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华《海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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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华《海耕(下)》

第五章 产业链成长的中国逻辑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中国的水产品总量已经跃居世界首位。然而,同发达国家相比,我们的海产品加工水平却明显滞后,原始、粗放的加工方式只能为市场提供附加值很低的初级产品。很显然,要想打破产业升级的瓶颈,必须沿着现代路标,向精、深加工的方向突围。面对新的挑战和机遇,威海人以杜鹃啼血般的执着不懈探索,最终创造出值得骄傲的中国第一和世界之最。

东方神油“鸿洋神”

像大多数男人一样,许振国也不喜欢逛商店,他嫌烦,磨磨叽叽,黏黏糊糊,哪像老爷们干的事。可是,不知什么缘故,有那么一阵子,他却突然对商场有了兴趣,无论去市里开会还是到外地出差,一有空就颠颠地往购物的地方跑,看那乐此不疲的劲头,仿佛有梦中情人在那儿银河暗渡。后来的种种迹象表明,这不过是一个传奇故事的第一个噱头,随着情节的陆续展开,人们将会看到国产鱼油与洋品牌同场PK的精彩内容。

故事的最初线索源于公元1994年的日本之旅。

当风尘仆仆的许振国走进位于北海道南岸的函馆市场时,扑面而来的视觉轰炸令他猝不及防。好家伙,一排排的货架上,包装精制的海带卷、海带丝以及各种海带食品琳琅满目,少说也有200多个品种;再看半干海带的价格,冲击波来得更强烈了——每斤真海带折合人民币70多元,日高海带190多元,淋漓海带竟高达300多元。天爷,这可是国内淡干海带售价的数百倍啊。作为荣成县蒲家泊渔业公司的当家人,他比谁都更清楚,倘若以此类推,自家的2000多亩海带究竟蕴藏了多么惊人的升值潜力。

6年前,为了发展海带养殖,他在支部会上提出了冲出近海围困,向深海区挺进的思路。孰料出师不利,是年开发的400亩海带被一场台风席卷而去。许振国并不气馁,整整一个秋冬,他带领伙计们始终泡在海上,顶着海风拴缆,迎着涌浪打橛,锲而不舍,日复一日。到年底,新辟出800亩海带养殖区。第二年开春,正当绿色萌动之时,老天爷又突然变脸,肆虐过后,养殖区里一片狼藉。许振国被激怒了,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不管不顾地朝深水区扑过去。这一次,许振国终于胜利了,新拓展的2000亩海带长得又宽又长,水灵灵、油褐褐的,煞是喜人。可是,丰产不等于丰收。因为,近年来,国内海带价格不断下滑,最不景气的时候,一斤淡干海带只能卖出可怜巴巴的五六毛钱,按一斤干菜泡发7斤湿菜计算,每斤湿海带不过1毛多钱。你去菜市场转转,还有哪种蔬菜比海带更便宜?毋庸讳言,国人对海带缺乏认知是影响销量的重要原因。现代科研证明,维持人类生命活动有六大要素,蛋白、脂肪、糖类、维生素、矿物质和纤维素。如果说,前五种要素已为世人所认识,那么,90年代初被欧美学术界称为第六生命要素的纤维素还鲜为人知。而恰恰是这种隐性物质能影响人体的调节功能,诸如,强化免疫力、调节内分泌、降低血脂、血糖和血压,使人的生理活动处于最佳平衡。科学家们言之凿凿,海带中的食物纤维素非常丰富,干品含量占61%以上,而精白米只含0.3%,面粉含0.2%,大豆含4.2%。正是凭借齐全的生命六大要素,海带被誉为癌症的克星、高血压患者的福音、降糖消毒的环卫工和健身美容的长寿食物。遗憾的是,国内有多少消费者知道海带的这些好处?当然,缺乏认识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眼前的货架就像一面镜子,反衬出中国海带食品在加工方面的单一和落后。看人家,海带食品打开就能上桌,拆包即可入口,方便极了。而我们的海带买回家后又得发泡,又得烹饪,如此费时费力,根本适应不了现代生活快节奏的需求。触景生情,许振国的心里生出隐隐冲动。函馆的超市真是一位隐喻的高手,它选取恰当的方式,令人信服地展示出海带增值的诸多可能性。对,回去以后先从海带加工入手,想到这儿,他情不自禁地点点头,不知怎的,身上竟有些莫名的燥热。

在返回国内的航班上,他被愉快的情绪包裹着。机翼下,浩瀚的东海依旧充满神奇的深邃,箭镞般刺入蔚蓝的山东半岛也依旧是饱经沧桑的古老模样。史书记载,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先后两次东巡,亲临山东半岛的成山头。第一次是为了礼谒名山,第二次是为了寻找长生不老的仙药。相传,徐福当年登船时回眸一望神情凄然,是啊,此去经年不知归期,也许执手泪眼竟是最后的诀别。果然,他和童男童女们不知所踪,在历史烟云中神秘地消失了。望着烟波浩渺的洋面,许振国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组耐人寻味的镜头,在日本考察时,他无意中发现几乎所有的儿童食品包装袋上都印有DHA含量的标识,他不明白这三个缩写的英文字母代表什么,不过,凭借直觉,他认为肯定同人体健康有某种关联,那么,DHA究竟包含了怎样的内容呢?

许振国是个地地道道的渔家汉子,是年42岁,中等个头,肤色黝黑,礁石般粗犷的面容将他严厉的性格显露无遗。说起话来,嗓音比身体还猛实,喑哑中透着富于激情的感染力。后来,有记者在撰写报道时把他称作大海的儿子,殊不知,许振国与大海的感情纠葛有着怎样的难言之隐。6岁时,村民们敲锣打鼓庆祝蒲家泊渔队成立。光着屁股的小男孩跟在父亲身后跑啊、跳啊,煞是兴奋。16岁那年,好端端的父亲突然生出政治问题,没等小振国明白过来,生活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求学梦碎了,一颗蜷缩的心瞬间没入冰冷的海水,他只好抹着眼泪踏上舢板,成了蒲家泊渔队有史以来年龄最小的渔民。如果说,大海是人生的炼狱,那么,十几年的惊涛骇浪摔打出一个有胆有识的豪迈男儿。同海上的风浪相比,陆地上的政治风暴显然更具破坏性,十年浩劫,渔队元气大伤,此后几经迁延,境况渐趋濒危,别的不说,仅债务就欠下100多万元,要知道,在八十年代初这100多万俨然一个天文数字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心力交瘁的老书记又一头倒在病榻上。于是乎,悲观乃至绝望的情绪在人们心中弥漫开来,渔队没了主心骨,今后究竟何去何从呢?

困厄之际,34岁的支部委员许振国临危受命,成为引领航向的掌舵人。

在家徒四壁的老房子里,新一届党支部会议召开了。许振国开门见山:“咱们用不着扯闲篇,依我看,摆在眼前的路就两条,要么豁出命去闯一下,要么,干脆认输散伙,没有别的选择。要我说,咱们既然坐到这儿,就得绑在一块干出个样来。老话说得好,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对吧?”话不多,却尽显性格魅力——只要有勇气、有毅力,即使冰点,创业的激情也会沸腾。是啊,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所谓本色,就是强大的性格逻辑。

有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第一把火,贷款建冷库;第二把火,挺进深水区扩展海带养殖;第三把火,则是自力更生建起了二百多米长的码头和一个简陋的修造船厂。第一艘渔船的建造,是一个中国版的蒲家泊传奇,仅靠一个三人维修小组和一盘小红炉、一台老虎钳外加几个木匠,所谓的造船就在沙滩上叮叮当当地开工了。当那艘全凭手工打造的几十吨重的渔船竣工时,全村的老少爷们在沙滩上黑压压地围了一片,没有坞道,新船如何下海?琢磨来琢磨去,最后,只能采用最原始的办法,将新船五花大绑,几百人同时肩起缆绳奋力拖拽,就这样,一寸一寸硬是将新船挪到了海里。

然而,随着国内捕捞业的无序扩张,近海渔业资源日渐枯竭,昔日鱼虾满仓的丰收景象渐如褪色的年画,曾经饱满的色彩变得暗淡暧昧。许振国敏锐地意识到,企业又走到了一个新的十字路口。也正是从那一刻起,他的心里生出隐隐忐忑,下一步企业发展到底该朝哪个方向走呢?古人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果然,日本之鉴醍醐灌顶,一石击破水中天呐。

很快,不同规格的海带新产品相继诞生了。

与此同时,关于DHA的相关资料,通过各种途径迅速汇集到许振国的办公桌上。原来,DHA是高度不饱和脂肪酸——二十二碳六烯酸的英文缩写。早在1972年,英国科学家就发表了震惊世界的观点,DHA不足将造成大脑发育障碍。后经多国科学家们长达20多年潜心研究,不但证实了这一观点,而且发现了DHA和另一种高度不饱和脂肪酸EPA的许多新功效。为此,美国国会把这两种可以软化血管、健脑益智的元素列入议题,并称之为“生命之油”。而日本的法律则明文规定,儿童必须服用含有DHA的食品,以利于国民素质的提高。科学实验证明,DHA、EPA为陆生动植物所不含且人体自身亦不能合成,必须从饮食中摄取。人类要获取这两种营养物质,可以运用生物技术从海洋鱼类中提取,而鳀鱼等低脂鱼类就是生产DHA的原料之一。许振国怦然心动,荣成是国内排行第一的渔业大市,也是鳀鱼的重点产区,捕捞量占全国总产量一半以上,其中,仅蒲家泊渔业公司年产鳀鱼就达5万多吨。按理说,鱼捕多了是件好事,殊不知,收获有时竟是一种甜蜜的烦恼。原因在于,鳀鱼是一种俗称“离水烂”的低价值种类。那些年,堆积如山的鳀鱼不招人待见,只是简单生产不脱脂鱼粉,其档次和价格均不值一提。后来工艺升级,进行脱脂处理,没想到,分离出的大量鱼油无法利用,只能随着废水排进大海,从而造成污染,以至于厂区周遭的海面上从早到晚弥漫着一种呛鼻子的怪味儿。如此一来,好端端的鳀鱼就演成一个黑色幽默,为此,许振国真是伤透了脑筋。现在好了,化腐朽为神奇,好一个DHA!看起来,世界上还真有点石成金这码事儿。他动作夸张地从老板椅上蹦起来,青筋勃然的右手忽地卡在腰眼上,眸子盯住对面一个焦点,目光刀片一样,很锋利。那模样,颇似一位跃跃欲试的拳击手。没错,他的脉搏开始加速,肱二头肌、肱三头肌已经隆起,那激动人心的准确一击,将向观众展示拳击手无与伦比的爆发力。

接下来的市场调查,让许振国心中五味杂陈。他发现,在超市里吸金的,居然是清一色的洋品牌,美国的、欧洲的、日本的……其中,来自大洋彼岸的阿拉斯加深海鱼油风头最劲。那么,中国呢?偶见产品上架,模样不忍卒读,同洋品牌比起来,人家俨然是身着燕尾服的翩翩绅士,我们活脱脱一个土得掉渣的原住民。多么强烈的反差,多么辛辣的嘲讽,许振国的心被深深刺痛了。也许是杞人忧天?他自嘲,但有一点不容置疑,外国的生产商绝不是乐善好施的慈善家,否则,时至今日,我们也不会那么怀念诺尔曼·白求恩。说一千道一万,中国需要自己生产的深海鱼油,中国的消费者需要物美价廉的保健品。

接下来,建厂房、购设备、开车、调试,焚膏继晷,折腾了近一年,产品终于面世了。可是,检测结果令许振国大失所望,采用冷滤法工艺生产的鱼油,质量远不如美国的阿拉斯加系列产品。那些日子,茫然无措的许振国真是进退维谷。有人建议,已经这样了,索性把产品投放市场去碰碰运气。碰运气?许振国神情肃然,如果产品被淘汰,砸了牌子,损失的就不仅仅是钱的问题了。也有人建议,实在不行干脆重打锣鼓另开张。许振国害冷似的缩下脖子,这样一来,投进去的400多万可就白丢了。而且,采用新工艺、新设备又需加大投入。他知道,这是孤注一掷的豪赌,对此,干部职工们会怎么想?能有多大的心理承受力?体内的荷尔蒙压抑久了,总要寻个出路,终于,几个醒目的小红疙瘩拱上额头,随后,又有参差的水泡挤满嘴角。人们发现,他的烟吸得更凶了,不过很少有人知道,此时的许振国正在困惑的沙漠中孤独跋涉。

有时候,机缘就是一种造化。

1996年6月,在青岛召开的全国鱼油制品研讨会上,公司代表与北京化工大学的教授激情邂逅。这是一次意义非凡的握手,机遇像脱缰的烈马一晃而过,眨眼的工夫,许振国就紧紧抓住了历史抛过来的缰绳,他坚信,只要跨上科技的马鞍,企业一定会冲出眼前的困境。办公会上,许振国一锤定音,投资一千二百万,上马国内第一条五级分子蒸馏生产线。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会儿,许振国反倒沉得住气了,不但沉得住气,甚至表现得很淡定。事实上,比这更难堪的质疑,他早就领教过了。

那一年,毛主席突然登上天安门,老人家巨手一挥,顷刻间,红旗漫卷,把一色长天映得跟着了火似的。由此开始的口诛笔伐让许父碰上了大麻烦,打倒反革命特务许某某!吼声蜂起,厄运降临了。父亲头上的那顶帽子分明是儿子当下处境的说明书,人们凶巴巴的眼神每时每刻都在提醒他已经活成了一个令人唾弃的异类。那些日子,他怯怯的目光在虚空里飘来飘去,如同一只孤鸟找不到落脚的枝杈。一天傍晚,他路过渔队办公室,碰巧看见几个人正把反剪双手的父亲从梁上放下来,被打断左腿的“反革命特务”仄歪着身子,脸色蜡黄,不断呻吟,许振国再也忍不住了,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爹——”他疾步冲进屋里,抱住被折磨得瘦骨嶙峋的父亲,呜呜地哭了。几年后,父亲平反了。当年轻的生命打着寒颤从生活的冰水中挣扎而出时,经过淬火的性格已经有了足够的韧性与张力。

公元1996年12月初,中国第一条五级分子蒸馏生产线开始安装调试。

鱼油提纯的过程极不顺利,要么是乙酯化不充分,要么是其他理化指标不合格,忽儿是温度发生偏差,忽儿是真空出了问题。很显然,调试者闯入了一片陌生的原始森林,没有经验的罗盘,只能凭感觉去判断方位。譬如,各种添加剂的使用就没有任何经验可以参照,剂量多少、温度高低还有时间长短,总之,每个环节都像一堵无形的墙挡在那儿。那天,热力车间在配料时尝试新的调整,结果,八百公斤原料油全部报废了。许振国闻讯急匆匆赶到车间,时至隆冬,北风呼啸,袭人寒气夸张得近乎泼墨写意,然而,人们惊讶地发现,一颗颗细小的汗珠从许振国的额头沁出来,铺排成缜密的工笔。他呆呆地望着废弃的原料,脑子里一片空白,像一只被剜走了身体的贝壳。此时此刻,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深刻地体会到,失败两个字所包含的那种欲说还休的苦涩滋味。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于是,透明的液体炭火一样灼着肠胃,热气从里向外散出来,弄得人全身燥燥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把一个静谧的夜晚留在身后。起雾了,朦朦胧胧的沙滩上,晃出一个模糊的身影,透过湿漉漉的雾气,他愣愣地盯着水面,仿佛盯着一个神秘的谶语。你瞧,波浪一次次地涌上沙滩,又一次次地瓦解了。 然而,它持续的力量不正在酝酿着深刻的变化吗?他明白,必须修改失败的背景,才有可能在新的条件下演绎成功。问题是,修改从何入手?

