绝望。到了第四天的中午,他强烈地感到饥饿,肚子咕咕地叫起来,想吃东西,和什么作对也不能和自己的肚子作对。他立即爬起来,梳了梳乱蓬蓬的头发,摇摇晃晃地去食堂打饭。远远地看到有一堆人围在食堂门口,他挤进去一看,小黑板上贴着一张32开的粉红色的通知单,大意是地质矿产部组织专业人员去野外找矿,人数较少,自愿报名。

陈红旗眼睛一亮,出去找矿,正好可以去和自己喜爱的石头打交道了。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待在这里再有一次批斗,估计命都没了。他暗暗地衡量了一下自己的条件,就有了报名的念头。他觉得进山找矿再苦,也比在家里等着受侮辱等着被打死强啊。

还别说,陈红旗还真被选上了。这个找金刚石的小分队,一共9人,是经过严格筛选的,据说个个单挑单拔,身怀绝技。谁也不知道谁的底细,只有代号201。陈红旗被接纳多亏了他的专业,要知道国内矿业专业人才少得可怜,安徽组织地质找矿勘测队,全省找不到一个内行,不是从工厂里抽出来的工人就是部队转业的军人。他们找矿就是去山里转悠,看到奇奇怪怪的石头就带回来做成标本。工业厅长去视察,拿着磁铁挨着实验,看到有被磁铁吸住的矿石,就高兴地说:看,吸住了,吸住了,铁矿……有意思的是,安徽还真用这种方法找到了一个铁矿和一个铜矿。

陈红旗提着包就去了火车站,半天的工夫就到了济南。一出火车站他听着头顶上响起了钟声,抬头看是中午12点了。那钟声是从德国建筑的屋顶上传来的。 陈红旗知道这是座哥特式建筑,有股说不出的优雅味道,让他一下子喜欢上了济南。就想到了老舍的《济南的冬天》,想到了大明湖“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说法。想探究一下真的家家泉水户户杨柳。

这样想着,陈红旗拖着行李绕着大明湖走,不知不觉就到了珍珠泉旁边的月亮门内。

珍珠泉西厢房正是山东地矿局的临时所在地。里面有个人正在制表格,趴在桌子上。陈红旗看他瘦瘦的,头也不抬,陈红旗等了一会儿,仍不见那人抬头,只好大声说道:“同志!我是201小分队成员,来报到的。”

那人忽然抬起头来,一把攥住他的手,说:“同志,我以为通知刚发下去,不会这么快就有来报到的,坐,你是第一个报到的,哪个省的?”

陈红旗忙说,从北京来的。

那人热情地握着他的手说:“我知道了,你叫陈红旗,我们的陈专家。”陈红旗才知道这个等他的人叫梁有义,是201小分队的队长。山东809队的骨干,刚刚调回济南,自己要求去野外工作。

在济南集合完毕,201小分队的人不睡觉不吃饭就开始赶路,生怕晚去一步,金刚石就会溜走。于是,在一条去临沂的土路上,三匹枣红色高头大马拉着一辆胶轮大车,在高低不平的弯弯曲曲的山路上狂奔,后面不远处紧跟着三辆人力小推车,一路急行军直抵沂蒙革命老区——沂蒙山。

沂蒙山是临沂的主要山脉,分沂山和蒙山。老区的土地是滋养人的,踏进沂蒙后,陈红旗觉得自己的身体里生出了一股气,这个气在身体里像一条在大海里游来游去的大鱼,游到哪里哪里就有了力量。

陈红旗在春天里大山里像一只放飞的鸟儿,轻松自在,树叶绿得醉人,花儿开得芳香,看着白云深处那一抹水红色,陈红旗一颗年轻的心莫名其妙地悸动起来,一股很温暖的柔情传遍了全身。他莫名其妙地惊喜起来,他看山山俊秀,看树树可爱。

梁有义等着陈红旗跑回来。

陈红旗说:“我问过那小姑娘,我们刚才路过的村子叫常马庄村,这条小河叫常马河,我们要去的金鸡岭村还要翻过一个山头。不过,队长,您看,马儿不想走了,我也不想走了,也许金刚石就藏在这里呢!”

梁有义笑了,说:“你这个小伙子就会有稀奇古怪的想法。”他朝后面小推车队一扬手,说:“都过来,过来看地图,讨论讨论咱们该怎么走,按常理来说,这里应该有一条路,而不应该是悬崖!”

陈红旗指着地图说:“队长,你看,我们这是在蒙山上,转过去就有一条通村里的山路。那小姑娘是特意来挑泉水的,山上有股清泉。”

梁有义对大伙子说:“路窄,大车走得慢,留在后面,赶天黑找到地方住,要不这五月天,晚上露水重,会吃不消的。尤其是你,还有你!”他指了身边的两个南方小伙子。

等小车队上来,梁有义一挥手说:“同志们,咱们的战场就要到了,咱们201小分队,打先锋,有什么困难尽管说,山东地矿局大部队随时支援我们,大家要有信心打胜仗,找到金刚石,报效国家!”

