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叔河《奉正朔》随笔
奉正朔
古时专制帝王君临天下,不仅要求臣民绝对服从,还要求“外夷”也“奉正朔”,即根据他登基时颁布的年号和历法过日子。明人笔记《玉堂丛话》云,常忠武王(遇春)死后,高丽国王派人来致祭,祭文没署“洪武”年号,接待的大臣曾鲁便严词质问道:“不奉正朔,君臣之义安在?”沈德符所著《万历野获编》,刘叶秋《历代笔记概述》谓其材料丰富,叙述可信,不久前浏览一过,觉得大体不虚,但补遗卷四《外夷夸诞》一条,也表现出和曾鲁差不多的态度,原文如下:
宋世日本国僧来朝,云其国一姓相传已千馀年,实未可信。本朝宣德七年爪哇国入贡,其移文乃称一千三百七十六年,但不着年号,其果为一姓与否,亦难诘问。但如此夸诞,近于戏侮,当时典属国者何以不拒回,想虑失远人之心耶?
这里提出了三点质疑:(一)日本说天皇世代相传已千馀年怎么可信;(二)爪哇纪元一千三百七十六年更属荒唐;(三)这都是“外夷”对“天朝”的戏弄和侮辱,管理来朝入贡者为何不坚决拒绝,斥令返回,难道还怕得罪了外国人么?
这三点质疑,都是站在要求“外夷”奉正朔的立场说话,以为不奉正朔的纪年便不可信,便是胡编乱造。其实世界之大,并非都是“王土”,要求普天之下的人都接受自己的“教化”,恐怕只能是一厢情愿。
日本天皇制向称“万世一系”,“万世”有神话成分,“一系”却是真实的。中国人研究日本的第一部可靠著作黄遵宪的《日本国志》,列有一份“中东年表”即中日年代对照表,日本“以崇神纪元为始”,即是从汉武帝天汉四年(前九七)算起,而“宋时日本国僧来朝”,指的是宋太宗雍熙元年(九八四)日本留学僧来华。从公元前九七年算到公元九八四年,正好是“千馀年”。《宋史》也曾记录这位留学僧(名字很怪,上为“大”字下面一个“周”字,下为“然”)所述历代天皇,凡六十四世:还说宋太宗“闻其国王一姓传继,臣下皆世官,因叹息谓宰相曰:此岛夷耳,乃世祚遐久,其臣亦继袭不绝,此盖古之道也”……可见所说“一姓相传已千馀年”,确实没有夸张。
爪哇岛上的国家,常常不止一个,在中国南北朝时即已先后“来朝”(这也是自我感觉太良好的说法),历代史书上称之为阇婆达、诃陵、社婆,《元史》才开始称爪哇。至元二十九年(一二九二),元世祖忽必烈命史弼率军渡海征之,可是却打了败仗,结果是“弼自断后,且战且行,行三百里得登舟,行六十八日夜达泉州,(五千)士卒死者三千馀人……于是朝廷以其亡失多,杖十七,没家资三之一”,给败军之将以惩罚收场。爪哇原来崇奉印度教——佛教,后来则信了伊斯兰教,从来没有奉行过中国的“正朔”。明朝洪武二年,朱元璋“遣使以即位谕其国,且赐以大统历”。皇历虽然送去了,那边却没有接受,所以来文才自称一千三百七十六年,此当是以“希吉来”(阿拉伯语“迁徙”的音译,指穆罕默德率信徒由麦加迁徙到麦地那之年)纪元的回历年份。因为从十四世纪起,伊斯兰教即已由苏门答腊和孟加拉国传入爪哇,很快便取代了印度教和佛教的影响,直到如今尚是如此,而宣德七年已是十五世纪中叶了。
爪哇“入贡”,日本“来朝”,用他们本国的方式纪年,乃是正常之理。接受这个事实,也是起码的外事常识。值得注意的是,既无当事之职又无发言之责的沈德符,却表现得比宋太宗赵匡义和宣德朝“典属国”还义正词严,硬要斥之为夸诞和戏侮,主张驱逐来人,断绝来往,现在看来,未免过分。
古时读书人将一片忠爱之心全寄托在“圣明天子”身上,自己甘心做臣妾便认为普天下(全世界)的人都该做臣妾,越是国力孱弱如南宋和明朝时,士大夫的虚骄之气越足,连沈德符这样有学识的人亦未能例外。另一部明人笔记《谷山笔麈》卷三云:
三代以下,国体之尊,莫有过于我朝者。如汉唐盛时,与匈奴、乌孙犹称甥舅之礼。宋之全盛,与契丹为兄弟之国,此其最尊时也。本朝控制四夷,皆为臣妾(请注意,称呼的确是臣妾)……诸夷自称奴婢,视甥舅兄弟之国,何啻霄壤。
其实这时明朝对外打一仗输一仗,国势不仅远弱于汉唐,便和北宋盛时亦不能相比,读书人却还要为“外夷”不奉正朔而气愤填膺,又没有跨海征东的本领,只能在嘴巴上头打打胜仗,骂骂奴婢臣妾解气,这倒真可说是夸诞和戏侮,不过戏侮的只能是夸诞(盲目)要求别人“奉正朔”的自己罢了。
(二零零六年九月)