调试继续进行。

不知不觉的,热风送来初夏第一声蝉鸣,新生的蝉儿攀上高枝,身后的树干上挂着刚刚蜕去的尸衣。这是一次神圣的涅槃,新生其实就诞生在死亡的坟茔之中。

经过一百多次摸索调试,期盼中的幸运女神终于在反复冲洗的底片上显影了。

收取鱼油的那个美妙瞬间无疑是永恒的,当金黄色的澄明液体抽象为清晰的分析数据时,许振国心头的阴霾顿时驱散了。检测结果表明,精炼的鱼油不仅确保了DHA、EPA的新鲜活性,而且克服了国内其他生产工艺的诸多弊端,各项理化指标达到甚至超过国外同类产品。手捧条分缕析的检测报告,许振国长长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唔,这一天终于盼来了。

中国终于有了响当当的“生命之油”,他终于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充满辛酸的喜悦叫做坚韧。

鉴于这个招来财气的大金娃娃人见人爱,他想,必须给娃儿取一个响当当的名字。为此,他专门向荣成市著名文化学者于迎雨先生和省外以及香港有关人士悉心求教。经过一番推敲,新产品有了一个大气的称谓——“鸿洋神”。

原以为,有了过硬的精炼鱼油,只消用胶囊加以包装,“鸿洋神”牌保健品的生产便完事大吉。出乎意料的是,国产胶囊居然成了绊马索,就在这个看似最简单的环节上,许振国和他的团队又冷不防受到了失败的阻击。他记得很清楚,刚一触到新鲜出炉的胶囊,手指像被炭火烫了似的,余温尚存的胶囊颜色黯淡,甚至有些发黑,远不像阿拉斯加鱼油胶囊那样晶莹剔透。他神情抑郁,怎么回事?技术人员的判断很利落,没别的,就是胶囊惹的祸嘛。许振国如释重负,只要查明原因,问题就好办了。然而,令人窝火的是,症结的明朗化竟然导致尴尬升级,他们遍试国产胶囊,结果都是先前的翻版,邪门了!真是邪门了!盯着可怜兮兮的胶囊,许振国那颗疲惫的心脏一阵疚痛,很显然,这是命运之手投下的最后一颗骰子——一枚小小的胶囊将决定整个企业的命运。

夜已经深了,许振国办公室的窗口依然映着一抹橘黄色的灯火。桌头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他记不清自己究竟抽了多少烟,反正,那一根接一根的香烟如同排队供奉的祭品,源源不断,前赴后继。当他从浊重的浓雾中闪出时,乱蓬蓬的发丛泛着丝丝烟气,酷似一只情绪激动的烟囱。突然,胃里有什么东西翻上来,他“啊”地长大嘴巴,干呕,形式夸张却没有内容。他摇摇头,刚咽下一口唾沫,一串刺激性搐动又没头没脑地从胃底冲向喉咙。怎么回事?疑惑的瞬间,长达三十多年的吸烟史蓦然积淀出新的顿悟:原来,吸烟像喝酒一样,多了,也会醉的。该死!他把手中的烟屁股一扔,用脚狠狠蹍了两下。怎么样,这回舒服了吧?!接下来,他像没头苍蝇似的在烟雾中转来转去,那充满了压迫感的四面墙壁让走投无路的体味愈发强烈。除了胶囊质量会不会还有其他原因?不知道。下一步又该怎么办?还是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距离成功仅仅一步之遥,就像攀登珠峰,眼瞅着,山顶近在咫尺,不过,最后几步如同天堑,迈过去便可以俯瞰,迈不过去只能仰视。于是乎,咫尺之遥便横亘为他有生以来最艰难的一段行程。之所以艰难,是因为根本无路可走,也就是说,他只有从没有路的地方趟出路来,方能挣脱险境。问题是,怎样才能迈过最后这道坎呢?罗掘俱穷,一向敬鬼神而远之的汉子破天荒地萌生一个念头,要不,明天去庙里烧几炷香吧?

几天后,公司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通过自我介绍,许振国得知,她是法国罗赛洛食用明胶生产厂商在华公司的经销人员。“听说咱们厂生产的鱼油胶囊遇到了问题,我带来了法国厂家的样品,你们可以试一试。”许振国心生蹊跷,两家没有任何瓜葛,他们从哪儿得到厂里的消息?客人的解释让他颇感意外,原来,市里某位领导去北京汇报工作时,把“鸿洋神”胶囊一并呈送给国家科委。看到家乡的企业能够提炼出纯度如此之高的深海鱼油,宋健主任十分欣慰,同时也对胶囊的观感表示惋惜。他随即叮嘱工作人员:你们帮着查一下食用明胶的线索,如果有合适的,就给生产厂家提供个信息。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许振国不禁深受感动。是啊,自打“鸿洋神”胶囊诞生那天起,这个黑不溜秋的小东西就牵动了镇里、市里乃至省里各级领导的目光,然而,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尚在襁褓之中的“鸿洋神”,竟然能得到国家科委一把手的关切与扶助。试制连夜进行,疑难迎刃而解。没想到,真没想到,成功就这样不期而至!看到那一粒粒黄澄澄的胶囊灿若繁星,许振国不由得心旌摇荡,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谢天、谢地、谢人呐!

1998年6月,由国家技术监督局、农业部科技与质量司和国家水产品质量监督检测中心等多部门联合召开的国产鱼油制品评价与发展战略研讨会在青岛举行。为此,中央电视台专门播报了一则新闻报道:由国家水产品质检中心和青岛技术监督局联合对市场销售的17种国产和进口品牌鱼油进行了全面检测,“鸿洋神”牌鱼油以其卓越的性价比名列榜首。检测结果表明,“鸿洋神”牌深海鱼油,其EPA和DHA含量大幅度超过其他品牌近80%。其中,DHA含量超出进口产品含量2-5倍,在所有被检测的产品中,该款鱼油售价最低。国家水产品质检中心一位领导感慨地说:“许多人宣传只有进口鱼油才是最好的,这并不符合实际情况,市场抽检结果告诉我们,国产‘鸿洋神’牌深海鱼油,无论在质量上还是在价格上,都比进口鱼油更具竞争力。”中国科学院院士、人称中国海带之父的著名海洋生物学家曾呈奎先生闻讯后夜不能寐,欣然命笔题诗一首——古时秦皇东寻油,为求长生天尽头,今有威海鸿洋神,奉献人类生命油。

1997年11月30日,鸿洋神集团办公楼前红绸横陈、锣鼓喧天,在一片汪洋恣肆的喜悦中,许振国和各级领导为“鸿洋神”深海鱼油的正式投产剪彩。这是一个属于中国的历史时刻,也是一个属于许振国的经典镜头。太激动了,以至于握着剪刀的右手微微有些颤抖。此时此刻,这双手已然血脉贲张,贲张为一种表情,一个象征。是的,正是这双托举未来的坚韧之手,托起了中国保健品行业一个值得骄傲的民族品牌,鸿洋神,不仅是一段传奇、一个启示,更是一种境界。

原以为胶囊投产后前方便是一片坦途,不料,在销售环节上竟马失前蹄。由于缺乏经验,一千多万元广告投入眼睁睁地打了水漂,懊恼、内疚把许振国卷入自责的漩涡之中。好在没过多久,他又恢复了镇定。于是,意志的扳手重新上紧工作的发条,事业的指针又开始围绕新的圆心冲刺。他比先前更忙了——生产进度、工艺管理、开拓市场、销售培训……那段时间,他几乎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偶尔小憩甚至会让他产生负罪感。由于生命之弦绷得太紧,以至于超过极限。突然间崩溃了。最初的症状是咳嗽、胸闷,妻子几次督促他去检查一下,他嘴上答应着,可为了不耽误工作,却一拖再拖,等到痰里渗出血丝,他才意识到问题严重了。检查结果如同五雷轰顶,什么?肺癌晚期?那张薄薄的检测单如同一块呼啸的石头突然击中他的胸口,“哗啦”一声,好像打碎了什么东西,那空洞的溅落声激起回响,旋即,坠入死一般的沉寂。过了一会儿,他抖抖嗦嗦地从上衣口袋摸出刚启封的香烟,狠狠往地上一摔,他明白,老友分别的时候到了。

一年后,求医未果的病人住进北京301医院。此时的许振国俨若被逼进死角的斗牛,几经缠斗之后,身上、脖子上插满刀子,奄奄一息地跪倒在血泊里,望着那块晃动的红布,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了。那天,公司总经理刘新利专程赴京探望。一见面,病人挣扎着欠起身,急切地问:“老刘,公司情况怎么样?”“情况比去年还要好。”刘新利笑意盈盈,“除了自主品牌产量继续扩大,我们贴牌生产的国内外客户已经达到七百多家。”“好,太好了!”突然,一串干咳喷涌而出,撕心裂肺的痉挛过后,病人干枯的右手握住刘新利的手腕,“老刘……辛苦你了,”他歇口气,又努着劲说“谢谢……谢谢啦……”突然想起什么,“告诉办公室,给我寄瓶鱼油来吧。”刘新利鼻子一酸,眼睛湿润了。

时隔一周,病人明显衰竭,清醒与昏沉的界限变得越发模糊了。他看见,病房的走廊又暗又长,一个沉重的身影正向这边移动。近了,更近了,终于,沉重的脚步声缄默在门口。他知道这家伙要来干什么,生存的本能促使他拼命抗拒:不,不,好多事情还没有做完,再给我一点时间吧!不难想象,弥留之际,这个一生都在追逐梦想的男人心中有多少眷恋、牵挂和遗憾呀。谁知,门外竟然一声冷笑。他猛然惊醒了,疲惫的眸子泛出明亮的波纹,那是一条光的河流,瞧啊,绽放的浪花托举着沉重的幸福。接着,贪婪的目光划过妻子的脸庞,在每一件物品上逗留、抚摸,此时,谁也不知道,这是病人对世界的最后一次问候。哦,视线在床头柜上定住了。他婴儿似的嘬着嘴唇,痴痴地盯着那瓶鱼油。忽然,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说了什么。守在床边的妻子赶紧俯下身去,边听边一字一句地复述:“嗯……告诉新利他们,一定要把企业搞好……嗯……‘鸿洋神’来得不容易,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对得起这块牌子……”妻子的嘴角开始微微颤抖,“放心吧,我一定告诉他们。”病人定定的眼神松弛下来,他慢慢吁出一口气,闭上眼睛。屋里一片寂静,静得令人窒息,静得惊心动魄。就在这时,他听见房门被粗暴地撞开了,那团沉重的黑影挟着逼人的寒气直扑床头,他想看看来者究竟是何模样,可是,眼睛无论如何睁不开了。随后的缄默中,他或许又听到了从前的涛声,或许又看到了童年的月光,午后的斜阳缓缓移过他苍白的额角,给立在旁边的那瓶鱼油涂上最后一抹亮色,在光线的映衬下,瓶里的鱼油像一粒粒神奇的种子,晶莹、剔透,金灿灿的。2008年9月6日,许振国阖然长逝,生命的最后一帧影像在54岁的节点上永远定格。

壮心欲填海,苦胆为忧天。

然而,他的生命时限仅仅允许他完成一个先驱者肩负的历史使命,就在上苍规定的有限时段里,他用生命之殇,为中国的海产品深加工扯起了一面灵旗。

巡礼“鸿洋神”,一种今夕何夕的感慨油然而生。

如果说,昨天那枚黄澄澄的胶囊是一粒希望的种子,那么,今天的“鸿洋神”已经茁壮成一株参天大树。副总经理刘禄增告诉我,截至目前,“鸿洋神”不仅是全球唯一一家集远洋捕捞、鱼油榨取、精炼分馏乃至软胶囊压制为一体的企业,而且,凭借60多自主个品牌和数百家贴牌客户,企业以年产80多亿粒的规模当之无愧地成为全球最大的保健食品生产基地。“鸿洋神”牌鱼油软胶囊在覆盖国内市场的同时,还远销美国、加拿大、日本、德国、英国、挪威等40多个国家和地区。相关统计数据表明,全球有多达十分之一的人服用“鸿洋神”牌鱼油及系列产品。

走进装饰一新的样品室,我的整个身心融入了诗一般的意境。琳琅满目的产品汇成一片荡漾的春潮,形,则目炫五色;神,则情幻七彩。我知道,那枝最早开放的报春花就绽放在这铺天盖地的花海中。是啊,在场区、在车间,每一个角落似乎都能看到许振国的身影。当年的领头人一直在大伙身边,从未走远。那沙沙运行的传送带不仅传递着产品,也传递着他欣慰的笑容。我想,作为开拓者,许振国们创造的物质财富能够计算,但他们创造的精神财富却无法估量。作为一名时代纤夫,“长将一寸身,衔木到终古”的奋斗是他的使命也是他的宿命。当时间的潮水远远退去后,沿着历史沙滩上那串清晰的足迹追寻,后人会看到先驱者那永不消失的倔强背影。