梁有义说:“王铁人敢把贫油的帽子摘掉,我们争取用三年的时间把没有金刚石原生矿的帽子扔到太平洋里去!现在是五月份,我们争取在八月十五晚上,坐在岩管上吃月饼!”

“好!坐在岩管上吃月饼!”大伙兴奋地附和着。

再登上一个更高的山峁,陈红旗看到了山里人家稀稀拉拉的屋顶。金鸡岭村到了。

陈红旗留在了大车旁,他选择了一个背风处,叉开两条长腿,伸开双臂帮车把式把三匹马拴在一棵歪脖子槐树上,马儿低下头吃周围的草芽。梁有义见到了村支书,拿出介绍信。支书五十岁左右,刀把脸,一脸风霜。刀把脸支书看了看信,立刻严肃恭敬起来,小心地望着梁有义的眼睛说:“梁队长,村里的闲屋,都给省里派下来的六个右派用了,实在没有多余的。今晚只好搭帐篷住了。听说山东的809地质队马上有17个小组的400人过来配合你们,我可真找不出闲房来。”

这是个百十来户的村子,民房从半山腰一直散落到山脚,都掩映在绿树丛中。刀把脸支书领着201小分队的人来到一所房子很矮的人家,说:“这里有空地,就借着这家西墙搭个简易房子吧,总比住帐篷好。”陆续地有村民来帮工,刀把脸支书和梁有义说:“过去也遇上过你们地质队的,那时候不知道,分不清你们是干什么的。就连部队站岗的哨兵也不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据说这家住的老艾说,在济南燕子山上,哨兵看到几个人快过年了还在山上这里走走那里看看,以为是坏人,搞破坏的,哨兵立即报告了上级,将他们逮起来,省里去信说,他们是地质队员,在搞勘测。这事过后,我们知道了,你们不是坏人,是给国家找宝藏的,我们得支持。住的地方太委屈你们了。好歹天气渐渐热了,要不可真没法过。”

忽然,陈红旗看到穿水红褂子的小姑娘从矮房子里出来。陈红旗说:“队长,你看,那就是给我们指路的艾艾。”艾艾也不多说话,只是笑笑。梁队长说:“这老艾家够穷的,住这么矮小的房子,真少见。以往,我们到村里就住过这种房子,多是空房子,老百姓也不住。”刀把脸支书笑着说道:“老艾不是这个村里的人,是右派,前年搬过来的,是大城市人,济南的。蹲过牛棚,带着一家子下放到咱们村里,我们村谁家住这样的房子呀,除非光棍。他们一家子也不是山东人,是湖南的。好像干的活和你们一样。”

陈红旗一听这家是湖南人,又是干地质的,心里松动了许多。

艾艾虽然只瞥了人群一眼,却发现了帮他挑水的陈红旗,见陈红旗也在看她,脸就红了,羞涩地跑进了家门。

201小分队在金鸡岭村的沟沟崖崖里出没。

陈红旗别好地质锤,将筛子和铁锹放在推车里,弯下腰,推着小车顺着沭河逆行。

这一天,陈红旗走得很远了,走到一处山坳间,渴了累了,想找点水喝,却发现在大山的环抱中,有一片绿树,树后面是三排红砖房子组成的营房,好像一处部队驻地,转到门口一看,牌子上写着“山东809队地质队”。他恍然大悟,这就是山东809队的驻地呀,就大胆地进去了。他看到809队院子里,喇叭里传来广播操的声音,几个男青年穿着白衬衣,女青年穿着花褂子,扎着麻花辫,像燕子张开翅膀,一脸的快乐。

陈红旗继续沿着山路往前走,沿着一条小河朝着北方走下去,发现了一块大岩石,咦!这不是白马关下的常马庄吗?这可能就是我们曾经停留的地方,这是一处地势平缓,岩石遭受风化剥蚀的低丘缓坡地带。看着一片缓坡,草长得多么茂密。陈红旗激动得发抖,那条汇集很多小溪的河流叫常马河,他沿着河边走来走去。登上山峁,绕过一座山,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艾艾的地方呀。

陈红旗蹲下来,捡起几块岩石,他看到这里的基岩是与金伯利岩无成因关系的太古宇变质岩系,都裸露在地表,根本没有覆盖层。西部靠近分水岭的东坡上是一条同向的破碎带,还有一条灰绿的岩脉。那深颜色的岩石,似乎勾了他的魂魄,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条岩脉,直到天黑,星星出来了,黑暗包裹了岩脉,他舍不得走。东瞧瞧西看看,他坚信这里有他研究的东西,他要在这里搞突破。梁有义队长生活上照顾他,技术上重用他,他感到生活和工作都很有意思。工作起来就很卖力,他最精通的就是筛选法,每天拿着工具出去到河滩里筛砂。他觉得这才是自己要的生活。虽然跑野外,到了傍晚,双手累得抬不起来,并且有一道一道的被石头划破的口子。可是大伙子同吃同住同劳动,没有批斗,没有呵斥,虽然天天流汗,啃干粮,喝泉水,可是他高兴呀。