第六章 登陆赤山

1944年6月6日凌晨,三千余架英美运输机、滑翔机载着3个伞兵空降师从英国20个机场起飞,扑向法国诺曼底海岸。在飞机掩护下,四千艘舰船和难以计数的登陆艇驶出了伪装严密的英国南海岸基地。6点30分,世界战争史上最大的一次海上登陆作战开始了。

许多年以后,曾经硝烟弥漫的海滩又见人潮喧嚣,只不过,此时的规定情境已经变成滨海旅游。耐人寻味的是,尽管拥有更为久远的历史故事,可当荣成市石岛镇政府提出开发旅游的愿景时,许多村民哑然失笑,以为痴人说梦。然而,时隔数年,一个国家4A级景区横空出世,人们先是惊叹,继之恍然,原来,靠山吃山还有如此新鲜的形式与内容。新事物意味着新憧憬,通过凝固在山水之间的特殊语言,今天的人们开始了同未来的亲密交流。

不知什么缘故,2002年的春天来得似乎有点晚。

按照阳历的说法,2月4号,时值立春,但是眼瞅着到了2月底,春天还迟迟不肯露面,室外依然寒意料峭。说来也怪,那天上午,王玉春忽然来了雅兴,他踱出办公室,朝前方的赤山瞭了一眼,然后果断地朝司机招下手。 十几分钟后,山脚下的小路上响起了清晰的脚步声。谁也不知道此刻的王玉春在想些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一种东西正在心底蠢蠢欲动。他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只知道那是一股神秘的力量,眼下,它正踌躇着从熟悉的海上阡陌折返上岸,走向已经变得陌生的荒山野岭。

前不久,石岛镇的决策者邀请有关专家精心谋划,绘制出一张石岛大旅游的宏伟蓝图。其主旨就是以赤山法华院为轴心,大力开发旅游业。蓝图总是美好的,问题在于,倘若没有雄厚财力作后盾,再美妙的构想也不过是纸上谈兵。据说,兵棋推演时,镇领导第一时间想到了王玉春。是啊,既然赤山水产集团稳居镇属企业头把交椅,镇领导怎能不格外倚重?然而,王玉春的反应却不置可否,看得出,现在的王董事长已经不是旱鸭子闹海时那个容易感情用事的王经理了。

其实,王玉春正巴不得能为企业的可持续发展找到一个新门道。原因很简单:一是近海渔业资源逐渐衰退;二是周边渔业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根据《联合国海洋公约》确定的原则,中国与日本签署的渔业协定已于2000年6月1日生效。与韩国签署的渔业协定及中越北部湾渔业合作协定也分别于2001年6月底、12月底相继跟进。据国家权威部门统计,上述三个协定生效后,我国约有32000艘渔船将从传统的作业渔场撤出,每年将减少160多万吨渔业产量,有30多万人面临转产转业。按理说,另辟蹊径恰逢其时,可让人拿捏不准的是,一旦扔掉熟悉的舵轮贸然登陆,难免四顾茫然,总觉得有点不靠谱。因此,他在心里提醒自己,方向攸关成败,决策务必稳妥。同镇领导商洽的当晚,他破天荒地失眠了,纷乱的思绪就像一叶扁舟,随着身体的辗转不停颠簸。没错,领导的分析确有道理,作为世界海洋经济四大支柱之一的滨海旅游,是当今世界发展最快的新兴产业。据世界旅游组织统计,滨海旅游业收入占全球旅游业总收入的二分之一,比十年前增加了三倍。全世界40大旅游目的地中,有37个是沿海国家或地区,旅游总收入占全球旅游总收入的81%。国家统计局还公布了一组更为翔实的统计数据,国内旅游业的投入产出比高达1:4.6,创汇比为1:2,旅游业每收入1元,可使国民经济增加产值3.1元,第三产业增加产值10.7元。透过数字看旅游,其丰厚回报和辐射带动效应是显而易见的。话又说回来,大数据不过是概括了大趋势,并非确保赢利的操作手册,就像街巷中明灭可见的饭店一样,人家食客盈门,你却未必红火。思前想后,折腾了大半宿,睡意才晕乎乎地漫上来,赶明儿上山看看再说。他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远处传来隐约的鸡鸣,天,就要亮了。

老态龙钟的朝阳缓慢地升上天空,乱石参差的小径蛇一样扭曲着爬向山顶,瑟瑟海风撩拨着憔悴的荒草,乱糟糟的枯树枝从石缝间挤出来,显得瘦骨嶙峋,满山的崖石裸着被日头晒旧的暗红。王玉春眯着眼,微微蹙着眉头,透过眼帘狭窄的缝隙默默地打量着前方的山峦,渐渐地,脸上显出复杂的神情。俱往矣,没有袅袅梵音,不见煌煌胜景,唯有一座逼仄破败的寺院蜷缩在那儿,宛若一首历史的挽歌遗落在荒山的皱褶中。 王玉春且行且思,越往上走,步点越发零乱,脸色也越发凝重。他不由心生疑问,这么一个熊样子,开发旅游能行吗?看到王玉春迟迟没有动静,镇领导心生一计,搬来市长滕宝玉充当说客。也别说,领导一番忽悠,王玉春的脑瓜开始发热了。然而,众人闻讯一片哗然,就像当年旱鸭子闹海时的情形一样,舆论的餐桌上又冷不丁端出一只从未见过的螃蟹。敢不敢吃姑且不论,一打听价钱,人们就惊呆了。我的妈,一期工程投入就得上亿元?这么个小山头,地方又这么偏僻,谁闲着没事来这里观光旅游?真是鬼迷心窍,这个王玉春简直疯了。

在公司办公会上,王玉春提出了登陆赤山的三大理由:一是随着经济发展和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旅游经济已经成长为新的消费热点和充满活力的朝阳产业; 二是集团公司经过多年发展,综合实力已经今非昔比; 三是赤山自古享有“大东胜境”的美誉,不仅有山海相连的自然景观和极具胶东特色的民俗积淀,更重要的是有遗陈至今的赤山法华院,“一寺连三国”的人文景观在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在世界民族文化交流史上也实属罕见,这是上苍赐予赤山人弥足珍贵的文化遗产。以现代眼光看,文化是什么?当然是财富嘛。 基于上述理由,他认为,凭借独特的人文资源,只要下定决心,就一定能够为公司发展辟出一条新路。谁知,任凭王董事长循循善诱,伙计们却并不买账,嘟嘟囔囔的质疑声让人想起开锅的稀粥。不约而同的担心把开发前景说得波谲云诡,给人的感觉,镇上的所谓蓝图不过是一个暧昧的陷阱。王玉春突然冷冷地冒出一句:“当初办渔业公司,人家不是也笑话咱们是旱鸭子闹海——瞎扑腾么?后来怎么样?”说着,眼神突然严厉了,“我真是弄不明白,大风大浪都闯过来,咱这胆子咋还越闯越小了!”伙计们面面相觑,算了,董事长一旦犯了倔,你纵使磨破嘴皮子也白搭;再者说,除了性格使然,还有更重要的因素,谁叫人家是一把手呢。

讨论开发品质时,伙计们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往小屋墙上贴干粘的王玉春。他仍像那会儿一样,绷着脸,硬邦邦地撂下一句话:“要么不干,要么,咱就把活儿干得漂漂亮亮的。”于是,目标设计随之明确——定位高端,着力将赤山风景区打造成全省乃至全国旅游精品。紧接着,王玉春又亮出旅游开发的进程表,一年打基础,二年成产业,三年立支柱。然而,题目太大了,从哪儿切入好呢?事实上,在镇政府制定的石岛旅游总体设计中,关于赤山法华院景区,虽有涉猎却并不完备,至于具体规划,更谈不上缜密周全。在这样的背景下,头一次跨界经营的探索犹如盲人瞎马,说得夸张一点,就像大白天突然掉进地洞里,方向感的突然丧失,自然而然催生了跋前疐后的忐忑。王玉春的分析提纲挈领,现在,当务之急是先把规划拿出来,有了规划,方可破题。一出手,他就把牛鼻子牵住了。

随后,他亲自带队,辗转济南、青岛、曲阜、泰安等地实地考察,并与有关专家反复切磋景区规划实施方案。渐渐地,一个以流传千载的赤山保护神——赤山大明神的传说为依据,以韩国历史名将张保皋来此建寺为起因,以日本天皇册封的圆仁大法师求法事迹为延展的恢宏画卷开始凸现。后来,有人把赤山比作一位颇具潜质的草根模特儿,把王玉春比喻为匠心独运的化妆师,其实,赞誉者何曾想到,要想胜任化妆师这一角色究竟有多么吃力。诸多麻烦中,让他最头疼的事情就是借钱。瞧,他又习惯性地抄起电话,说了没几句,攥着话筒的手颓然垂落下来。对方的口吻很微妙,与其说是拒绝,不如说是掩饰。既然隔空对话毫无效果,只好放下身段亲自登门了。没过多久,他便一脸失落地走出银行,他有理由感到失望,因为,作为当地几家银行的大客户,他同行长们都是情谊热络的老朋友,可是,当他从最后一家银行走出时,先前的失望已经变成沮丧了。他在路边呆了一会儿,没有风,满天的乌云都在静寂中沉默着,想起刚才的情形,他不禁一声唏嘘。是啊,开发赤山旅游,的确是亘古未有的稀罕事儿,行长们担心是必然的。平心而论,你王玉春可以破釜沉舟,可以不顾死活一条道走到黑,人家凭什么非要跟你一块去趟这道浑水?说句不好听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谁愿意跟你同归于尽呢?于是,在失意者的唏嘘中,暧昧的真相彻底裸露,由此导致的结论是,所谓的人情其实同人性一样,往往都是靠不住的。再加上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那一个个叫作银行的建筑就变成了一个个诡异的魔方,在那里,借钱变成了最容易也最困难的事情。 尽管失望,他并不气馁,感谢生活的馈赠,因为,经过早年借钱买船的历练,他的免疫系统已经足够坚强。如果说,开弓没有回头箭,那么,他骨子里的那分执拗当然就是引领呼啸的箭镞。

2002年,“十一”黄金周刚过,一支雄赳赳的施工队便开赴张保皋纪念馆的施工位置。伴随着隆重的奠基仪式,气势恢宏的景区大开发正式拉开帷幕。时隔一月,法华院山门、圆仁馆相继破土动工。转过年来,大明胜境、赤山明神、法华塔、极乐菩萨界、赤山禅院、荣成民俗馆、民间艺术馆、仙居山庄等建设项目相继上马。 一时间,赤山景区人山人海车水马龙。待到夕阳从山顶悄然滑落,夜幕上又映出挑灯鏖战的阑珊光影,定睛凝视,你会情不自禁生出遐想,的确,那劳作之声仿佛夜之呢喃,那缤纷人影如同一个煌煌梦境。呵,这的确是一项令人动容的造梦工程,它思接千载,继往开来,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当代梦想一脉相通。

身为景区大开发的总策划和总指挥,王玉春深知,最受人们青睐、也最具时尚特点的是生态旅游和绿色旅游。2003年3月12日,又逢一年一度的植树节。王玉春以景区开发总指挥部名义下令所属各企业、各部门全体出动,并分别下达了绿化任务。植树节当天,景区植树人员超过2000人,车辆多达100余台。 短短一个月,共计投入资金1000多万元,新栽各类树木5000多种。为了借鉴其他省、市的先进经验,他带领有关人员远赴南方,先后考察了南京、常州、无锡、湖南张家界等部分园林景区、苗木市场以及国家森林公园,面对郁郁松柏、森森绿意,他的心底油然生出一种沧桑感和神秘感,慨叹之余,先前的觉悟再攀新高:赤山景区不仅要多种树,而且要种奇树、名树、大树。考察归来,他立即责成旅游公司成立了一支100人的绿化专业队伍。号令既出,王玉春身先士卒,亲赴前沿,巡视指挥,现场调度。那些日子,王玉春同大伙一道,起早贪黑,从天刚蒙蒙亮,一直干到过半夜。收工时黑灯瞎火,下山多有不便,他索性往工棚里一钻,不走了。采访中,集团副书记王善强谈到这样一件事。他说:“4月2日那天,风特别大,一上班,他就带人去数公里外移送一棵重达十几吨的雪松,行至一处陡坡时,车上的驮梁突然断裂,只好向指挥部电话求援。”王玉春闻讯后,赶紧借来吊车进行现场处置,待到雪松运抵山上时,已是夜幕四合。就在这时,一滴冰凉的东西落到王善强的脸上,接着,又是几滴,下雨了。忆起那晚的情形,王善强的嘴角泛出一抹苦笑。他说:“后来雨越下越大,董事长也没有伞,硬是冒着雨,盯在现场,等到我们把雪松移栽完毕,已经过了夜里12点。这时候,董事长浑身上下早已经被雨水淋透了。”

据考证,赤山名闻遐迩,源于佛,海誓山盟演绎出的故事,件件与佛相关。令人啧啧称奇的是,站在赤山北坡南望,对面的山峰竟然是一尊眉目清朗、体态端庄的仰天石佛。所以,早在谋篇布局时便有人提议,应择址塑像,作为景区标志。王玉春点点头,又摇摇头。他觉得,近年来,在如火如荼的国内旅游开发热潮中,以大佛为景区标志性建筑的场景比比皆是,如果盲目跟风,赤山景区的所谓标志也无非是别人的翻版。他认为,赤山的独特之处在于“一寺连三国”,既然如此,如何避免雷同?有没有恰当的线索贯穿那个独特的“连”字呢? 突然,一个念头划过脑海,他想起了正在修改的圆仁馆里供奉的神祗。对呀,赤山明神!这可是冥冥造化之中诞于赤山的古代神灵啊。《后汉书》曰:“神灵归赤山。”意思是说,人死了以后,灵魂都要回到赤山的怀抱里。 相传,赤山神手中有一本详细记载人间运势的《录命簿》,当地人称为“天书”。按照古人的说法,天书记在赤山正南,即此山主峰,名“碑石山”。实地勘察,但见山巅断崖面北,正面光滑,侧面多皱,倘若意会,无字碑文赫然在目。韩国史书有言,张保皋后来之所以成为“海上贸易王”,皆因明神护佑,张氏感恩戴德,遂在新罗的莞岛和济州岛分别建立赤山院。日本《永州府志》及天台宗的佛教典籍中,也记载了赤山明神保佑圆仁入唐求法和平安归国的故事,影响所及,凡日本天台宗略具规模的寺院至今皆有供奉赤山明神的场所。 如此看来,赤山明神可谓福佑三国,泽被古今。时至今日,张保皋起航的帆影和圆仁东渡的业绩仍在东海的波光中荡漾,赤山明神的动人传说也依然是隔水相望的中日韩学者不倦的话题。想到这儿,王玉春的思路豁然开朗。接下来,在选址论证时,他和诸位专家颇费了一番脑筋。先后三易其址,王玉春仍觉不妥,结果,还是他提出的意见最终获得专家首肯。 此位置北、西、南三方为山峰环绕,颇有风水学中“太师椅”的况味,塑像若坐西面东,则前方地势开阔,远眺可见数十里,若视线下移,可鸟瞰石岛全貌。再远处,石岛湾及镆铘岛尽收眼底。同样,因其地势显赫,硕大无棚,自山下或海上遥视,雕塑必然十分醒目。专家们不由得交口称赞,最佳地点毫无疑义。