陈红旗在山腰间转着,迎面碰上艾艾挎着篮子过来了,好巧呀!真是想什么来什么。陈红旗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艾艾就站在自己面前,早晨清凉凉的阳光洒在艾艾的身上,那黑亮黑亮的两条长辫子,搭在胸前,窈窕的身段,撞击着陈红旗一颗青春的心,这颗心怦怦地跳起来。

艾艾走近了,红着脸,小声和陈红旗说:“村支书让我各家各户收鸡蛋,收满一篮子就给地质队送去。”

陈红旗嗯嗯了两声,觉得那双大眼睛盛满了一种叫柔情的东西,直往心里钻。

陈红旗看着艾艾的眼睛,他感到这双眼睛多美呀,像山上的野菊花。

他们和艾艾家是邻居,艾艾的爸爸是个好客的人,晚上艾艾的家村里人可以随便去聊天。陈红旗期待着天早点黑下来,他会随着村里人去艾艾家玩,不需要理由。想不到除了艾艾,艾艾的爸爸也吸引他。吸引陈红旗的不是艾艾爸爸的幽默,而是他的才华。艾德昌是找铁矿和金矿的,陈红旗似乎找到了知音,一天不去艾艾家,就像丢了魂般。艾德昌和陈红旗一样,说起找矿的事来没完没了。

艾德昌瘦瘦的,有哮喘病。一副近视镜戴着,遮住了大半个脸。他考上了北京大学地质系,正赶上日本鬼子侵略,一路上跟着国民党政府转移到了重庆。在西南三省找了许多矿产。艾德昌来济南后遇上打右派运动,先蹲了三个月的牛棚,后带着老婆孩子下放到沂蒙山金鸡岭村。

艾德昌知道被下放劳动,本身就是不让这些右派再搞专业,下放农村是来改造思想的。偏偏金鸡岭村刀把脸支书响应上级号召,让老百姓有水喝。刀把支书想不管你们是搞什么专业的,反正都能看到地底下的事。便对艾德昌说:“俺不管你们是右派还是左派的,俺村缺水,你们找出水来就是好人。”他让艾德昌带着几个右派在山里出出进进,给村民找水。这几个右派虽然都是技术权威,但没一个是找水专业的,可是就这么怪,他们在山上鼓鼓捣捣,这不,还真找到水了,打出好几眼井。刀把支书就把水渠建在路边,取水方便。上级来村里,从路上走就看到了水渠里流淌的清水,大吃一惊,就表扬刀把支书,在金鸡岭村开找水现场会,过年给了金鸡岭村一个大奖状。

艾艾随着父母来到村子里,父母就她一个孩子,可是她最头疼的就是挑水,并且每天必须挑一担,每星期必须有一次去二十里路外的山里挑泉水。母亲是南方人,最爱干的活就是洗洗涮涮。南方水多,门前的小河永远欢快地向前流着。母亲喜欢水,用水多是渗透在骨子里的。从南方到北方,从长沙到北京,从北京到济南,从济南下放到沂蒙的小山村,让见过大世面在北京《妇女杂志》做过编辑的母亲一下子窝在村里最低矮最简陋的小屋里当家庭妇女,艾德昌觉得对不起老婆。于是让艾艾每星期去二十里外的山里挑水供妈妈泡花茶用。

艾艾虽然十六岁了,可是那大扁担压在肩上生疼生疼,水桶里虽只有一半水却重得很,用双手前边一抬,后面桶就会着地;后面一抬,前面桶贴着地皮,磕磕绊绊,寸步难行。这还好说,艾艾最害怕的是冬天,山村里的冬天真冷啊!睡一晚上,鼻尖冻得麻生生地疼,早上一看洗脸盆里结满了冰。走出去挑水, 井口四周结了厚厚的冰,一层一层的,白天融化晚上再结,冰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每次从井里提水,站在井口边,艾艾下意识地往后缩着身子,生怕一不小心滑下井去。挑着水桶走在上面胆战心惊小心翼翼。艾艾害怕挑水又不得不天天挑水,这些日子好了,只要艾艾去挑水,陈红旗多数时候会去接她。陈红旗帮艾艾挑水回来,然后随她去家里坐坐,听艾德昌讲岩石呀标本呀等有关的事。

这天陈红旗和艾艾挑着水回来,见有一个毛驴车停在艾艾家门口,艾德昌对陈红旗说:“这些小年轻,同情我这个老头子,这不煤矿上的李科长,叫人拉过来一些便宜煤让我冬天取暖。大家一块卸车,艾艾妈妈立刻生上了火盆。邻居们知道了,结伴过来烤火。”