2004年9月15日,总体高度达58.8米的中国第一海神像,也是世界最大锻铜神像正式落成。抬头仰望,熠熠生辉的赤山明神端坐莲台,神情静笃,庄严而神秘,慈悲而肃穆。随后,亚洲最大规模的观音动感音乐喷泉广场——极乐菩萨界及其他场馆也相继落成。

2005年4月28日,赤山风景名胜区开园仪式如期举行。

唔,不过春秋三载,一个美轮美奂的大型景区横空出世。壮哉!王玉春。在激情燃烧的日子里,他就和伙伴们淋漓尽致地演绎了什么叫作赤山速度。和当年新船下水时悄无声息的情形截然相反,山门前的广场上,锣鼓喧天,花炮轰鸣,当掌声骤然响起的时候,王玉春笑了,笑得那样开心,那样满足。于是乎,三年来一直不近情理的黝黑,也突然变得生动了。

这是一次意义非凡的抢滩登陆。

筚路蓝缕之后,王玉春终于攀上山顶,比起早年旱鸭子闯海时的热烈,今天的冷静回归也许更值得纪念。如果说,当年下海是一次精神淬火,那么,而今上山,则是一次新的超越,一次心灵的凯旋。

2006年12月,国家景区4A级验收小组来赤山考察验收,结果一次性全票通过。据悉,在全国所有景区验收中,获此殊荣者仅赤山一家。

2007年4月22日,张保皋纪念馆隆重开馆。包括13名韩国国会议员在内的66名韩国政要,以及韩国影响力最大的KBS电视台、SBS电视台明日新闻、韩国国际新闻社等11家韩国媒体共约1000多人齐聚赤山,共襄盛举。得益于独特的人文旅游资源,景区的门票收入全线飘红。自开业以来,短短两年多时间里,累计接待国内外游客近200万人次。其中,境外游客多达四成。由此,赤山一跃成为山东省旅游市场接待国外游客入境游比例最大的景区。

在公司采访时,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细节,铁塔般魁梧的王玉春竟然对花花草草情有独钟。看到绿意盎然的办公室和走廊里妩媚地绽放在每一朵花中散着幽香,我便想当然地以为是因开发旅游而养成的雅好。一打听,才知道其花草情结源远流长,早在砖瓦厂当车间主任时,他王老板就时常烧些花盆去街头售卖,不知不觉地,那红花绿叶便酵母一般催生渴望,在类似缺氧的贫瘠环境里渐渐膨胀成脱贫致富的梦想。 当了渔业公司总经理后,他的办公室和家中便多了几盆好花,一有时间,就浇浇水,松松土,除了自己欣赏,也乐于向别人夸耀。这是另一个版本的王玉春,与其说他是在侍弄花草,倒不如说是在侍弄心情。事实上,当一株株红花绿叶在办公楼里绽放生动时,花花草草就不仅仅是只供观赏的植物,而是一种绽放的精神,一种令人怦然心动的生活态度。

交谈中,年逾六旬的王玉春谈到几年前在香港与李嘉诚先生的会面,他坦言,到目前为止,自己最佩服的企业家还是李嘉诚老前辈。我问他:“李嘉诚留给他的最深印象是什么?”他说:“是对人生和成功的态度。”当时他关切地问,“李老前辈,您这么大年纪,成就这么大了,还操那么多心干什么?”李嘉诚淡然一笑,说:“人活在世上,总得干点事儿,总得给社会留下点财富,要不怎么体现出人生的价值?人活着还有什么用?”说到这儿,王玉春轻轻呷了一口茶,然后,目光专注地望着我,“从老先生身上,我看到了人生的最高境界,和他相比,我差着千里万里,你说,今生今世,我还有什么理由去骄傲、去自满呢?!”

第七章 追梦之舟

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何芳川先生在《文明与航海》一书中这样记述:中国的考古学家在山东荣成发现了五千年前的船,那时的船已经形成几个隔断,也就是后来船舱的雏形,即使其中一个隔断进水,别的没进水,放在水里也不会沉,始终漂浮。

白驹过隙,白云苍狗。

直到新中国成立初年,那只在风浪中颠簸了数千载的渔船仍是原始的克隆。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石岛湾畔悄然诞生了一个典型的中国式传奇,筚路蓝缕的造船人用夸父逐日般的痴情,为一首亘古未有的蓝色诗史写下一组组铿锵词汇。春秋荏苒四十载。当年名不见经传的黄海造船厂,如今已成长为国内最大的特种船生产厂商和全球最大的渔船生产基地。

公元前210年,某日,在胶东半岛最东端一处沧浪簇拥的断崖上,一身风尘的秦始皇终于停下了东巡的脚步。迎着猎猎长风,这位史称“蜂准、长目”面相的西北汉子,眯起细长的眼睛凝视许久,终于,伴随着望海兴叹的一缕怅然,巍巍身躯矗立成一道历史的屏风。那一刻,没有人知道气吞六合、声震八荒的征服者在想些什么,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面对湛蓝无垠的蛊惑,他的心中会愀然涌起新的冲动。他知道,只有假舟楫才能绝江河,因此,想象中的大船从一开始就注定会成为千古遗梦。岁月悠悠,它的气息始终滞留在苍老的空气中,这是怎样的一个梦啊,它太迷人,也太沉重了。

星移斗转。

仿佛眨眼之间,潮水淘尽2000多年的光阴。终于,在那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距成山头不过数十里之遥的一处海滩上,一艘气宇轩昂的大船神话般赫然耸立。在众人殷切的目光中,中国第一艘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万吨级豪华游轮缓缓地滑下坞道,当欢呼声骤然响起的时候,抱憾经年的始皇帝终于梦想成真。循着螺旋桨划出的崭新航线,人们不约而同地引颈远眺。哦,他们是在眺望昨天吗? 没错,感情正执拗地校正视线的焦点,于是,时间的潮水远远退去,纷繁的往事在记忆的沙滩上闪烁出珍珠般璀璨的光影。

造船业的《史记新传》是从新中国成立落笔的。

开国元年,一棵传奇之树悄悄刻上第一道年轮。

黄海造船厂的前身是一支在抗日烽火中铿锵三人行的枪械修理队。刚解放那会儿,俗称北油篓的小山下,空旷的海滩还是满目疮痍。突然有一天,几十个血性男儿闯进来。数天后,三间山石嶙峋的海草房拔地而起。数月后,一条长达百米的坞道在洒满汗水的沙滩上出现了。黄海厂打造的第一件产品,是一艘不起眼的小木船。倘若没有几台破旧的老虎钳和简易的皮带车床聊以自慰,所谓的造船场景简直就是老祖宗的翻版。这实在是一个辛辣的自嘲,其实,我们哪有资格和古人相提并论?

事实上,在人类造船业的舞台上,我们的祖先曾经多么露脸呀。

公元1973年,浙江余姚县河姆渡村,考古人员在一座距今7000年前的新石器时期遗址中发现了6只木桨,随后,又在临近处发掘到一具夹炭黑陶制作的独木舟模型,结合相关的史料记载可以断定,早在远古时期,先人的水上活动就已经开始了。同改变人类科技进程的四大发明一样,中国人的聪明才智在造船术上也得以充分展现,其中,桨形舵,水密隔仓以及龙骨结构的创立,对世界造船技术的沿革产生了深远影响。正是得益于当初的自信,那个黄皮肤、黑眼睛的明朝太监比大洋彼岸的哥伦布、麦哲伦更早地接受了大海的邀请。令人遗憾的是,随着郑和船队渐渐淡出时代的视野,中国的造船业便像无性繁殖的马铃薯一样开始了种的退化。当民族的脉管里不再涌动大海的潮汐,当历史的烟云在现代的天幕上悠悠浮动,那只从远古驶来的船儿只能是模样依旧,俨然一个长不大的侏儒。法国学者佩雷菲特在《停滞的帝国——两个世界的相撞》一书中引述了1793年英国马嘎尔尼使团的来华日记:经过广州时了解到虽有指南针,中国船的构造根本不适应航海,在广州港一个口岸,每年海上遇难人数达1万至1.2万人……(在定海时)惊奇地发现中国帆船很不结实,安得逊看了两个世纪以前的图画发现,帆船没有任何变化。马尼嘎尔写道,他们毫不掩饰对我们航海技术的赞赏,然而,他们从未模仿我们的造船工艺或航海技术,他们顽固地沿用他们祖先的方法。众所周知,中国古代四大发明实为催生西方工业革命的科技酵母,然而,东学西渐后,欧洲的科技水平快速提升,发明者却再也没有受到科技灵光的照拂。以指南针为例,尽管沈括早在公元十一世纪就在《梦溪笔谈》里描述了罗盘针和磁偏角现象,但中国到底也未能把科技领先转化为海上优势,反倒是西方列强依靠罗盘针的指引气势汹汹打上门来,逼迫我们签订了一个个屈辱的城下之盟。

知耻近乎勇。

终于,在资本主义世界体系构建过程中一直处于被动状态的华夏民族主动求变,于是,改革的链条悄然绷紧,公元1861年,一个具有标志意义的事件出现了。是年秋末,两江总督曾国藩于安徽安庆北城外创立了中国第一个近代军工企业——安庆军械所。尽管史学家刻意强调其近代属性,但实际上,它没有任何机械化设备,充其量不过是一个由铁匠、铜匠、木匠和火药匠拼凑起来的大作坊。据史料记载,全所员工统共百余人,且“全用汉人,未聘洋匠。”正是依傍近乎原始的历史码头,中国近代造船业载着自救图强的梦想艰难起航。

转过年来,中国第一台蒸汽机迸出开天辟地的轰鸣声,那铿锵节律汇成一句历史旁白:经过漫长跋涉,中国古代造船业已经行至近代分水岭。曾国藩观看演示后心情大悦,遂于手书日记中一抒感慨:窃喜洋人之智巧我中国人亦能为之,彼不能傲我以其所不知矣。

有了新的动力引擎,打造新式舰船就成为可能。

为了给技术人员创造“师夷长技”的外部条件,曾国藩特意租下一艘洋轮泊于安庆。中方技师假造访之名登船观察,暗自揣摩构造要领。1862年5月,朝廷急调湘军北上剿捻,临行前,曾国藩特意叮嘱总工徐寿:造船不能停,费用缺口全部由他私人承担。原来,安庆军械所的资金全靠湘军内部供应,与中央财政没有半点瓜葛,用今天的话说,企业性质应属大集体。曾国藩一生节俭,习惯抠门儿,然而,为了建造新船却慷慨解囊,此举令众工匠深受感动。后来,续任的两江总督马新贻在为造船人员请功的奏折上这样写道:徐寿率领工匠殚精竭虑,力求合法,志在必成。1886年4月,新船竣工。试航之日,艳阳高照,油漆一新的舰船镜子般闪闪发亮。汽笛骤响,蒸汽机船以崭新姿态驶向大江,顿时,欢呼声如滚滚春雷在历史的天空久久回荡。那会儿,谁也不曾料到,这个激动人心的高光时刻竟是濒危帝国的回光返照。实际上,当慈禧动用海军经费重建专供消夏游乐的颐和园时,尚未褪尽胎衣的新式舰船已经在劫难逃。果然,仅隔数年,北洋水师折戟沉沙,我们刚刚掌握的近代造船术就像遭到病毒攻击的电脑一样被完全格式化了。

面对现实的尴尬,富于诗人气质的毛泽东用浪漫口吻予以消解,他说: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然而,造船的工匠毕竟不是诗人,因为没有图纸,一时间竟如老虎啃天,无从下嘴。就在无计可施的时候,钳工郭建华慢悠悠地开口了:“要是结构复杂的大船咱没经验,没有图纸造不了。就这使唤了几辈子的小舢板,我寻思,哪怕闭着眼睛摆弄也会八九不离十……”说到这儿,他顿住话头,旁边的工友投来询问的目光:“你的意思是……”“我寻思,咱们画不了图纸,可以先鼓捣个模型,干活的时候照着葫芦画瓢,把尺寸放大就行了。”看到工友们将信将疑,他又慢悠悠地跟上一句,“要不然,我先试试。”

说干就干,他在厂区里找到一块软木条,一边琢磨一边在上面比比画画,下班后,索性把裁好的几截木条捧回家。没承想,就因为这模型的事,从没红过脸的两口子竟然闹崩了。在大伙的口碑中,郭建华疼老婆是出了名的。偶尔,工友小聚,有人便借酒调侃:老郭,大点喝行不行?老婆又没在跟前,怕啥呢。 玩笑归玩笑,人们心里都清楚,胶东男人的心坎上向来都供着大男子主义的牌位,他郭建华之所以怕老婆不为别的,就为了感恩。20岁那年郭建华当了八路。在一次战斗中他不幸负伤,被当地群众藏进山洞。村里安排一位18岁的姑娘给伤员送饭,一天,她遭遇伪军盘查,因暴露破绽而险些丧命。为此,郭建华在心中暗暗发誓,从今往后一定要好好报答这个女人。事情的结局可谓天遂人愿,伤养好了,姑娘也成了他的媳妇。 得知郭建华后院起火,支部书记郭田云赶忙充当消防队员。一碰面,郭大嫂就拿着一截软木条冲领导诉苦:“不就是根木条子嘛,有啥大不了的,毁了,不会再找一根?还用得着吹胡子瞪眼睛发那么大的脾气!”原来,郭建华回家后闷着头折腾了大半宿,天傍亮的时候,模型已显出了大致的模样。早起挑水,他顺手把小船搁在锅台上,谁知就在这当口,妻子生火做饭,一眼瞅见锅台上多了个玩具。嗨,都多大年纪了,还摆弄小孩子的玩意儿,她嗔怪地笑笑,顺手拿过来,往灶口一扔,烧了。随后的情形可想而知,看到丈夫突然雷电交加,早已习惯了风和日丽的妻子当然吃不消了。弄清了缘由,支书郭田云赶忙解释,然后,拉上气哼哼的郭建华回厂了。很快,一件新模型就出现在工友面前。大家集思广益,该添的地方添,该减的地方减,一番琢磨过后,支书郭田云满意地点点头,一擂桌面,干吧。