艾德昌清瘦瘦的,戴一副近视镜,似乎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是和老乡说起话来和气,和村里人都能说上话。狭小的院里,他在门口上放上几个盆景,在南墙边的石头槽里养了几只金色的小鱼。天一黑,家里就坐满了人,山里人干完活就没事了,都想听听山外面的事。每天艾德昌都和来的人有不同的话题,这让村里的老乡很满意。老乡家里用茶油、豆油来点灯,怕浪费油,他们往往吹灭灯,一家老小来到艾艾家,在艾艾家的煤油灯下,亮堂堂的,听艾艾爸爸讲省城里的事,讲找矿的事,讲在西南联大上学的事,村民们都乐意听。金鸡岭的村民作为回报就讲沂蒙山区老百姓帮八路军打鬼子的事,爸爸和艾艾也都爱听。

这天太阳还挂在天上,艾艾就听见院子里有了动静。她从屋里出来,见陈红旗来了,跟他打了个招呼,就去里屋帮妈妈纺线去了。爸爸就迎着他,和他说些找矿的事。她听到爸爸对陈红旗说:“不要抱怨啥,解放了,找矿总算没有了生命危险,我年轻时几个留学生回国找矿,还有长得很漂亮专业很棒的女同学,在贵州一座山上叫土匪绑票后又撕票了,很令人心痛啊。”

艾艾很不满意地对爸爸说:“你能不能说点别的?你都说过好几遍了,太残忍了。”爸爸好像没听到艾艾的不满,继续接着自己的话题往下说:“我们也很不容易,有个同学出去找矿,好几天没回来,再也找不到。可能是叫狼吃了,真说不准,那山里狼多。”

陈红旗不住地嗯嗯,十分恭敬。陈红旗也说自己的事情,说着说着就直勾勾地看着艾艾。艾德昌发现了这一点。虽然艾德昌欣赏陈红旗的才气,但绝不赞成艾艾与陈红旗有什么情感纠葛,因为他本身也是右派,女儿还小,还要再上学的,他希望女儿快乐,不要再嫁个右派,要嫁个没有污点的人,才能在社会上立住脚。所以当地质队上的小伙子来看他的时候,他真想从中找一个根正苗红的小伙子做女婿。

很快两个月的日子溜走了,201小分队什么也没找到。陈红旗有点泄气,休息的时候常常一个人坐在山坡上唉声叹气。鸟儿飞过去,停在枝头,朝着陈红旗叽叽喳喳地叫,陈红旗问,鸟儿啊,你们可知道哪儿有宝石吗?就在这个时候,一位白胡子老人吆喝着一群羊过来了。羊见这里青草多,低着头舔着草尖,将嫩嫩的草尖吃到嘴里。陈红旗和老人说起话来。他三句话不离金刚石,老人顺着他的话头说:“我们这里是有钻石的。”他说的钻石就是金刚石。“到地里干活,穿着草鞋,回家后把鞋子脱下,磕掉砂子,也许会磕出一块钻石,有人赶集,买了一头猪,走了很多山路,猪脚流血,拽起来一看,原来猪蹄里夹了一颗钻石。哪个老乡家里没有一两颗钻石呢?”陈红旗一听,兴奋起来,这说明这个地方就有要找的宝贝。他环视着群山,多希望山峰来回答他的问题。

金鸡岭像一只会走路的土鸡,地质队的探测路程要不断地向西延伸,达到它的头部。这里鲜有人家,几乎全是群山,只有扎上几顶帐篷才能居住。梁有义也想过不搬,住在村里倒好,但每天往返路程太远,不利于保存体力,也耽误干活。想来想去还是陈红旗的主意好:搬家到常马庄后面去住。

搬家的时候艾艾没来,陈红旗心里不是滋味,连金刚石的影子都没见,还有什么心思谈恋爱?晚上,开例会,他听梁有义队长说,清朝宣统年间《山东通志》上记载了钻石产于兰山县于家泉的事,而于家泉就是常马庄。我们住在常马庄,非找出它的老母来不可。老母就是金刚石的伴生矿金伯利岩。

陈红旗用跳筛的方法找金刚石,许多人反对他,想不到队长梁有义却支持他。

陈红旗先在水中取样,进行淘洗,然后挑筛,最后精选,记下数据。他还观察伴生矿物的表现特征,确定搬运方向。他发现城北一带伴生矿物磨得比较厉害,颗粒相对较小,沂南一带的伴生物矿大一点,磨得也相对较轻,这就意味着他们的搬运方向是由北向南。于是追寻原生矿的方向就确定在正北方或者西北方向。

他们在可能获取金砂的地方都被翻了个底朝天,令人蹊跷的是,嵌入地表的一条“破碎带”犹如一条三八线,以西,啥也没有。

陈红旗根据国外经验,金伯利岩和暗色岩存在关联,这里正好也有这类暗色岩。对已发现的金刚石砂矿进行检测,通过观察其结构及微量元素,断定几亿年前在蒙阴一带曾发生过火山喷发,虽然规模不大,但形成了青山组火山岩系,其中分布有大大小小的暗色岩。可是,地质勘探人员几近掘地三尺,从郯城到临沭四处寻找,竟遍寻不获金伯利岩。

有人要求转移普查地点,很多人附和,说这里连金伯利岩的成因都不具备,国外金伯利岩找矿的标志,比如管状体、负地形、黄土和蓝土等,在这里全不见踪影。除了陆续发现的一些伴生矿物,这里没有其他任何值得重视的地质物象,谈何有金刚石?

陈红旗不同意,他认为还没普查到位,不能前功尽弃,要实事求是,继续沿着这条线向东普查。

在往东1000多米样品中,陈红旗真的发现了少量的金刚石。这让陈红旗很困惑。还有让陈红旗更焦虑不安的事,就是见不到艾艾。陈红旗知道了一个男人从心里对女人的渴望,不可遏制的渴望是多么难受的滋味。

陈红旗像往常一样在河边筛砂。他将水面之上的倒在一边,将中间的放在一边,最底下的便扔掉了。一件水红色的衣服瞬间阻挡了他的视线。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二十多天的分离,那是一种盼星星盼月亮的痛楚,现在她竟然来到了眼前。他恍若在梦中,山呀水呀都不见了,只有艾艾。他跑过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张开双臂把艾艾揽在自己怀里,抱紧了她。一瞬间,陈红旗感到脖颈上湿漉漉温润润的,如同盖了一个印章。他知道那是艾艾顺势吻在了他的脖颈上。有笑声传来,陈红旗看到河边很多人在起哄,有人在喊:“艾艾,又给我们送鸡蛋来了吗?”他们大笑起来,陈红旗好像从梦中醒来,红了脸,低下头去筛砂子。他感到自己的心在燃烧,他感到自己很幸福。

201小分队从金鸡岭村搬走的那天,艾艾赶集去了。回来见西墙边空荡荡的,心里好像被掏空了一样,心里很难受,站在一旁发呆。一只鸡在她的脚下觅食,她没好气地踢了一脚,那鸡咯咯地叫着向西飞去,她顺着山岭望过去,有了主意。

看眼前哗哗地流水,艾艾问:“为什么要驻扎这里?”一问这个,陈红旗不腼腆了,正色地解释到:“前段日子,我们找遍了可能有矿的地方,一无所获。这次我们是从水流方向上找突破口,这次可能走对了。前不久,在这里发现了70余颗含铬镁铝榴石,可能这些是古矿砂。”

“铬镁铝榴石一打闪,金刚石原矿石就不远。梁队长拿着我的顺口溜指导找矿呢!”

艾艾想,我要是进了地质队干活,天天和陈红旗在一起那该多好啊!

艾艾回家和爸爸说,自己想去地质队干活。艾德昌以为女儿要子承父业呢?其实,他怎么能知道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在想什么呢?艾艾想干地质完全是因为这个北京来的小伙子,陈红旗令她心动了。陈红旗的那副眼镜背后的眼睛,那爱思索的神情深深地吸引了艾艾。艾艾觉得再也没遇见过如此令她动心的男人,她心里想,我这辈子为他生,为他死都值得。更要命的是艾艾开始做梦,做与陈红旗有关的梦,每当梦着陈红旗,艾艾就感到真的和他见了面一样,幸福着快乐着。

陈红旗问艾艾:“当地老乡怎么议论我们?”

艾艾说:“老乡都说你们是风水先生,在地里东瞅瞅西看看,不干活,瞎鼓捣!”

陈红旗咧开嘴哈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201小分队第二次来到常马庄。国家地质部地矿司和809大队的领导支持201小分队重新对常马庄考察。

陈红旗和他的同事们在小山峁展开了蘑菇战。这里没发现金伯利岩的地质特征,但通过现场观察,陈红旗依然认为z121号点的采样结果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他建议大伙溯源而上逢沟必查,加大样品体积和取样密度,直至对这些伴生物矿物来源能够做出合理解释。

六月的一个平常的傍晚,梁有义把809队的青年钳工王一进领到陈红旗的住处。陈红旗看到小伙子约有二十来岁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有一米八的个头,比自己壮多了。一双大眼睛,闪着热情的光,一看就是个山东大汉。陈红旗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梁有义说:“王一进,你文化水平不高,可是很爱学习,你还有力气,和陈红旗一组吧,就叫205组,陈红旗虽然是个专家,可是书生一个,铲砂搬石这玩意,没个百十斤力气,还不行。你边干活边跟着他学习找矿技术,让他带带你。”

王一进很谦卑地说:“好好,我一定好好跟着陈专家学。”陈红旗是大名鼎鼎的专家,王一进早就慕名。王一进提着铺盖卷走进去,看见陈红旗的床头上放着一本毛泽东选集,凑上前去一看,是《矛盾论》一章,书角有些翻卷,扉页上盖着红章,是在地质大学读书时获奖得来的。

陈红旗和王一进成为201小分队的205组后,两人形影不离在大山中奔波。1965年8月22日下午,陈红旗开例会回来,迫不及待地拉着王一进到常马河边筛砂子去了。王一进卖力地从岸边一锨一锨地铲砂子,汗流下来了,他从裤口袋里掏出手绢,擦一擦。他看到陈红旗站在水里一双手来回地晃呀晃,忽然,他看到陈红旗猛然停住了,直起腰来。压抑住激动哆哆嗦嗦地说:“王一进,过来看!快过来看!” 王一进跑过来,看到在筛子的一侧,光芒四射,一颗耀眼的东西出现了,这就是铬镁铝榴石。