不过几天工夫,一只手摇橹的小舢板诞生了。

围着黄海厂的第一件产品,工友们七嘴八舌,末了,小船有了个响亮的名字——荣鲁号。

按照渔家风俗,新船下水必须进行庄重的开眼仪式。嚯,挺拔的桅杆上扎满青枝绿叶,一块硕大的红布蒙住新船的额头,看上去,如同扮装的新嫁娘,喜气盈盈,甚是娇羞。待到人们把妈祖神像恭迎而出,鞭炮炸响,锣鼓起势,一个老渔民纵身跃上船头,“呼”地将红布一揭,船头两侧赫然现出一对红漆绘就的硕大眼睛,这是一双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眸子!新船就像离散已久的故人,用深情的目光同重逢的亲朋默默对视。十几个精壮小伙一拥而上,一边推动舢板,一边亮开嗓子,下海喽,下海喽……船上,一个八九岁的小后生牢牢抓住船帆垂下的绳索,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图一个生生不息的好兆头。 不一会儿,小船悠悠荡荡驶进大海,那神秘的远方是一代代闯海人魂牵梦萦的地方,也是一只只渔船最终的归宿。

1954年8月,一场暴烈的强台风猝然生成。刚刚还满脸笑靥的大海转瞬间变成了暴跳如雷的黑脸汉子。一艘正在作业的渔船刚欲转舵回港,“咔嚓”一声,桅杆被狂风拦腰折断了。眼看着急溜溜打旋的渔船就要陷入没顶之灾,船工们急得点燃物品向岸上求救。此时,聚在岸边的人们同样心急如焚,但没有一条机动船可以顶风出港。人命关天,救援者只能硬着头皮摇橹出海,刚一离岸,小船就被咆哮的巨浪重重地抛到沙滩上。冥冥之中,湍急的涡流仿佛隐藏着神秘的暗示,在风浪中颠簸的小船渐渐地朝船厂附近的海滩漂来了。 一番嘶吼过后,风终于停了。打眼望去,厂区里那些摇曳的蒲柳全都披头散发,活脱脱一群惨遭蹂躏的村姑。再看外面的海滩,工人们不禁大惊失色,好惨呐,一艘渔船径直栽进沙窝,船体明显变形;另一只则生生被甩上石棚,撞得支离破碎。支书郭田云怔怔地伫立在沙滩上,他的心被眼前的一幕深深刺痛了。几天后,在全厂职工大会上,郭田云慷慨陈词,他说:“为了避免悲剧重演,当务之急就是造出渔民急需的机帆船,让他们丢掉摇了千百年的橹把子。”尽管想象中的机帆船不过区区40马力,然而,对于拘泥于克隆古船的人们来说,要完成全新的创意,实在是一次充满挑战的历史性跨越。就说船体制造吧,龙骨成型是工艺流程中难度最大,也最费力的部分。没有加工机械,老木工郭建华全凭一把斧头一点一点努着劲地砍,几天下来,虎口震裂了,手腕累肿了,砍到折弯处,一不小心,手背划开一道口子,顿时,猩红迸溅,一片嫣然。带着血染的风采,龙骨终于成型了,可安装时又遇到新的困难。没有吊车,只好土法上马,工人们在船边矗起一根圆木,再于顶端装上滑轮。只听“吱吱扭扭”一串碎响,沉重的龙骨从地面晃晃悠悠飘浮起来。再看机械部分,作为动力之源,火头机的制造更是费尽周章,仅有的两台车床小而简陋,无法加工大的部件。工人师傅独出机杼,用木材与钢铁嫁接,于是,小机床大变脸,原本一米多的机身,一家伙生出了12尺长的台面。没有大钻打孔,工人们就试着把小台钻固定在基座上,像蚂蚁啃骨头一样,一点一点地咬透了全部钻眼。历经一年多的艰苦努力,中国渔业史上第一艘40马力机帆船顺利下水了。

为了向工人老大哥表达谢意,大鱼岛村的乡亲们特地排演了现代吕剧《李二嫂改嫁》,并在接船当天,冒着风雪赶到黄海厂进行慰问。当时,厂里尚无室内剧场,乡亲们就在场院里搭起露天戏台。开演不久,雪下得稠密起来,一片片飞絮前呼后拥,无数条飘忽的白线从天上扯到地上。支书郭田云于心不忍,便同乡亲们商量,别遭罪了,改日再演吧。村民却执意坚持,实在过意不去,郭田云当即决定,在后台生起火炉,供演员临时取暖。剧情过半,雪越下越大,已经站成雪人的观众依然静静地围在台下,宛若一片洁白的森林;台上,同样的雪人依然声情并茂,逶迤的唱腔如同滚沸的热水在冰雪世界里哗哗流淌。这大概是共和国成立以来最令人感动的一次群众性演出。若干年后,那袅袅余音仍在宽阔的厂区中回荡。的确,这不是一场普普通通的演出,而是一次意义非凡的盛会,千载难逢呀。

六十年代初期,自然灾害的阴霾笼罩了神州大地。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艰难岁月,老百姓需要更多的粮食以驱赶饥饿,国家也需要更多的海产品以偿还外债。国难当头,黄海人清楚地听到了渔民的呼唤,给我们造一只大船吧,只有走向远海,才能满足国家的需求啊。突然有一天,满脸菜色的造船人亢奋起来。真的?试制250马力木壳双拖渔轮和250马力船用主机?请领导放心,保证完成任务。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对机器制造稍具常识的人都知道,大型曲轴空心眼的加工需要卧式镗床。可那会儿,黄海人同那个擅长大型箱体零件加工的设备缘悭一面。老船工董传玺几经琢磨,在钻头下挖出一节深坑,把曲轴立在坑内,如此一来,本该施与镗床的水平加工变成了钻床的垂直操作。当执机的小伙子小心翼翼地提起钻头,围观的人们猛然爆出一阵欢呼,嗬!成功了!

油嘴的加工,也遇到了同样的麻烦。

当时,国产钻头尚无迹可寻,进口钻头更是天方夜谭。怎么办?老船工王伯良朝思暮想、寝食难安。一天,厂里组织去空军某机场参观,细心的老船工发现机身有个小洞。他好奇地问:“咦,怎么回事?”飞行员告诉他:“是飞行时被小鸟撞的。”这样的解释令人难以置信,“鸟儿那么小,身子又那么轻,怎么可能把飞机撞个窟窿?”飞行员笑笑说,“小鸟本身虽然没有硬度,但飞机是高速飞行,在重力加速度的作用下,鸟儿同飞机相撞,就能产生很大的力量。” 王伯良恍然大悟,今天可真是长见识了,那么不起眼的小东西会有这么大的破坏力。 三天后,适逢轮休,吃罢早饭,他正盯着窗棂愣神儿,忽然,思路被老伴的说话声打断了:“老头子,帮我把针纫上。”妻子欠下身子,把丝线和绣花针递过来。王伯良擎着丝线的右手刚抬起来,不知怎的,竟在半空里停住了。他把绣花针颠来倒去,反复端量,看着看着,猛地从床上蹦起来,“有了!”这一嗓喊得太突兀,把旁边的老伴吓了一跳,还没等她弄清咋回事,王伯良已经扔下针线,拔腿跑了。原来,那一瞬间,他忽然听到了灵感的声音,对呀,这绣花针就像撞击飞机的小鸟,虽说硬度不够,但是,假如提高速度,效果会怎么样呢?随即,他把自制的小台钻由原先的每分钟8000转提速到16000转。电机启动,泛着银色光泽的小鸟起飞了,眼见得,纤细的银线逼近油嘴,只听“扑哧”一声,淡蓝色的火花一闪,坚硬的油嘴上,一个针尖大的小孔出现了。

经过连续奋战,黄海人先后闯过11道技术难关,最终,保质保量地造出了250马力拖网渔船。

1963年,尚未建立外交关系的中日两国发生了一个具有指标意义的重要事件,以平冢长次郎为首的日本中日渔业协会代表团,专程来华重启中断五年之久的中日民间渔业协定谈判。及至岁末,双方终于敲定文本并正式签署。根据规定,双方于1973年6月20日起,均起用先进的灯光围网捕鱼技术,并对彼此的船只数量作了划分,中方70艘,日方40艘。别看我方数量占优,但当时国内还没有一艘专用的灯光围网渔船,也就是说,中国的造船业若不奋起直追,那组乐观的分配数额,就只能是一张无法充饥的画饼。 糟糕的是,天灾与人祸似乎注定是一双联袂的劫数,刚从自然灾害的死亡陷阱里挣扎出来,“文革”的洪峰又呼啸而至。1970年9月,周恩来总理在天津主持召开了全国造船系统专题会议。此时,距离中日渔业协定生效只剩短短两年多的时间,可灯光围网船的制造仍是八字不见一撇,总理的凝重神情让每一位与会代表都清楚地感受到新型渔船的历史重量。是啊,当海洋开发作为国家意志而诉诸战略需求时,那一束射向深蓝的灯光,就照亮了历史对未来的憧憬。人们看到,在灯光围网船的背后,是中日之间自甲午海战之后又一轮新的博弈,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时不我待呀! 会议收尾时提出明确要求,在今后两年多的时间里,国内各船厂必须努力攻关,突击生产200多艘围网渔船。据说,日方闻讯后不以为意,非但不以为意,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也不看看自己那点本事,两年200艘?真敢吹牛,等着看热闹吧,中国人又要像五八年一样闹腾大跃进了。

天津归来,军代表张富贵的大嗓门当场把大伙雷住了。

张富贵具有典型的军人气质,说话干脆,嗓门大,火力猛,人送绰号“张大炮”。与说相比,他的笑却颇显吝啬,一天到晚绷着脸,神情像石头一样,硬邦邦的。在誓师大会上,张富贵炮声隆隆:“同志们,我们敬爱的周总理把生产灯光围网渔船确定为092工程。它的重要性我不用多说,大家也都清楚了。农林部对黄海厂的要求是,1973年6月20号之前,生产出14条400马力灯光围网船和14台400马力主机,这是一个必须完成的政治任务。当着部长的面,我拍了胸脯,立了军令状。当然,我也清楚,无论是生产渔轮还是主机,黄海厂都没有任何经验,肯定会遇到很多困难。不过,我更清楚,黄海人有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黄海厂是从当年的“一担挑”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来的。现在,国家需要我们,党和人民期待我们,黄海造船厂又面临一次新的考验,我们必须横下一条心,哪怕是头拱地,也必须把灯光围网船拱到海里去。同志们,有没有信心?”“有!”全场吼声雷动,人们的激情被彻底点燃了。

然而,口号过后,复归现实。

人们发现,闯关之路重重险阻,其中,翻砂工序首当其冲。400马力主机体形硕大,内部构造图形复杂,三吨多重的机体和机座浇铸时须一次完成。可是,化铁炉的容积不到三吨,供需差距实在太大了。人们面面相觑,上哪儿去弄那么大的容器,一次浇铸近四吨重的铁水呢?工段长刘忠伦、技术员杨本和同苏积德、王忠范等几位老工人反复合计之后,采用了一个颇为惊悚的作业法——在化铁炉前增加一个闷炉,先将第一炉铁水储于其中,伺机与第二炉铁水一同浇铸。他们先用钢板焊成一个直径近两米的闷炉外壳,再以耐火砖衬里,以实现保温效果。施工过程中,人们又生出新的疑虑,浇铸时,两炉铁水须温度相同,稍有差池,铸件就会报废。但是,一炉铁水的熔化时间至少也需要一个小时。不用说,前后炉的温差显而易见,那么,怎样才能使二者的温度趋于一致呢?破解之道,双管齐下。一是将第一炉铁水只移储一半,然后迅速添料熔化,以缩短间隔时间;二是在两炉前开凿一条导流明渠,浇铸时,融两炉铁水汇于一路。终于,风干好的偌大翻砂模型运至炉前,古色古香,仿佛一只静待供奉的青铜器物。火候到了,工段长刘忠伦一声哨响,两炉铁水喷涌而出,转瞬间,两条金灿灿的火龙激情相拥,伴随着一串充满愉悦的嘶嘶鸣叫,人们的眼前腾起童话般的淡蓝色烟雾,一个崭新的纪录就此诞生了。

正当大件浇铸辗转突围的时候,曲轴加工也在艰难进行。

作为发动机的心脏,曲轴的毛坯件是由武汉液压锻造机械厂生产的,长约6米的不规则柱体重达5吨,精密加工需要大型镗床。可时至今日,那台朝思暮想的设备依然魂梦依稀,根本指望不上。看到车工受阻,修理工段赶忙出手相助。工段长董传玺在车工张本松和刘常仁的配合下,将一台普通车床改制成一台模样古怪的土镗床。操作时,一道古怪的景观出现了:机头在前面切削,后面,一排壮汉通力托起坯件,随着加工进度一点一点朝前挪动。令人瞠目的还有精度测量,今天的读者恐怕很难想象,昨天的车工竟然连一把千分尺都没有,硬是凭借一把卡尺的缜密监督,倔强的刀头将五吨坯件整整削去了4吨的重量。 一个多月后,一字排开的六个精度完全一致的缸体孔在泛着金属光泽的轴体上出现了。