找到了铬镁铝榴石,两个鼓足了气,沿着河流往上巡查,想找到金刚石。可奇怪的是,越往上走,铬镁铝榴石却没有了。更不用说有金刚石的影子。大家焦急起来。王一进望着那条碎石带,自言自语说,这可是条三八线?一句话提醒了陈红旗。陈红旗蹲下身子,在碎石两侧寻找起来,果然碎石带以东什么也没有,碎石带以西,有大量的铬镁铝榴石。

在草丛里,一只蜜蜂蜇了王一进的屁股。王一进忍着疼痛,眼睛随着蜜蜂飞去,看到草丛里似乎有光线一闪,王一进跳过去,用手轻轻地扒开草丛一看,有些蓝土伏在地面上。王一进抠出些来,放在手心里,交给陈红旗看。陈红旗说蓝土就是金伯利岩风化的岩石,他们沿着刨下去,发现了一块岩脉,像一块石板躺在泥土里。还有伴生矿铬镁铝榴石。

陈红旗和他说,这是一颗金刚石原生矿的指示物——铬镁铝榴石。隔了4天,陈红旗拉着王一进又到了那个地方,两人用同样的方法,又发现了一颗金刚石和46颗伴生矿物。王一进看到陈红旗长吁了一口气,大伙跑过来,你捶他一拳,他还你一掌,羡慕,嫉妒都有了。梁有义看了现场,表扬了他们俩。

201小分队共发现了1064颗含铭镁铝榴石和一颗金刚石,809地质大队二分队要在8月24日在这里开地质例会。

艾艾只要看到陈红旗,就一定会想起一个人,谁呢?对了,是在孟良崮捐躯的国民党大将张灵甫,她自己这样一提示,还真是,看那眼睛呀,看那嘴巴,艾艾抑制不住激动。再看陈红旗就更潇洒了,头发墨黑,偏分,约有四五寸长,两道剑眉,很精神,一双有着薄薄眼皮的大眼睛,长在他那白净的脸上,很帅气。所以在艾艾眼里,单凭那双眼睛就让人着迷。陈红旗没有特殊的装扮,和别人的穿着差不多,白色的褂子,蓝色的裤子,鞋子是胶底的,可是他的身上有股书生的味道,整个人就不同了。

就是这股与众不同的书生气,吸引了少女艾艾一颗纯洁的心。这让艾艾动摇了将来当医生的理想。她觉得如果爸爸在农村待一辈子,她会去学医生,干个赤脚医生为爸爸妈妈服务,况且医生也很受村里人爱戴。要么当老师,当小学老师,山村里缺小学老师,不愁找不到工作。但陈红旗的到来,艾艾决心要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以后要当个地质队员。要实现这个愿望,艾艾只好去求爸爸。爸爸是资深的地质队员,工程师,脸皮更薄,从来没求过人。艾艾铁了心要去地质队,并且哪个队也不去,就去陈红旗所在的201小分队。没办法,当母亲的去问梁有义,梁有义说,201队是国家批准的,我没有资格进人,只能干临时工。

艾艾想,临时工也行呀,只要天天能见到陈红旗。

艾艾如愿进了201小分队。白天去找矿,晚上跟着陈红旗学找矿知识,补充最基本的地质理论。有次收工回来,艾艾找到陈红旗,和陈红旗并肩走着,春风和煦,草木有情,陈红旗鼓足勇气一把拉住艾艾的手。

两人慢慢地往回走,陈红旗和艾艾说一些找矿方面的事。原来,来山东沂蒙山区找金刚石的事在中央早就挂号,在沂、沭河两岸找出了五个金刚石砂矿。

艾艾说:“为什么就断定这里有金刚石呢?全国那么多山区,怎么没去考虑呢?”

陈红旗说:“你爸爸没和你说起过吗,历史有记载呢。”

艾艾说:“我爸爸是研究铁矿和金矿的,我从小到大听到最多的是哪儿有铁矿,哪儿有金矿,别的矿种爸爸很少提起。爸爸还有一个特点是在家不说工作,有年轻人来找他问,他可热情啦,讲起来眉飞色舞,头头是道,我偷着听一星半点的。所以,我对金刚石知道的不多。”

陈红旗告诉她:“宋朝的时候这里发现了金刚石,后来德国人曾在沂水河畔进行过金刚石考察。1902年,德国、英国都派人来过这里采矿。现在外国人卡我们的脖子,我们国家的工业建设正需要金刚石,我们要自己找。”

艾艾说:“我明白了,国家要找金刚石,你们201队是国家专门派来打先锋的。”

陈红旗很自豪地点了点头说:“这次找金刚石是杨得志亲自任总指挥的。听说毛主席为这事亲自写过信,周总理几天就过问一次呢。”

艾艾惊叹道:“那可了不得,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陈红旗说:“在北京我是右派,天天要挨斗,我来到临沂后,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不是我吹牛,我觉得筛矿法一定会找到金刚石的。梁有义队长人真好,从没歧视我,还把我当人才,在这里又遇上了你。我妈妈天天盼媳妇,想抱孙子呢!如果再找到金刚石这个宝贝,我人生就无憾了!”