船体建造也同样受制于装备缺乏,工段长郭善本和车间支部书记颜廷富集思广益,带领工人定向攻关,先后制造了围弯机、平板机、成型机以及300吨油压机等一系列大型机械设备。随着时间的悄然流逝,分段建造的船体骨骼逐渐清晰。当几段船体顺利完工,翻转合龙就成为最后一只拦路虎。试想,用只有10吨起重能力的吊葫芦吊装30吨重的大分段,无异于一头大鲸鱼钩住了细麻绳。现场静得出奇,数十名干部、工人紧张地立在吊车周围。有的狠狠咬住嘴唇,有的使劲拧着眉头,还有的呼吸急促,额头隐约泛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组长于辉汉和组员周其安走向操作区,小心翼翼揿动按钮,起吊开始了。越绷越紧的钢索发出令人心悸的“吱嘎”声,笨重的分段体颤巍巍地离开地面。人们的目光牢牢黏在吊件上,谁也没有发现,稳定吊钩的横铁开始松动。“吱嘎”声越来越大,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突然滑落的横铁甩出一声钝响,重重地砸在于辉汉的身上,工友们慌乱地扑上去,把浑身是血的于辉汉揽进怀中。此时,于辉汉已经神志恍惚,可那双疲惫的眸子像被魅住了似的,痴痴定在吊件上,渐渐地,目光散了,空了,渐渐远去的心跳悄然化为撼人心魄的命运交响乐中最震撼也最悲怆的音符。后来有人回忆说,那天晚上的月亮似乎同平日不一样,看上去,像是浸透了清凉的泪水,浑身上下湿漉漉的。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一阕生命的绝唱最终演成主题音乐由沉郁向昂扬转换的前奏。于辉汉走了,他未竟的事业依然朝气蓬勃,他的目光依然在每一个车间闪烁,他的心音也依然在每一艘船舱跃动。擦干泪水,黄海人又上路了。他们知道,失败是走向成功的必由之路,只有穿越失败的沼泽,才可能走向成功,此外,别无他途。

1973年6月初,军代表张富贵的大嗓门又响了。他在庆功大会上郑重宣布:黄海厂比原计划提前15天完成任务。这是中国速度的一次完美展现,是啊,速度既是名词也是动词,在每一个重要的历史节点上,它都直观地诠释了中华民族自强不息的坚强意志。实际上,这样的中国速度不仅让日本人咋舌,也让国内同行刮目相看。他们压根儿也没有想到,在一场看似毫无悬念的竞技中,一直徘徊在行业末尾的黄海厂居然率先撞线——400马力主机第一个响车;400马力灯光围网船第一个下水。消息传开,老大哥们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了。

翻阅厂志时,我从纸张泛黄的油墨间看到了尘封已久的研发概述。细心的编纂者还特意记录了灯光围网船的建造尺寸,索性转录于下,以帮助读者日后恢复人称争气船的影像记忆。它的尺寸是:总长38.9米,型宽7米,满载平均吃水29米,排水量350吨,航速每小时12.5海里,续航力20天,额定船员26人。

1973年6月中旬,新船下水仪式在石岛港隆重举行。兼任海区渔业指挥部总指挥的济南军区副司令员杨国福将军亲临现场为新船剪彩。当中国第一艘灯光围网船气宇轩昂地驶向大海,那泛着洁白浪花的崭新航迹让一个古老民族对表现未来时的明天拥有了更为乐观的理由。

以改革开放为契机,中国的水产事业步入了持续提速的快车道,截至20世纪70年代末,国内水产品总量已由建国初期的15万吨猛增至500万吨,成为全世界屈指可数的渔业大国。昔日那幅白帆点点的传统画面已经淡出人们的视野,取而代之的是铁甲穿梭的繁忙景象。随着渔船作业范围日益扩大,供油保障成为新的困扰。上级领导升帐点将,令旗一挥,把生产千吨级渔船供油轮的任务交给了黄海厂。消息传开,人们跃跃欲试,又惴惴不安。也难怪,造千吨油轮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更令人沮丧的是,同千吨轮的大块头相比,现有的船台、码头尺寸太小,几乎派不上用场。对了,还有设备简陋这块短板,唉,还真是个麻烦事呢。左思右想,一些人心里发毛,就凭现在的条件,真要上手能行吗?很显然,在那个特定的时空里,并非所有人都能领悟,历史的每一次期待都是一个神秘而又严肃的提问,直面命题,不仅需要智慧,更需要勇气。为了统一思想,厂党委在全厂职工中开展了千吨供油轮能不能造的大讨论。关键时刻,黄海人的倔强性格又一次体现出强大的逻辑力量。正由于此,中国第一艘千吨级渔船供油轮的出现也就毫无悬念了。

根据远洋渔业不断发展的实际需要,企业先后设计建造了HC814型136KW钢质拖网渔船,8154型441KW艉滑道冷冻拖网渔船,HC8163型382KW艉滑道冷冻拖网渔船等新产品。其中,HC814型136KW钢质拖网渔船荣获全国农业博览会金奖、国家银奖;8154型44KW艉滑道冷冻拖网渔船和HC8163型382KW艉滑道冷冻拖网渔船荣获农业部优质产品称号。

随着企业改革的不断深化,1999年,黄海厂通过股份制改造历史性地转换了企业经营机制。面对百舸争流的市场角逐,决策者做出清晰判断,只有错位竞争方能以小搏大。随即,一个新建15000吨坞道的方案吸引了大家的眼球。领导人的战前动员直奔主题——这条坞道到底上不上?答案应当是明确的。如果不上,我们只能守着过去的旧摊子混饭吃,过到哪儿算哪儿。可是,真到了过不下去那一天,又该怎么办呢?所以,我相信公司做出现在的决定,同志们肯定会全力支持。现在的问题是,这条坞道所需资金大约2亿左右,而公司目前可以动用的资金全部加起来还不到4000万。这么大的缺口怎么弥补?对比了各种选择之后,公司决定进行增资扩股。我知道,这样做会给大家造成很大的压力,但我们别无选择,拜托各位了。”

一年后,新坞道横空出世。

这是一个充满想象力的创意平台,它像一条无形的纽带,一头挽住昨天的历史,一头连接起崭新的世纪。

自2003年起,公司以每年不低于1.5亿元的自筹资金对传统工艺流程进行技术改造,持续的发力终致企业综合素质脱胎换骨。与此同时,夹缝求生的竞争策略和技术创新的实力支撑相得益彰,从而使黄海造船于新一轮冲刺中获得了令人惊叹的正向加速度。在开展海洋工程船、多用途重吊船、大型客滚船等特种船舶科研攻关的同时,公司组建了国内最大的远洋渔船研发队伍。他们紧盯世界发达国家的研发方向,先后开发出超低温金枪鱼钓船、大型鱿钓船、灯光诱鱼船等14种大洋渔业船舶。诸多品种不但填补了国内空白,也打破了国外造船企业的长期垄断。

一路放歌满眼春。

时代给了黄海人一次机缘,黄海人还给时代一个奇迹。

短短几年时间,黄海造船异军突起,一跃坐上了国内特种船舶生产的头把交椅。截至2009年,公司手持大型客滚船订单数量占全国市场总份额的70%以上;多用途重吊船订单的占有量则为世界第一;渔业船舶的产能更是傲视群雄,堪称全球最大的生产基地。

在企业采访时,分管政工的孙吉虎书记专门邀请数位退休多年的老同志举行座谈会。话匣子一打开,一双双浑浊的眸子立刻显出少有的亮色,那衰老的躯体如同苏醒的火山喷发出滚烫的青春记忆。于是,我听到了一曲英雄赞歌,正是这些筚路蓝缕的造船人用夸父逐日般的痴情,为一首亘古未有的蓝色史诗谱写出浪漫旋律。

窗外,传来隐约的钢铁撞击声,四千吨的龙门吊雄伟地矗立在坞道上,海天一色的蔚蓝色背景给以现代造船业为主题的全景表述提供了宽广的时空纵深。采访结束前,我向总工程师赵建平抛出最后一个提问:“前些年,哪艘船下水给你印象最深?”他稍加思忖,回答说:“应该说是2004年开始建造的‘渤海明珠’号散装客滚船吧!”“为什么?”“因为,这是国内第一条具有完全自主知识产权的豪华游轮。此前,实力雄厚的上海江南造船厂就在客滚船上吃了苦头,广船国际更惨,他们承造的一条欧洲客滚船整整赔了一个多亿。所以,听说我们接了订单,不仅其他厂家纷纷摇头,就连省厅有关领导也表示担心……”说到这儿,他会心一笑,“新船下水那天,好热闹啊。”他发出一声轻轻的感叹,目光掠我的肩头移向窗外,脸上显出由衷的欣喜。那一刻,他仿佛又站在锣鼓喧天的码头上。我想,这肯定是一个令人终生难忘的经典场景。听,汽笛响了,那一声仰天长啸,犹如盛世龙吟,它穿透厚厚的时空帷幕,震撼了人间天上无数英魂。于是,不同时空里聚焦了一双双盈满惊讶和喜悦的眼睛。这是一次意味深长的历史凝视。你瞧,神话般的大船从时间深处逶迤而来,它牵动着始皇帝、郑和、林则徐、邓世昌、孙中山以及众前辈的视线,鼓荡起年轻后生的忘情欢呼,盛开于船尾的浪花俨若一行优美文字,它告诉古今中外所有读者,在费尽周章之后,一个农耕民族与大海的历史故事终于抒写出划时代的崭新内容。

第八章 表现未来时

得地利眷顾濒海而居的人们,大多具有农民和渔民的双重身份。作为农民,他们对土地既亲近又敬畏,知道在土地上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也就是说,知道自己行动的边界在哪里,因此,他们在陆地上的生产和生活中始终保留着一种温馨的人情味和人性味。同敬畏土地相比,他们对大海的态度就显得任性、粗鲁,随心所欲。 事实上,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人类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与大海实则相互依存,所谓靠海吃海并非没有规矩,而这种规矩谓之伦理。因此,人类始终没有学会如何去理解大海,如何处理自己与大海的关系。

终于有一天,情况出现变化。

2008年,国内地级市第一个《海洋环境保护规划》新鲜出炉。这是一个具有指标意义的时间节点,它向国内外广而告之,中国陈旧的海洋词典中,破天荒地出现了“海洋伦理”和“海洋道德”的新鲜词语。

车出成山街区,便有海滨大道揖手相迎,循路南去,不远处,但见逶迤沙滩悠悠然弯出一道弧线,月牙状的一弯碧水汇成中国北方乃至东北亚地区现存最完整也最典型的天然瀉湖。专家考证说,这儿不仅是亚洲最大的天鹅越冬栖息地,也是全世界越冬天鹅栖息密度最大的地区。每年秋末冬初,寂静的海湾总会准时响起远方游子归来的问候,短短几天工夫,来自西伯利亚贝加尔湖以及新疆、内蒙古等地的天鹅家族就会把那片大约5平方公里的水域弄得熙熙攘攘。接下来,冰雪萧瑟之中,便会惊现一种旷世之美,那梦幻般的意境氤氲数月,成为一个漫长冬季里最生动也最迷人的威海表情。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突然有一天,天鹅们乐此不疲的精彩演出被观众粗暴地打断了。1975年初冬,天鹅如约归来,它们惊诧地发现,一条大坝突兀地横亘在海水里。被腰斩的瀉湖只能戚戚然隔坝相望,寒风袭来,浪花凄然,宛若惆怅的叹息声。

变故是因为观众的一时冲动造成的。

原来,肇始于60年代的农业学大寨运动虽说疲态尽显,但上级仍觉得余勇可贾。于是,继续鼓动造势,号召围海造田大搞海水养殖。成山公社党委班子闻风而动,当即萌生了筑坝围湖的念头。国家农牧渔业部对此深表赞许,并专门下拨款项予以支持。80万元巨款从天而降,成山人着实兴奋了一阵子。以当时的物价水平计,这可不是个小数字,它让向来干瘪的公社账簿一夜之间变得腰肢丰盈。半年后,大坝顺利落成,天鹅们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由此被彻底改变了。

在人们的记忆中,那年冬天雪下得大,也下得稠。当他们拥炉而坐时,大概没有人能够想象,那些可爱的精灵正经历怎样的困窘。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又到了冬天用奢侈的白色涂抹整个世界的时候,那些可人的鸟儿竟然不知所踪。望着空荡荡的水面,人们一脸怅然。他们隐约意识到,肯定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就这样,天鹅们用不辞而别给荣成人上了生平第一堂关于环境保护的启蒙课。其实,在那样一个时间节点上,需要启蒙的不仅仅是荣成的父老乡亲,而是整个中国。1972年6月,联合国人类环境会议在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召开,周恩来总理亲自指示派出庞大的代表团参加。26年后,笔者因拍摄一部纪录片在北京采访了全国人大环资委主任曲格平。作为当年中国代表团的一名成员,年逾六旬的环保专家感慨良多。他说:“那时候不要说一般的老百姓,就连政府的部长,国家的领导人,都不了解环境保护是怎么一回事。”很显然,对于渴望温饱的中国人来说,环保理念不啻为一片陌生的处女地。令人称道的是,尽管阡陌未开,先行者却凭着直觉毅然上路了。

1981年2月,第九届荣成县人民代表大会如期举行。

会议期间,17名人大代表联名递交提案,吁请拆除围海大坝,恢复天鹅湖的自然生态。尽管提案只是就事论事,但字里行间,已经隐约透出朴素的生态学意识,即人类只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而绝非主宰,此前习以为常的人类中心主义分明是虚妄的谬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从生态学的角度看,对于海里的生物也是同样的道理。当我们随心所欲的时候,可曾想过鱼儿、鸟儿和海藻们的感受呢?其实,生活在这个星球上的其他动物在本质上与人类相同,如果你能用它们的眼光看待一切,就会理解其生命历程同人类一样,自始至终都在讲述一个为了生存而不屈不挠的奋斗故事,因此,无论欢乐、痛苦、乃至死亡都具有其自身意义。所以,人类在强调自身发展权利的同时,也要充分尊重大自然的发展权利,敬畏大自然中一切生命形式。

不过,此时的观念之塘还是老气横秋,一块石头扔进去,没有激起多大动静。好事者遂越级陈情,一来二去,到底把省里惊动了。不久,一位分管副省长带领几位专家亲赴实地深入调研,结论是,筑坝的确影响了自然生态,补救之道一是适时清淤,二是适当扩大堤坝闸口。招数尽管中庸但确有实效,一通整治过后,移情别恋的白天鹅终于回心转意了。