艾艾也觉得,自己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是低人一等的,陈红旗天天到自己家里去,为的是看看她,有人拿着当宝贝,还等什么呢?把自己的一生交付给陈红旗是值得的。

陈红旗问:“听说你爸爸身体不好,济南那边还要你爸爸回去上班,是给他平反吧?假设你随你爸爸进城了,我还在山沟里找矿,家里会同意你跟我继续来往吗?”

艾艾停顿了一会儿,她想,爸爸本身就不赞同呀。这话不能直接说出来,说出来会伤了陈红旗的自尊心,也会让陈红旗记恨爸爸,都是亲人,艾艾不愿意两个男人之间有丝毫的不愉快。

艾艾顿了顿,小声说:“爸爸说这个冬天他要我回去上高中,等我高中毕业,我就考你那个地质大学,做你的师妹,将来你走到哪我就跟到哪。”

陈红旗又说:“地质队是四海为家,如果结婚后,为了生活你回了城,有了孩子,孩子病了,你会叫我回去吗?”

艾艾说:“不会,家务事我自己处理就行了,咱们要生活工作到一块。”

陈红旗想,我真有福气,艾艾就是我要找的好媳妇啊!

艾艾的选择遭到了父亲的极力反对。艾德昌坐在椅子上,有些哽咽地说:“艾艾,陈红旗大你好多呀,又是右派。爸爸是右派已经连累了你,要不你还在济南上高中呢!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上学要紧,没有文化,到了社会上啥也不行。我看你说啥也不能再找个成分不好的,以后儿女受连累,咱还怎么活下去。”

艾艾说:“爸爸你就不用操心了,陈红旗一有空就叫我和他的徒弟王一进学习地质知识,把他的课本都贡献出来了,我有数。”

艾德昌说:“你这个犟丫头,这样下去非出事不可,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你大姨,快把你送到济南去!”

果然,第二天上午,艾艾的大姨就来了,艾艾没来得及和陈红旗打招呼,就被大姨领走了。

艾艾走了,陈红旗就心神不定,心像被什么掏空了一样,脸又如刚来时那般阴沉。第一个女友的离去,让他琢磨不透女人善变的心。艾艾年龄小,他害怕艾艾离开他后,距离会产生美,也会产生冷漠。她回到济南会不会变心?

陈红旗似乎觉得自己又一次失恋了,觉也睡不着,饭也吃不下,整个人提不起精神来,他的头发又蓬乱起来。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事业上顺利进展的喜悦此刻却抵挡不了爱情的失意。陈红旗把思念写成诗歌,寄给了远在济南的艾艾:

相见

我们第一次相见/是在那蒙山云边/我看到你的眸中/流泻着惊异和娇羞/我们又一次相见/是在那温馨的山村/我感到从你那青春的心房/正飞出爱的电波/我们再次相见/你就成了我日思夜念的爱人。

不等收到回信,陈红旗的诗又写出来了,他毫不犹豫地寄出去:

誓言

我哪里也不想去/只想依偎在你的身边/我什么也不想干/只想和你一起聊天/我什么也不想听/只想听你的松涛、响泉/我什么都不爱看/只想看你/春日的艳装/冬日的素裙/因为我爱你呀/才酿成这热恋的情丝万千/我让忠诚燃起爱的火焰/用理想的浆液写成终生爱你的誓言。

陈红旗没收到艾艾的回信,痛苦再一次笼罩了他。

1965年8月24日,陈红旗克制着自己,打起精神和来参加809地质大队二分队的技术专家例会。

散会后,大家来到发现1064颗含铬镁榴石和金刚石的取样地点,做现场观察。陈红旗在残积物中看了好久,俯身捡起一块蛇纹石。旁边的一个专家说:“陈工程师,这里轻重矿物并存,金刚石原生矿很可能就在附近!”大家一听,都把眼光盯在了取样点上面四五米处的“破碎带”,接着几个人拿出地矿锤对“破碎带”进行了揭露。这是一条深绿色的岩脉,令陈红旗兴奋起来,他屏住呼吸,和一样兴奋的队友蹲下身子查看。他看到包含斑状结构,还有石榴子石、金云母、蛇纹石等少见的矿物。

梁有义压抑着激动说:“201小分队听好了!各个小组,各就各位,分头实验。”王一进一溜小跑,就按惯例,持着铁锨站在了一堆砂矿石旁,陈红旗将筛子蹾在一个水边,一声令下,马上开始!各个小组选好了位置,梁有义就发了话。24岁的王一进,肌肉发达,他抡起铁锨,刨石子,满了一筐,就背到陈红旗站的地方,陈红旗端着筛子等着,装好了,陈红旗就开始筛。天空中刮过一阵清凉的风,两个人的汗顺着淌。河沿的刺槐,纹丝不动,花儿在脚底下娇媚地晃着。寂静的群山里,除了这群拼命劳作的地质队员,再无响声。

一筐一筐过秤,他已经刨了150公斤砂子。梁有义说:“每个组就刨这些吧,咱们回去歇歇,明天再干。”

陈红旗还站在矿坑边发呆,双手握着筛子,两眼盯着每块落在筛底的岩石,就如孙悟空的火眼金睛,一块细小的粉末也不会放过。150公斤岩石筛下来,陈红旗也吃不消,腰直了好几次,还是直不起来。

陈红旗怀疑是椎间盘脱出。干这种活,拼的是力气,有时夜里疼得哭出声来,但太阳一出来,各种埋怨都让太阳融化了。他摁了摁腰眼,起来溜达了几分钟,花儿朝他点点头,他看到鸟儿从一个树上急速地飞到离他很近的树上,朝他叽叽喳喳几声,似乎在问他,陈红旗,怎么样?淘到宝贝了吗?他刚要回答,那鸟儿一撅尾巴,飞了。天空湛蓝湛蓝的,白云在大海一样辽阔的空中散步。陈红旗的心随着眼光又回到了筛子里。

小河里的水清澈见底,四五条小鱼,在陈红旗思绪飞扬的时候,可能以为水面平静了,出来觅食,听见陈红旗的摇动筛子的动静,倏忽不见了。

筛子里盛满了王一进刚才刨出的最新岩石,陈红旗蹲下身去,筛起来。太阳西斜,洒下万道金光,王一进没出声,一直坐在岩石上,他看到陈红旗被金光包围了。王一进看到陈红旗被金光包围了,正在诧异,听到陈红旗说:“王一进,来看,快来看!这是什么?”

又吩咐王一进道:“快去叫梁队长!”

梁有义还没走远,他知道陈红旗是个矜持的人,这次声音又颤抖,想必有情况了。他立即奔过去:用手一扒拉,几道刺眼的白光令他的眼睛不适,定了定神,终于找到了指示物的母岩——金伯利岩,并在其中找到了一颗光华四射的金刚石,一共9颗光华四射的金刚石。陈红旗将一颗拿着用指头捏着,凑到眼前,他看到了赤橙黄绿青蓝紫多种光彩。

陈红旗压抑着激动,一字一顿地说:“我们成功了!”他一看表,8月24日4点30分。

山谷中冒出了好几个人头,大家到往这边奔,山中一时间就像开了锅的水沸腾起来。201小分队发现了金刚石。

本来陈红旗发现了金刚石,这是毫无争议的事,然而在往上级报的时候以杜宇为首的上级领导不让写陈红旗的名字。

众目睽睽之下,的确是陈红旗亲手用筛子筛出来的。这让梁有义队长十分为难,一夜未合眼。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梁有义说:“是陈红旗用他的筛选法发现的,毫无争议。在我国的找矿史上应该写上他的名字。”

杜宇问:“他的搭档是谁?”

梁有义说:“是王一进, 王一进是工人。”

杜宇说:“好了,就写上是一个工人发现的,不用写具体名字。”

梁有义说:“哎,王一进是个初中生,钳工,说他发现了金刚石,不合适吧?”

杜宇说:“什么天方夜谭,成绩是上级领导的结果,是全体职工日夜奋斗共同努力的结果,是201小分队、809地质大队共同取得的。不写具体人名,只写上是一个工人发现的。”

梁有义作为201小分队的队长,心里很矛盾。早在1962年,国家地矿部就下达了“金刚石砂矿和原生矿并举”的找矿人任务,派了综合地质大队的部分人员来到山东,组成金刚石专题研究队,已经预测了临沂是个聚宝盆,有可能存在分布更广的金刚石原生矿。201小分队是里面的一支尖兵,陈红旗是真正的专家呀。他曾在“一号会议”也就是我国第一个金刚石找矿专题会议上发言,说要改变找矿思路,从找金伯利岩入手找金刚石。他实践了自己的理论。

好处是国家建材701矿已准备在1970年7月开始开发,梁有义决定推荐陈红旗回北京专搞金刚石研究或者做建材701矿的工程师,他一定能担当。

梁有义这样想着来到陈红旗住处,看到陈红旗正在写分析报告:“蒙阴金刚石原生矿是在一条看起来和国外任何一个发现金伯利岩的地质地貌都不相像的普通山谷里发现的。不具备国外金伯利岩脉的基本特征—呈管状岩体形态,地表为负地形,风化后为黄色土、蓝色土等地貌特征。‘红旗一号’金伯利岩的发现,丰富了世界金伯利岩的类型,填补了我国没有工业金刚石原生矿床的空白。”

1965年8月24日改写了中国矿业史,为纪念这个重大事件,山东809地质大队的通讯地址改为824信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