从事物发展的角度看,当年的提案无疑是催生环保理念的一块酵母,作为威海历史上第一篇涉及环保的文字论述,提案以充满焦虑的呼唤为日后一部情深意切的环保佳作写下生动的开头。随着时间的讲述,你会发现,在探索实践的过程中,威海人同海洋的关系发生了微妙而又深刻的变化,而这种变化归根结底源于当事人的不断觉悟。

在许多人的心目中,大海犹如天长地久的一帘幽梦。它诗意绵绵,无始无终。然而有一天,他们忽然发现,湛蓝的海水莫名其妙地改变了颜色,而且,那熟悉的海腥中还隐约泛出一种怪味儿,人们疑惑不解,这到底是什么缘故呢?十几年后,一个叫做江本胜的日本学者用新颖的研究成果告诉世人,水,不仅是一种物质存在,也是人类心灵的真实投影。在《水知道答案》一书中,江本胜用水结晶展示了一个奇妙世界。研究者在负25度的条件下,将放在50个浅盘中的水滴迅速冷却,使之成为圆形冰粒。然后,将其转移至负5度的房间内进行观测。结晶出现的时长只有短短两分钟,其间,可见小小的冰粒开始变大,逐渐形成六角形,继而开始融化。在这转瞬即逝的过程中,200度的电子显微镜打开了通向微观世界的玄妙之门,实验者惊讶地发现,冷冻前,加注了不同信息的水滴,结晶后竟出现了与信息对应的各种表情。望着镜头下一幅幅或美丽、或丑陋、或规整、或零乱的结晶照片,你会由衷感叹,水,的确是人类心灵的一面镜子。而威海人遭遇的又一次烦恼,则为二者的影像关系提供了新的佐证。

1983年盛夏,一些渔民怒气冲冲地闯进了市政府。他们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向领导咆哮,海带,我们的海带,上万亩啊,全烂了!群众的强烈投诉,让市委、市府的领导受到震动。随即,一个关于污水治理的设想开始悄悄酝酿,并逐渐趋于成熟。一位退休多年的老领导回忆说:“当时有个想法,上一座污水处理厂,讨论的时候意见很难统一。原因很简单,财政没钱,老百姓也不富裕。那时候不要说企业,就连市委、市府的办公条件也很差,只有一辆轿车和几辆吉普。所以有人主张,等以后有了钱再搞也来得及,依据是国外的发展也是先污染后治理,现有资金不如搞点急需项目。对此,更多的人予以反驳,他们认为,威海的发展依赖海洋,因此,保护海洋是非常重要的。”面对自身的生存困境,长期隐匿的理性与感性的二元对立第一次爆发为公开冲突。通过反复讨论,与会者最终在重建理性的基础上达成共识,关于污水厂的建设,必须有长远眼光,不能走外国先污染、后治理的弯路。如此结论,令人感佩,我想,这大概是千百年来,威海人第一次尝试着去理解大海。从某种意义讲,威海人的心路历程其实就是人类与海洋恩怨纠葛的真实缩影。

生命源自海洋,这是科学得出的结论。

沿着时间的河流向源头回溯,你会发现,自己体内的生命因子,原来就诞生在海水里。实际上,人类胚胎的发育过程,堪称物种演化的真实再现。在母亲溢满羊水的子宫内,小小的水中生物不断成长,最终,用响亮的哭声告别那片迷你海洋登上陆地。长大后,人类变得忘乎所以,妄称能够改变一切,但是,却根本无法改变体内的生命潮汐。事实表明,大海是这个星球上所有动物的生命源头。就本质而言,人类同海洋中的各种生物,有着一种隐蔽而又天然的亲缘关系。的确,无论是鱼类、鸟类,亦或哺乳类动物,其体内的血液都和海水一样带有咸味,甚至连钠、钾、钙等元素的含量比例也几乎相同。这就意味着,它们的血管内都涌动着源自大海的潮汐节律。所以,将大海视为母亲,便成为人类充满依恋的形象比喻。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母亲一词只是人类赖以索取的口实,没有人想到,它还关乎伦理。其实,人类并非不懂得感恩,譬如,农民和土地的关系就颇具代表性。一个真正的农民,对于土地,既亲近又敬畏。他们知道在土地上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也就是说,他们知道自己行动的边界在哪儿。正常情况下,人与土地的关系体现出一种人与自然的和谐秩序。因此,这就使得他们的生活环境始终保留着一种温馨的人性味和人情味。同对待土地的恭敬相比,人类在处理同大海的关系时,就显得轻率、粗鲁,甚至无理。日子久了,大海母亲不堪其扰,只得愀然变脸,以示抗议。

威海人的救赎之旅,是从兴建污水处理厂起步的。

1983年6月,一个投资1100多万元,处理能力1.5万吨的污水处理厂破土动工,这在全国县级行政区划里尚无先例。不料,活计一上手,工作人员便大伤脑筋。动员拆迁时,一位叫张道臣的住户死活不同意。就为这,开发公司的赵继才和同事们真是磨破了嘴,跑断了腿前前后后他们总共往张家跑了48趟,最后,好歹把工作做通了。若干年后,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张道臣拿出一张珍藏多年的老照片,微微泛黄的相纸上,那个俭朴的开工典礼似乎仍然保存着昨日的体温。张道臣对记者说:“这张照片是我从朋友手里要来的,不为别的,就为了留个念想。不瞒你说,当年兴建污水处理厂的时候动员搬迁,我说啥也想不通,在这个地方住了几十年,有了感情,实在舍不得走后门呀。”

就在威海第一座污水处理厂建设临近收官之际,在地球的另一端,心绪恶劣的西太平洋对秘鲁西海岸突然发难,一夜之间,大面积赤潮汹涌而至。据当地媒体报道,因误食被赤潮污染的鱼类和贝类,导致上千人中毒,数十名重症患者经抢救无效,死于非命。科学家解释说,作为一种自然灾害,引发赤潮的原因较为复杂。其中,海水富营养化被指认为肇事元凶。这样的结论令人类心里发毛,因为,在一片片斑驳狼藉的作案现场,清楚地留下了自己的指纹。所谓富营养化,就是海水中营养成分过剩的意思。其缘由,人为因素当是主因。随着现代工业和现代农业的快速发展,富含有机质、重金属离子的工业废水肆无忌惮地直排入海。日子久了,海水中的各种营养盐类和微量元素以及有机化合物的含量不断增加。结果,藻类大量繁殖,赤潮便不可避免地成为人类经济活动的副产品。相关资料显示,20世纪80年代之前,赤潮主要发生在一些工业发达国家的近海,我们的近邻日本就是赤潮频显的重灾区。以濑户内海为例,1955年,有据可查的赤潮共约40次。随着海域污染日益加重,赤潮发生频率急剧增加,及至1976年,竟然达到326次的历史峰值。80年代后,赤潮灾害瘟疫般全球扩散,几乎波及了所有滨海国家的近岸水域。造物主用一次次的赤潮阐释了一个发人深省的警世恒言——因追逐利益而导致利益受损,这是人类被逐出伊甸园后,始终纠缠不休的一个悖论。什么叫咎由自取?想想看,贪欲多像一挂无限伸展的脚手架,人们中了邪似的疯狂攀爬,视线中,伊甸园里那个色泽鲜艳的禁果越来越清晰,而大海母亲愁苦的面孔却越来越模糊。终于,上帝开口了,他提醒人类,智慧树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为,你吃的日子必定是死……但此时,人类已经失聪了。

1989年,我国渤海突发赤潮,对虾、贝类等养殖品种全军覆没,损失高达数亿元。据说,70年代前,中国沿海仅有两次赤潮记录。进入80年代后,风云突变,大小不一的赤潮每年多达数十次。痛定思痛。人类终于萌生了自我剖析的勇气。是啊,贪婪是人性河流中最恐怖的漩涡,它用攫取的快感造成攫取者万劫不复的沉沦。作为人性世界的黑暗投影,那绵延的赤潮就是人类自贻伊戚的道德尸体。

大海的忧虑注定属于全人类。

1992年6月3日,联合国环境发展大会在巴西首都里约热内卢隆重开幕。与20年前的第一届环发大会相比,本届会议不仅在人类社会可持续发展的问题上达成政府间共识,而且,不同肤色的人们也表现出对于环境保护的热情关注。大会开幕的前一天,来自全世界3500个民间组织的一万多名代表参加了大会组织的环境论坛。从共同参与的角度讲,并未与会的威海其实已经率先发言,他们用一个新颖举措为环发大会演绎出别开生面的前奏。

原来,早在大会开幕前三个月,一册醒目的课本已经摆上了孩子们的书桌。这是威海市教育系统组织编写的第一本环保教材,它标志着环保教育从此正式列入全市近千所中小学教学计划。耐人寻味的是,就在世界环发大会闭幕的第二天,中国大陆第一座环保塔在威海落成。该塔是由当地一位普通农民个人设计并出资修建的。是年12月,全国人大环资委主任曲格平将环保塔微缩珍品作为礼品赠给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受到外国同行高度评价。对此,中华环保基金会秘书长徐庆华先生感慨特深,他说:“国际上比较流行一种说法,国民收入在3000美元左右公众才开始考虑环境保护的问题。在1992年左右,中国人均收入只有几百美元。所以,发达国家从事环保的专家也好,环保人士也好,都认为中国的环境保护问题还提不到议事日程上。当他们看到无论是中国政府还是普通民众在环境保护方面采取的行动时,自然而然地改变了原先的想法。”

随着经济建设的不断提速,威海也同所有沿海城市一样,感受到海洋环境逐渐恶化的巨大压力。叩问良知,决策者得出清晰的判断——依循昨天的发展途径,无法达成明天的美好目的。只有把靠海吃海的自然优势转化为生态优势,威海的可持续发展才能获得可靠保证。一旦觉悟,决策者必然面临有史以来最重要、也最困难的一次抉择。试想,在以GDP论英雄的规定情境中,属意明天需要怎样的胆识和勇气。最终的取舍令人动容,决策者超越了狭隘的政绩观,表现出勇于担当的人文情怀和牺牲精神。进而言之,这代人所应有的历史担当,就是为父辈还债,为子孙储蓄。

2004年,威海率先编制了共和国历史上第一个《海岸带分区管制规划》,时隔四年,国内地级市第一个《海洋环境保护规划》又初试莺啼。这是一个具有指标意义的时间节点,它向世人郑重宣告,我们陈旧的海洋辞典中,破天荒地出现了“海洋伦理”和“海洋道德”的新鲜词语,由此而发轫,一首前无古人的海洋生态文明建设史诗开始吟诵沧海弄潮的时代韵律。

作为一项开拓性系统工程,组织体系创新无疑彰显了重要的基础作用。针对海洋生态文明建设这个全新课题,威海专门成立了由市长挂帅的海岸带协调管理委员会,建立了各相关部门的联席会议制度,从而打破了环保部门不下海,海洋部门不上岸的传统管理格局和人为分割的执法障碍。通过定期会商,及时堵塞管理漏洞,有的放矢地解决热点、难点问题。遵循集约、环保、高效的开发原则,一改过去僵化单一的审批用海模式,实行海域资源市场化配置,从而最大限度地提高了使用效率。与此同时,威海率先在全国推出了《关于加强围、填海管理的意见》《海岸带执法巡查办法》沙滩保护管理办法》等一系列实用高效的管理制度。于是,一个个中国第一矗立成一道崭新的人文景观,它用严谨的形式告诉人们,法治意识就是环保意识最权威的代名词。换句话说,海洋生态文明归根结底就是制度文明。

实践提醒开拓者,制度建设只是起点,落实到位方为归宿。

很显然,执行是整个过程的关键词,倘若缺乏刚性约束,再完美的制度也难免流于形式,沦为纸上谈兵。为了确保实效,主管部门不仅强调“严”字当头,而且还在“严”字前面加上一个“最”字。在新上项目审批环节,主管部门严守生态红线,实行史上最严格的环保审批和节能评估。前些年,一个投资数十亿元的石化项目一度让小石岛附近的大片滩涂产生了快速致富的冲动。然而,经过审慎论证,决策者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他们认为,如果以牺牲海洋生态为代价,所谓的经济增长,终将造成富庶的贫困。据市海洋渔业局一位领导描述,论证会的气氛不但热烈,而且严谨。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32年前荣成县人代会上关于是否拆坝的大讨论,也许,正是由于当初那80万元的感性授受,才有了今天对数十亿元的理性拒绝。老子曰:反者道之动。看似并无关联的两个历史事件,其实有着合乎逻辑的内在联系。

基于上述认知,多年来,威海累计否决了总投资逾280多亿元的各类项目。得益于此,绵延千里的黄金海岸恰当地保留了表现未来时的丰富想象力和诸多可能性。

与此同时,为了改善近岸海域生态环境,开展了史上最积极的海岸带涵养修复。

就在几年前,乳山市的海滩还是一爿神情落寞的烂泥塘,如今,那儿已是风景如画,游人如织。同样,面对威海经区海上公园的缤纷诗意,你也很难想象过去的颓唐情形。曾几何时,岸边满目疮痍,由于潮汐冲刷,导致沙滩不断流失,最严重的时候,甚至连防波堤的底部都掏空了。时至今日,坝体坍塌的巨大轰响仍在历史的天空回荡,回望昨天,恍若隔世。近年来,威海以打造蓝色休闲之都、世界宜居城市为切入点,按照生态化、园林化、景观化的标准,对环绕城区的海岸线进行修复和建设。惊艳世人的开放式海滨公园可谓美轮美奂,徜徉其间,你会情不自禁地生出遐想,熏熏然,仿佛走进一个真实的梦境。如果说,海滨表现城市颜值,那么,退回十年,它的表情则令人大跌眼镜。2004年8月,威海突降大雨。密集的雨线像无数条鞭子从空中抡下来,一时间,全城尽是搐动之音。湍急的涡流卷起街上的粉尘,路边的泥土,甚至厂区的煤灰,怒气冲冲涌向大海,原本蓝幽幽的水面被搅得一片混沌。傍晚时分,天终于放晴了。然而,渔民的脸色却由晴转阴,他们惊讶地发现,网箱里的鱼大多翻了白眼,天爷!上午它们都还好好的呀!很快,污水处理厂直排污水的说法甚嚣尘上。养殖户不容分说,当即把上万斤死鱼堆到威海第二污水厂的天井里。“直排污水?怎么可能呢!”厂长的辩解无疑是火上浇油,人们更加愤怒了。骂呀,嚷呀,哭呀,喊呀,他们执拗地瞄准眼前的靶子,一心要为自己的损失讨个说法。厂长急得面皮紫涨,“我的话你们不信,专业机构的检测报告你们总该相信吧?!”没错,国家海洋局北海分局的检测报告说得明明白白,此次事故是因为雨水搅动海底常年积累的养殖垃圾,加之气温太高导致大面积缺氧造成的。尽管检测报告言之凿凿,但失去理智的人们已经听不进任何解释了。为了平息众怒,上级只好挥泪斩马谡,被就地免职的厂长欲哭无泪,咳,真是炊事员行军——替别人背黑锅。你说,冤不冤哪!

风波引发的阵痛也让主管部门如同芒刺在背。不久,一个调查小组出发了。从故事跌宕起伏的走向看,关于市区近岸养殖现状的缜密摸排无疑是又一个重要节点。当工作人员换一个角度重新审视熟悉的养殖场景时,脸上的线条渐渐绷紧了,僵直了。就说作为市区门脸的威海湾吧,前些年,政府鼓励养殖,渔民趁势而上,眼见得海带筏架和鱼、贝网箱雨后春笋般冒出水面,短短几度春秋,就把开阔的水面挤得熙熙攘攘。时间一长,海水污染了,航道阻塞了,游客沮丧了……不断增加的环境压力让这爿海域不堪重负,结果,那场肇事的大雨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很显然,如此现状必须改变,否则,昨天的悲剧还会重演,而打造中国蓝色休闲之都和经济可持续发展的愿景只能是自欺欺人的一种奢望。

果然,动真格的了。

当限期清理的决定变成通告的白纸黑字,过去与未来便在2004年的特定时空里狠狠撞到一起。这是一场迟早都要爆发的遭遇战,从双方博弈时显露的困惑看,彼此似乎都缺乏足够的心理准备。面对身着执法服装的海监人员,养殖户们情绪激动:“政策为什么说变就变?政府昨天还鼓励我们,今天为什么就不让养了?”“这碗饭已经吃了大半辈子,都这把年纪了,让我们改行,你说说,怎么改?”一些外来的承包者更是捶胸顿足:“全是贷的款呀,要是都赔进去,不得倾家荡产吗!”穿制服的人讪讪地赔着笑脸,不知怎的,心里竟生出沦为被告的奇怪感觉。最初几户走下来,他们便从中得到教训,原来,看似简单的调查取证比事先想象的棘手多了。不过,原告毕竟还是原告,逼急了,当场使出杀手锏:“你们办了海域使用证吗?”“什么?海域使用证?”养殖户的反驳十分雷人,“靠海吃海,这是多少辈传下来的老规矩,谁也没听说还得办什么使用证,笑话!”采访中,市海警支队的同志告诉我,2000年前,我国对海水养殖实行粗放式管理,只需由村一级去农业部门办理一个养殖证,有意者便可以在海上跑马圈地了。2001年10月27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海域使用法》新鲜出炉,该法对海域使用审批和违规处罚作出明确规定。看到执法人员亮出法律文本,养殖户不由得犯了嘀咕,不过,嘴上并不服软:“没人告诉我们呀!你们不说,我们还不知道,能怨我们吗?”话虽硬气,心里却有点毛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既然惹不起,赶紧躲吧。于是,一觉醒来,当家的男人们全都销声匿迹,仿佛《封神榜》里的土行孙,使个身段,土遁了似的。养殖户们坚壁清野让调查取证一再迁延,整整花了两年多的时间,工作人员总算把市区近海一百多家养殖户的材料凑齐了。鉴于行政部门没有处罚的执行权,拆迁办公室只好向环翠区法院申请强制执行。法官一听,头都大了。“不,这个案子不能受理。”“为什么?”“影响这么大,牵扯的人这么多,你让我们怎么执行?”

听说立案申请完璧归赵,决策者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如果司法程序不能顺利启动,迟滞已久的整治计划将终归夭折。如此预后让市领导颇为懊恼,据说,一个电话打到法院,立案问题迎刃而解。接下来,公安、边防、法院、海监等各路人马迅速集结。双方一照面,火花四溅,电闪雷鸣,突然,惊心动魄的一幕出现了。当地城子村一个村民拎着液化气罐从看护房里冲到养殖平台上,他一边挥舞着手上的打火机一边冲包围上来的执法船狂吼:“驴鸡子进的,老子今天豁出去了,不怕死的,来吧!”执法人员面面相觑,这个只有在影视剧中才能看到的真实画面无疑产生了慑人心魄的冲击效果。执法人员赶紧安抚,但好说歹说,那只怒发冲冠的钢瓶始终不肯妥协。经过长时间的僵持,现场总指挥彻底看清了一个事实:霸王硬上弓肯定会捅出大娄子。他阴沉着脸,无奈地摆摆手:“撤吧。”

当然啦,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瞅个空子,公安把那个逞强的家伙扭送到当地派出所。几天后,当他重获自由时,海上的物什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了。从此,他成了一个执着的访民。据说,其上访之旅是在天安门广场画上句号的。多次上访未果,让他产生了一个极端想法。那天,就在游人如织的金水桥上,他突然跳上围栏,朝河里纵身一跃。获救后,他停止上访,或许,是冰凉的河水让他有了新的感悟吧?

时隔多年,金水河的波澜仍在执法者的心头荡漾。市海监支队一位同志告诉我,事发后,大家开始认真反思——实施长远规划时能不能尽量照顾到老百姓的当前利益?在执法过程中,能不能更加人性化?我想,对于那段一波三折的历史进程,不仅政府需要反思,老百姓也需要总结。只有各自汲取经验教训,我们在破解新的发展难题时才能尽量减少不必要的代价。

在亮点频现的系列场景中,近岸涵养修复同渔业增殖放流相得益彰。

自2005年全市开展增殖放流以来,已由当初单一的中国对虾扩展为日本对虾、三疣梭子蟹、黑鲷、许氏平鮋、园斑星鲽、牙鲆、日本对虾、海蜇等14个经济苗种,对此,山东省水生生物资源管理养护中心进行常年跟踪,调查显示,全市近海海域虾蟹类增殖放流投入产出比为1:18;鱼类为1:21;海蜇为1:25,经过持续不断的增殖放流,一度濒临绝迹的对虾、海蜇、梭子蟹种群逐渐恢复,并形成相对稳定的秋季渔汛,每年可为全市渔民增加近亿元的经济收入。2015年6 月,随着220万尾青鱼、草鱼、鲢鳙鱼和鲤鱼等淡水鱼苗放流乳山龙角山水库,全市增殖放流已达17个水产经济类苗种,放流数量也再创历史新高。据统计,十年间,全市累计放流苗种超过90亿单位,位居全省首位。

然而,大海毕竟是一位擅长以形媚道的高人,它总是用看似偶然的巧合反复强调某种隐喻。

2008年6月,就在《威海市海洋环境保护规划》刚刚出台的当儿,正在筹备奥运帆船赛的青岛市突然遭遇了浒苔的袭击。据说,生成于黄海东部的大面积浒苔如千军万马汹汹而来,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青岛市的近岸水域全部占领了。有当地媒体报道,为了确保帆船比赛如期举行,全市紧急动员,在短短20多天的时间里清理浒苔约百万吨。当那些大型藻类植物随着洋流向北蔓延时,抵邻而居的威海人也难免有些忙乱了。

从瑞士再保险股份有限公司发布的报告看,2008年是自二十上世纪七十年代以来灾情最糟糕的一个年头。包括中国汶川地震、阿富汗暴雪寒潮、缅甸“纳吉斯”热带气旋和北美“古斯塔夫”“艾克”飓风以及欧洲“艾玛”冬季风暴、“希拉尔”低气压风暴在内的统共137起自然灾害,造成约两千六百九十亿美元的经济损失,夺走了二十四万零五百条鲜活的生命。大自然的惩罚之手在人类额头画出带血的十字,急于脱困的焦虑感催促人们必须赶紧做些什么。

2009年1月4日,英国《泰晤士报》刊发一则报道,美国宇宙探索技术公司总裁兼创始人埃隆·马斯克首次透露移民火星并在火星建立社区的计划。如此构想着实令人咋舌。其实,早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科学家们已经开始探讨火星是否适合人类生存,时隔半个世纪,人类终于嚷嚷着要移居火星了。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人类的骄傲,还是人类的悲哀。作为科学探索,创意本身充满浪漫,但作为脱困的企图,却实在是一个辛辣的反讽。且不说现有的科技水平距离移居的目标多么遥远,即便能够成功登陆,人类一旦沉疴复发,谁能保证地球的前世不会成为火星的今生呢?所以,当大伙为第一枚火星探测器顺利升空而欢呼雀跃的时候,也有人悄然生出腹诽,在他们看来,正在赶路的探测器好似人类穷途末路的一曲挽歌,他们质疑,与其不惜成本地改造火星,何如拯救地球更为实际?所以,就在一些人引颈眺望遥远星空的同时,另一些人则把目光潜入此前人类从未涉及的海底。由英国BBC组织的科学考察团队历史一年,先后经历了8次远征探险,分别对地球上7大区域的深海环境进行了史无前例的考察记录。面对媒体采访,前英国南极考察队基地教练保罗·罗斯谈及此行的初衷,他说:“令人遗憾的是,我们大多数人对于离我们遥远的火星上秘密的了解程度要远远高于我们对海洋的了解,正是基于这一点,我决定率领整个团队对多处深海进行长达一年的科学考察,而且,我们计划将整个拍摄内容分成8个部分,以电视系列栏目的形式向观众们播出。”海洋学考古学家露茜·布鲁介绍说:“我们夜以继日地对不同水域环境的深层地带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探险,在海底深处总共花费了超过700多个小时,同时超过1000次深入海底观察测试。”生物传记学家图尼·马托表示:“我们的目的在于深度发掘出我们此前闻所未闻的海洋现象,不断地更好地了解这些海底生物的生活习性以及生物之间的生存状态,这样我们就能够对域外环境以及这些无法理解的客观海底世界的奥秘进行很好的解读。”

对于发生在身边的浒苔事件,威海人当然有自己的理解。

危机过后,他们建设海洋生态文明的步伐明显加快了。

行得春风,必有秋雨。

相关统计数据表明,近年来,威海市自然岸线保有率达到65.13%,远高于全国40%的平均水平;近海水质达标率100%,城市环境综合整治定量考核连续14年稳居全省第一。 2013年3月,威海市和厦门市被确定为首批国家地级海洋生态文明建设示范区,威海也是国内唯一一个全市域列为海洋生态文明建设示范区的地级市。

环境出资源,也出生产力。2014年,全市海洋产业增加值达到925亿元,约占GDP的33%。海洋产业的贡献率高居全省首位。

经济的浪潮在奔涌,文化的浪潮也在奔涌。

海洋生态文明建设系统工程的立体化推进,不仅为威海赢得了“联合国人居奖”“国家环保模范城”以及“中国优秀旅游城市”等诸多殊荣,也为这个青春都市赢得了一个崭新世纪。

2015年9月22日至25日,国家主席习近平对美国进行国事访问。双方达成诸多共识并取得丰硕成果。其中,第49条就中美对海洋的共同关注作出具体规划——双方决定继续通过海洋法和极地事务对话、渔业对话等机制就海洋和渔业事务加强沟通与协调。双方支持中国沿海城市厦门和威海与美国沿海城市旧金山和纽约建立伙伴关系,分享在减少垃圾流入海洋方面的最佳实践。

2015年11月,威海有关方面开始筹备由国家海洋局组织的海洋生态文明建设现场会。它意味着,充满温情的威海经验将为化解海洋环境危机提供珍贵的道德读本。是的,威海人不但告诉大家,诠释人与大海之间相互依存的规矩为之伦理,同时,还提醒人们,人类需要大海,大海并不需要人类。如果说,21世纪是海洋世纪,那么,海洋生态文明建设或许就是人类实现自我救赎的最后一次机会。面对海洋开发的世纪性课题,威海的探索与实践无疑是一个有益的启示,从鉴往知来的角度讲,这,或许就是威海对于中国乃至世界的意义。

全国现场会的筹备尚在紧锣密鼓之中,天鹅湖畔的现场会则准时拉开帷幕。初冬的阳光映着水面,粼粼一片都是金色。人和天鹅都操着熟悉的乡音互相问候,寂寞了半年之久的海滩又变得分外热闹了。

时光荏苒,岁月匆匆。

流年似水,仿佛一眨眼的工夫,甲午海战后的第二个甲子又悄然合拢帷幕。对于历史而言,六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对于一个民族来说,从陆地重返海洋,却是一种无法用时空丈量的心路历程。事实也正如人们所看到的那样,当代表陆地的黄色调与代表海洋的蓝色调在历史的调色板上再度邂逅,时代的交响便出现了激动人心的精彩变奏,这是浪遏飞舟的威海速写,更是逐梦沧海的中国肖像。因为,无论东海、渤海、黄海还是南海,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祖先——中华民族。

我想,从记述的角度讲,闯海人的故事是一部没有结尾的悬念大片,其引人入胜之处在于,前面的悬念一旦解密,后面的悬念便接踵而至。而且,其解密过程将越发精彩,虽然具体内容无法预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澎湃着先前的激情,时代巨椽必将在大海上挥洒出更加恢宏的意境。

2014年7月25日,时逢中日甲午海战爆发120周年。

清晨,刚刚苏醒的刘公岛响起了庄严的暮鼓晨钟。

8月27日,由海军和军事科学院联合举办的甲午战争120周年研讨会,在停泊于威海新港的海军88舰隆重举行。傍晚,与会代表们来到市区码头,伴着和平年代喧闹的市井声,重新复原的致远号静默在昏黄的夕照里。祭奠者神情肃然,他们知道,这艘再生的铁甲舰已经被历史收藏,而且,在民族精神的博物馆中永远都是一件锥心泣血的孤品。突然,高亢的汽笛声划破薄暮,一艘气宇轩昂的客滚轮缓缓离港了。迎着徐徐晚风,不断加速的钢铁巨龙昂首东方,在海平面的尽头,未来已经开始酝酿崭新的黎明。随着柴油机雄浑的轰鸣,船尾的螺旋桨犁开一条长长的航迹,那绽放的浪花俨然一个古老民族的内心独白——地中海是昨天的背影,大西洋是今天的表情,太平洋是明天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